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听坡上呐喊声愈来愈响,到后来城上的官军也遥相呼应起来,心下更是慌乱,只觉自己犹如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就要被汹涌的波涛吞没。
他胯下虽是一匹良驹,这时也受了惊吓,一声嘶鸣,前蹄腾空而起。周四大惊,忙用力勒缰,那知战马前蹄在空中虚蹬几下,猛地向前蹿去。周四“啊”了一声,挥枪杆击向马颈。那马吃痛,后蹄抬起,欲将他掀下背来。周四一手急抓马鬃,一手舞枪横扫马腿。战马被枪杆重重地搠了几下,更是收束不住,撒着欢儿向官军冲去。
坡上兵将见他一人一马,竟向大军冲来,无不诧愕。弓箭手都放下弓弩,笑呵呵地看这少年意欲何为.。周四距官军愈来愈近,前面军校的面目也看得清清楚楚,直吓得面无人色,血逆气淤。
阵前一员牙将见这少年身着华服,坐下战马亦是千选良驹,料非寻常人物,将手中大槊一挥,引数十名健卒冲出阵来。周四见一干人如风而至,忙松缰握紧大枪。那牙将在万众面前欲逞威风,单臂抡槊,疾向周四头顶砸落。众军校挥舞挠钩套索,只待周四落马,便上前捆绑生擒。
周四见铜槊裂石开碑般砸来,在马上轻轻一闪。那牙将托大,只道一槊挥落,定然取了这少年性命,蓦然一槊落空,身子也被带得向前倾斜。周四乘势抓住槊杆,用力向怀中猛带。那牙将觉他回夺之力大得惊人,双手运力抽槊。周四就势放脱大枪,腾空飞起,纵上那牙将马背,伸指点向他胸口。那将久在军中,骁勇擅战,却未见过如此斗法,啪地一声,前胸护心镜被戳得粉碎。他见这少年一指之力犹胜刀剑,大叫一声,扔了大槊,拦腰将周四抱住。两旁军校见二人在马上抱成一团,都惊得大呼小叫。
周四双臂受制,拼命挣脱,孰料那将蛮力极大,死缠不放。周四双目被对方乱蓬蓬的胡须扎得难以睁开,胸口憋闷异常,情急之下,左手伸到那将肋下,将浑身力道都聚在拇指,猝然按在对方“章门”穴上。他一身功力何等惊人,这时骤然狂泄,更是悍猛无匹。那将虽着重甲,仍是难以消受,一口血呼地喷出,二目凸出眶外。
众军校见自家将官口喷鲜血,齐呼一声,冲了上来。周四倒骑马上,手中又失了兵器,只得抓住那将衣襟,将他舞在空中,拨开数杆长枪。众军校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神勇,均不由起了惧意。及见他面上全是血污,张口呼喝时狰狞可怖,人人胆裂心惊,无心恋战。
数万官兵见坡下少年勇冠三军,直把鼙鼓擂得震天价响,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断。周四见众军卒纷纷向坡上退去,知若落下自己,霎时便会有无数利箭射来,忙在马上转过身,打马随在众人身后。众军卒见他追来,俱发足狂奔。山坡上弓弩手虽欲放箭,又恐伤了自家弟兄,稍一迟疑,一干人已冲入大军阵内。
众将士见这少年匹马单枪闯入大阵,既惊且怒,顿生敌忾之心。弓弩手知大军中兵将密集,无法放箭,都退在一旁。藤甲兵、挠钩手却纷纷上前,将周四围住。周四见官军不敢放箭,惊魂稍定,眼见一卒挺枪刺来,伸手抓住枪杆,将一条枪夺在手中,顺势横扫,把冲在前面的几名官军打得脑浆崩裂,死于当地。他这一日在乱军中撕杀,目睹太多血腥,此时见周遭尽是呲牙咧嘴、猛兽一般的官军,心头如中疯魔,一条枪翻飞之际,也不知送了多少人性命。众官军自随主帅朱燮元平定奢安之乱以来,尚未遇到如此勇绝之人,眼见周四大枪指处,人群顿如河开冰裂,战马往来奔驰,几乎无人能挡,都疑为上界煞星转世。
周四见官兵一时不敢逼近,忙向四外望去,只见西面坡上立一杆皂纛旗,旗下将佐尽着镀金铜铠,绯袍朱缨,齐整整簇拥着一员大将。那将头戴三叉乌金帅盔,身披连环兽面金甲,猩红绣袍随风飘卷,煞是醒目,此时正手挥马鞭,向这面不住地指点。周四虽不知此将是谁,观其气度,料是手握重柄之人,心想我若擒下此人,要挟众军,或可冲出重围,当下打马舞枪,直奔西面杀来。坡上兵将见了,齐呼:“保护大帅!”
原来坡上这员大将,正是此次剿寇平乱的主帅朱燮元。他领兵攻克城郊要塞,即刻派兵直捣碧鸡山下梁王宫殿,自己却统数万精兵,将昆明城团团围住。及至城破,又令部分将士入城占住四门,自己仍立马城外,静待城内漏网败兵。
他初见一弱冠少年闯入大阵,往来冲杀,人不能敌,已是惊奇。这时见少年旋风般冲来,坡下兵将竟难阻挡,不禁赞道:“我只闻长坂坡前,子龙独雄。今观此子,亦是不遑多让!”又捻须笑道:“可惜此子虽勇,却不懂避重就轻,难道真敢冲到本帅马前么?”
众将闻言,尽生不忿。一将催马上前道:“此蝼蚁小儿,何足称道?末将即刻取其人头来献!”催马摇枪,冲下坡去。又有三将恐其争功,齐放丝缰,随后跟来。
周四见四将疾疾而下,顺手接住一支飞来的标枪,觑那几将奔得近了,将标枪猛地掷了出去。为首一将惊觉,忙舞枪拨打,不期那枪尖向下一沉,洞穿其腹。
另三将见周四举手间杀了一人,各舞兵刃,丁字形将他围住。一将争功心切,挥刀剁向周四腰间。周四拈枪搭在刀背之上,骤然向上一卷。那将“啊”了一声,大刀脱手飞出。周四大枪顺势挥落,正打在这将头上,直把他连头带盔打得稀烂,战马受惊,拖着死尸向坡上跑去。
二将见他凶猛,都生惧意,只是主帅在坡上观望,又不敢临阵退缩,只得抖擞精神,摇枪来斗。周四见两条枪一前一后,齐向自己扎来,挥枪挂住一将大枪,侧身闪避另一将背后的一刺。那知前面那将从腰间取出链子锤,呼地一声,砸向他面门。后面那将乘此良机,抡枪扫向周四背心。
周四撤枪挑向锤头,反手抓住那将扫向后背的枪杆,不想那锤头一偏,竟绕在他枪杆之上。前面那将见周四双手抓枪,抽不得空,狞笑一声,向他心窝扎来。周四向旁疾闪,大枪划破他衣衫,顺腋下穿过。周四恐这将抽枪再刺,忙夹住枪头。
朱燮元立马高坡,见三人相互钳制,战马也不住地打转乱踢,叹道:“此时两旁军校任谁上前刺出一枪,此子休矣!”众将听主帅一语,却无人愿去捡这现成的便宜。坡上坡下数万兵将均忘了呐喊,只是看着三人在那里撕扯乱绕。
忽听一将道:“末将不才,愿去取他颈上人头!”话犹未了,旗下奔出一骑黄马,向坡下狂卷过来。周四见一将又至,心中一黯:“他若一枪砸来,我可万万躲不开了。”想到这一年来许多经历,内心百感交集。
那将知此番只是捡个便宜,众目暌暌之下,须做得干净利落,马到近前,拧枪刺向周四心口。周四见他不扫不砸,反当胸平刺,心中一阵狂喜,右足脱开马蹬,猛地平躺在马背上。那将一枪刺空,正自惊疑,周四陡然飞起右足,踢向他手中大枪。这一踢力贯足背,势疾劲猛。那将一条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击在周四身后那将头上。那将惨呼一声,松脱大枪,滚鞍落马。周四右手无了掣肘,大枪横抡,登时将前面那将也扫下马来。后来这将惊呼一声,拨马便走。周四哈哈大笑,右手枪骤然飞出,正扎在那将后心,大枪余势不尽,直把那将掼得平平飞起,落在远处。
朱燮元见周四出手狠辣,怒道:“今日若留此子,后必为祸天下!”一将见主帅震怒,忙道:“大帅何不令三军后退?”朱燮元会意,向旗牌官挥了挥手。旗牌官将手中赤焰旗望空中一招,坡下官军立时落潮般后退,空出一箭之地。
周四见官军退却,正自疑惑,忽见人群中涌出无数弓弩手,拈弓搭箭,或站或蹲,齐齐指向场中。周四大惊,急忙带过马头。岂料身后数丈之外,弓弩手早已层层密布。他知万箭攒射,自家便有天大的本领,亦难活命,惊怒之下,突然仰天长啸。这一啸悲怆激越,直如龙吟云泽、虎吼方丘一般,冲上碧霄,惊震四野。
此时红轮将坠,霞彩满天,余辉映照之下,昆明城外说不出的绚美瑰丽。坡上坡下数万官军,眼见这少年只身困在场中,立马横枪,昂首狂啸,都生出恻悯之心,为这穷途末路的少年惋惜不已。只听梆子声响,北面弓弩手抢先射出箭来。周四心中一凉,舞枪拨打飞矢,忽觉坐下一软,战马已中箭倒地。周四就势伏在地上,躲过雨点般的乱箭。
弓弩手一时无法射中,于是从箭袋中取出攻城时剩下的火箭,用火绳点着了,狂笑着望空场中射去。周四见无数支火箭射来,有几支更落在自己身上,自知大限已到,目中落下泪来,大叫道:“我今为你而死,虽是心甘,只恨再不能见你一面了!”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娇柔之姿,实是凄美绝伦,令人五内崩裂。
便在此时,西面山坡上突然一阵大乱,只听众官军呼道:“保护大帅,快快下坡!”随见坡上官军潮水般向坡下涌来。四面兵将不知出了何事,待要上前接应,却被火势所阻。坡上败溃而下的官军也都拥挤着躲开迎面窜来的火舌,一时你推我拽,乱成一团。
周四知起了变故,慌忙起身,向西面坡上张望。只见官军后面,狂飙般杀出一支人马,看穿着服饰,竟是梁王兵将。周四大喜,提枪往前迎去。忽听数百人齐呼道:“贵客何在!”周四凝神看时,只见一将身穿乌金甲,手舞浑铁枪,在官军中往来冲杀,人莫能挡,正是自己出洞时遇见的那员大将,忙纵声道:“我在这里!”他提气大呼,虽在万马军中,声音仍远远送出,清亮异常。
那将听火海之中有人答应,打马奔了过来。周四见他马到近前,直乐得手舞足蹈,有若再生。那将见他满脸血污,却不曾伤损,喜道:“贵客休慌,快快上马!”原来这将正是索鹏。他自得奢奉祥将令,命其护卫贵客,便领兵一直守在洞口,不想周四却急匆匆跑下山去。索鹏恐负了小梁王所托,慌忙率五百健卒,下山寻找。他知官军不久必会攻克要塞,直捣昆明城下,故此不敢进城,只派一百军校入城查找,自己却领兵在城外静候。那知官军势如破竹,不久便突破要塞,将昆明城围住。索鹏怕官军发觉,急令军校伏在西南一座高丘之后。周四出城冲入大军阵中,索鹏立在高处,都瞧在眼中,只是初时看不真切,未敢轻动。及至周四向西面坡上冲来,索鹏这才看清,急忙领兵冲下高丘,飞马来救。官军万不料高丘上还有一支伏兵,一时措手不及,乱了阵脚,索鹏这才趁乱冲到周四身边。
周四慌忙跳上马背,坐在索鹏身前。索鹏见西南两面官军已稳住阵势,挥舞大枪,领兵向东杀去。
朱燮元先时不明底细,只道梁贼尚有奇兵,不免乱了方寸。待见来犯之敌不过三四百人,忙传令各军圈围堵截,务将此股贼兵歼灭。但见中军立于高坡之上,舞动大旗,各营传令官往来奔走,统一号令。顷刻之间,大军变动战阵,将众梁兵围了数层。
索鹏见四下里官军围得铁桶相似,战鼓声响,兵士慢慢向前涌来,忙呼手下围在自己身周,齐声呐喊,向东猛扑。众梁兵都知此次失陷重围,大是凶险,故此人人存了决死之心,以一当十,奋勇争先。
官军虽众,被此股狂兵悍将一冲,也不由闪出一道缺口。索鹏见前面军卒已杀开一条血路,知若不乘机突围,一旦势竭,便万难逃脱,当下拼命打马,往前冲去。他与周四同乘一马,两条大枪狂挑猛刺,前后照应,端的势不可挡。官兵见二人骑在马上,好似生了四条臂膀的恶神,都纷纷后退,避其锋芒。
二人催马摇枪,直杀了半个时辰,已冲破数道重围。外围官军见数十匹战马疾疾奔出,忙伏下挠钩与绊马绳。奔在前面的十几名梁兵匆忙无备,齐齐滚鞍落马。周四见了,忙用大枪将地上数道绳索挑断。孰料后面伸出数把挠钩,钩在索鹏铠甲上,呼地一声,将他拽下马去。周四一惊,却待拨转马头,四下又有几十把挠钩抓来。周四大枪横扫,杀了几名挠钩手,忽听索鹏叫道:“贵客快走,官兵要放箭!”随听惨呼声起,众官兵乱刀齐下,将索鹏砍为肉泥。
周四心中一酸,大枪猛击马臀,一溜烟地向前冲去。只听弓弦声响,身后霎时飞来无数利箭。他知此刻若回身拨打,立时便被缠住,惟有紧贴马背,向后抡枪。饶是如此,马臀上仍是中了两箭,幸得那马健硕,负伤之下,转眼间仍奔出一箭之地。
周四伏在马上,料弓箭已无法及身,忙回头望去,大军中旌旗乱摇,杀声震天,犹在酣斗,却无一个梁兵随他突出重围。想到若非这些人舍死相救,自己怕早已化成烟灰,胸口一阵酸楚,目中泛起泪光。
过了一会,喊杀声低弱下来,官军缓缓向里收缩。周四知数百人都难活命,泪水夺眶而出。正悲恸时,突见碧鸡山上火光大起,熊熊烈焰将西面天空映得血红一片。周四一呆,心道:“莫非梁王宫殿也被官军占了?”想到凤阁龙楼化为焦土,名姬娇姊已成泪人,不由长叹一声,落荒向东而去……
(崇祯二年,朱燮元斩奢崇明、诛安邦彦,分设土司,筹垦荒田,筑堡置戍,立驿通道。一时庐井毕备,苗汉相安,西南遂告无事。后崇祯九年,又有摆今、两江、巴香、狼坝、火烘五洞苗族叛乱,亦为燮元平定不提。)
却说崇祯即位伊始,手翦元凶,诛除逆党,罢苏杭织造,消各道权宦;起东林,抚旧臣,躬勤细务,整顿吏治,取消佚乐,勤政爱民。并设历法局,修明历法,敬授民时,以合天道,海内一时翕然称之。
然帝未当国时,社稷已蠹,人情已乖,疆场外警,中原内虚,加以饥馑荐至,盗寇显形,天下早成拮据之势。帝心怀图治,却愎戾自用,乏于化导。其行政乖张、用人不淑、果于杀戮,皆非贤主之量。更甚者,厌朋党而兴告狱,尚名实即苛下臣;重贤良而扰吏制,禁污贿却密刑网;见小利即慕近功,治乱国偏用重典。一时廷臣救过不暇,奸佞随之得势,加之辽左兵端,急征税赋,致令百姓困窘,渐无生计。此皆帝图治而乱法,图强而亡国之由。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馑,府谷民王嘉胤聚众起事,延安人张献忠从之。献忠阴谋多智,号“西营八大王”,所部最为强悍,常劫掠于延绥诸郡。未几,白水饥民王二携不沾泥、扬六郎等群起响应。十一月,米脂人李自成起而往从,投于不沾泥、王左桂麾下,攻城克堡,纵横秦地。是时官府未能及早清剿,有司不敢具实上报,遂致祸乱。
周四打马向东,惶惶如窜,正行间,坐下战马突然仆倒。周四猝不及防,一头栽了下来,抬头看时,战马已口吐白沫,毙命于地。他起身轻抚马头,见马颈上枪痕、血口多达数处,腹下、后臀更是鲜血淋漓。想到它随自己出生入死,却落得横尸荒野,不觉失声哭了起来。
他心中难过,泪似断珠,及至以手拭泪,方惊觉袖口、袍襟已尽是血污。这一日他奋力苦斗,毙人无数,实是惨恶非常。此时回想,好似做了一场噩梦,心中仍是狂跳不已,难消余悸。
他自幼长在少林,所见所闻皆是诱人向善之事,后随孟如庭南来,一路上听的也多是仁义爱民之词。但此刻亲历兵祸,目睹血腥,不由自主地想:“大哥数次与我讲甚么仁义,可我在乱军中垂死之际,仁义又能帮我甚么?”又想:“我在寺中时,师傅们常讲要慈悲为怀,可官军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却随意杀戮,毫无怜悯之心。难道世人都是对无害于己的东西残忍薄情么?”念及自家在乱军中舞枪杀人时,官军中崩外溃、恐惧畏葸的神情,愈觉世上许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反不如自己手中的大枪更粗犷率真。
他本是随和恭顺之人,但经此人寰惨祸后,性情已然有变,这时立在空旷的原野,又合计:“为甚么我只在乱军中冲杀一日,便觉大哥和寺里的僧人可笑了呢?难道仁义只是随便说说的玩意,善良也不过是人的怯懦?如果城中百姓都奋起抵抗,官军还敢肆意横行么?”想到此节,心头一震:“难道正是善良软弱纵容了世间暴行!”他少年情怀,于这些道理多不深思,此刻突然醍醐灌顶,愈觉惊诧:“莫非鲜血昭示出的道理,比任何空谈的道理都更加凝重深透?”
他虽不通世务,人却聪颖擅悟,及至想通了这一层道理,不觉手抚大枪,狂笑起来。此时已是深夜,星灿月满,清辉匝地。他一人横枪而立,衣袂随风飘舞,身影在月色下忽透出一丝模糊、古怪。
他狂笑半晌,心神方收,不由思及:“我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天下之大,不知欲往何方?”茫然立在当地,想到自己为江湖所不容,又不禁想起孟如庭宽阔的胸怀,暗喜道:“我还是去寻大哥,只要有大哥在,便甚么都不怕了。”当下精神一振,迈步便行。
走出几步,又盘算:“大哥舍我而去,自是怕我连累他。我就此寻去,也未必会有乐趣。况且大哥讲的那些道理我也不愿理会,弄不好大家反不自在。”又想:“要不我去找木先生和萧老伯?”此念方生,不觉叫起苦来:“叶老伯为了我冒死入城,后又奋不顾身引开官军,助我脱困,此刻怕早已死在城中。木先生和萧老伯问起,我可如何回答?”想到叶凌烟为己而亡,心中又难过起来。
他心思转个不停,只觉虽有几人对自己义厚情深,却都无从往投,眼望莽原千里,苍穹无尽,一时彷徨无计。突然之间,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我在万马军中,尚无一人助我,此后漂泊四方,又何须倚仗他人?”想罢将铁枪握得更紧,傲然四顾,仿佛又置身于铁马金戈的战场。他既生了自强之心,顿觉天高地迥,川泽广远,又不禁大笑起来。
正自气动神摇之际,一缕情丝却缠向心头,不禁拍额惊呼:“哎呀,我怎地将她忘了!”想到那女子芳兰竟体,星眼含波,胸口如堵一物,脑海中浪涛翻滚,比适才更是澎湃汹涌。情根爱胎,悱恻缠绵,委实难以遣怀。
他痴念复萌,恨不能一步便迈到那女子面前,手中大枪亦滑落在地,心里只是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痴迷之际,豪情尽失,快步向前奔去。
行了二三十里,这才醒悟:“我可到何处去寻她?”随即想起:“她是华山派的弟子,必然要回华山。我便去华山找她。”他本不知华山所在,但此刻相思似火,哪还理会这些?心想华山派是中原教派,我只向北行便是,当即大步流星,向北疾行。
他日间撕杀恶斗,本已骨软筋麻,但这时心中有了依托,早忘了疲惫,情急之下,一口气奔出六七十里,兀自不歇。猛然间想到:“若是她已死在城中,那可……”心中一阵狂跳,不敢再想下去,脑海中一个声音喊着:”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会等着我的!“这声音愈来愈响,震得他头胀耳鸣,不落脚地狂奔。
此一番直行到东方泛白,这才停下脚步。孰料微一喘息,骤感心悸异常,胸口如爬蝇蚁,烦恶欲吐。渐渐的浑身力道似被吸干了,双腿重如灌铅,再也挪移不动,只得蜷伏于道,咬牙苦捱。
他自吸“神土”以来,每日皆有此兆,只是近日吸得频繁,症状稍显即逝。谁料此刻突然发作,竟是椎心裂骨,猛恶难当。他初时涎泪齐流,尚自挺受,到后来心如刀剜,不由大声呻吟。
这番煎熬直搅了一个时辰,其势方稍稍缓退。周四已是汗流浃背,瘫软如泥,嘴里更吐出一大瘫口水来。似火骄阳下,身上如锯如割,麻痒不堪,只想了却残生,免受此等荼毒方好。又想:“我便死了,也要先见她一面,这时可万万不能轻生。”一想起那女子雾鬟云鬓,星转双眸,顿时生出些气力,摇晃着站起,向前走去。走不几步,脚下一软,又跌倒在地。这一遭再想爬起,已是不能,四肢百骸如欲支离,半点也动转不得,头上一沉,人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睁眼看时,已是繁星灿耀,夜阑更寂,心道:“此处地广人稀,我又病不能行,耽搁久了,便饿也饿死了。”眼望莽林苍苍,阒无人迹,心下更添凄楚,自思痴情终将虚化,泪水朴簌簌落下。
这般自伤自怜,足有一个更次,身上又微生异状。他知免不得又有一场熬煎,躺在那里,竟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我自小无父无母,已是可怜,偏又有这些痼症顽疾附在身上,岂不更是可悲?我活在世上,既不知出自何处,也不知欲往何方,与道旁沟边自生自灭的野草何异?”又思:“为何我一想到那位姐姐,便觉说不出的亲切安适,与我梦中偎在母亲怀中的感觉全无二致。莫非我心深处,早将她当做母亲了?”想到那女子,求生之念又起。
正思到动情之处,忽听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地席天,纵意所如……”周四听有人声,喜出望外,大呼道:“我在这儿,这里还有人呢!”那人似未听见,兀自吟道:“夫正冠而缨绝,提衿而见肘,纳履而踵决。君子窘迫至此,不亦乐乎?”周四急道:“你快过来,我快要死了!”那人哈哈一笑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生而为死,岂足为奇?”说罢来到周四面前。
周四借月光望去,见这人不衫不履,蓬头历齿,鹤发鸡皮,比自己更是狼狈,心中大感失望。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孺子朗目疏眉,神仪明秀,乃大贵之表,何以落魄至此?”周四见他咬文嚼字,神色却甚慈祥,忙道:“我身上有病,走不得路了。”那人笑道:“如此年纪,便行不得路,还苟活做甚?”周四听他说得无礼,赌气道:“我本来也不想活了。”那人大笑道:“子虽年幼,志却高绝!如蒙不弃,老朽便忝颜为你收尸如何?”周四淡淡的道:“我死便死了,却不劳你挂心伤神。”那人又看了他一眼,叹道:“愤而能抑,怒而有节,非常人所能啊!”言罢飘身而去。
周四心中大急,待要喊他回来,又难启齿,暗自横下心道:“我便死了,也不能低声下气地求他。”翻了个身。将双目闭合。过了半天,耳中只听到风吹林木、树摇草动之声,那人真已去得远了。他虽一时斗气,这时也惆怅起来,心想:“那人虽说得难听,看样子只是戏言。我怎地便让他走了?”自思又不免暴尸荒野,不觉叹了口气。忽听头上有人道:“人有叹息,皆为心有不足。你既横心就死,还叹息甚么?”
周四听出是那人的声音,心中大喜,睁目上望,只见皓月当空,群星辉耀,却哪有那人踪影?奇道:“你在哪里?”却听那人在身旁道:“滚滚红尘,还能在哪儿?”周四见他倏然来去,渺若飘风,赞道:“你这轻功比叶伯伯可又高明了许多!”那人疑道:“哪个叶伯伯?”周四道:“便是唤做叶凌烟的叶伯伯。”那人神色微变,问道:“你认得他?”周四笑道:“我不但认得他,还认得木先生和萧老伯呢。”那人展颜笑道:“只道萧郎是路人,不想却是故旧之友。”周四道:“我姓周,可不姓萧。萧老伯只是我的好朋友。”那人笑道:“姓周姓萧,都不打紧。”提起周四,纵身向南奔来。
周四被那人提着,恍如御风而行,说不出的平稳轻快,脱口道:“你这轻功,只有我周老伯才能比得!”那人猛然停下脚步,问道:“哪个周老伯?”周四笑道:“周老伯便是周老伯,却还哪个?”那人想了一想,摇头道:“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加快脚步,少时奔到一间草庐前。
周四见这草庐蓬牖茅椽,破旧不堪,周遭更长满蒿草,问道:“你便住在这里么?”那人笑道:“二十年寂寞林泉,今日贵客驾到,老朽可得看看是否蓬荜生辉了?”抱周四进了草庐。
那人将周四放到一蓬乱草上,含笑道:“逢秋、问道可传了你武功?”周四微微点头。那人斜睨周四道:“逢秋武功合于至道,等闲不可望其端倪。你又得了多少?”言犹未落,忽骈指点向周四前胸。周四一惊,手足虽不能动,目光却自然而然地望向他“京门”、“渊液”两处破绽。那人一怔,指到中途,顺势点向周四腰间。周四见他二指转折之际,宛如游龙乘雾,实是妙不可言,忙望向他左肩。那人右手回缩,左掌拍向周四右肋。周四右手中、食二指勉强上抬,虚指那人腋下,双目闪电般望向他右侧腰际。那人清啸一声,斜斜纵出丈余,右掌在空中划个圆圈,将周四视线吸住,左腿突然荡起,就势旋上半空,猝然暴伸左足,踹向周四前心。周四见他腾空而起时,袍袖带起的劲风将庐内蓬草卷得四下飞舞,左足踢来,大有山崩地陷之势,惊呼道:“哎呀,快停下!”那人哈哈一笑,猛地滑向椽顶,“蓬”的一声,将屋顶踢了个大洞,借力坠了下来。
周四惊魂未定,喘息道:“你这一式厉害的很!我便无伤,也拆解不得。”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小小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确属难能。你随逢秋学了几年?”周四道:“木先生只教了我一个多月。”那人一呆,说道:“可是虚言?”周四连忙摇头。那人见他不似说假,叹道:“古人云:‘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言诚不欺我!”既而又道:“逢秋、问道他们还好么?”周四道:“我也很久不见他们了。你怎会认得他们?”那人笑道:“他等皆我旧日契交,怎会不识?”周四微一转念,喜道:“你也是明教的长老!”那人道:“我只是个吸霞饮露、修心养年的闲人,些许旧事,哪还记得?”周四道:“那你叫甚么名字?”那人笑道:“高僧月为性,野客云作心。还要甚么名字?”周四奇道:“便是寺中的和尚,也都有个法号。你如何会没有名字?”那人摇了摇头,却不作声。
过了一会,那人道:“你本有顽症,又染新疾,为何不安天命,仍奔波于草泽之间?”周四嗫嚅道:“我要去寻一个人。”那人瞥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脸上满是忧懑晦暗之色,莫不是去寻女人?”周四听他一猜便中,神色大窘。那人叹道:“自古浮世情缘,也不知害了多少丰华少年?你本是秀外慧中之人,为何亦入此彀中?”周四低头不语。
那人又叹息道:“情到深处,虽是梦绕魂牵,只怕霎时便会成断雨残云、无痕春梦。这些你可曾想过?”周四抬起头道:“不会的,她不会负我的。我在万马军中厮杀,全是为了寻她。她又怎会变心?”那人见他意迫情急,捧腹大笑道:“世间最擅变者,惟小人与女子耳!小人媚势而趋,女子移情而乱,皆亘古不易之理。你既得逢秋神髓,如何戡不破一张情网?”周四道:“无论你怎么说,我知她是不会变心的!”
那人讥笑道:“我一番金玉良言,你却当秋风过耳。看来你既不能飞腾九霄,席卷天下,做一世之雄,亦不能养汞调铅,敛性修真,脱尽凡骨。”周四嘀咕道:“我本就不想那样。”那人拊掌笑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你一生不过贩夫走卒之辈。逢秋、问道一番苦心,都是白费了!”说着哼了起来:“只道是龙章凤姿,却不料愚佻庸才。”
周四见他满脸鄙夷,心道:“为何我所遇之人,都将女子看得那般轻贱?难道世间女子真如他们所说?”那人见他不愠不恼,只是低头沉思,说道:“你既不能行走,如何去寻她?”周四道:“我便爬也要爬到她面前。”那人冷笑道:“真个是相思似火,紫黛如云,正可壮你英雄豪胆,长爬行。”说罢出庐去了。
周四听他脚步声远,心生失落,在草堆上滚了半天,方才静下心来。谁知片刻之间,胸口又烦恶欲吐。他知毒瘾又要发作,忙将一束枯草衔在口中,以防痛楚难当时咬破唇舌。未过多久,毒瘾中崩而出,弥散全身,周四霎时抖成一团。这一次发作虽较前时稍弱,其势却经久不退,到后来周四实在苦熬不住,一头撞在旁边的石凳上,登时又晕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睁眼看时,却见那人蹲在面前,正将一束冒着烟的野草凑在自己鼻下。那人见他已醒,忙恭声道:“公子觉得怎样?”周四心中诧异,问道:“你为何叫我公子?”那人面现尴尬,笑了笑道:“适老夫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宽谅。”略一沉吟,又道:“却才老夫点了公子身上数处大穴,为公子止痛,觉公子一身内功非同小可。但不知得自何人?”周四道:“是我周老伯传我的。”那人道:“此公名讳是……”周四道:“我周老伯叫周应扬。你可听说过?”那人失声道:“此公可还在世?”周四道:“我周老伯已经死了。”那人目光一黯,欲开口再问,却又止住,喃喃道:“尘寰万类,俱难逃灭顶之日。也好,也好。”
周四道:“你认得我周老伯么?”那人闻言,忙岔开话头道:“公子近日所染之疾,乃毒物侵蚀神髓所致。虽无良方可解其毒,但这‘青莲草’有清心扶神之效,日日焚而闻之,痊愈不难。”周四道:“你怎知我是被毒物所侵?”那人笑道:“当年我随周……”说到这里,忙又改口道:“当年我去宫中,见不少阉人吸了蛮子们贡的甚么‘千秋土’后,间断时也似你这般情状,故而知之。”周四好奇道:“你去过皇宫?那里好玩儿么?”那人冷笑道:“宫里尽是无耻阉竖、轻佻妇人,会有甚么乐趣?”周四听他又提到女人,便不再问。那人似想起甚么,又道:“适才老夫曾见公子怀中有块小牌,可是你那位周老伯所赐?”周四点了点头。那人现出烦躁之意,默默坐在一边,不再吭声。
此后十余日,那人除每日采些“青莲草”及野果、松子外,多半都陪在周四身边,言谈中知周四目不识丁,便于空闲时教他识字。周四人本聪明,十几天已学会了数百字。那人见他悟性奇高,嘴上虽不夸赞,眉宇间却时露慰色。
连日来周四身上毒瘾仍不时发作,但每发作一次,势头便弱了一分,到后来慢慢也便芟夷。那人见周四毒瘾已除,心下喜忧参半,后几日更是坐立不安,似有甚么心事悬而未决,常常深夜里兀自长吁短叹。周四只想着快些动身去寻那女子,于那人诸般举止全不在意。
这日清晨,周四从梦中醒来,舒活四肢,察无异状,遂起身走到那人睡卧之处。那人早醒多时,见周四过来,忙坐起身道:“公子何事?”周四道:“我在这里耽搁数日,今日可得起程了。”那人听他要走,脸色微变,旋即跪下身道:“老朽近几日夜不能寐,便想公子若行,老朽本应随侍左右。只是老朽僻居多年,慵懒成性,已是无用之人。公子雅量,能否容老朽混迹于蓬蒿之间,栖身于草庐之内?”说罢连连磕头。
周四忙伸手相搀,说道:“老伯伯为何如此?快起来吧。”那人挣脱其手道:“老朽虽已厌却红尘,却不敢僭越尊卑。今日厚颜昧祖,出此妄语,实感汗颜无地。去留之间,全凭公子一语而决。”周四茫然道:“你要留在这里,我怎会不允?”那人听了,又叩头不止,说道:“老朽不能伴公子左右,却有一言相告。”周四道:“你说便是。”那人道:“公子有过人之资,后必能龙跃云津,雄飞于世。只是公子身为顽症所扰,心为私情所羁,此二者皆戕生害命之物,公子却立足其间。老朽虽古井之心,亦为公子悬旌不止。”
周四一笑道:“我自记下便是。”那人见他全不入耳,叹了口气道:“公子意欲何往?”周四抓住他手道:“我要去华山。你可知路径?”那人皱眉道:“华山派一向固步自封,内多稂莠之徒。公子去那里寻人,恐多有不便。”周四笑道:“华山派武功我早已见过,也算不了甚么。”那人摇头道:“华山派武功精奥的很,昔日各派皆奉其为剑学宗镜。后掌门人荣涤尘陪魁首死在望月楼上,精妙剑法虽已失传,其后人仍不可小视。”周四道:“便算它武功高强,我也只是寻人而已,又怎会与他们动手?你快告诉我路径便是。”那人叹息一声道:“华山在秦之华阴。公子一路向北,不久便到宜宾,自宜宾行一日便到泸州……”当下恐周四记不周详,又在地上粗略画出川、陕两省地貌及沿途所过州郡。周四用心记忆,少刻已知大概。
那人见周四去意已决,取出一包松子交到其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正色道:“此故人遗物,老朽珍藏多年,本欲相携于地下。今日公子既在,理当物归原主。”说罢将油布包塞到周四手上。周四道:“此是何物?”当时便要打开来看。那人忙道:“公子先莫打开,后必知之。”周四笑道:“可是个宝贝?”那人愀然道:“只望此物能化解公子危厄。”又自语道:“我当年便说二经不调,练之无益,今日果应此语,且累及后人。”说罢冲周四深深一揖,转身出庐,身影霎时没于蒿草之中。周四见他说走便走,喊道:“老伯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只听草丛中歌声传来:“三千江山归明主,一统海湖赖此公。何图雪虐风饕日,危身犹逊卧岩松。”歌声渐渐低徊,到后来几不可闻。
周四知那人去得远了,手拿布包,眼望四壁,颇有些恋恋不舍。随即想到:“我在此住了数日,已误了行程,可得快些动身才是。”自喜这一回又能见到那女子,一颗心狂跳难遏,顺手将布包揣入怀中,出门向北行去。
他大病初愈,加之情不能禁,一路上晓行夜宿,竟丝毫不觉疲惫,有时三两日食不裹腹,仍是狂走不歇。沿途百姓见这少年垢面蓬头,状甚可怜,都取些食物与他。周四逢人送食,便胡乱吃上一顿,没人周济时,自己也不讨要。如此十余日间,已过蜀地而入秦境。
秦地向来贫脊,崇祯登基之后,更是连年灾荒不断。周四路经蜀地时,见沿途百姓尚有余裕,只道天下皆是如此,这时刚入秦境,便见不少百姓携妻将雏,向南逃荒而来,村村炊烟不起,室室寂寥无声,却到哪里去寻食物?他忍饥挨饿,又走了两日,每日皆见饿殍塞路,哀鸿遍野,百姓啼饥嚎寒之声此起彼伏,闻之凄人肺腑,也不觉心惊肉跳起来。
这一日他问过野外饥民,知已到了洛南,忙追问华阴所在。饥民们见他孤身一人,面有饥色,都劝道:“此处已是绝粮少食多日,北面更是草木皆秃、易子而食的惨境,实去不得的。”周四问了半天,方知此地距华阴已近,于是强打精神,向北行来。
走不多远,来到一处山林边。他连日来粒米未进,甚感虚乏,眼望前面山高林密,心想须得歇息片刻,养些精神,方能越过此山。当下坐在一块青石上,按腹喘息。
正自饥肠辘辘时,忽听不远处马蹄声响,数十人由东面飞驰而来。只见当先一匹黑马上坐了一人,毡笠缥衣,年纪甚轻,正拼命打马狂奔。后面几十人都是官兵模样,各舞刀枪,大骂着追赶。周四见一干人风驰电掣般到了近前,本欲起身躲闪,忽听为首那人叫道:“好兄弟,快往山上跑,官军捉你来了!”周四一愣,心想:“官军捉我做甚么?”正疑间,只听后面官军喊道:“那小子必是此贼同党,快将他一并拿下!”周四不知为首那人只是故意喊叫,好引开官军视线,还道急难之中,他尚顾念自家安危,顿生感激之情,闪身让过此人,挺身立在大道当中。
为首几名官军见这少年横在道上,齐呼一声,挥枪向周四扎来。周四在昆明时,对官军已生憎恶之心,见几人枪到身前,忽将大袖一摆,裹在几条枪上,一抖之间,几人登时从马上飞了起来。众官军见他如此手段,无不惊骇,也忘了追赶前面那人,圈马将周四围住。周四见众人气势汹汹,但论及勇猛剽悍,却较昆明城外官兵远逊,不禁面带冷笑。待见一人长矛当胸刺来,右手抓住矛杆,腕子轻轻一震,那人虎口发麻,长矛当即脱手。
众人见状,皆大呼道:“此贼棘手的很!大伙擒住了他,参政面前必能邀功请赏!”各举刀枪,望周四身上招呼。周四抖动长矛,将几匹战马刺伤,几名官军纷纷落马。周四趁众人慌乱,一连挑死七八个人,正要挥矛再战,忽觉身上一阵乏力。他知连日空腹,精力已大不如前,忙将迎面一人刺落马下,纵身蹿上马背,向先前那人奔跑的方向驰去。
那人正自打马狂奔,回头见他赶来,大笑道:“好兄弟,官军追你来了,还不回身厮杀?”周四听背后马蹄声响,豪气又生,拨转马头,舞枪迎上追兵。众官军知他枪法了得,将他团团围住,却不敢上前。周四左右驰突,官军只四下闪避,不触其锋。周四大急,眼见有数人举弓搭箭,已瞄准自己,忙刺死近旁两人,又打马向那人追去。众官军紧追不舍,乱箭呼啸着射来。
周四见官军纠缠不休,怒气陡生:“我今日力乏,尔等便如此相欺,难道我当真杀不得你们么!”反手抡枪,拨开箭矢,猛地带过马头,旋风般杀回。众人见他嗔目横矛,状如凶煞,尽皆失惊。周四抖擞精神,顷刻间杀了二十余人。前面那人见他威猛至斯,带住缰绳,在不远处立马观望。
周四一条枪神出鬼没,大有翻江蹈海之威,眨眼间又杀了十几人。余者心胆俱裂,发一声喊,皆四散奔逃而去。周四见众人惊窜如鼠,横矛大笑道:“我已退了官军!你看如何?”那人在马上拍手笑道:“世之勇者,我见多矣,实是以君为最!”周四听他语出真诚,心中大喜。二人立马荒原,凝神遥视,都大笑起来。
那人笑罢,催马来到周四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蒙君救于危难,恩同海岳,在下没齿不忘。”说着便要磕头。周四见这人二十三四岁年纪,鹰眼鹳鼻,目光如炬,状貌与常人大异,顿生钦慕之情,忙下马搀起他道:“我比你还小,你可不能给我磕头。”那人正要开口,突见东面烟尘大起,随听马蹄声滚滚而来。那人惊道:“官军大队人马已到,快快上山!”拽了周四,向北面一片山岭奔来。只听后面人喊马嘶,官军已将丘岭三面围住。
那人拉周四奔上山岭,转径登坡,专捡荆棘密布的小路而行。跑了小半个时辰,方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歇脚。
那人累得满头是汗,刚坐在一块大石上,突然笑了起来。周四道:“官军已将此山封住,你还笑甚么?”那人道:“古来欲成大事者,皆有窘迫被难之时。我今临此险境,方知昊天爱重,有意托我以大事。”言罢又大笑不止。
周四见他笑得开怀,问道:“官军为何抓你?”那人笑道:“我随不沾泥大哥聚众起事,不料在蒲城被洪承畴那厮所败,因此才落到这步田地。”周四道:“洪承畴是甚么人?”那人道:“这厮是陕西军务参政。我早晚取其首级。”周四道:“官军人多势众,你却孤身一人,如何取其首级?”那人笑道:“明祚将尽,四方志士皆欲起而蹈之,何愁无人助我?”周四道:“我一路见百姓缺衣少食,哪还有力气同你造反?”那人起身道:“今上刚愎无识,下臣更是贪鄙害民,加之秦地连年饥馑,百姓嗟怨。此正是洪炉涤荡之时,豪杰并起之际。我若登高震臂,四海必会风从。”
周四道:“便是有人随你造反,可官军势大,你也抵挡不住的。”他自在军中厮杀后,已知兵势如虎,实难抵御,此刻回想起来,仍是不寒而栗。那人浓眉一轩,昂然道:“方今饿殍相望,四海孤寒,兆民怨愤之情如出一口,妇哭婴啼之声沸反盈天。我若乘机将各地流民握于股掌,秦地这些庸兵俗将,实不足虑。”周四听他说得豪迈,不好再说甚么,想了想道:“那你领着大伙造反,到底是为了甚么?”那人拍了他一下,大笑道:“好兄弟,自古造反皆为了肚皮,还能为了甚么?”又道:“势弱之时攻城克府,夺些金银美眷,一旦势强,咱难道不能做皇帝么?”言说至此,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环顾四壁道:“若一日真能如此,后世文人必会推波助澜,将你我兄弟彪榜于世。那时强者独荣,谁还敢说我李自成是草寇流贼!”说罢仰天狂笑。
周四道:“你叫李自成?”那人笑道:“敝姓李,贱名自成。兄弟你唤做甚么?”周四道:“我叫周四。”李自成搂住他道:“好兄弟,日后你便随在哥哥左右,它日若成大业,你我兄弟同享富贵如何?”周四道:“我只是个轻贱之人,况且我似现在这般,已然知足,怎还敢去造反?”李自成脸一沉道:“大丈夫当雄飞于天下,安能雌伏于草泽之间?你自视轻贱,却不知自古布衣而雄世者,实大有人在。当初汉高祖刘邦,不过是高阳酒徒,尚能创业垂基四百余年;本朝太祖皇帝,未得势时也只混迹草莽。他等既能包揽天下,囊括四海,你我兄弟便不能么?”眼见周四低头不语,又道:“兄弟你既有如此武艺,日后在义营必能扬威立名。愚兄有你在侧,大可傲视群雄,百难不避了。”说话间眼望周四,目中满是厚意。
周四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我还有事,可不能随你去。”李自成鹰眼一翻道:“却是何事?”周四吞吞吐吐道:“我……我要去华山找一个人。”李自成“哦”了一声,问道:“不知是何方神圣,劳兄弟如此挂怀?”周四脸上一红,嘟哝道:“她……她可不是甚么神圣,但却……”言说至此,窘得说不出话来。
李自成察言观色,登时醒悟,释然一笑道:“原来兄弟想的是妇人。”周四被他点破心事,神情更是忸怩。李自成手抚其背道:“兄弟若喜床第之乐,日后我克了州府,所得妇人任你挑选便是,何须被愚情所扰?”周四道:“那不是强迫她们么?”李自成大袖一挥道:“你我兄弟如有重兵利器,便是天子也得束手,况乎区区妇人!”周四摇头道:“我心里只装着她一人,若见不到她,实无生趣。”李自成见他一脸痴迷,捧腹大笑道:“所谓十步之泽,必生芳草。天下春兰秋菊,所在多有,贤弟何独钟情于一端?况皮肉之欢,本如电光石火,妇人家媚骨柔肠,最易消磨英雄智量。你却要将有为之身,葬于脂粉之中么?”周四听他言下大有奚落之意,漠然道:“你等皆不以为然,我心中却仅此一事。”李自成见他情迷至此,怫然不悦道:“我当你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想却是薄志贪欢的竖子!”转过身去,不再理睬周四。周四悻悻地坐在一旁,以手搓袖,垂头不语。
李自成背手站了一会,忽转回身来,面带微笑道:“兄弟心存至情,照说也是难得。所谓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周四喜道:“你可不是骗我?”李自成笑道:“你我兄弟相识于危难,岂能欺哄?”眼望周四笑逐颜开,心中却想:“此子虽无大志,却是可用之人。我需思得一法,教他心甘情愿为我所用。”当即笑道:“李某不揣冒昧,欲与君结为金兰之好,未审君意如何?”言罢搂住周四,状极亲热。
周四这些日孤身而行,原本寂寞无聊,闻其一语,大喜道:“那当然好!”李自成微微一笑,拉住他道:“那你我便到洞外对天盟誓如何?”周四道:“你我既是兄弟,自然将对方放在心中,何须对天发誓?”李自成笑道:“此等大事,焉能不告于天?”拉周四走出洞来。
二人立于洞口,李自成道:“自来结义,皆当焚香祈天,求其佑护。今日无香,权以此物代之。”从腰间拔出长剑,插入土中,旋即拉周四跪倒,望空拜了几拜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米脂人李自成与周四兄弟结为异姓骨肉,此后休戚与共,福难同尝,永不相欺,永不相弃。若违此誓……”说到这里,意下踌躇,侧目望了望周四,拧眉道:“若违此誓,教我死于乱刃之下。”一语刚出,半空中突然响起一个闷雷,大有山岳摧折、万钧压顶之势。李自成猝然无备,激凌凌打个冷战,心道:“此时已是中秋,何故响雷?”想到自己所发毒誓,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周四听雷声轰鸣,奇道:“天上为何响雷?”李自成强自一笑道:“必是上苍感我二人高义,故以雷声相贺。”周四仰头望天,诧然良久,说道:“我今日与李大哥结为兄弟,日后大哥若有危难,我自会尽心尽力相助。倘违此誓……”说到一半,不知该发甚么毒誓才好。蓦然想到:“世间最可怕之处,便是乱军之中。”思及在昆明所见一幕幕惨景,心跳骤然加剧,支吾半天,竟说不出话来。李自成催道:“兄弟快快发誓!”周四心中一乱,顺口道:“倘违此誓,让我死在乱军之中。”语声未歇,头顶一颗枯树的树枝被风吹断,呼地砸了下来,将长剑撞得歪在一旁。
二人见有如此怪事,相顾愕然。李自成内心惊疑:“莫非此子日后将不利于我,还是他并无诚心?”他疑情大起,面上却露喜色,大笑道:“四弟,此后你我便是骨肉兄弟,凡事皆要相互扶助才是。”周四听他说得亲厚,也去了惊惧之心,冲李自成拜了几拜,道:“我今日又有了一位大哥,这可高兴的很!”李自成口中敷衍,暗自却想:“今日响雷倒剑,皆不祥之兆。此子勇悍过人,我先借其勇力突出重围,一旦脱困,却须及早与其分道扬镳。”拉起周四道:“官军少时必会搜山,你我须筹脱身之策。”与周四又回到洞中。
二人相对而坐,一时均无良策。李自成起身道:“先不理这些,填饱肚子再说。”说罢出洞去了。周四早已饿得眼冒金星,见李自成出洞,心道:“荒山秃岭,大哥到哪儿去弄食物?”正疑间,李自成已从洞外寻了些草根回来。周四见了,颇感失望。李自成却笑道:“此时草已枯黄,只有草根尚可充饥了。”将草根递给周四一些,自己把一束草根上的泥土拂了拂,便放在口中嚼了起来,边嚼边笑道:“它日富贵,此必成美谈。”及见周四面有苦色,握草不食,斥道:“大丈夫能食龙肝凤胆,亦能咽野草秕糠。似你这般,岂非膏粱小儿之态!”周四遭谴,只得将草根送入口中,慢慢嚼了起来。他连日忍饥挨饿,本就不耐,吃了一束草根,自觉并无异状,忙狼吞虎咽地将余下的草根都吞入肚中。
李自成见状,点头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蛰之伏,以存身也。四弟如此,方是大丈夫所为。”口上虽是称赞,目中却掠过一丝阴云。周四全无觉察,抹了抹嘴道:“大哥你说,咱俩个如何才能下山?”李自成沉吟道:“官军人多势众,你我断不可露了形迹。这个……”手抚下颌,低头思忖。周四不敢打扰,只在一旁焦急观望。
俄尔,李自成忽展眉道:“只得如此了!”周四忙问道:“大哥有甚么法子?”李自成盯住他道:“办法虽有,但不知贤弟敢不敢为?”周四道:“那是甚么办法?”李自成笑道:“贤弟虽勇,但官军层层密布,你我迟早也得束手就擒。”周四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李自成收敛笑容,正色道:“为今之计,只得烦贤弟出洞做些文章。”周四不解道:“做甚么文章?”李自成试探道:“我欲让贤弟出洞擒回两个官兵来,贤弟肯么?”周四道:“擒回两个官兵,可是有用?”李自成微微点头。周四道:“既是有用,那我便去。”说着便要出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不在时,大哥你可不要被官军窥着了。”脸上一时尽是关切之意。
李自成心中一热,暗想:“我适才有意试探,不想他果是不畏生死的好兄弟!”忙解下佩剑,交给周四道:“四弟此去,可要多加小心。”周四见他真情流露,豪气陡生,推开长剑道:“大哥留着它防身,我去去便回。”说罢迈步出洞。李自成从后道:“四弟动手之时,切莫惊动官军才是。”周四含笑点头,飞身向一条小径奔去。
李自成见周四去得远了,心中又焦虑起来,寻思:“我这兄弟虽勇,办事却未必谨慎,一旦露了形迹,将官军引来,可大是不妙。”于是快步出洞,伏在距洞口不远的一片草丛之中。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南面脚步声响,似有人疾疾奔来。李自成隐身偷窥,见来人两手各提一条壮汉,仍是奔纵如飞,正是周四,忙迎上前道:“可曾被官军发觉?”周四放下两个军汉,微笑摇头。李自成大喜,说道:“快将他们提进洞来。”周四抓起两个军汉,跟着李自成进洞,随手将二人掷在地上。
李自成满脸喜色道:“此番顿开金锁,走出蛟龙,又可搅个天翻地覆了!”俯身将一名军汉的衣服褪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周四恍然大悟,拍手道:“大哥,这法子可是真妙!”当时也将一个军汉的衣服脱了,胡乱穿在身上。二人四目相顾,见彼此眨眼间便已改头换面,都笑了起来。正笑间,李自成突然抽出长剑,将二军汉刺死于地。周四道:“我已点了他二人穴道,你为何还要杀他们?”李自成微笑不答,手拉周四,大步出洞。
二人走出洞来,周四道:“我适才见四面皆有官军封住下山之路。咱俩个该走哪条路?”李自成道:“何方人多?”周四道:“官军从西南两面搜山,却在东北角伏下许多人马。”李自成笑道:“那便向北面去。”周四不解道:“这却为何?”李自成含笑不语,只是拉着周四向北而行。周四见他不捡崎岖小径,却偏挑宽敞的山道行走,大是疑惑。但说也奇怪,二人一路下山,居然未碰上官军。
眼看便到山脚下,李自成忽从地上拾了些乱草,洒在周四身上,自己也洒了些,说道:“官军都伏在山脚下大道两旁,一会儿我见机行事,你千万不要开口。”周四虽是不解,却连忙点头。
二人又行一阵,突见两侧草丛中闪出数十名官兵,大声叫道:“你二人为何下山来了?”李自成答道:“我们从南面上山,搜了半天,也不见贼人踪影。陈奇瑜将军遣我二人告之北面的弟兄们,贼人狡诈多智,恐专挑北面大路逃逸。弟兄们务要小心才是。”那些官兵见二人满身乱草,显是在山上搜了半天所致,骂骂咧咧地又伏在草丛中。李自成哈哈一笑道:“大伙在此安心候着,我还要告之前面的弟兄们呢。”说罢与周四向下走去。
二人不紧不慢下山,路上虽又碰到几股官军,李自成皆巧言蒙混而过。不多时,已脱出官军重围。
李自成见四外无人,回头望向山岭,傲然道:“陈奇瑜自诩为关中名将,用兵如神,却不知李某命系于天,非尔等所能加害!”周四道:“陈奇瑜是谁?”李自成不屑道:“此人乃延绥巡抚。哥哥这一遭直落得孤家寡人,便是败在他手上。”周四道:“那他想必甚是了得?”李自成正色道:“这厮虽擅用兵,却是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如此,哥哥怕早就为其所擒。”周四道:“那是为何?”李自成冷笑道:“今上彪榜仁义,说甚么‘贼虽做乱,亦朕赤子,只宜招抚,使其卖剑买牛,归务农桑’。陈奇瑜既得圣命,一路上便将哥哥三千人马都招抚了去,以期归而邀功。他若不慕此虚誉,只需聚众一击,哥哥怕早已死在路上了。”实则李自成引败兵南窜,途中有数次已被逼入绝境,皆因官军临阵托大,轻纵良机,致使群贼屡屡逃脱。这一次虽将李自成孤身困在山上,终又被他挣出身来。
二人虽已脱险,但知此处非久留之地,又向北行出三四十里,方停下脚步。李自成心存感念,慨然道:“此番若无贤弟,自成危矣!贤弟倘不畏死,便与我一同去找不沾泥大哥。我虽失了几千人马,却得了一个好兄弟,日后招兵买马,仍能重整旗鼓。”周四踌躇道:“我还要去寻人,可不能……”李自成见他支吾着似要拒绝,不快道:“你与我结义之时,可都说了甚么?”提到结义,又忆起响雷倒剑之事,心头不由一沉,随即笑道:“四弟既然不肯,也就罢了。”
周四闻言,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道:“大哥放心,我日后定去找你。”李自成打个哈哈道:“你我既是兄弟,必有后缘。哥哥这便告辞了。”周四见他要走,急道:“大哥要去哪里?”李自成环顾周遭林木,沉声道:“我既折了许多人马,总不能便这么回去见不沾泥大哥。听说高迎祥在安塞起事,颇有声势。我且先去寻他,待有些作为,再投不沾泥大哥不迟。”说罢冲周四抱了抱拳,大步流星向西而去。
后崇祯二年,不沾泥、杨六郎、白水王二俱为官军所诛,别营张献忠、左金王、改世王、闯塌天、横天王等悉投于王嘉胤麾下。闯王高迎祥亦率老八营欣然往附。自成初归闯营,迎祥置其于八营头领之末,是时犹未有名。
周四见李自成去了,虽有不舍之意,但想华山已是不远,又欢喜起来,忙不迭地向北行去。洛南距华山不过一百多里路程,他放开大步行来,比及日暮西倾,华山已隐约可眺。
他一路上心急如火,恨不能一步便到华山,这时华山已在眼前,却不由停下脚步,惴惴不安起来:“我这般冒冒失失去找她,见她面时,却该说些甚么?”他虽心存至情,但对女孩家似水情怀、如风心绪全然不懂,此刻胡乱猜测,自不免患得患失。
又想:“她虽钟情于我,可她师父、师兄对我却大有敌意。况且我在昆明时曾令他师父当众出丑,这可如何是好?”念及自家一片真情不但遭人冷嘲热讽,这时更会有人横加阻挠,一颗心如坠冰潭,禁不住喃喃道:“我为这情受了多少熬煎,你可知道么?”
他自伤自怜了半晌,忽生痴念:“或许她也似我这般,忍受许多非难,苦盼我二人相聚。说不得她此刻正在为我流泪?”想到伊人泪湿青巾,苦断愁肠,心间有如刀搅,蓦然又闪出一个念头:“或许她正在受师父、师兄责罚,亦未可知。”一时烈焰焚身,仰头望向山巅道:“要是尔等欺侮了她,我可个个不能轻饶!”拧眉立目,无端恨了一回,却又合计:“她心中自是将师父、师兄当做亲人。我若打了他们,她说不定便会生气。”又长吁短叹,没了主意。踌躇多时,方下决心:“她师父、师兄若从中做梗,我看她面上,大不了跪下求他们便是。只要他们能允我与她在一起,我做甚么都是心甘。”
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忽尔豪情万丈,忽尔又缱绻异常,不知不觉中,已是月挂巅崖,星满长空。他见天已到这般时候,心想:“我何不乘夜色朦胧之际摸上山去?要是找到了她,她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岂不胜过在此自忧自扰?”于是站起身来,向前奔去。
约一柱香光景,来到华山脚下。借月色上望,只见迎面峭壁千仞,群峰高耸,俱是底如盘根,顶似刀削,大有插地刺天之势,却哪里有路可行?
他仰望诸峰,心中疑惑:“这华山四面皆是如此险绝,岂非无路可上?”当下只得别寻路径。转了一个更次,方找到一条陡峻的山道。他见这条石道虽窄,却直通山顶,心中大喜,忙顺石道上行。未到半山腰,已被华山奇绝险异的山势惊得手脚发软,心虚目乱。如此登升未歇,将及三更时分,终于来到山顶。
此时已是中秋时节。他立在巅顶,眼见一轮明月当空,四面金风送爽,回首这些天来一幕幕往事,内心感慨万千。想到自己这番凄入肺腑的相思,今宵便要被心上人盈盈的笑脸驱得一干二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里喊着:“我终于到了这里,终于到在你身边……”
他心神激荡,许久方静下心来,眼望西面有灯火闪亮,于是迈步行去。待到切近,只见此处原是一座道观,前坡后崖上依次立着几座大殿;每间大殿左近,又修了数处房舍。虽各依地势,高低不平,却巧丽奇特,入目难忘。
周四蹑足前行,向右首几间屋子走来。他不欲惊动众人,脚下自无声响,及至一间屋前,停下脚步,侧身在窗外倾听。过了一会,不闻有何动静,又向另几间屋子走去。转了多时,全不见半个人影。
正焦急时,忽听左侧一间厢房内传出声音,里面却黑漆漆不见光亮。他心念一动,轻轻纵到近前,伏在窗下。只听屋内有人道:“我便弄不明白,大师兄你为人老成,办事精明,师父却为何总是不喜?”这人说完,过了好半天,才听一人道:“方师弟,你人虽聪明,但说话办事总是太过狡狯。为这个毛病,师父也不知训了你多少次,你还不改么?”周四在窗外听了,只觉这声音甚是熟悉。
却听那个方师弟愤愤的道:“师父厚此薄彼,师兄弟们谁不清楚?我说说又有何妨?”顿了一顿,又道:“大师兄,这次咱们去昆明,我可听到一件大事。”另一人冷冷的道:“甚么大事?”方师弟道:“上月我在昆明一家酒楼上,碰到几个丐帮的花子在一起聊天,便躲在一旁偷听。这几个花子背上都有六七个破布袋,想是它帮中资深的人物…¨”说到这里,另一人不耐烦道:“你只说他们都谈了甚么?”
方师弟嘿嘿一笑道:“这几个花子天南海北地乱说,我起初也未在意。谁知后来,他们竟谈到本派的一桩大事。”另一人追问道:“是何大事?”方师弟压低声音道:“那几个花子说,二十多年前周应扬祸乱江湖,将正派人物压得抬不起头来。咱师祖眼见魔教猖獗,遂约了几派掌门,一同到武当去请松竹道长。”
另一人疑道:“请他做甚么?”方师弟道:“听那几个花子说,这位松竹道长当年剑法通神,十分了得,只有他才能与周魔比肩。”另一人道:“松竹既这般了得,为何多年来却不露面?”方师弟道:“这可不知了。”另一人道:“你接着说吧。”方师弟道:“这个松竹连败了魔教几名长老,给咱正教长了威风。大伙见魔教气焰已消,于是齐聚武当山,便要一鼓作气,灭了魔教。孰料此举激怒了周应扬,那厮赶到武当,竟将松竹道长击败。”
另一人不解道:“这与本派何干?”方师弟道:“周应扬那厮废了松竹,未过多久,又上华山来寻衅,一言不和,便出手杀了十几位太师叔、太师伯,更将师祖也打成重伤。”另一人惊道:“难怪本派凋零至此,原来尚有这等变故!”方师弟道:“其实本派日渐式微,并不在此变故,多半还在师父。”另一人道:“此话怎讲?”方师弟道:“听花子们说,当年师祖自知命不久长,于是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林师伯。”另一人道:“哪个林师伯?”方师弟道:“听说师祖当年收过一徒,唤做林承恩。此人悟性奇高,传言他二十几岁时,武功已为本门之冠,连周应扬也说他是松竹第二。师祖知本派若在江湖上立足,后辈中惟有仰仗此人,故师父虽是师祖的儿子,也未得其位。”
另一人颤声道:“那师父怎又做了掌门?”方师弟道:“师父当年武功原较林师伯远逊,偏又与林师伯的娘子有了私情。林师伯知道后大发雷霆,便要与师父理论。其时师祖已死,师父全无靠山,无可奈何之际,竟设计害了林师伯。”另一人惊道:“真有此事?”方师弟道:“那几个叫花子说时,我听得清清楚楚,岂能有假?此事倒不打紧,我想告诉师兄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人忙道:“还有何事?”方师弟道:“大师兄不知,兰儿便是师父与林师伯的娘子所生。师父既将兰儿许给仕吉,自是想将掌门之位也传给他。师兄你此番非但得不到兰儿,恐怕连掌门之位也要被人抢走了。”
周四听到这里,已知二人必是华山弟子,正要转身离去,忽听方师弟又道:“叶凌烟与那个小魔头在昆明城中露面,师兄可还记得?“另一人“嗯”了一声,却不说话。方师弟阴声笑道:”师兄可知这里面大有文章?”另一人道:“甚么文章?”方师弟冷笑道:“天下谁人不知,那小魔头是与孟如庭在一起。”周四听得此言,心道:“大哥可并未与我在一起。”
只听方师弟又道:“那小魔头既在昆明露面,可见孟如庭也在昆明。叶凌烟将兰儿掳去,定是交到了孟如庭手上。”另一人道:“何以见得?”方师弟道:“兰儿自那次在登封见了孟如庭后,便一直心猿意马,将仕吉也撇在一边。师兄难道看不出么?”另一人哼了一声,大有恨意。方师弟笑了一笑,又道:“师兄你想,兰儿既被叶凌烟掳去,为何后来却先大伙一步回到华山?”另一人道:“兰儿回来后,可甚么也没说。”方师弟道:“便算她从叶凌烟手中逃了出来,却为何不来寻大伙?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无人相伴,这一路千里迢迢,岂敢独行?我看必是与孟如庭有了私情,二人苟且之后,孟如庭亲自送她回到华山。否则昆明城中,为何只见叶凌烟与那小魔头,却不见他半个人影?”另一人听了,似陷入沉思。方师弟又道:“师兄你想,师父爱仕吉不假,可为何刚回华山,便将兰儿许配给他?嘿嘿,必是兰儿与孟如庭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师父心虚,才会这般爽快。”
周四听到此处,心中烦乱起来,寻思:“他二人虽是胡乱猜测,可言中许多处也不知是真是假?”立在窗外,愣愣地想了半天,方拿定主意:“我且先去问她,只有她说的话我才信得。”脑海中闪现出那女子娇丽的面容,心间又充满了爱慕、信任之情,暗想:“她在我心中便如母亲般神圣,我若疑心,岂不亵渎了她?”当下放轻脚步,向前走去。
此时数十间房舍,只有四五处尚亮着灯火。周四蹑手蹑脚,转了一圈,见几间亮灯的屋子内寂寂无声,遂向东首悬崖边一间亮灯的小屋走来。片时近了,隐约见屋内有人影晃动。周四恐被发觉,脚步放缓,轻轻挪到窗前。过了一会,只听屋内一人道:“好师妹,师父既将你许给我,你为何还对我这般冷淡?”隔了好久,方听一女子幽幽的道:“师兄,天太晚了,你快回去吧。”
周四猛然听到这声音,真好似响个炸雷一般,直震得两耳嗡嗡做响,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接下去二人说了甚么,居然全未听清。
他木雕泥塑般立在那里,仿佛中了魔障,突然怕这一切都是美梦幻境,不觉悬心自疑:“是她?真的是她么?难道她就在我身边?”他内力本极深厚,这时却心浮气躁起来,浑身上下更是从未有过的软麻无力。皎皎月光下,连喘了几口粗气,呼吸方才顺畅,待要细听,屋内却没了动静。
他等了片刻,听里面仍无声息,不觉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捅破窗纸,压抑住心中狂跳,向屋内望去。却见床头轻偎低傍坐着二人,一男子身穿黑袍,面目清秀,这时正用手轻抚怀中女子。周四心头一沉,忙将目光移到那女子身上。只见那女子云鬟靓妆,花柔玉软,却不正是自己数日来魂牵梦绕、无时或忘之人!
周四只看一眼,双目如被蜂蛰,实是痛痒难当,撤回身来,椎心般想:“她既喜欢我,为何却倒在别人怀里?”耳中虽听二人又说起话来,但那女子珠圆玉润的声音,这时却仿佛变成了蝉雀的聒噪,再难如想象中那般悦耳动听。
他强收住散乱的心绪,含悲忍痛,伫立倾听。只听那女子道:“你快回去吧,若被人看到,多有不便。”那男子嘻嘻笑道:“你已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旁人看见,又能如何?”随听那女子叫了一声,跟着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周四知二人又抱在了一起,胸口如裂如割,强咬嘴唇不叫出声来,两行热泪却夺眶而出。
须臾,只听那女子道:“师兄,你和我说真话,日后你会嫌弃我么?”那男子笑道:“兰儿,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你?”那女子轻叹一声,凄然道:“你现在虽这般信誓旦旦,可要是知道我已……”言说至此,嘤嘤地哭了起来。那男子忙劝道:“好师妹,其实我早已猜到了,可我绝不怪你。”那女子止住哭声,惊道:“你都知道了?”说着又抽泣不止。那男子恨声道:“我知道必是孟如庭那厮欺负了你!”那女子哽咽着道:“不……不是……”那男子怒道:“到这时你还护着他?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喜欢他,根本就没有我!”
周四此刻虽心痛欲裂,但听那男子一语,也感惊奇:“为何他们都说她喜欢大哥,难道这是真的?”却听那女子道:“我虽是……喜……欢他,可他并没有欺负我。”周四闻听此言,恍如巨雷劈顶,心中突地茫然一片:“原来他心中并没有我,她喜欢的人竟是大哥!”只听那男子切齿道:“我早知你二人在昆明必有苟且之事,到今天也不曾怪你。你为何仍要瞒我,可将我当成甚么人了?”说罢向屋门走来。
周四木然立在屋外,及至那男子重重地踹门,方才惊觉,忙闪身隐在一旁。那男子大步出门,忿忿下崖去了。周四见此人已去,心乱如麻,耳听那女子在屋内大声哭泣,悲悲切切,凄人肝肠,又不禁生出无限的爱怜,脚下如神差鬼使,向屋中迈去。那女子头向里伏在床上,双肩不住地颤动,听到有人进来,只当那男子去而复返,也不抬头。周四站在屋子当中,眼望心上人纤腰袅娜,粉颈如雪,鼻中更闻到她素体馨香,如麝如兰,热泪潸潸而下,心里只是念叨:“我再看你一眼便走了,再看一眼便走了……”虽则如此,内心犹存痴念,只盼那女子适才所说都是假话,芳心所爱只有自己一人。那女子伏在床上,觉出身后有异,猛地转过头来。烛光下见一人蓬头垢面,身着军服,正两眼痴痴地望着自己,大惊道:“你……你是谁!”周四料不到她会转身,着实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支吾道:“我……我……”那女子细辨之下,突然认出他来,“啊”地一声,蜷缩在床上。周四见她花容失色,目中露出无尽的伤感、怨恨,壮着胆子道:“你……你……”那女子不敢看他,双手掩面,失声嚎啕。周四见她哭得伤心,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不期女子突然抬起头来,痛不欲生地道:“你害得我还不够么?你……你真要逼死我么!”周四自洞中见她一面,无时无刻不在想:“我二人若再相见,她头一句话会与我说什么?”每念及此,温馨无限。这时忽听那女子说出这番话来,头上如遭重棒,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便在这时,只听脚步声响,那男子又返身而回。那女子神色大变,忙冲周四道:“你……你快走吧,快走吧!”脸上竟露出关切之意。周四微一迟疑,那男子已走进屋来。那男子见屋中立着一人,先是一愣,待认出这人便是江湖上人人欲诛的少年,不由惊呼一声,反手从壁上抽出长剑,向周四刺去。那女子见了,扑上前抱住师兄手臂。那男子见她竟回护这少年,怒喝道:“你喜欢孟如庭也就罢了,难道爱屋及乌,连他同伙也喜欢上了?”一面用力推搡那女子,一面冲门外高声喊叫。静夜空山之中,喊声格外响亮。周四心头火起,右臂倏伸,抓住那男子衣领,将他高高举起。那女子见状,惊得说不出话来。忽听门外一人喝道:“大胆邪魔,竟敢到华山上来逞凶!”周四听来人声若洪钟,内力大是不凡,暗吃一惊:“华山派还有如此人物?”一怔之下,一柄长剑已奔他右肋刺到。周四见来剑疾而有度,颇为正大,更兼深沉老道,大非寻常,忙闪身避其锋芒。不意那人长剑一颤,又向他右腋下挑来,剑点飘飘忽忽,不拘形迹,大有涛怒云舒,不可端倪之势。周四见这一招不依常法,剑势险绝雄奇,心下骇异,知自己举着一人,绝难避开此不落窠臼的一剑,忙将那男子向来人掷了过去,就势滑开数尺。来人长臂轻舒,将那男子揽入怀中,沉声道:“不想魔教后辈,已是这般了得!”言下大有悲愤之意。周四惊魂甫定,只见来人满头银发,面孔瘦削,身穿一件青袍,一副寂寞潦倒之态,乍一看去,倒似一个乡村穷儒,全无半点神采,心下诧异。却听那老者凄声道:“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本为常理。何以魔教倾颓,尚有后人相续,我华山派浩劫之下,却愈发日暮途穷?”长叹一声,将怀中男子弹在一边。周四见他手足不动,只前胸微微一挺,便将人弹出数尺,那男子虽是仰面摔倒,但落地之时,倒似被人轻轻放下一般,心道:“他这手法我亦能够,可要做得如此有分寸,我却不能。”正惊羡时,忽见那老者露出怨毒之情,长剑一抖,向他刺来。那女子正去扶倒地的男子,眼见老者长剑刺出,惊呼道:“太师叔,别……”那老者怒声道:“他是魔教余孽,你难道要袒护他么!”那女子被他冷电似的目光慑住,缩下身去,又哭了起来。那老者仗剑直指周四道:“周应扬杀我师兄弟数人,我今诛其后人,亦是天经地义。”说话间咬牙切齿,恨极而笑。
原来这老者姓谢名天洛,乃华山派老一辈中硕果仅存的人物。当年周应扬来华山滋事,恰逢谢天洛在外飘游,其后归山,闻知同门惨遭杀戮,当时便要寻周应扬雪恨。慕天鸣知这位师弟武功虽高,仍非周应扬敌手,苦苦将其劝住。未几,便传来周应扬毙命少林的消息。谢天洛难报大仇,二十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及见后辈弟子皆资质平平,更是意冷心灰。虽有一身本领,却懒得传授,终日只在山间游荡,到后来诸事不理,与门人再不见面。这日他在山顶独自望月,突听东面崖上传来呼喊声,忙飞身过来察看,刚到近前,便见周四将那男子举在半空。他所知广博,只看一眼,便知这少年所施皆是魔教手法,惊怒之下,忙出手救人,这时见周四武功甚高,更起了杀却之心。
周四见谢天洛长剑虚指,已将自家逼在屋角,心中大乱,右足反蹬墙壁,借着回弹之力,突然向屋顶纵去。谢天洛见这少年身法诡异,长剑上挑,奔周四小腹划来。周四见长剑游龙般缠向小腹,在空中飞起左脚,踢向对方头颅,左手蜷指弹其剑锋,右掌却无声无息地拍向对方后心。谢天洛想不到他在空中仍能施出此等刁钻莫测的招式,面上登现惊色。他久历江湖,经验极丰,知这少年足踢、指弹虽凌厉巧绝,却非杀手,只拍向后心的一掌方是全身功力之所聚,当下退开一步,撤剑削向周四右掌。
周四见他身向后退,已知长剑必会回削自己手腕,掌到中途,便即回缩,右腿忽勾在房梁之上,陡然向屋门荡了过去。这一下大是行险,好在人所难料。谢天洛一呆,长剑自然而然地刺向周四背心,嗤地一声,将他后背划开一道血口。周四左足反踢,也点在他左肩之上。这一脚力贯足尖,踢得谢天洛半身发麻,微一分神,周四已荡出屋去。
谢天洛忍痛追出,长剑如吐芯灵蛇,仍指向周四背心。周四行险出屋,虽觉后背火辣辣疼痛,但对方长剑距后心不过半尺,哪还有暇顾及其它?他知对方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这时在己身后,更占尽先机,情急之下,猛地扑倒在地,就势向旁滚出几丈,方才躲过这如影随形的一剑。起身看时,只见悬崖四周早有数十人仗剑而立。
谢天洛与周四过了几招,知这少年实是生平罕遇的强敌,虽在惊怒之下,也不禁暗自称叹。却听一人朗声道:“弟子慕若禅,拜见谢师叔。”谢天洛哼了一声,抚剑冷笑。慕若禅走上前来,又道:“弟子只道师叔远游,不想仍在华山。”谢天洛道:“今日邪魔上山,不知慕掌门如何处置?”慕若禅笑道:“此人乃江湖上一大祸首。师叔既在,正当将其诛却。”谢天洛叹息一声,黯然道:“魔教一个后辈,却要老朽出手,华山派要你们这些人何用?”慕若禅顿口无言。两旁弟子多半不认得这青衣老者,但知必是本派年高德劭的人物,更没人敢出一声。谢天洛见崖上弟子虽多,但众人望向周四时,目中都带着惧意,仰天叹道:“再过几十年,江湖上怕没有什么华山派了!”剑走偏锋,缓缓向周四刺来。
周四于谢天洛说话之际,便见那女子走出屋来,及见她脸上依然泪光粼粼,一缕情丝又被牵住,谢天洛一剑刺到他左肩,他却忘了闪避,但觉肩上一凉,谢天洛长剑到处,已在他肩头削下圆圆的一片衣衫。周四一惊,疾向后跃。一弟子见他倒纵而至,运剑直刺其心。那女子见了,失声尖叫。周四心生暖流,轻轻一闪,长剑从他左肩擦过。他身子不停,顺势撞入那弟子怀中,居然将此人撞得向上飞起,右手反捞,已将长剑夺在手中。
谢天洛见他一撞之力怪异无比,厉声道:“鼠辈竟敢在华山逞狂!谢某便杀不得你么!”手腕一震,长剑如月牙般弯卷过来,忽又弹得笔直,似惊虹乍现,滑向周四前胸。周四觉剑气有异,忙闪开一步,长剑斜着挑向来剑。那知刚碰到对方剑身,自家长剑竟受了极大的震荡,在手中颤个不止。他一惊之下,右腕内翻,长剑划个短弧,戳向谢天洛右臂。谢天洛剑柄上扬,磕开对方剑尖,剑身横着推出,削向周四脖颈。周四遮挡不及,只得挥剑刺向对方咽喉。谢天洛见他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抽剑右闪,左手大袖一挥,卷在周四长剑之上。
周四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长剑似裹在狂涛巨浪之中,摇摆不定。他自木逢秋传授武功以来,尚未逢过敌手,逆境中不免慌乱,当下将全身力道都聚在右臂,手腕汤浇火烤般抖了几抖,谢天洛左边大袖立时碎成数片。山风吹来,布片如彩蝶般款款飘散。他神意皆注于右臂,左半身登现破绽,噗地一声,对方长剑已刺入他左肩。二人齐声惊呼,向后跃开。月光之下,只见周四左肩热血迸流,谢天洛一条左臂更是血肉模糊。
只听谢天洛悲声道:“好个周应扬!好个魔教!”左臂在袍襟上抹了几把,擦去血迹,大步上前,又与周四斗在一处。二人同时受伤,不敢再次行险,剑上都含蓄凝重起来。斗了数招,居然谁也占不到便宜。
华山剑法本就以险绝雄奇见长,谢天洛一口剑更是凌厉狠辣,兼而有之。众人见他所使招术与自家所学并无不同,但施展出来,却招招出人意料,式式妙到毫巅,莫不惊诧:“原来本派剑法练到深境,竟是如此不同凡响!”言念及此,都对本门武功充满了信心,更有数名弟子眼望谢天洛,不由自主地随着比划起来。
谢、周二人拆招换式,顷刻间斗了百余招,周四愈斗愈是心惊。他剑法得自木逢秋传授,最讲究料敌机先,寻隙而入,此时与对方斗过百招,虽觉他剑法也有些破绽,但式式相承,往而能复,自己若贸然轻进,往往立时又成两败之局。眼见对方剑招层出不穷,直似万花之筒,心道:“难道他华山剑法真有千招万招?”又想:“便算有千招万招,时间一久也会重复,那时我再寻机将他制住。”想到此节,精神大振,长剑翻飞如花,又与谢天洛拆了六七十招。果不出他所料,便在二人斗到三百招时,谢天洛剑上终于使出旧招。
周四大喜,正思料敌于前,稳占先手,那知谢天洛招术虽与前时相同,但剑式转换时,手法上却已面目全非,剑意更与适才迥异。周四心中一黯,知今日若胜此人,难于登天,只得见招拆招,与其苦斗不休。
众人见谢天洛剑势大变,所使虽仍是本派的家数,但越看下去,越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均想:“这可还是华山剑法么?”只有慕若禅一人方隐约感到,这位师叔实已将本派剑法练到了极高的境界。
众弟子看到后来,眼望谢天洛长剑挥舞,一时都对练了多年的本门剑法生出陌生之感,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古怪念头:“我这些年练的,到底是不是华山剑法?”有几人手握长剑,竟不知如何使它才好。
慕若禅观望多时,眼见师叔剑法虽精,但无论怎样翻生变化,那少年皆能随手化解,内心焦急:“这小魔头武功强我数倍,众弟子更非其敌,若上前去,徒增羞辱。师叔剑法虽高,看情形也未必能胜,今日如何才能杀了此魔,泄我心头之恨?”他心思转个不停,却始终盯着场内,眼见周四狂争猛斗之际,目光每每投向一人,登时有了计较,迈步走到那女子身边,低声道:“兰儿,今日你太师叔出手伏魔,你正可趁机杀了此人。”
那女子全身一颤,失声道:“我……”慕若禅阴沉着脸道:“那小魔头对你已生情意。你若猝然出手,他必惊而无备。”那女子哀哀地望着师父,双手乱摇道:“不……不……”慕若禅面露狰狞道:“你忘了昆明所受的奇耻大辱么?他若不死,你一生如何做人?”向四周扫了一眼,又阴恻恻的道:“此事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若杀了他,天下便没人知道那段丑事。”说罢将长剑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颤抖着握住长剑,目中满是惊怖。
慕若禅见她仍是犹豫,低声喝道:“你不杀他,我便将你逐下华山,更要将丑事公之于众。”那女子“啊”了一声,眼神里充满绝望,似乎再也站立不住。慕若禅喝道:“快去!”掌上微一用力,将那女子推入场中。那女子手握长剑,好似魂不附体,直愣愣向周四走去,双眼泪水模糊,甚么也看不真切,只觉已到了那少年面前。
猛听慕若禅大喝道:“还不下手!”那女子听师父虎吼,芳心大乱,长剑恍恍惚惚,竟向周四胸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