裴红棂静静地坐在黑夜里。
与小稚失散已经一月有余,除了那日在舵落口船头被余老人掩之在口的一声哭叫,此后她就再也没哭一声。
痛像一只凌厉的爪撕扯在她的胸口里,她的人却是静的。
——小稚,妈妈对不起你!她猛地仰了下头,那动作极快,似乎要摇断她的颈骨一般。
这些日子,裴红棂只要一闭上眼,一只瘦嫩的小手就似要向她心口寻求抚慰似的伸来。微曲着、蜷伸着、渴望着,似要从她心底抓出些什么东西。可是,总要到那近可一握之距,一潮江水就凭空席卷而至,淹没了那只手,淹没了孩子的哭叫……可她却能看到,那孩子的小脸是笑着的,那笑中有着一种哭也不及的悲意!
这伸出水面的一只手几乎是她一个多月以来永恒的梦魇。她一次次听到,小稚在那水里低微地呼喊着:“妈妈、这水是深的,这江水是深的……”
于是每到夜来,她就这么苦苦坐着,静静望着歇身躲避之处窗外那黑漆漆的夜,不发一语。
余老人默然地看着她,这里是南昌城外的一处农舍。
快两个月了,他们一路潜行匿迹,走得极慢,好容易才到了这里。亏得鲁狂喑于赣鄂两省地界极熟,否则他们无论如何逃不过东密那遍布的眼线与附骨的追击。
余老人看了裴红棂一眼,不由叹了口气。
裴红棂脸上有一块焦痕,那还是当日在胡大姑铁铺里为炭火所烫留下的痕迹。余老人盯着那伤痕,轻叹道:“鲁狂喑已依你之言带着五剩儿先潜回他的万柳山庄,然后遣人护送五剩儿暗地里到诸暨——这对那孩子倒安全些。至于小稚,我和鲁老头儿都已暗里遣人搜救,动用了我和他几乎所有可以信托的人力,可至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一垂头,“可现在,你真的要我也赶去跟鲁老头儿会合以搜寻小稚吗?我老头子这儿倒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真有把握对付东密?”
裴红棂摇了摇头,对付东密还能讲什么把握不把握?她苦笑了下,但她又怎么能放弃小稚?她咬咬牙,她现在不能只想小稚,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办。一抬眼,她定定地说:“我没有,可是可能有人会有……我哥哥也许就有——您老可能还不知道,我哥哥就是现在南昌城里的裴琚。”
余老人神色一怔,然后目光中才有了一份了然:原来如此!他倒忘了她在未嫁前还是历任三朝而尊崇不倒的裴尚书之女。
要说当今天下,惟一能免为东密势力所侵、暂得清宁的只怕也就只有江西一地了。不为别的,只为执掌江西省权柄的原是裴尚书之子裴琚,那个早参权谋、位居要津的裴琚。
有他在,难怪裴红棂可以那么肯定地说,她现在也许、起码两月之内,不再受那东密势力之逼。——但两月之后呢?
“两个月后,我就必须走了。我跟哥哥不是很合得来……其实,是愈铮跟我哥哥不是很合得来。我是他的妻子,即使在他亡后,也不能久避娘家。何况,还有他交托给我的未了大事。”
余果老了解——裴琚出身世家门第,裴家号称“一门满笏、父子三尚书”,裴琚外放之前也曾担任朝中的工部尚书,而其父裴老尚书曾掌户部历经三朝,其祖更是以尚书之衔致仕的,所以他要维护操持的只怕就和萧愈铮大有不同。至于他那金紫当身的富贵习气,想来也与一向清简的萧愈铮合不来。
余老人一直没有细问萧愈铮交托给裴红棂的到底是何物,他情知必然干涉到极大的隐秘。这时他却不免要问了。
裴红棂从颈下掏出一卷东西,轻轻把它放在身边案上,低声道:“这就是东密想要的,也是愈铮临死前交托给我的东西。”那是一卷细嫩羊皮,因为贴身久了,沾了汗气,泛出一种陈象牙的黄色,“想来它也就是令我母子活活分离的原因吧……它叫《肝胆录》。”她抬目一顾,虽值七月,那“肝胆录”三字一经吐口,却似在这七月飞火的天气里猛地升起一抹凛冽。
余老人“咦”声道:“《肝胆录》?”然后他吭了一声,“东密想要的就是这个?”他久经世事,情知此事必关联极大,但那不是他所关心的,“也好,反正时间拖得越久,可能对咱们反而越有利。”
裴红棂疑惑地抬起眼:“为什么?”照理说时间拖得越久,东密筹划就越精细,自己也就更无可能逸出他们那不死不休的追杀,怎会反而更有利?
“你有没有觉得出了潼关以后,虽屡遇追杀,也遭逢了一两拨捣乱的小匪,但这一路上还是颇为平静?东密并没有真正大张旗鼓地阻截,这可不符他们一贯行事的风格。他们向来是杀一儆百、横行无忌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这么隐忍的真正原因?”裴红棂微微一笑道:“那还不是靠您老当年‘大关刀’闯下的声名。”余老人微微苦笑:“你高估我了,也低估了东密。他们不会惧我这么一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我想,他们怕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裴红棂面上神情一怔:另外一人?
余老人用一根竹签通了通积满了油的旱烟管,又在脚底磕了一下,才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东密视萧御史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为什么在他活着时却不曾下手,直等到他死?”
裴红棂愣了下,这个她却没有想过。她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也不懂江湖上的常情。只听她喃喃道:“也许,他们是忌着亡夫毕竟是朝廷命官吧?”
余老人不由笑了,咳了两声:“呵呵,这个倒不会。他们在朝中根底也硬,何况萧御史毕竟还不是朝中显宦。虽说他手创‘清流社’,清誉久著,但毕竟在朝廷中不像你哥哥这样的世家子弟,根底不深,朝中除了清流,怕也并无强援。你嫁给愈铮这么些年,就没见他遇到过什么刺杀?”他视裴红棂如子女辈,所以唤她亡夫之名也就直称“愈铮”了。
裴红棂想了下:“这个,我却还没有想过。”她忽然脸上一红,多了一分羞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提及什么。见余老人静静地还在等她说话,她迟疑了下才道:“我只知道,五年前,也有人想过下手。据说那几个人在长安附近的临潼还算薄有声名,好像叫什么‘临潼五鼠’。但后来,他们却为一个……女子所阻。那女子似是在江湖上也大有声名,她对……愈铮似是一向颇为关心,是愈铮在临潼任上结识的一个……知己。她曾经留刀示警,后来似乎就是她出手把这事摆平了。愈铮没有瞒我,但……我也没细问。”她与萧愈铮一向相敬如宾,两人俱觉彼此是自己一生挚爱,但碰上情感上的尴尬事却一向心知即止。
余老人世事洞达,当然闻言就猜得出大致内情,便也不提这段尴尬旧事,淡淡道:“你说的可能是那‘窈娘’程非吧。她虽不错,但以她的功夫声名,却也不至于让东密忌惮如此。记得你曾跟我说过,你亡夫过世前,曾让你带着孩子回他老家诸暨,还跟你提及‘萧门’二字,说只要到了那里,只要找到一个人,就是天大的事,也自有他一剑承担。”裴红棂点了点头,道:“不错。余伯,你知道他说的是谁?”
余老人面上忽有一种若羡若敬的神情:“……我也是猜的,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人应该是他。”
“谁?”
余老人忽然立起:“萧骁!”裴红棂一愣:“萧骁?”
余老人弹了弹手中旱烟管里的残叶,振声道:“长青一剑已在手,天涯谁此更萧骚?嘿嘿,我余孟此生不惯夸人。但如果你亡夫说的果然是他,那么他不能还有谁能?天大的事他也会为你承担了!”
厨房里还有刚才裴红棂下厨炒就的那股新韭煎蛋的香气,这是一股平常的农家味道。余老人闻到这份香气,心中就不免一阵感动:裴红棂当此夫亡子渺之际,却还能关心自己一个老头子的胃口……他没有说什么,他在走之前,还有些话要告诉裴红棂:“其实,我虽避居临潼,衰朽终老,但人在江湖,这些年的事情我也多有留心——包括朝廷上的传闻,江湖中的争斗。我虽不敏,但一等一的大事,也少有我没记住的了。你可知我当时为什么要接你的镖?”裴红棂默然。
只听余老人又道:“起码有一半的原因是,你是他萧某人的遗孀。愈铮铁骨立世,我虽身在江湖,却也一向钦敬。但钦敬之余,也颇为惶惑:以他之傲,以他之全无避忌,以他之数触强权、何况还是一意跟江湖上最凶悍最隐秘的‘东密’作对,他凭什么还能活得好好的未遭暗算?”他深深地吸了口旱烟,“后来,我听到一些传闻,才大致猜到个中隐秘。愈铮他似与诸暨萧门中一人大有关联。你久处深宅,可能不知,以你亡夫所行,东密之人打算除他只怕非只一次。但据江湖传言,有一个萧门的人出了手。他一出手没有针对别人,直接挑上了东密中的‘武痴’毕何耽。那一战的结果没有人知道。但据说他与东密约定,只要有他在,那萧御史有生一日,东密就要答应他一天安稳。他不犯东密之事,‘东密’也不可动你亡夫一根寒毛。东密此后屡遭萧御史直言弹压,却一直隐忍,其中缘由,就是为此。”
裴红棂一愣,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段隐情。她迟疑道:“那人有这么大的能为?”余老人“嘿”声道:“你以为东密会情愿如此?九年前,萧御史上书说关右马匪横行无忌,请令善兵之人精兵讨之,此后骠骑将军魏霍延率参军陈去病同赴征讨,其后果然关右一靖。可你知道不,他这么做,却大大得罪了一干关右豪雄。别人不提,号称‘祁连铁骑、纵横无忌’的祁连马上剑一派就已发誓要取你家相公人头。可是,嘿嘿,嘿嘿……”他一扬眉,“当时我也听到风声,虽然自己身上余债未了,不好出头,但也忍不住想代这朝中难得的一个清廉御史出手一把。为此,我还特约了好友鲁狂喑。但对付那驰名塞北的马上剑一派,我也全无自信,就是螳臂当车、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没想没等我动,鲁狂喑却已打听回消息,说是那三十六铁骑,居然在一夜之间,被人尽诛于祁连山木须洞的深沟大寨之内!你可以试想那一剑的纵横剑气!‘来时三十六,去时十八双。长青一剑过,关塞冰雪霜!’此事一过,就有这四句口号流传江湖。嘿嘿,有此一事,你说,东密就算屡有不满,如何还敢轻易而发?”他这一席话堂堂皇皇言来,激越尽现,连裴红棂听得也不由血脉一张。
只听余老人续道:“只是我料东密这些日子虽然稍为安静,也是在做准备,他们这次决不会再让《肝胆录》轻易转入他人之手了,所以计划一定极为周密。但据我想来,他们也并不想让萧骁得知此事,估计他们还没想好安抚他的办法。不好办的是……他们当初的承诺只是对你亡夫一人而言,如果他们再度出手,只怕就不像上几次那么好对付了。这两天我费力甩掉他们的眼线,你可以避入你哥哥府中,我也答应你回头去找小稚。但你要记住,就算有你亲哥哥翼护,你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东密这一次倾力追杀你们母子,想来你们手握的东西已干涉到他们的生死。”他咳了一声,“还有……”这个一向果决的老人话里忽也现出一抹迟疑,
“红棂,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夫亡子失……但就算小稚真的有什么事,你也切不可……切不可起那轻生之意。”他叮嘱完这句,才像心安了些,双眼期盼地望向裴红棂,等她的一句诺语。
裴红棂垂下眼,半晌无语。死?死该是天下最简单的事了吧。最后她用指轻抚着那羊皮小卷,轻声道:“我不会。我还有它。虽然我一个女子未见得能于世事有所助益,但这是愈铮生前的嘱托,只要这事未了,我不会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不负责任地以死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