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见叶凌烟去得远了,想到自己适才的疯话,不禁自责起来:“我这心事一直不敢吐露半点,如何今日却说与人听?这个叶凌烟若把此事告诉了木先生和萧老伯,那可羞死人了。”他思前想后,便似天下所有初涉风情的少年,时而冲动,时而胆怯。可怜千条情丝缠向心头,万道柔肠淤在腹内,愈到后来,愈是意荡神摇,不能自持。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女子的倩影方从脑海中渐渐淡去。他一时回过神来,又想:“我听大哥不来接我,自是伤心失望,何以失望之意刚生,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难道我心深处,早已将她当做最亲的人了?”言念及此,那女子明丽无俦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比适才犹为鲜活。他既隐约窥到自己这层心思,更觉那女子一颦一笑,皆亲切无比。
大凡男子,若从小便无父无母,无所依靠,一旦历经坎坷,束发成人,多半对女子皆含至情。周四不但从小孤苦,更因长于少林那等清净无欲之地,七情六欲压制已久,故一旦犯了相思,比常人实是更加刻骨铭心,不能自抑。
他失魂落魄地想了半日,忽觉身上又虚乏起来,忙上床吸了些“神土”提神。这“神土”吸过之后,白天懒洋洋魂不守舍,夜里却格外精神,全无丝毫倦意。他见叶凌烟不在身边,大感无聊,当下蒙头睡去,只想着晚上叶凌烟回来,好与他说话解闷。
这一觉直睡到东山月上,百鸟归巢,兀自未醒。也不知到了几更,睡梦中忽听一人唤道:“教主醒来。”他听出是叶凌烟的声音,揉揉眼睛道:“你回来了。”却听叶凌烟笑道:“教主快起来,看看我怀中抱了何物?”周四听他语中满是得意之情,翻身坐起道:“你抱了……”说至此,忽见叶凌烟腋下夹了一人。细看之下,直惊得口齿大张,再也合拢不上。
叶凌烟不怀好意地笑道:“别而牵念,谓之相思;聚而倾吐,方是欢情。教主只道自己情深一往,却不知人家更是刻骨铭心,千里往寻。”眼见周四仍是张口结舌,呆坐难动,又道:“教主不知,自您老人家南来后,这小妞便春情难耐的紧,这不随师父、师兄一起来找你去做华山派的女婿了么。”说着将怀中之人放到周四身边。周四见这人几乎贴在自己身上,一颗心险些从口中蹦了出来,心道:“我日日想着能再见她一面,哪成想她竟来到我面前!”只疑是梦,忙又狠狠揉了揉眼睛,心不由主地望向身边之人。
只见这人虽是鬓乱钗横,衣衫凌乱,但眉含春山,目隐秋水,一张粉脸上的万种风情实是难画难描,却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是谁?
周四只看一眼,全身便似雷劈电击一般,麻酥酥软做一团,哪还敢再与她星眸相对?叶凌烟乐呵呵道:“你二人一个苦思婵娟,一个千里寻郎,真个是郎情妾意,古今罕有!”说罢冲周四诡秘一笑,转身向外走去。周四急道:“你……你回来。”叶凌烟道:“属下去解个溲。”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此时室内只剩下周四和那女子,周四却觉有无数只眼睛望着自己,直羞得面上如涂胭脂,身下似坐针毡,怀里也仿佛揣着一只淘气的小鹿,不住地乱蹦乱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挪动一下身子,偷眼瞥向那女子娇容。及见她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也正望着自己,忙扭过头去,心想:“叶老伯说她不远千里寻到此地,是为了找我,这可是真的?难道她神仙似的人儿会……”想到这里,头上一阵酥麻,哪敢再惴模半分?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忽听那女子口中发出娇哼之声,乍一听来,好似喉咙被甚么东西堵住。周四见她神情焦急,壮着胆子道:“你……你可是……不舒服么?”那女子脸露嗔怨,轻轻摇了摇头,口中仍是哼个不止。
周四意下更乱,暗忖:“莫非这位姐姐是个哑巴?”思前想后,又觉不对:“我初见她时,她虽着男装,可与大哥却说过话的,如何会是哑巴?莫不是被叶老伯点了穴道?”忙伸指点在自家“哑门”穴上,问道:“可是此穴被制?”那女子面上一喜,微微点头。周四精神一振道:“不碍事,我给你解开。”出掌按在那女子脑后,一触之下,忽觉她脖颈处滑如凝脂,心中一乱,忙撤回手来。那女子见他窘态可掬,脸上忽绽开了春花般地笑容,瞬即又掠上缕缕愁丝。
周四见她一笑间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心中不由一荡:“我这些日魂牵梦绕,也不知将这张脸想了多少遍?谁知她此刻一笑,比我梦中所想更不知娇艳了多少倍!她今日能对我这么笑一笑,我便为她死了,也是心甘。”正思到动情之处,却不料那女子烛光下才展些风情月意,情怀里已带了雨恨云愁。周四虽是聪明,却如何懂得女儿家那些无缘无故、秋风春雨般的情愁,眼望那女子妖娆玉貌、生香芳容,一时竟看得痴了。
那女子见他直勾勾瞅着自己,脸上突地一红,欲挪动袅娜纤腰,侧身相避,又觉浑身上下燕懒莺慵,只得合上眼帘,任这少年看个恣意。周四见她秀目紧闭,口唇微张,一幅楚楚之态动魄牵魂,直把一颗心跳得似擂鼓相仿,不由自主地摸向她粉红的面颊。手到中途,猛然想到:“我日夜想她念她,将她当做我最亲最爱之人。今日她在我面前,我怎地生了亵渎之意?周四啊周四,此时你若碰了她,岂不将心中最美的东西也毁了么?”忙收摄心神,手掌顺势一转,按在她“哑门”穴上,将一股柔和的内力传了过去。那女子叫了一声,睁开眼来,俏脸上布满惊疑。
周四见她一双妙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顿觉心旌摇摇,慌忙低下头去。那女子却仍是看着周四,难释疑情。原来她闭目之际,猛觉脑后有一股雄强无比的大力传来,沛沛然直似没有穷尽,心下如何不惊:“这少年看着尚小我几岁,内力怎会比师父还强了许多?”她自幼长在华山,终日与师父、师兄们在一起,只把他们看做最了不起的人,这时见周四如此功力,自感骇然。蓦然想起叶凌烟曾唤这少年“教主”,芳心登乱:“难道他是魔教之主?”念及师父说过的许多魔教恶行,身子不由抖了起来。
周四觉出她身体有异,红着脸道:“你……你怎么了?”不自觉地望向她娇躯。那女子心中害怕,只道这少年要玷污自己清白之身,尖叫一声道:“你……你不许再碰我!”周四听她猛然开口,虽是含嗔带怒,但声如燕语莺啼,实是说不出地悦耳动听,不觉心神荡漾,忙道:“我……我……怎会碰你?”说着脸上又通红一片。
那女子见他手足失措,大有惶恐之态,又见他生得端正,与传说中的魔教人物大相径庭,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道:“你……你要将我怎样?”周四痴心在怀,偏又至爱当前,早就没了主意,颤声道:“我……我……”那女子见他目光闪烁不定,口中又吞吞吐吐,心道:“听那个叶凌烟所说之意,好像这少年对我颇有情意。他魔教中人奸淫烧杀,无恶不做,他既看上了我,今日这场羞辱怕是躲不过了。”一时羞惧交集,目中落下泪来。
周四见状,更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必是被叶老伯掳上山来的。她既不愿在我这里,我怎敢强留她?”忙道:“你要不愿在这儿,便下山去吧。今日能见你一面,我已知足了。”说罢不再作声,只默默地望向那女子梨花带雨般的容颜。
忽见叶凌烟从门外闪了进来,急着脸道:“这小妞既已躺在教主面前,教主怎能让她这么快便走?”周四斜了他一眼道:“我今日能看她这么久,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已是超乎所愿。日后便死了,也无憾此心。”说着难辩喜悲,只是摇头。
叶凌烟道:“教主是尊贵之人,要甚么样的女人都容易的很。这小妞不过有些姿色,教主何必如此看重她?”周四道:“我这心事既当面说了给她,今后再也没脸与她相见。你快送她下山吧。”叶凌烟不解道:“教主既喜欢她,只与她欢好便是,如何反不敢再见她?难道咱圣教之主,还配不上他华山派的小丫头?”周四连连摆手道:“你只将她送下山去,其它的不要再说。”叶凌烟见他已露躁意,不敢再说甚么,站在一旁,不住地抓耳挠腮。
原来前时他听周四道出心事,立时有了主意,暗思:“我前几日在山下时,曾见华山派人众都到了昆明城内。教主既暗恋华山派那个女子,我何不将她掠上山来,放在教主面前?教主见了所爱,必然情动,我却待他二人缠绵不舍之际,再将那女子送下山去。如此一来,教主相思之意炽热如火,一片情怀却无着落,必会匆忙下山,寻那心上之人。那时我略施小计,令各派人物从旁惊扰于他,不愁他不随我回圣庙去。”他想通之后,立即下山,在山下转了一天,才发现华山派的踪迹。恰逢那女子身旁只有两个年轻弟子相伴,叶凌烟略施手段,将二人制住,抱了那女子便往山上奔来。原指望妙计得售,好梦成真,那知周四竟要他送那女子下山,从此再不与她相见,如此能不令他焦急沮丧?
他思忖多时,仍想不出主意,直急得顿足捶胸。周四不知他心思,又道:“你快将她送下山去。”叶凌烟眼珠一转道:“此时山下不知有多少江湖人物在寻教主,若放她回去,她必会泄露出教主形踪,那可如何是好?”周四一愣,低头看了看那女子,摇头道:“她不会说的。你快送她下山去吧。”言罢面向床内,不再理睬叶凌烟。
叶凌烟见教主心意已决,不敢再有迟疑,走到床前,又点了那女子“哑穴”,随即将她抱在怀中,说道:“属下去后,教主切莫后悔。”周四连连摆手,却不回头。叶凌烟长叹一声,大步走了出去。周四听他脚步声远,忙转过身来,烛光映照之下,一张白暂的脸上已满是热泪……
叶凌烟抱着那女子,悻悻地从内洞中走出,正沮丧时,忽见迎面走来几个艳妆女子。这些女子近日见叶凌烟与周四甚是亲热,也不将他当做外人,眼见他气呼呼走来,都笑道:“天都这么晚了,老先生还抱着个小娘子去哪里?”叶凌烟正自烦闷,只是大步前行。
一女子望了望他怀中女子,娇声道:“哎哟,老先生从哪弄来这么神仙般的人儿?要是送到梁王身边,梁王用不几日,便要被她迷死了。”叶凌烟没好气的道:“一群妖里妖气的小蹄子,还不给大爷让开!”一女子见他这幅神情,捂着嘴笑道:“老先生降不住人家小娘子,便拿咱姐妹出气,这可有多欺负人呢?”说着冲叶凌烟扮个鬼脸,又道:“老先生要是跟咱姐妹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咱几个便教你个乖,包着你称心如意。”另几个女子听了,都笑了起来。
叶凌烟生性对女子虽好动手动脚,亵语相戏,但至今犹是童子之身,故对男女之事始终似懂非懂,听此女一语,忙问道:“你是说有办法让她……”说到这里,一时无词。那女子接口道:“让她与你倒凤颠鸾,云雨巫山。”叶凌烟大喜,忙道:“是甚么法子?”那女子娇嗔道:“你适才对人家那么凶,这会儿可得说些好听的哄我才行。”叶凌烟急着得法,朴通跪在那女子脚下,嘻嘻笑道:“好姐姐,这便教了我吧。”手扯那女子藕臂,来回摇晃。
众女子见他五十多岁的人,竟做出这等举动,都乐得弯下腰去,你掐我一把,我捏你一下,几人抱做一团。一女子捂着肚子道:“你只给这小娘子吸上些‘神土’,待她一时神也痒了,魂也麻了,你还不要怎样便怎样么?”叶凌烟站起身来,疑道:“这‘神土’真能使人如此?”一女子笑道:“你只知女人有些乐趣,不知那‘神土’比女人还好得多呢。”叶凌烟听她口气,知非戏言,忙赔笑道:“既是如此,烦几位姐姐带这小妞去吸上一吸,回头我自会相谢。”说话间怀中虽抱一人,仍笑着躬下身去。众女子久居洞中,都是春心难耐,闲着无事,终日便想着这些男欢女爱之事。此时见叶凌烟情急,都有心帮他,盼着从旁看些好戏,当下你拉我拽,将叶凌烟引到一间石室之中……
此时已然夜静更深,周四坐在榻上,仍是思潮翻滚,难以平静。鼻中仍能闻到那女子留下的淡淡幽香,但只影孤灯,空室寒床,伊人已不知飘向何处。他魂舍难守,不时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又是喜慰,又觉感伤,暗想:“我不见她时,虽有些伤怀,但那种甜蜜温馨,却常萦绕心头。为何一见她面,心口反似针扎般难受,只盼着从她身边快些逃开,难道我心里一直怕见到她么?”又想:“我在大哥面前,也时常怕与他目光相对,可今日与她目光相触,为何比在大哥面前时更是慌乱?难道她比大哥还要……”想到这里,早乱了头绪,只觉那双明眸似变成了幽深的山谷,自己正向其间坠落。
他这一夜心惊肉跳,意乱情迷,到此已生倦意,于是翻身倒在榻上。不想那女子冰雪之容竟在他脑中扎了深根,再也挥拂不去。他辗转多时,仍觉柔肠难遣,索性坐起身来,又吸起那‘神土’解闷。
正吸到恍惚之际,忽觉有一人软软地倒在自己身边。他双目迷离地望向来人,依稀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忙伸手摸向她脸颊,含混地叫道:“姐……姐……”那女子“嘤”的一声,纵身入怀,娇哼道:“孟郎,你是我的孟郎么?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双臂轻伸,揽在周四颈上。周四觉一股异香朴面而来,只疑是梦,抱住那女子腰肢,心里暗叫:“可别让这梦醒了……”用力将那女子紧紧抱住。
那女子双目微合,脸带潮红道:“孟郎,你为何连正眼也不看我,是嫌我长得丑么?”又似醉了一般,半喜半悲的道:“你既嫌弃我,为何在泰山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抱我夸我?难道是故意逗我开心么?”伏在周四肩头,低声抽噎起来。周四心中一荡,含混着道:“我日夜想你念你,这几日心里更全是你了。”那女子听了,痴痴笑道:“你既喜欢我,为何还不要我?”右手在胸前扯了几把,将一抹雪白的酥胸露了出来。周四恍惚间见了,热血猛地涌遍全身,叫了一声,将那女子糊里糊涂地压在身下……
次日天明,周四一觉醒来,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回溯旧影,总觉有什么事情发生,深想下去,却又空白一片,不禁暗暗纳闷:“我昨夜吸了‘神土’后,朦胧之中似有一件极快活的事发生,究竟是何事,我怎地想不起来了?”痴然良久,仍思不出半点眉目,不觉心烦意乱,翻了个身。翻转之际,忽觉有一物硬梆梆压在头下,起身看时,原来是一支银簪。
他将银簪拿在手中,暗想:“莫非昨夜是那位姐姐睡在我身边?”心中一阵狂跳,实是不敢相信。正这时,却见叶凌烟笑嘻嘻走了进来。周四忙道:“你昨夜可将她送走了么?”叶凌烟笑道:“教主之命,属下敢不凛遵?”周四疑道:“她既去了,为何这东西却在我床上?”说着把银簪举给叶凌烟看。叶凌烟道:“教主莫非将昨夜之事忘了?”
周四见他神情古怪,更是起疑,追问道:“昨夜我做了何事?”叶凌烟强憋住了笑,躬身道:“昨夜教主与那小妞‘红烛洞内凤求凰,春宵帐里戏鸳鸯’。这等美事,怎会忘了?”周四惊道:“我……这……是真的么?我怎地一点也想不起来?”叶凌烟见他不似虚言,眼珠转了转道:“教主不知,昨夜属下奉教主之命送她下山,那知走到半山腰,那小妞忽对属下哭道,说甚么她千里迢迢,只为能与教主欢爱片刻。属下见她出自真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又将她带回洞来,放到教主床上。后来的事,属下可不知道了。”周四急道:“那她现在何处?”叶凌烟扑通跪倒道:“属下今晨见那小妞春情满面地离洞而去,因不知教主您老人家是何意图,故未敢阻拦。”周四失声道:“你是说她在此宿了一夜,便走了么?”叶凌烟连连点头。
周四猛地立在床上,大失常态道:“难道她真的也喜欢我?”叶凌烟道:“那是自然。像教主这等天资超卓之人,哪个女子能不喜欢?”周四也不理他,泥塑般站了半天,方失魂落魄的道:“我只当我一番心思,都不过是空自牵念,谁想你对我也是这般挂怀。好姐姐,既然你心里有我,我便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我身边。”说罢也不穿鞋,飞身向洞外跑去。
待奔出洞口,只见崖上已站满了军校,个个执刃在手,神色紧张。周四情急,推开众人,便要下山。突见人群中闪出一人,挡住去路。周四见此人身披铠甲,腰胯金刀,手中擎着一杆浑铁枪,一双圆彪彪的大眼瞪着自己,好似金刚门神一般,心下微惊。却听这人躬身道:“末将索鹏,奉小梁王钧旨,特在此守护贵客。”周四道:“派这么多人护着我做甚么?”索鹏道:“贵客不知,官军已将昆明城四外团团围住。小梁王吩咐末将,一旦前敌溃败,便立刻护着贵客突围。”正说间,叶凌烟提着两只鞋子跑了出来,见了这等阵势,嚷道:“怎地只一会间,便来了这么多人?”
周四见西面长乐殿中有不人正往山下搬运东西,又见山下永安宫门前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疑道:“他们这是要干甚么?”索鹏道:“梁王恐四面兵将抵挡不住官军攻势,故将金银宝眷都安置在车中,只待城破,便向西南面突围,直奔大理。”周四一阵烦乱,心道:“此时山下乱做一团,我便下山,也未必能寻到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叶凌烟见他意甚踌躇,忙道:“此时山下大乱,教主正可乘机去寻心上人。”周四道:“可到何处去找?”叶凌烟笑道:“四面已被围住,当然他华山派也离不了昆明。”周四眼睛一亮道:“对呀,他们必是还未离开这里。”从叶凌烟手中抢过鞋子,穿在脚上,轻轻晃过索鹏,向山下奔去。索鹏见他一道烟去了,大叫道:“贵客慢行,末将还要护着你呢!”叶凌烟哈哈大笑,猛然抽出索鹏腰间佩刀,手臂一颤,将他头盔上的簪缨削了下来。索鹏大怒,浑铁枪呼地砸向叶凌烟肩头。叶凌烟怪叫一声,耸身跳起,在空中打个盘旋,越过索鹏头顶。索鹏一惊,待要撤抢回身,背上早着了叶凌烟一脚,不觉踉跄两步,扑倒在地。
众军校见叶凌烟打了索鹏,各舞刀枪,向叶凌烟扑来。叶凌烟哈哈一笑,将腰刀掷向人群,身子弹射而起,奔洞口一株古松撞去。众人见他如此举动,都惊呆了。
却见叶凌烟在空中抓住那棵松树的树干,风轮般悠了两圈,蓦地里松脱双手,借着那股回旋之力,平平飞出数丈。众军校见他飞得虽远,下落之处却是万丈深壑,都惊呼道:“下面是深谷!”话音未落,只见叶凌烟身似枯叶,竟在空中飘浮起来,缓缓下坠,正落在通向山下的那条狭窄石道上。众人见他如此手段,都没命价的喝起采来。叶凌烟更是高兴,冲众人撅了撅屁股,纵声歌道:“若非诸葛施妙计,周郎安得逞才能……”唱到“能”字时,人已窜出数丈之外。
周四听叶凌烟一语,知那女子仍在昆明城中,心中狂喜,恨不能立时到她身边。一路上虽见众人背包挑担,神色慌张,却是视如不见。片时奔下山来,叶凌烟也随后赶到。
此时永安宫外人声鼎沸,车马混杂,已乱得不可开交。但西面一处空地上,却站着数千名军校,人人皆着金甲,手持霜刀,虽在嘈杂声中,仍是威风凛凛,整饬不乱。
周四见众人手中都执着一杆皂雕旗,大旗在风中朴喇喇直响,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心道:“这些人大概便是梁王的铁甲护卫军吧?却为何不上阵冲杀,反呆呆地守在这里?”叶凌烟见此处人喊马嘶,知武林人物多半不会在此,忙道:“此地正逢兵祸,非是久留之地。教主还是先随属下回圣庙去,待众兄弟聚齐后,咱再随教主亲往华山,找那女子如何?”
周四道:“那怎么行?要是她在这儿有了甚么闪失,那便糟了。”叶凌烟道:“华山派武功虽是不济,对付官军倒还容易。”周四摇头道:“奢公子说万马军中,不同别处。我不能撇下她不管。”叶凌烟听他一说,也焦虑起来,心道:“教主说得不错。乱军中刀枪无眼,便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保无虞。要是教主真有了闪失,我可百身莫赎。”想到此节,惊出一身冷汗。
周四心烦意乱,望了望周遭乱嚷嚷的人群,对叶凌烟道:“你可知进城的路径?”叶凌烟微微点头。周四喜道:“那快带我进城。”叶凌烟急道:“教主没见城中百姓想跑还来不及,您老人家怎地还要进去?“周四道:“那位姐姐必在城里,我不去怎能找到她?”叶凌烟抓住他双手道:“教主不知。此地虽是昆明城西,但因蛮子的甚么王爷在此,故有重兵护着,一时还不会有何危险。教主若去城中,一旦被官军困住,那可出不来了。”周四决然道:“要真的出不来,我便与她死在一起。”
叶凌烟听了,叫苦不迭,心道:“我只想用那小妞引教主下山,那知官军已将四面围住,更不料教主对她一片深情,竟至如斯!看来我弄巧成拙,反将事情闹大了。”一时无计可施,只得跪地哀求道:“教主儿女之情虽切,但圣教大业更等着您老人家中兴。教主不念兄弟们这些年对圣教一片忠心,也要看在周教主面上,随属下回圣庙去。”言罢泪流满颊,叩头如捣。
周四听他提起周应扬,怔了一怔,低头见叶凌烟哭得伤心,也自酸楚,扶起他道:“我进城找到她后,便随你回圣庙如何?”叶凌烟抽咽道:“教主怎会不知,那城中已聚集了不少武林人物,日日便盼着能找到教主行踪。这些人为了咱的心经早已红了眼,要是碰上了,那如何能有了局?”周四道:“心经又不在我手里,他们能将我怎样?”叶凌烟连拍大腿道:“我的教主祖宗,你难道不知自己已成了武林公敌?前几月泰山上那一幕你便忘了不成?”周四想了一想,苦笑道:“我说了两次,你都没放在心上,其实我真的活不长了。”
叶凌烟惊道:“那怎么会?”周四口中不停,又道:“我见她一面,只想当面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叶凌烟闻言,跌足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嘴上叹气,心里更是叫苦:“此刻我要说那女子不喜欢他,固然不妥;可要说那女子喜欢他,更加不行。叶凌烟呢叶凌烟,当年周教主便说你小事聪明,大事糊涂,今日果应了他这句话!”想到懊丧处,急得在地上直转。
周四拉住他道:“你愿随我去么?”叶凌烟见他目中满是企盼,把心一横,跺了跺脚道:“罢了!教主要去哪里,咱老叶便跟您到哪里,大不了与您老人家死在一块!”紧紧握住周四手臂,带着他风驰电掣般向昆明城内奔去。
二人脚下都快,不多时,已到昆明城下。叶凌烟见此处城高地险,堑阔壕深,但雄壮的城楼上空有杂彩旗幡飘舞,却无几个军校守卫,骂道:“他***!这么守城,怎能不破?”脚步不停,与周四飞身入城。
二人入得城来,门前虽有数十名军校,却没人上前盘查,都聚在一起,你争我抢地分着财物。周四急于寻人,哪有心理会闲事,从众人身旁一闪而过。
二人穿街转巷,只见城中除了携老背幼、将妻契雏的百姓,便是纵马驱驰、四处抢劫的乱兵。周四环望周遭哭声如潮,惨景怵目,惊呼道:“怎地梁王手下不去御敌,却在城里糟踏百姓?”叶凌烟道:“败兵如寇,不足为奇。一旦官军进城,百姓们更要遭殃了。”
正说间,只见迎面奔来十余匹快马,马上之人尽着银甲白袍,当先一人手托一口冷艳锯,跨下骑一匹赛霜狮子马,瞧见周四身着华服,疑是贵家公子,冲部卒道:“这小子身上必有些贵重东西,快上去搜一搜!”话音刚落,便有四人纵马奔来。周四待要闪避,几人已将他围在当中。叶凌烟见几人各舞银枪,大有挑逗之意,纵到一人马前,伸手抓住那人臂膀,将他掼下马来。众梁兵齐声喝骂,瞬即上前围住二人。
叶凌烟见四下里银枪闪耀,只怕混乱中伤了周四,忙叫道:“教主快到属下背上来,我背你出去!”周四冷哼一声,忽拾起那人丢下的银枪,单手擎枪,似握着一柄长剑,陡然蹿起,向四周军校刺去。众军校眼中一花,但觉这少年手中长枪似幻成了无数支离弦利箭,其速之快,哪还容人躲闪?只听惨叫声不断,众人纷纷栽落马下,只剩那手持冷艳锯的将官,呆坐鞍鞒。
周四冷笑道:“难怪周老伯在洞中住得烦闷,原来一个人有了武功,竟是如此快意!”叶凌烟见他出手之际,隐约便是周应杨的路数,但其间裹着一团霸气,实是令人胆寒,心道:“教主此时武功虽还不及老木,但比我和老萧可高了许多。以他这等悟性,十年之后,恐怕比周教主更要超绝。”心中大喜,鼓掌道:“教主既有这等身手,昆明城中便有多少武林丑类,咱也不惧了!”
周四虽然得意,嘴上却道:“我这一式不能将他们都刺下马来,那也算不了甚么好功夫。”单臂轮枪,又砸向马上那员将官。那将见来枪已到头顶,双手高举冷艳锯,望上架住长枪。周四也不抽枪换式,手臂骤然用力,往下压去。那将只觉两臂似托了一坐小山,胸口烦闷异常,忙用力踹蹬,欲借战马之力与这少年相抗。那战马本是难得的良驹,好似通了人性,前足腾空而起,踢向周四面门。周四一惊,臂上又增了几分力道。战马吃劲,踢到中途,前蹄便落了下来。
周四见一人一马虽已力乏,兀自支撑不倒,冷笑道:“我不信单臂之力,便赢你不得。”双腿微屈,腰间一抖,浑身劲力借着这一抖之势,潮水般涌到臂膀上来。那将虽是勇猛,也吃不消如许神力,直被压得口喷鲜血,连人带马仆倒。叶凌烟见了,惊得目瞪口呆,忘了喝采。
却听周四道:“我未施全力,你却怪我打我。这一回你不在我身边,我偏要不留分寸,任性逞强。”说话间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叶凌烟道:“教主说些什么?”周四犹带怨容,冷笑不答。
突见西边巷中又奔出一哨人马,马上军校都抱着大小包裹,叫喊着向两人驰来。当先几人见地上躺倒十几名自家军卒,惊呼道:“这两人伤了咱的兄弟!”后面一军官模样的人喝道:“必是官军的奸细,先杀了再说!”一言甫毕,众军校蜂拥上前,舞枪便刺。周四见四下里绿沉枪、鸦角枪、点钢枪青芒闪耀,也起了惧意,挺枪将数名军校刺落马下,借着众人慌乱之际,寻着空隙蹿了出去。叶凌烟心惊胆战,紧紧跟随。
众军校见这华服少年一杆枪如出水蛟龙,眨眼间挑了数人,都不敢紧追,各取弓箭在手,发一声喊,霎时狼牙箭、柳叶箭似雨点般射来。叶、周二人听背后弓弦齐响,忙挥袖后卷,拨打羽箭。众军校见二人背后似生了眼睛,将飞到身边的箭矢尽数扫落,一时又惊又怒,各从走兽壶中取出连环弩,向飞鱼袋中掏出弧形箭,怒骂着向二人射去。
这连环弩原是诸葛武候为了让军士瞬间便能连发数箭而制,端的厉害非常。云贵健儿不但尽得这连环弩使用妙法,更制出一种孤形羽箭与这强弩搭配使用。只见数支快箭连珠般射出,却不走直线,或从左右孤形包抄,或从头上旋回急落,一时好似千军万马,将叶、周二人团团罩住。
叶、周二人武功虽高,也辨不清这些利箭神出鬼没的来势,直惊得魂飞魄散,乱做一团。猛听叶凌烟怪叫一声,左臂上已中了一箭。周四大急,扯住他袍襟,向旁边一扇红漆大门撞去。那门原是紧闭,经他一撞,立时破了一个大洞,二人就势滚进门来。
周四听追兵瞬间即到,忙拽起叶凌烟向后院逃去。二人穿房越脊,奔出百丈之遥,追兵呼喊之声方渐渐远去。
周四见街口道旁虽有不少百姓哭号,但乱兵纵马狂奔之际,却无人再理会他二人,心下稍安,扶住叶凌烟道:“伤得可重么?”叶凌烟苦笑道:“蛮子使箭果然厉害!不是教主机灵,属下怕早已没命了。”周四见他伤得不重,说道:“城里这么乱,咱可得快些找到她。”又向前面街口跑去。二人这回奔跑便避开乱兵,一路上虽是心惊肉跳,幸未遇到凶险。
周四心急火燎地闯过十几条街巷,仍不见那女子踪影,正自烦躁,突见迎面慌慌张张奔来十几个青衣道士。叶凌烟见了,忙拉周四向旁躲避。忽听前面两个道士叫道:“相好的!还想躲么?”各抽长剑,向叶凌烟扑来。
叶凌烟骂道:“他***!你青城派怎地跟狗一样,哪热闹便往哪窜?”拉了周四便走,不欲生事。未走几步,人群中忽闪出一人,拦住去路道:“你魔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你才是丧家之犬呢!”叶凌烟冲那人啐了一口道:“吕麻子,当年你师父被咱周教主吓得十多年闭门不出,你现在还有脸出来厮混么?”那人微微一笑道:“都说叶凌烟是个油嘴滑舌的东西,今日一见,果然是此类货色。”铮地抽出长剑,厉声道:“你当年为虎作伥,今日还想走么!”
周四见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身着道袍,发髻高纂,二目炯炯有神,不似一般的武林人物,问道:“这人是谁?”叶凌烟笑道:“这便是对咱圣教闻风丧胆,号称天下第一大混蛋教派的青城派掌门人吕乾移吕大先生。”周四听他说得热闹,拍手笑道:“这名字可是真长!”叶凌烟道:“他师父的名字比他还要长得多呢。”周四好奇道:“那他师父叫甚么?”叶凌烟正要开口,只听那道士怒喝道:“鼠辈无礼!”长剑递出,直向叶凌烟刺来。群道见掌门人动手,各展身形,将几人围在当中。
叶凌烟待长剑刺到胸前,滴溜溜一转,躲了开去,右手向腰间一探,拽出一根哭丧棒来。那道士见他身法诡异,长剑横削,剑上青芒大盛。叶凌烟见他剑尖抖个不停,剑气中有丝丝寒意,心知托大不得,挥棒向长剑撩去。剑棒相碰之际,对方剑尖忽垂了下来,刺向他小腹。叶凌烟一惊,忙侧身闪避,不料长剑又颤动着指向他腰间。叶凌烟闪避不及,只得双足点地,倒纵丈余,方躲过了这附骨追魂的一式,心下大是惊疑:“他青城剑法,怎地惊进到如此地步?”
原来当年青城派掌门余继尧自知本派剑法有重大缺欠,故十余年闭门不出,更约束门中弟子,不得到江湖上走动。余继尧临终之际,已将青城派剑法补缀得天衣无缝,只是他深知这套剑法自保有余,但要称雄天下,仍是如同梦想,因此留下遗言,所有青城弟子务要在三清观中再苦炼二十年,方可在江湖上露面。青城派弟子谨遵师命,二十年来废寝忘食,终于使青城剑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掌门人吕乾移见二十年期限已满,便欲在江湖上扬威。恰逢各派人物齐往云贵寻找孟、周二人,吕乾移闻讯,遂带了数名弟子前来,一则是为了明王心经,二来便是想在各派面前炫技争名。
吕乾移见叶凌烟满脸惊疑,抚剑笑道:“鼠辈只会卖口,此时可知道厉害了么?”叶凌烟听他口气狂妄,心头火起:“他剑法虽强,未必便能赢我,居然如此自大!今日教主在侧,我可不能失了脸面。”骂道:“你他娘的不知在哪儿捡了几招狗屁不通的剑法,便敢来吓唬你叶大爷?”掠上前来,绕着吕乾移疾转不停。众道士见了他如鬼如魅的身法,头上都是一晕,看了片刻,便不敢再看。
吕乾移立在当中,见叶凌烟走马灯似地乱转,间或搠来一棒,竟是刁钻异常,心中甚是不耐,剑势斗然一变,一把剑霎时似雪片般往叶凌烟身上飘落。叶凌烟奔得虽快,那长剑更是疾风暴雨般刺来。二人一个狂奔,一个站立当地,直拆了三四十招,叶凌烟一根长棒已不能攻出凌厉招式,便拼命遮拦,也堪堪抵挡不住。
周四见叶凌烟要败,急道:“你奔得越快,他出剑就越快,那不行的。”叶凌烟斗得狼狈不堪,也未听清他说了甚么,兀自足不点地地狂奔。周四见叶凌烟奔绕之际,无论在那道士身前身后如何出棒,那道士都能随随便便地化解,到后来那道士竟无须转身,便可将叶凌烟从背后袭来的招式一一消尽,跌足道:“他这剑法使得愈快,愈是没有破绽。你快别跑了,只与他慢慢拆解便是。”那道士听周四喊叫,顿露疑情,虽与叶凌烟斗得难解难分,仍偷眼望向周四。
叶凌烟知周四武功远胜于己,所说必不会错,定住身形道:“他青城派当年狼奔豕突,比兔子跑得还快,原来把这看家本事也用到剑法上了。”嘴上说着,哭丧棒缓缓搠向吕乾移前心。吕乾移冷冷一笑,长剑随手一搅,将哭丧棒荡向一边。周四见叶凌烟虽依自己所说慢慢施为,但招式生硬,出手全无回旋余地,叫道:“哎呀,不是这样?”言犹未了,长剑已似一道惊虹,刺向叶凌烟咽喉。叶凌烟误解周四之意,只道慢慢出招,便能取胜,不期招式中露出破绽,被对方占了先机。这时见长剑眨眼间刺到咽喉,招架已然不及,忙提口真气,向后疾纵。
吕乾移见他仓促后跃,仍是迅如脱兔,腕上突然一抖,长剑登时断为两截,后一截握在手中,前一截却似流星追月,直奔叶凌烟射去。叶凌烟料不到对方有此杀招,眼见白光一闪,便知闪避不开,“噗”地一声,断剑正扎在他肩头。
周四“啊”了一声,跑上前看他伤势,见断剑已扎入两寸余深。叶凌烟忍痛道:“操他***!青城派一群混蛋练了这么多年,还是些下三滥的把式。”周四急道:“疼得厉害么?”叶凌烟咬牙笑道:“属下无能,这可丢了您老人家脸面。”周四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其实他这剑法也算不了甚么。”
吕乾移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在此胡言!”叶凌烟见他对教主不敬,喝道:“这是本教……”说到这里,自觉失口,忙用手捂住嘴巴。吕乾移笑道:“是你教甚么?嘿嘿,便是你魔教教主亲至,贫道也要教其死于剑下!”说罢仰天狂笑。
忽听周四道:“木先生说天下有几种最没用的剑法,当时我还不信,今日却在这里看到了。”叶凌烟见吕乾移现出怒容,故意要气他一气,忙接口道:“是哪几种剑法?”周四道:“这第一种剑法,已不在拘泥于刻板的招式,但取势之际,过于注重剑意,终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吕乾移一惊,心道:“师父临终之际,所憾的便是不能将本派剑法中的剑意补缀得饱满。我这几年方略微体会出剑意的一点大概。他为何反说无用?”斜睨周四,微露鄙夷之情。
叶凌烟虽也听得糊涂,却叫道:“是呀!当年渺道人、萧敬石等便是此类。”周四又道:“这第二种最无用的剑法,已谈不上甚么剑意不剑意,只在招式上做些手脚,弄得繁复异常,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叶凌烟打趣道:“我看华山、峨嵋那些个混蛋掌门,倒是如此。那第三种呢?”周四笑道:“第三种其实已算不上甚么剑法,只是一味的狂舞猛刺,在快字上下功夫……”叶凌烟不待他说完,便拍手笑道:“臭名昭著的青城派,倒是此类典范!”
吕乾移听二人一唱一和,将本派武功贬得一无是处,怒喝道:“口舌之徒,想找死么!”从一名弟子手中抢过长剑,倏然刺出,直如蛟龙乍惊,掠向周四心口。周四微微一闪,来剑从他腋下穿了过去,臂膀轻轻一夹,吕乾移顿觉长剑似刺入了岩石之中,再也拔不出来。他心中一慌,手上又增了三分力道。周四见他脸上青紫一片,知他已施全力,笑道:“你剑法不行,内力更差,还是别比了。”突然卸劲松开长剑。吕乾移回夺之力落空,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扑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叶凌烟见他跌得狼狈,大笑道:“早知青城派上一辈传下一套连滚带爬的绝艺,原来神妙至此!”吕乾移恼羞成怒,猛地弹起,厉声道:“你要有种,便与我在剑法上见个高低,暗算于人,算甚么好汉!”周四笑道:“谁暗算你了?你口口声声说甚么剑法,难道手中没剑,便不是剑法么?”蓦然欺到吕乾移面前,右手轻轻巧巧向他身上拂去。吕乾移见他几根指头幻妙灵动,一只手上好似同时使出几种剑法,待要运剑削其手腕,已是慢了,忙伸左掌向对方手指抓去。周四见他左手呈虎爪之势,五指曲若钢钩,嘻嘻笑道:“吓死人了!”手腕翻转,“叭”的一声,打在吕乾移手背上。吕乾移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大吃一惊,略一分神,周四手掌已伸到他胸前半尺处。
吕乾移见对方五根指头幻动不定,好似五柄利剑,指住自己前胸数处大穴,身形微晃,欲向左闪。周四无名指微微一颤,指向他“腹哀”、“大横”两个极大的破绽。吕乾移一惊,硬生生拿桩站住,待要向右避开,对方中、食二指却似上弦的利箭,又将回旋退路封住。
群道见二人一个笑嘻嘻伸手虚指,一个面色惨白,犹豫不定,无不纳罕。一道士急道:“掌门师兄,你怎么了?”喊声未歇,只见吕乾移额上渗出冷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一脸的灰心绝望。群道不明所以,只道掌门人已然受伤。
却听周四笑道:“你下蹲虽是妙招,但“临泣”、“神庭”、“肩井”诸穴露洞百出,仍是不行的。”吕移乾长叹一声道:“足下既然胜了,也不必再夸口。敢问这是甚么剑法?”周四笑道:“你说它是剑法,它便是剑法;你说它是枪法,它也是枪法。但你要说它甚么也不是,那也说得不错。”吕乾移听他虽说得糊涂,其中却隐含着极深奥的道理,神色又是一黯,起身冲众人道:“走吧。”蹿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北去了。
群道见掌门人含羞带愤地奔去,都恶狠狠望了周四一眼,急急向北追赶。叶凌烟从后叹道:“青城派逃命的功夫,这些年又惊进了!”言罢爽声大笑。周四道:“我这以手代剑的功夫如何?”叶凌烟虽不知周四如何取胜,却道:“周教主威震武当山,教主你力挫青城派,都了不起!”心中却想:“周教主三十多岁上,武功也不过如此。他此时只有十七八岁,怎会达到如此境界?”又赞道:“了不起,确实了不起!”
周四着实欢喜,笑道:“等找到那位姐姐后,我教给你便是。”叶凌烟笑道:“教主还是手把手去教心上人吧。”周四心中一荡,红着脸道:“那可得快些找到她。”叶凌烟笑道:“咱圣教历代教主,虽都是豪情四溢的英雄,却无人能像您老人家这样,在万马军中,还有如此风流情怀。”说罢挤眉弄眼地瞅了瞅周四,大笑着向南奔去。
二人穿街越巷,绕了多时,仍不见那女子踪影。叶凌烟恐周四焦急,不住地从旁劝慰。此时昆明城中,比前时更是混乱,百姓们你牵我拽,汇成数股人流,潮水般向四门涌去。梁王兵将这时也不再抢掠,都没命价地打马扬鞭,冲撞着往城外驰奔。一时人喊马嘶,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马蹄之下。
周四见众人拥挤着出城,急道:“她会不会也出城了?”一语刚出,只见人流又向城内涌来,百姓们哭喊:“四处险隘失守,官军已到城外了!”叶凌烟跌足道:“糟了,果真被围住了!”须臾,只听城外火炮声响,随之金鼓齐鸣,喊声震天,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
此时城头已聚了不少梁王兵将,但人人手足失措,乱做一团。叶凌烟不知城外是何兵势,但见城上兵将惶恐异常,便知此城不久必破。慌乱之际,耳听呐喊声渐渐迫近,直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周四却喜道:“城周被围,那位姐姐必然无法出去,还是快些找她才是。“叶凌烟苦着脸道:‘我的好教主,你便寻到她,也出不去城了。咱已是自身难保,哪还能顾得上她?”周四道:“我便死了,也要护她出城。”话音刚落,忽见城外射来无数支火箭,密密麻麻,似下了场疾雨,落在四处。片刻之间,数处房舍已着起火来,更有不少火箭落在人群当中,吓得百姓四处奔走,号哭声、惊叫声汇成一片。
叶凌烟见左近百姓身上尽被烧着,忙拽了周四向北面一条宽街奔来。二人沿街跑出数十丈远,火箭已不能及身。周四眼见不少金钉朱户、玉柱银门都被烧着,火舌随风直冲上天,片时雕梁画栋变成焦木,朱檐碧瓦化做烟灰,失声道:”他们为何放火?”叶凌烟道:“必是蛮子们在要塞拼死抵抗,惹恼了官军,这时攻到城下,自要放火毁城。”周四急道:“那奢公子他们目下如何?”叶凌烟叹道:“想是败了,不然官军怎会到在城下。”正说间,火势已烧到二人立身之处。
叶凌烟扭头见不远处翠柳阴中,红墙碧瓦围着一座庙宇,尚未被大火吞没,忙与周四向那里跑去。待到近前,却见庙门石级上立了三人,一人做道士打扮,另两人都穿黑衫。三人虽在混乱之中,仍是镇定自若,顾盼之际,似在等甚么人。
叶凌烟见几人背插青锋,知是各派的人物,忙拉周四回避。恰巧三人齐向这边望来,只听那道士惊呼道:“唉呀,这人是魔教的叶凌烟!”叶凌烟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又见三人都甚年轻,料是各派少一辈的弟子,回身笑道:“小道士眼睛倒尖!你师父是谁呀?”那道士道:“我师父便是峨嵋冲……”说到这里,恍似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颤声道:“陈……陈师叔,那……那少年便是大伙要找的少林弟子!”
叶凌烟听他喊甚么“陈师叔”,向四外望了望道:“甚么陈师叔?他在哪里?”那道士手指身旁一人道:“这位便是我陈师叔。”言下大有恭维之意。叶凌烟见此人相貌英伟,最多不过三十六七岁年纪,奇道:“峨嵋渺道人死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又冒出个这么小的弟子?”那道士斥道:“陈师叔是我师祖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年纪虽轻,可剑法天下第一,没人能比得上。”
只听那“陈师叔”道:“废话少说!这少年真是各派要找的人么?”那道士道:“我在泰山上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那“陈师叔”点头道:“看来这趟昆明没有白来。”望定周四道:“孟如庭在哪里?”周四道:“我大哥、二哥都去了成都,不在这里。”那“陈师叔“听了,似乎极为失望,嘀咕道:“他怎会不在这里?”周四好奇道:“你找我大哥做甚么?”那“陈师叔”一字一顿地道:“我想看看他到底有何手段?”周四道:“我大哥武功很强的,你可别去找他。”那“陈师叔”哼了一声,目中精光大盛,傲然道:“我陈先楚早就想看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
叶凌烟听他报出名姓,摇头道:“峨嵋派晚辈之中,我只听说有冲霄、玉霄、凌霄,可没听过甚么先楚后楚的。孟如庭那小子比我老叶都高明,你更是不行了。”那道士斥道:“你是甚么东西!怎敢与我陈师叔相比?”
叶凌烟嘿嘿一笑道:“老叶偏要与这个甚么先楚比上一比。”向前疾纵,双掌暴伸,拍向陈先楚前胸。陈先楚似在想心事,眼见他双掌击至,兀自低头不动。叶凌烟一套“蚕丝绵掌”下了数年苦功,但教掌着人身,立时能令对方脉软筋麻,瘫做一团,不由得面现喜色,以为胜券在握。孰料双掌距陈先楚前胸数寸时,对方背上长剑突然从鞘中跃出,疾向他面门撞来。
叶凌烟见他手足不动,已伏下如此杀招,一把剑如同被人掷出一般,堪堪便要击在自己脸上,惊得大叫一声,哪还有暇躲闪?但觉鼻尖一凉,剑柄已触及其面,惟有闭目等死。那知那口剑从鞘中跃出一半,“嚓”地一声,又迅急无伦地归入鞘内。
周四见陈先楚低头、跃剑、击人、回剑之时,劲力火候拿捏得妙到毫巅,赞道:“往而能归,收放无形,可真是好功夫!”叶凌烟虽知对方手下留情,但听教主出言称赞,忍不住骂道:“好他奶奶!”嘴上不忿,心下却知对方武功比自己高出甚多。
陈先楚听周四一语,疑道:“你怎知我这一式的精髓?”周四笑道:“我胡乱说的。”那道士道:“师叔,听说这小子学了魔教心经,咱可别让他跑了。”陈先楚重新打量周四,问道:“你真习了那魔经么?“周四先是摇头,转念一想,又点了点头。那道士见他认了,又道:“师叔,这小子是武林中的大祸害。咱要是杀了他,本派立时便能扬名天下。师叔快动手吧!”旁边那黑衫人却道:“杀他是小,先问明了心经现在何处?”陈先楚斥道:“你们俩个跟你师父都是一路货色,不想着发扬本派武学,终日只在甚么心经上动心思。”二人见他发怒,都不敢吭声。
陈先楚逼视周四,又道:“你说实话,可是真的随周应扬学了功夫?”叶凌烟抢着道:“那是当然。他老人家不但随周教主习了盖世神功,更承周教主衣钵,做了咱圣教的一教之主。”陈先楚神色骤变,森声道:“他说的可是实情?”周四笑道:“他们都叫我教主,我也只好随他们叫去。”陈先楚切齿道:“天可怜见,让我今日碰上你这魔头!”周四见他二目凝寒,大有慑魄之威,忙摆手道:“我……我可不是甚么魔头。”
陈先楚凄声笑道:“魔教的教主若不是魔头,这世上还有谁是魔头?当年周应扬杀了我师父,今日我也要杀他弟子,为师报仇!”回身对那黑衫人道:”钱福,把你的剑给他。”那黑衫人见师叔眉凶眼恶,哪敢怠慢?从背上取出长剑,抛给周四。
周四接剑在手,说道:“我周老伯虽杀了你师父,我可并没得罪你师父。”陈先楚愤声道:“只恨我不知周应扬这些年尚苟存于世。嘿嘿,陈某不能手诛此獠,索性杀他弟子,泄我心头之恨!”身子一抖,背上长剑如惊龙出海,从鞘中霍地飞出,直窜起一丈多高,方发出龙吟般的嗡鸣声。
周四见他看也不看,伸手便将下落的长剑操在手中,一把剑上寒光游走,冷气逼人,不由为其气势所夺,忙道:“我可不跟你比。”陈先楚冷笑道:“陈某一生向武,却从不杀人。今日这三尺青锋,倒要尝些血腥。”缓缓走到周四身前,长剑信手划出,斜斜向周四挑来。
叶凌烟见他适才声势,只道他一剑刺出,必是雷霆万钧的一击,想不到这一剑随随便便,全无凌厉之势,忍不住乐出声来。周四见时,却吃一惊:“这一剑看似随意,却恁地深沉含蓄,瞻之不见其神,顾之难窥其形,一招之间,已占尽先机。我若贸然遮拦,立时便呈劣势。”向后滑出数尺,凝神立在当地。
陈先楚诧然收剑,心下亦奇:“他只此一退,可见眼光绝非一般。此子既得周应扬真传,务要谨慎提防。”青光一闪,长剑又孤形向周四刺来。这一剑去势仍缓,剑气指处,却将周四团团罩定。
周四觉剑气袭来,犹如三月春风,乍暖犹寒,当即腕子轻抖,一把剑似迸出数点寒星,冲破对方剑气,射向陈先楚前胸。陈先楚叫声:“好剑法!”剑身上撩,顺势指向周四咽喉。周四剑到中途,剑尖弯转过来,斜刺陈先楚手腕。二人换式之际,均不露丝毫痕迹,长剑飘忽不定,实不知欲向何方,只是剑剑攻敌所必救,于对方攻势竟都不理不睬。
叶凌烟见二人脚下生根相仿,全无通常比剑时的进退趋避,不禁大奇。及见二人虽是不动,两把剑却上下翻飞,灵动之极,更是起疑:“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任谁挥出一剑,都是凶险万分,何以斗了数招,两把剑竟碰也不碰一下?”旁边两个峨嵋弟子也看得糊涂:“本派剑法最讲究人随剑走,腾挪取势,师叔为何动也不动,只是随便挥刺?这可还是本派剑法么?”
几人看了片刻,愈来愈是不解。叶凌烟见周四剑走偏锋,堪堪便要刺在陈先楚臂上,长剑却随手一划,反刺向对方腰间,惋呼道:“唉呀!为何要换式?”两个峨嵋弟子见陈先楚剑尖颤动,已掠上周四肩头,忽地一展,又削其手腕,都叫道:“为何不刺中他?”三人在一旁不住地呼叫叹息,却哪知二人此时斗得何等凶险?
原来二人初一交手,均看出对方剑法实是脱略形迹,无孔不入,任谁稍一闪避,立时失了先机,便会败于顷刻,因此虽拆了数招,却谁也不肯移神先动。二人均求抢势占先,自不愿格挡对方兵器,失了剑上灵动之势,每每一剑已要刺中对方,对方长剑却指向自己更要害之处。旁观之人不明个中道理,二人却愈斗愈是心惊。
二人眨眼间斗过数招,兀自难分胜负。只是陈先楚剑上青芒大减,长剑挥刺之际,比前时滞重了许多;周四一把剑却仍是鲜龙活脱,翻转自如。
便在此时,街角上忽闪出十余人,呼喇喇赶到庙门前。叶凌烟见为首一人大袖飘飘,颇有出尘之态,正是峨嵋凌霄道长,后面数人也都是道士打扮,心中一惊,忙纵身蹿到一株柳树上,心道:“莫非此处是峨嵋派聚会之所?”正思间,四下里三三两两,又有数十人赶到。
叶凌烟隐身树上,见顷刻间已来了四五十人,其中有不少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寒意陡生:“此处必是各派聚集之地,一会儿不知还有多少人物要来?教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可着实凶险。”偷眼下觑,见众人已将周、陈二人围了起来,愈发惶急,叫道:“老人家,咱先饶了这小子,找人去吧!”众人听头上忽有人声,不约而同地向树上张望。叶凌烟恐有人认出自己,忙用柳枝遮住面目。
周四此时已占了上风,听叶凌烟一喊,心神微分。陈先楚趁势退开两步,腾空而起,长剑猝然下刺,剑上青芒又复大盛。周四见他剑势陡变,大开大阖,悍猛异常,当下挥剑横扫,削其双足。二人适才比剑虽是凶险,看着却轻灵幻动,颇为怡神,这时身形展开,长袖飘舞,剑气忽尔大盛。众人齐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向后疾退。
陈先楚见周四长剑横削,身子打个盘旋,头朝下转了两转,长剑借这旋转之势,盘龙入海般直刺周四顶门。众人见了这等诡谲雄奇的剑法,都惊得大张其口,只道那少年必要血溅当地。那知周四长剑微向回缩,骤然划个长孤,绕向陈先楚脖颈,以攻为守,举重若轻地化解了这一记杀招。
众人见这少年面对潮水般的攻势,仍是举止雍容,神闲气定,均不由鼓掌惊叹。忽听一人阴恻恻的道:“这便是习了魔经的少林弟子。咱千里迢迢,可都为此子而来。”此言一出,满场大哗。数人情急之下,抽出兵刃。
只听一人洪钟般喝道:“各位且慢动手!陈大侠既与这小魔头交手,咱们从旁照顾着便是。”人群中立时有人不忿道:“赵老大,你三峡帮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吆喝咱兄弟?”一语刚罢,西首又有人喊道:“林海元,你他娘的也别乱喊,那魔经是咱浏阳刀枪会的。你青衣门快滚蛋吧!”众人你言我语,正说得热闹,忽听一人怒喝道:“丐帮梁帮主在此,大伙都给我闭嘴!”一语既出,场上登时静了下来,人人皆为丐帮声威所慑。
却听梁九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梁某在此,定要为武林除此祸害。”说罢环视众人,状甚威严。
峨嵋凌霄道长一直凝神观看周、陈二人斗剑,初时已然心惊:“先楚在观中每出大言,惹掌门师兄不快,原来剑法已远在众同门之上。难怪师父临终时独以手指他,露出慰色。”侧目看那少年,疑情更甚:“这少年怎能在先楚如此凌厉的攻势下,依然洒脱随意,如步闲庭?”愈看下去,愈觉这少年剑法中隐隐然有王者之气,挥扬顾盼,实是气度非凡。及听梁九一语,不禁冷笑道:“梁帮主先看看此子剑法,再谈甚么除害之事吧。”梁九哼了一声,含愠不语。众人也都停了吵嚷,注目场中。
但见场上二人龙腾虎跃,瞬息间又斗数招。陈先楚长剑挥刺之际,已发出松涛之声。众人见他一件长袍鼓如风袋,腰间绦穗荡得笔直,都失声叫了起来。只有几个经多识广的老者方看出,那少年衣袂虽不飘动,但随手刺出一剑,却更是荡气回肠,泣鬼惊神。
又过片刻,众人渐渐看出门道儿,只觉得陈先楚剑法固然奇幻绝伦,每每刺出一剑,皆令人心惊肉跳,但那少年往往轻出一剑,便能令对方惊涛拍岸般的威势霎时消于无形,那自是更胜一筹了。
众人在陈先楚剑气激荡之下,都不住地后退,但立在周四身后的数人,却觉面前少年仿佛变成了一个慈祥的长者,长剑挥动遮挡,将众人轻轻呵护。因而陈先楚剑气虽愈来愈盛,周四身后数人反缓缓靠上前来。
此时场上已聚了近百人,个个屏息凝神,不出声响。猛听得几人大叫一声,齐齐栽倒,俱露呆痴之状。原来这几人武功较低,全神贯注之下,被二人迷幻般的剑法搞乱了心智,一时目眩神骇,脚下站不稳牢。斗到后来,又有数人扭过身去,不敢再看,虽是背向场内,仍觉意血澎湃,难以自持。只有二十几人尚立在当地,目不转睛地观斗。
二人拆了两百余招,陈先楚剑招仍是层出不穷,但脸上已带羞愧之意。周四却越发镇定平和,一把剑纵横遮挡,犹如一个长者纵容着调皮的少年。
梁九等虽是武林大豪,看到这里,也不禁对这少年充满了由衷的钦佩,只觉这少年并非是在与人比剑,倒似是语重心长地为众人讲解着最深奥的道理,当时都忘了这少年是何许人,你看一式,悟出道理,不住地拍手叫绝,他眉头紧蹙,怔怔地沉思。更有的起了纷争,吵嚷起来,人人如钦醇酒,心醉神驰。
便在此时,突见西面街口奔来十余人,一色的黑袍乌履,眨眼间已到近前。众人专注之下,谁也无心理会。忽听叶凌烟叫道:“哎哟,华山派人物到了!”周四听到“华山派”三字,心中一跳,回头道:“在……在哪里?”此时陈先楚长剑已指向他前心,周四却道:“我有事,不跟你比了。”对来剑全不理睬。陈先楚收剑道:“阁下让了我近百招,陈某承情了。”运劲震断长剑,仰天惨笑。
却听一人怒声道:“师父,那厮便是叶凌烟!兰……兰儿便是……”话未说完,竟自鸣咽起来。一人轻声道:“仕吉,不要难过,兰儿会回来的。”跟着舌绽春雪,大喝道:“叶凌烟,你将本派弟子掳到哪去了!”
叶凌烟见说话之人正是慕若禅,又见树下围着华山派数名弟子,笑道:“闲人快些闪开,我老叶可要撒尿了。”说着虚张声势地解起裤子来。只听树下一人朗声道:“叶先生是有头面的人,不必做此小儿之态。今日当着众位江湖朋友的面,叶先生只要将本派弟子赐还,我华山派自会既往不咎。”叶凌烟笑道:“你说话谦恭有礼,不像你师父那般没大没小。你叫甚么名字?”那人拱手道:“在下易朝源,敢请叶先生将人赐还。”叶凌烟见人群中确无那女子身影,也甚起疑:“难道她并未回去找华山派的人?”嘴上却道:“那小妞已做了本教的教主夫人。慕若禅,这回咱可成了亲家!”
慕若禅怒吼一声,抽出长剑,向树上跃来。叶凌烟见他长剑未至,剑气已将身旁柳条扫断,知这一剑惊怒而出,非同小可,忙抓住一束柳枝,轻飘飘向场中荡去。众人见他款款而落,直似秋叶一片,齐声喝采。
周四一直寻那女子倩影,这时抓住叶凌烟道:“你可看到她么?”叶凌烟急道:“她不在这里。此处大是凶险,咱们快走吧。”正说间,慕若禅已闪入圈内,长剑直刺叶凌烟后心。周四放脱叶凌烟,猝然迈上一步,扣住慕若禅手臂道:“那……那位姐姐呢?”慕若禅臂上如套铁箍,疼入骨髓,大喝道:“你……你说甚么?”说话间认出周四,不觉失声叫道:“他……他便是大家要找之人!”
众人听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都回过神来。梁九高声道:“诸位并肩子上,今日再莫走了此人。”说罢身先土卒,纵身上前。众人虽知这少年武艺惊人,但一来求经心切,二来仗着人多势众,都争先恐后地扑向周四。
陈先楚站在场中,正自懊丧,见众人瞬即将周、叶二人围住,喝道:“尔等鼠辈,想要以多欺少么!”急纵两步,护在周四身旁。凌霄厉声道:“先楚!你要做甚么?”陈先楚冷笑一声,猱身扑向左首一人,二指虚点其面。那人见来得凶,伸手欲抓其指,不期陈先楚右掌一探,已夺过他手中长剑,挥刺之际,将冲在前面的几人放倒。众人见他出手狠辣,慌忙向后退开。
周四握住慕若禅手臂,浑忘了周遭的凶险,兀自连连追问。慕若初时强忍痛楚,怒目而视,到后来周四情急,手上用了五成力道,直疼得慕若禅紧咬嘴唇,从牙缝里吐出“魔头”二字,人已晕了过去。华山弟子见掌门人被制,投鼠忌器,在一旁挥剑怒骂,却谁也不敢上前。
周四眼望众人挥刀舞剑,面目狰狞,仿佛又置身于泰山绝顶,一时万念俱灰,仰天大叫道:“你既然心里有我,为何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放脱慕若禅手臂,失声哭了起来。众人听他大叫,好似巨雷击顶,眼见这少年泪流满面,目中却射出异样的光芒,都不禁打个冷战,惶然后退。
叶凌烟见众人迟疑,忙拽周四向外冲去,一拽之下,周四双脚生根,不动分毫,自家却险些闪了个跟斗,心中一急,喊道:“教主你……”忽听四下百姓叫喊:“官军入城了!官军入城了!”跟着便见四面影影绰绰,闪动出无数旌旗。
众人聚在一处,本要商量如何出城之事,听到不远处轰隆轰隆的响声,都惊呼道:“这是怎么了?”梁九葡伏于地,耳贴地面听了一会,变色道:“是官军的铁骑往这面来了。众位快快向西。”众人虽都是刀尖上摸爬滚打的人物,但听这轰隆轰隆将大地也震得颤抖的声音竟是马蹄踏地所发,无不心摧胆裂,发一声喊,齐向西面窜去,哪还理会叶、周二人?华山派弟子也忙搀起慕若禅,向西狂奔。
陈先楚见顷刻之间,众人已走得干干净净,耳听“轰隆”之声愈来愈近,拱手道:“陈某今日若有幸出得城去,它年再向阁下讨教。”大袖飘飘,反向南面去了。
叶凌烟见周四仍不稍动,急道:“教主,赶快走吧。”双臂伸出,便要来抱周四。周四长袖翻卷,缠住他手臂,轻轻一抖,将他抛了出去,失魂落魄地道:“你走吧,我还要找她。”叶凌烟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扑到周四面前,哭喊道:“教主切莫为一时风月,昧却万古常空。还是随属下走吧。”咬住周四衣襟,拼命扯动,嘴角登时流出血来。
便在此时,官军数股骑兵已奔此处冲来,后面尘土飞扬,更不知有多少人马。周四见三面皆有官军涌至,也乱了方寸,待要扶起叶凌烟闪避,已然不及。但见无数支利箭刚从头上飞过,又有数百根标枪掷了过来,有几支落地之处,距周四不过数寸。
叶凌烟见教主身陷如此险境,突然纵向半空,大喊道:“教主快走!”众官军见有人竟能窜起几丈高,皆惊呼起来,一时箭似飞蝗,齐向叶凌烟射去。叶凌烟故意引开官军视线,在空中收息腾浮,久不下落,口中仍喊道:“教主快走!”
周四见他长袖兜满了羽箭,更有几支利箭射中他肩头、后背,心中一酸,趁官军疏忽,发足向西面奔去。南面官军见一人身着锦衣,奔纵如飞,都舞动兵刃,呐喊着打马追来。
周四听后面銮铃声愈来愈近,纵身向一处烧着了的房脊蹿去。官军见他蹿入火海,不敢再追,圈马向别处驰去。周四听后面无人追来,忙扑灭身上火苗,往西面跑来。刚一出街口,斜刺里突然杀出数十骑快马,众兵将怀中都抱着衣衫凌乱的女子,见了周四,一同笑骂着扑了上来。
周四惊呼一声,向旁闪避,不料一人马快,眨眼间赶到身后。周四向前纵跃,惊觉背后风声有异,大袖后卷,欲荡开刺来的利器。卷出之际,忽觉一物沉甸甸裹在袖中,收袖看时,原来是一个裸着的婴儿,肚破肠流,早已僵硬多时。
马上那个官兵哈哈大笑,又将怀中女子向周四砸了过来。那女子被人抛出,吓得尖声叫喊。周四听背后有女子呼叫之声,心头大震,回身将那女子接在怀中,分神之下,一杆长枪已刺到他胸前。周四见怀中女子上身尽赤,羞愤交集,抓住来枪枪杆,用力前推,“噗”地一声,枪杆刺入那官兵腹中。周四腕子一扬,将那官兵顺势挑向空中,死尸飞起一丈多高,摔落尘埃。
众官兵见他如此威势,蜂拥而上,望他身上乱搠。周四轮动大枪,将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兵刺落马下。不意怀中女子伸颈昂头,撞向迎面而来的一条铁枪,登时头破血流,死于非命。周四见她已亡,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或许也已死在乱军之中,目中喷出火来,轻轻放脱那女子,刹时间又刺死数名官兵。众官兵见他勇不可挡,忙不迭地四处逃散。
周四见到处火光冲天,人喊马嘶,知步行无法出城,当时也忘了不会骑马,飞身跃上一匹枣红马,大枪在马臀上死命一拍,那马一声嘶叫,四蹄翻飞,向西狂奔。
走未多远,只见官兵愈来愈多,潮水般从西门涌了进来,心道:“怎地到处都是官军?”惊惶之下,更是不住地打马踹蹬。谁知战马臀上已然鲜血淋漓,性子偏是倔犟,只在地上转圈嘶叫。
恰在此时,迎面奔来一哨人马,为首一将,头戴一顶熟铜盔,身披铁叶甲,手中横着一柄金蘸斧,见周四华袍上满是血迹,高声喝道:“兀那蛮子,还要往哪里跑!”手舞大斧,飞驰而来。
周四见这将挥大斧劈落,直如巨灵神愤怒,心下着慌,忙挺枪刺向他咽喉。那将颇是凶悍,圆彪彪怒睁怪眼,大吼一声,对来枪并不躲闪,竟要与周四同归于尽。周四猝不提防,只得抽枪回格。那将武艺甚精,斧柄一横,“当”地一声,将周四长枪荡起三四尺高,跟着大斧一顺,剁向周四腰间。
周四见四下黄旗招动,众官兵喊声如雷,早生惧意,拨马闪开来斧,欲向右面冲突。叵耐战马四蹄乱踏,却不听他使唤。那将哈哈大笑,又轮斧劈来。周四把心一横,拈手中大枪,回身迎上。
二人一来一往,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缭乱,瞬息间战了四五个回合。周四知那将马上功夫了得,急切间实难将他击败,忽轮动大枪,向那将头上砸去。那将横举大斧,将来枪架住。周四于他双臂上擎时,双足已脱开马蹬,待大枪与对方大斧碰撞,借着一股回弹之力,霍地纵起,倏然跃在那将身侧丈余高处。那将叫了一声,向后躺倒,冀图闪避。周四大枪向回一抽,“嗤”地一声,枪尖在那将脖颈上划了一道血槽,鲜血呼地喷出,那将一头栽落马下。
众官军见周四杀了主将,齐声呼喊,将他围个紧密。周四大枪往地上一搠,借力纵起,跳到那将马上,挥枪横抡,扫向近身的官兵。顷刻间一杆大枪染得血红,官兵却在四下冲突往来,兀自奋战不退。
周四见官兵里外围了数层,自己无论怎样纵马驰突,仍被围在圈内,知再斗片刻,自己力乏,势难幸免,直急得双眼冒火,舌敝唇焦。
便在此时,忽见右首官兵一阵大乱,随见一队人马旋风般杀了过来。周四虽不认得旗号,看装束也知是梁王兵将,忙打马迎了上去。四面官军齐声呐喊:“切莫走了梁贼败兵!”
原来这彪人马是城中守护粮草的精兵,因见城破,遂放火烧了粮库,聚集一处,拼命向城西奔来。一路上奋力厮杀,到在这里,十亭人马只剩了四亭。
为首一将见周四浑身血污,发髻散乱,横枪喝道:“你是何人?”周四喘息道:“我是梁王客人,失陷城中。”那将见他说话间大枪舞动,又刺死官军数人,不再生疑,叫道:“快随在我队伍之中,杀出西门。”周四催马驰入人群,随着梁兵向西门冲来。
此时西门城楼上已站满了官兵,各拿强弩在手,护着城外人马入城,见一支人马打着梁王旗号,连滚带爬地奔城门冲来,忙吹动号角,喝令大军暂缓入城。城门口上千名藤牌手、盾甲兵蹲伏在地,将城门封得严严实实。随听梆子声响,一时万弩齐发,直似半空撒下倾盆暴雨,霎时将冲在前面的梁兵射倒了一片。众梁兵知此时若退,更难幸免,都横下一条心,拼命向西门冲驰。
城上官军见梁兵来势凶猛,忙舞动令旗。不多时,楼角下官兵枪扎刀砍,赶出无数百姓,挡在城门口。这些百姓都是仓惶出城时被官军赶回来的难民,此时见后有藤甲、盾牌阻挡,前有梁兵疯魔般杀来,都吓得抱成一团,号哭声震动天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者,乱中难以计数。
梁王兵将已是笼中困兽,哪还顾得上百姓死活?人人催马,个个争先,呼喊着冲入人群。城门下顿时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而死者,尸首血肉模糊,躺满街面。
周四见眼前尸横遍地,人头在地下被马蹄踏得乱滚,人命比草芥更是轻贱,心中一狠,也打马冲入人群。他知此番若冲不出去,一条性命便要丢在城中,当下哪还管甚么官民,只要有人拦在马前,大枪便没命价地刺去,到后来大枪舞动不开,索性打马胡踢乱撞。
此时城下官军、梁兵已混在百姓之中,再也难分难辨,城上羽箭仍是雨点般射落。城下官军见自家兵将不分敌我地乱射,一面怒骂,一面向城外退去。众梁兵趁势猛冲,有近百人涌出城来。
周四夹在梁兵中打马出城,正自窃喜,忽见前面退出城来的官军纷纷跳入堑壕之中。他不知底细,仗着枪猛马快,当先冲上吊桥。突听迎面炮声响起,发出天摧地裂之声。周四大惊,不知所措。
城上官军见他一个人立在吊桥上,纷纷举弓向他射来。周四大叫一声,慌忙冲过吊桥,向城外飞驰。回头看时,却无一个梁兵跟出。正慌乱间,猛听迎面鼙鼓撼天摇岳般响起,四下旌旗蔽日,杀声震天。
周四见四面山坡上突然出现无数官兵,心胆俱裂,又打马向回奔来。未行几步,城上官兵笑骂着射下箭矢,阻挡回路。此时前有大军,后有强弩,实已将周四置于绝境。
城外大军见一锦衣少年惶惶奔出,匹马单枪,欲前无胆,欲退无路,都哄笑起来。数万人一起呼喊,比惊雷更慑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