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准,准,准尔嫁夫君,弃清规,入红尘,脱袈裟,着罗裙,免得僧敲月下门……”
七月的浔阳,郁闷而燠热。在老街口一个四四方方略显破败的小院花厅里,歌声方落,一个面色微黄、身材干瘦的男子便抢先鼓掌,大笑起来。厅堂上演的是一出小戏《思凡》。那戏子的长相平常,难得的是她神态间有一分娇媚之态——毕竟如她这样肯真的剃个光头来演尼姑的倒也少见。据说她本来就是姑苏城外苦念庵的尼僧,因不耐清规,先被一个朝中大佬包养,后来流落出来,就改行唱起戏来。她这个光头倒也剃得别致,所以前月一到浔阳,便备受追捧。今日她便在这浔阳府衙后院花厅里,为几位浔阳城里的执守演出这段她最拿手的半黄不黄的小戏来消愁解闷。
那鼓掌而笑的男子脸上一副疲态,不知是天太热还是院中那半开不败的花气在他脸上氤氲出了一层隔障,让人对他的面目有一种看不清楚的感觉。他名叫陈去病,现任九江团练使。说起这浔阳之地,在前朝统治下,倒也是个兵家重镇。可到了今日,却已经武备松弛,九江团练所属之部也只剩下不足一千的兵力。除了他,厅中还坐了两人。一个身材微胖,相貌昏聩,却是这城里的执政、浔阳守张洵。另一个满面公文气,黑黑的肉脸不知是因为没有洗净还是整日被案牍熏得直要流淌下墨汁般,那却是这城里的通判顾刚文,执掌刑律之事。
那张洵趁陈去病抬脸大笑之际,偷看了他一眼,心中却嘀咕起来。陈去病原为朝中炙手可热的兵部要员,如今谪居浔阳已历七年,不迁不调,困守不动,在他这个官场老狐狸看来,已甚是稀奇;更奇的是,他见过陈去病治下之军,那份军容整肃,就算在他这个不解武备的文官看来,也是放眼两江少有的精兵了。可他再看看面前陈去病那一副病恹恹、委靡不振的神气,甚至怀疑起来:那浔阳城外、名称“匡辅”的兵营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而已,怎么会是这个病恹恹的贬官陈去病的治下之军呢?
陈去病却在眯着眼看那个尼装女戏子——想不到,倒是这小尼姑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彼岸与此岸之间,随手拈出生的意义。他这么想着,却听张洵道:“想不到佛家弟子还可以如此济世……”
张洵说的自然是玩笑,陈去病知道不用接言,笑笑就可以了。却听张洵接着道:“说起来,‘东密’也算是佛教一支吧,他们倒不如这个小尼姑来得洒脱,那可真叫一场‘执’。陈兄,你对近年来风头劲起的东密怎么看?”
陈去病一愕,他貌若无心地向张洵看去,却见张洵也正貌若无心地看着他。两人相视一笑,却均在想:对方这无心之下,是不是还包藏着一场深心呢?
狂风起于萍末,在座三人只怕还无人能对“东密”两字置之不问的。东密之势初起于前朝,二十多年前,呼风唤雨,也曾极一时之盛。其后猛遭压,但不过三数年后,他们势力重起,干连朝政。加入的人,不只升斗小民、贩夫走卒,甚至包括朝中大佬、军中骠骑。这一切当然没有谁提起,但在座之人无不知道:这世道就算不经历一场大变,只怕也少不了一场大乱了。
只听陈去病干涩一笑:“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张知守,您这请我来不是听戏,竟是要由色悟空,坐而论道了。”
张洵哈哈一笑:“玩笑,玩笑。”可他心中却百念陡起——仅仅一年之前,他还不用这么向陈去病探话,那时东密的势力还没有真正侵入江西一地。可如今,东密已派人三次找到他,要求的只有一件事:合作。他久历迁黜,深识官途风险,他虽不知道如果答应了东密,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但却知道如果不答应的话,最坏的结果将会是什么。所以,他一定要问出陈去病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他隐隐觉得,这个让他猜不透的人,这个一到浔阳、虽看似委靡不振、却让浔阳城局势从此一靖的人,无论自己做何选择,都会对自己选择的结果产生极为严重的影响。
猛地却听一人喝道:“你是谁?要往哪里去?”
厅中之人一惊,却见一个黑影猛地蹿了上来。那黑影奔得极快,提纵之间,分明有一身极佳的功夫。只见他出手一晃,掌沿如锋,直向那浔阳守张洵劈去。
张洵大惊,可这一招竟是虚招,真正要命的却是来人那一双腿。陈去病所坐之处与张洵本近,那人身子腾起,一双腿竟以鸳鸯拐之术直向陈去病心口踹去,这才是这一击真正的目的!
陈去病“啊”了一声,双手往来人腿上一夹,刚把那人双腿挟住,那开始在厅下呼喝之人就已追至——却是这浔阳城里一等一的捕头樊快。只见他腰刀一闪,一道银光划过,直向来袭之人头顶抹去。那人低头一避——就是配合默契的一对师兄弟也没有这等熟练——樊快一声惊叫,他手里的刀锋险险划过那人头顶,竟控制不住地向陈去病喉头抹去……
这一刀突如其来,又恰巧赶在陈去病双手俱占之际,实在是难封难避。好在这时,陈去病似乎胳膊扭不过大腿,身子如同承受不住那人鸳鸯拐之力一般,椅子一歪,向左一倒,险险将那一刀避开。樊快一愕。却听厅口已有人叫道:“陈参军,军中有要务呈禀!”
樊快眉毛一皱:来了!他听得堂外脚步声沉稳,已猜知来人是谁,心知今日所谋难成,脑中念头转得也快。只见他手里刀锋一偏,那刀又顺势划向陈去病挟住来敌双腿的手腕,口里叫道:“陈参军,小心!”
陈去病手一松,那来敌已腾空而起,直向厅后扑去。他身影才渺,却见已有一个军装汉子走到厅上,正是陈去病的副手九江团练副使古铭。古铭一扫厅中局势,开口道:“陈参军……”
陈去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尘,淡淡道:“又有什么事?”他转望向张、顾两个,“也好,这小戏也听完了,连附加的一出也唱过了。张兄、顾兄,小弟公务未了,只有先回去了。”
那张、顾两人惊魂未定,还未开口,陈去病却已点了下头,笑着和古铭离去,回首犹向樊快笑道:“刺客居然都刺到府衙来了?樊兄,以后一旦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樊快脸上一红,手里空执着他那把雪亮的腰刀,眼睁睁地看着陈去病和古铭微笑着并排远去了。
浔阳府的城墙本已年久失修,颇多败毁。但这两三年间,在陈去病一意坚持之下,得那浔阳守张洵之助,竟将这城墙重修了一道,所有破损处均已补住,墙外的护城河也已疏浚,这时在城墙外的夜色中一流如带。
离城不远就是在黑黝黝的暗夜中也隐约可辨的“匡辅”兵营。那兵营占地不大,可在这夜色中远远望去,气势极为整肃。而这边城墙内的墙脚下,不过百丈之内,清晰可见的有一个破败院落,那也就是陈去病贬官后谪居的九江团练署了。
樊快立在城头,注目向那兵营的方向,背对着九江团练署,感受着这犄角之势,以及其间隐隐透出的兵马俱备、枕戈待旦、引而不发的杀气,心中也不由佩道:那陈去病虽看似病恹恹的,难测深浅,但也确实允称干才了。他侧耳细听下城墙下的报更之声:酉时三刻已过,他是在等人。他心里想着今日下午厅中张洵与陈去病的对话,不由一阵冷笑:那张洵与顾刚文都不足为虑,这浔阳城中,让他惟一担忧的还是……才一念及此,他身子猛一激灵,习武之人的本能让他于一瞬间警醒,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避。
只见樊快才一躲,一个身影已挟着一股风声直欺近他身侧。那来人也怪,一出手,居然并不攻人,反倒掌沿如锋,直向樊快身边的城墙劈去。樊快一愕,正不知那人行动古怪是何道理,只见那人又以鸳鸯拐之术向自己心口踹来。他脑中疾如电闪,不自觉地就以本门功夫“铁门栓”一封。可双手才触及来敌脚腕之际,只觉腰下一凉,所佩腰刀居然已被那人解去。
那人出手好怪,用一只手单按刀鞘上的哑簧,那刀就已无声而出,以臂使刀,居然并不直击,一只手臂竟似可以反拧一般,向后一掠,掠过他自己的头顶,然后才向樊快喉间抹去!
樊快眼见那刀子来路无可躲避,心底一寒,不由眼睛一闭,暗里大叫了一声:“我命休矣!”——那一刀正是攻入他“铁门栓”施出后全身惟一的空隙!
但刀影忽又在他喉前一停,只听那人喝了一声:“不对,再来!”樊快一睁眼,已看清来人是谁。只见那人一语方罢,并不落身于地,竟只以那腰刀向樊快肩头一拍,身子竟重又腾空而起,然后出掌如锋,又是向樊快身边的城墙劈去。
樊快脑子一转,已明白他的用意。只见那人手掌所击出的招式却是虚招,身影一横,一招鸳鸯拐竟重又向自己胸口直踏而至——他分明在模仿今日下午浔阳府衙花厅中己方两人对陈去病图谋已久的一击。让人惊佩的是:那人居然能以一身化二,同施樊快与同伙两人苦练数日才就的杀局,而且身法步眼,力道声势,一毫不差。
温役果然就是温役!樊快感喟间,双掌一伸,就如陈去病下午出手时一样,一下就夹住了那来袭的两腿。他情知毫无凶险,身子半蹲,竟模仿那陈去病的坐姿。
这时,只见刀光一闪,自己所佩腰刀竟重又难遮难避地从那人头顶掠过,直向自己喉间削至。樊快手稍一松,如承受不住那人鸳鸯拐之力,借他腿上势道就是一倒。这一倒,果然将那突来一刀就此化去。
只见那人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轻轻一掷,手里刀子竟直奔向他适才甩落于地的那把刀鞘,分毫不差地掷入了鞘里。这还不奇,奇的是那刀上分明还蕴有回旋之力,只见它才一入鞘,刀把手与鞘口一合之际,鞘上哑簧低鸣一声,入鞘之刀重又飞起,竟重向樊快腰间飞去。
樊快伸手一接,将之重佩入腰间,心里这下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见他一躬身,恭声道:“属下樊快、浔阳老九,参见“瘟家班”瘟老大。”
那人早停身立定,只见他身量颇高,但腰身佝偻,微微低嗽,如患暗疾。樊快不敢直视,只低着头,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那人脸上的神气——他暗隐江西六扇门内已七年之久,是“瘟家班”瘟老大温役没在江西的得力班底,但他也没有亲眼面见这瘟老大几次。
只见在夜幕之下,那瘟老大的脸色说不清是青是绿,不知怎么就给人感觉到一种瘟疫般的气息。樊快心中一紧:看来瘟老大的功力最近又深了。据传瘟老大修行的是东密秘传、教外人多半无从得知的“疫气”大法,可上次见到他时,他脸上的“疫气”分明还没有如此的青绿。樊快想起今天下午的失手,心底不由就涌起一阵寒意。
“那陈去病就是这么躲过我交待给你们的联手一击?”瘟老大低咳着问。
樊快点点头:“当家的功力果然深湛,竟能以一人之力,分身二人,仿就属下与那华家之人的联手之击。”他这话虽是恭维,却也出自真心。
却见那瘟老大面上全无愉色,轻轻咳了一声道:“你该夸的不是我,只怕倒该是那个陈去病!这一式名为‘捕兔’。你别小看,它虽貌似简单,但在如此突袭下,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仓促迎战,也难免会带出一两丝本门的功力。”他一仰首,注目向那城外名为“匡辅”的兵营:“可那陈去病下午如真是如此应接的话,那么就是我也断不定他到底是侥幸还是深藏不露了,如果深藏不露的话,身上练的又是哪一门派的家底。”
他不由轻声一叹:“当今天下,除了那‘屠刀门’外,能让我们东密顾忌的人并不多。但‘屠刀门’久已远隐于白山黑水,跟咱们也一向不轻生嫌隙。所以天下虽大,我们东密倒也没什么真正大的顾忌。”他声音一顿:“可浩浩江湖,藏龙卧虎,一直却还有两个人,让我们在江湖中、朝廷上,不得不深有顾忌。他们虽一直名噪江湖,却如神龙之迹,一现即隐,连‘灭寂王’老人家也说不清他们真正的出身来历。‘灭寂王’跟我交待过这件事,我这些年也一直屡屡暗中查访,但这两个人踪迹一向杳如黄鹤,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平时显露的身份是什么。但我早有怀疑,这两人都是朝廷中人,而且都正在江西。
“这两人,一个就是当年游走江湖,风流慷慨、举世无及的‘富贵闲人’富平侯,这想来是个化名。还有一个,却是当年曾以空空双手破了我东密前辈,令名为‘伏尸九姓、溅血五步’的十四高手几无一人生还的‘勿忘伊’,这想来也是一个化名。这名字在江湖上只出现了很少的几次,可就是那几次中的一战,‘九姓、五步’中人几乎全数遇难,令我东密的发动推迟了数年。‘五步’中只生还一人,伤愈后还成了呆子。他到现在口里还只能不时喃喃地吐出一句……”温役一抬头,脸上青绿之气一盛:“嘿嘿……是什么‘陈言务去’、‘陈言务去’!”
樊快心头一寒:难道瘟老大怀疑,陈去病就是那当年仅数现江湖,却已名噪天下的“勿忘伊”?他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贸然出手,身上不由针扎似的出了一身冷汗。他偷看瘟老大神情——东密赏罚极重,而浔阳一地乃江西西北门户,东密之势虽几欲倾覆天下,但这么多年下来,却一直没能真正侵入江西。这一直是东密的心头病。今日温役布置给他的任务可以说相当重要,他们对谪居浔阳的陈去病一直有怀疑,觉得他很可能是一只潜伏病虎,到真正紧要时,会影响东密真正的局变江西。自己得瘟老大指点,苦心谋就今日下午之局,居然全无所获,他怕瘟老大会为此降罪。
却听温役道:“好了,你今日所行之事就此打住吧,不必再管了,我另外有任务交待给你。”樊快又是一愕:多年平静的江西一地在前月陈去病捉拿了鹰潭华家一人后,终于露出了一隙可乘之机,瘟老大为何忽然要自己放手不理?那温役本不必给樊快解释什么,但此时他心中似乎也郁闷难释,只听他冷冷道:“我叫你不用再理,是因为——万车乘的人已来了。这件事,咱们已得他知会,不必再理。”
樊快心头一惊:万车乘?就是东密里三大巨头中号称“千驹纵横万车腾”的万车乘?他一向坐镇天下兵柄,怎么会突然染指江西?他小心地看了温役一眼,犹疑了下问道:“属下可不可以动问……那万车乘派来的是什么人?那人又怎么如此托大?”他与瘟老大俱是东密主管暗杀的“灭寂王”法相属下,与万车乘的人马一向颇有睚眦。
只见温役猛一抬眼,口里干干地道:“牟奔腾,‘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说到这个名字时,他心情似恶劣已极,猛地用手一拍那城墙。这一下他出手虽轻,飘如一羽,可樊快的脸色却变了——只见瘟老大手掌间隐有异气,黑夜之中,那城堞别无异状,点尘未惊,可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灰色已在他掌落处沿着那城堞浸开,弥散开去。这是瘟老大的“瘟绝天下、疫动四方”大法!樊快不由得疾向后跃,他可不想沾染上“瘟疫之气”!
有一刻,温役才重转过神色来:“咱们得‘灭寂王’之令,最近要追杀一个女人,是久居长安、刚刚死了的萧愈铮之妻。
“她叫裴红棂,不解武技,长得据说颇为明丽。她身边现下有两个老者相护,一个是号称‘大关刀’的老威正镖局局主余孟余果老,另一个则是‘千劫万度’鲁狂喑。你下去后,先不要再管这城里之事,找个由头出趟门,调动江西一地你能调动的所有六扇门之力,一定要在十天之内给我查清她的下落——看她到底躲在何处,或已经走到了哪里。”
他目光一凝:“为了捉她,我们已经失手三次。这一次是绝对不能再失手了!如果再失手……”他面上突现杀气,“就不只我在‘灭寂王’面前交待不过去了。这女子干联极重,我们要在她身上落实一样东西,萧愈铮那家伙留下的东西。这是杜护法交托我们‘灭寂王’座下的一件大事,这事必须秘密进行。现在,不只我们在找她,江西一地有好几拨人都在找她。据教中密报,‘清流社’也已出动,他们要杀她以绝后患。这次他们的杀手来了三个人,分别叫吴署、张路和刘七,都是‘清流社’多年豢养的一等一好手。据说还有‘清流社’一个极隐蔽的神秘杀手目前也到了江西,连我们的暗线也查不出那人的名字。这一次,如果再让那裴红棂给溜了去……”他语意一顿,“我们只怕就不只是在‘灭寂王’座前无法交待了。杜不禅与万车乘随便哪人的一句话都足以剥了咱们的皮!”
樊快脑中一轰:‘清流社’?‘清流社’不正是萧愈铮所创、东密在朝廷政局之中的生死大敌吗?
九江团练署的衙门在城南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那里是个荒凉小巷,坐落于城墙之下,九江团练使陈去病的住处就在那里。
陈去病今年三十有二,一直未曾婚娶。有关他的一切,一向都近乎一个谜。他的卧房外长着高高的乱草,看来是门乏宾客,车马绝迹。
天已近夜,陈去病长身站在窗前,身后是他的副手古铭——他依陈去病之嘱去城外营中安排了不少杂务才重又返来,只听他道:“陈参军,今天下午……”陈去病被贬为九江团练使之前,曾任西北参军之职。古铭跟他日久,对他极为敬重,所以在他谪居之后对他还是这个称呼。
陈去病一摆手:“那是樊快做的一场好戏。他是东密的人。那刺客的功夫像是鹰潭华家的。嘿嘿,华发苍颜、华发苍颜,我料得果然不错:萧御史才撒手一去,东密就迫不及待了,要联合鹰潭、弋阳‘华、苍’两家之力,势侵江西。他们今天之事怕就是想试试我的实力,要看看……”他一抬头,“我到底是谁?我自身修为是否果如他们所猜测的那么高,我这个已谪居多年的人是不是会阻碍他们来一场局变江西?”
他的脸望向夜空,夜阑深寂也没能洗去他脸上那一层不知是什么神色笼就的隔障,一丝忧思正从他眉角泛开。
只听他又道:“你最近有没有长安的消息?萧愈铮兄去后,他的遗托到底交给了谁?那东西现在又到了谁的手里?这可才是当今一等一的大事。《肝胆录》、《肝胆录》,萧御史留下的《肝胆录》,可决不能落在不合适的人手里。据消息说,东密的万车乘这次都坐不住了,他要亲自插手,派来了得力手下牟奔腾,就是那个号称‘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
“可惜我现在还完全不能动……”说到这儿,他的眼前似乎猛地一花,一蓬莫名的红意就在他眼前泛了开来——十余年了,已经十余年了,难道自己还这么难以忘怀那个女子?他喉头耸动了下,没有再接下去。
却听古铭道:“我收到的最近消息也在一月之前了。据说萧御史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夫人裴红棂。此外,朝野之人都被东密所屏蔽,一个也未曾见到。萧夫人目前已逃过了东密的三次追杀,得余孟余果老之助正在赶向诸暨。他们为躲东密,估计会走得很慢,现在可能正路过江西。”然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底下这句话到底该不该问,犹疑了一会儿终道,“……东密一意要追杀他们孤儿寡母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怀揣了什么重宝以致遭东密如此之忌?而那个《肝胆录》……到底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陈去病默然不答。他双眼盯着窗外——就算东密的事他还尽得上力,可“清流社”呢?他心中一寒,据他所闻“清流社”也有异动。嘿嘿,照理,“清流社”还是萧愈铮一手所建!陈去病忽心生悲慨,可却是他们倒先要务求根绝《肝胆录》所隐藏的秘密!他沉吟了一刻才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动,萧夫人要去诸暨,那一定是萧御史临终前的安排。我虽不好动,但东密在江西一地的追杀我也许还帮得上忙。至于‘清流社’……‘清流社’的追杀却真的要靠她自己面对了。以我所猜,她到江西以后,一定会去南昌,去找裴琚。”
他回头看了古铭一眼,“你想知道萧御史留下的《肝胆录》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古铭点了点头。陈去病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以前不方便告诉你,那是因为事关天下兵权——你知道为什么东密久已想变乱朝纲,万车乘也号称参与操纵了兵中权柄,他们却还一直不敢发动的真正原因?难道是怕朝中那群只会清谈的清流吗?嘿嘿,你别以为萧御史一介书生,只是凭一身胆气在朝中与杜不禅相抗。若只如此,东密又凭什么对他如此顾忌?”
天下兵权?古铭眼中一亮,这么说,事情还远非东密已操控天下兵柄那么简单?他终于知道那个令当今天下几股势力殊死相争的核心所在了。
陈去病看着身前的黑夜,似乎看见一个末路红颜,正拖着她亡夫惟余的骨血,那么艰难地挣扎在这风波险恶的路途里——
算路程,他们已该到了江西。可东密之势,也已风起云涌,正在浸透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