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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背叛

遥远的彼岸,伽蓝白塔顶上的观星台中心,一缕轻烟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里,重门背后,一个古怪的声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语,“那颗一直压住破军光芒的星辰终于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处能看到什么?”

玑衡旁,素衣女子震惊地盯着那支熄灭的蜡烛,喉咙里发出咿呀的惊呼。转头望去,天空中那颗“破军”暗淡无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对应的星辰。算筹从她手指间落下,云烛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观星台上,对着神殿深深叩首,却依然说不出一句话。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内沉默了许久,那个古怪的声音含含糊糊地笑了起来,“这是好事——你将来会明白。不用太担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会回到伽蓝。破军会再度亮起来……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云烛定定地看着室内,满脸诧异,却不敢表示疑问。

“只是……上一代两名剑圣,都离开这个云荒了。”智者的声音低哑,带着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剑圣……又将为谁拔剑?”

伽蓝白塔顶上那支蜡烛熄灭的刹那,还有另外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呼。

无色城里,银白色光剑陡然自己跃出剑鞘,光华大盛,白璎诧异地转过头,凝视着跃上半空的佩剑。虚幻的剑光里,浮现出一张素白如莲花的脸,平静如睡去。只是乍然一现,随即消失,剑芒也微弱下去。

光剑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剑柄上刻着的字已悄然改变: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现了一个小星记号,发出浅浅的金光——那是当代剑圣的标志。传承已经完成。

“师父死了!”白璎低首看着自己佩剑,脱口惊呼。正在看着水镜的皇太子一惊抬头,震惊地看到冥灵眼里流下虚无的泪水,融入空无一片的城市。白衣女子看着剑光中渐渐消失的容颜,颤抖得不能成声:“慕湮师父……死了……”

“白璎。”真岚也是微微一怔,随即按住了妻子的肩头,“别太难过……人都有一死,不过是另一种开始罢了。”

“可我还没见过慕湮师父……”白璎只觉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没和慕湮师父见上一面!这一次,我一定要去为她送灵。”剑圣门下,同气连枝。她少年时授业于剑圣尊渊,其后诸多变故,百年时空交错,竟从未与另一位师父慕湮遇见过。然而,无论是在人世,还是成为冥灵,她都能从剑光里照见师父的容颜,感觉到她的“存在”。

慕湮师父当年的种种,只是从西京口中听过转述,比如章台御史,比如守护和放弃。然而不知为何,存了十二万分的憧憬和思慕。

无色城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经常想:如果慕湮师父在,她会有多少话要和师父说啊……尊渊师父和西京师兄,都是磊落洒脱的男子,不了解她的心情。堕天刹那,她心中那种绝望和哀痛,怕只有慕湮师父懂吧?背叛和重生,剑圣门下两代女子,都是一样经历过的。只不过,她肩上背负的比师父更重。所以,她以已死之躯好好地“活着”,注视着前方的路。

然而,那个在心底被她视为引导者的人,已经离去了。

暗不见天日的古墓里,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巨大的水藻从地底泉中冒出,疯狂地蔓延着,占据了这座墓室,散发出死亡和腐烂的味道。云焕就坐在这个幽冷诡异的古墓最深处,怔怔看着眼前死去的女子。

窸窸窣窣地,周围那些巨大的水藻蠕动攀爬着,围着他严严实实地绕了几圈。水藻上无数双红色眼睛盯着他,那些寄生其上的红藫发出明灭的光,映得石墓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然而,云焕却只是垂目而坐,丝毫不管周围蠢蠢欲动的怪物。

方才一轮绞杀,这些幽灵红藫没有占到丝毫好处,反被云焕疯一样的剑气绞得支离破碎。所以在云焕颓然坐倒在石地上后,那些红色的眼睛一时也不敢再进逼,只是梭巡注视着,寻找着这个人的弱点。

墓中不知时日过,这样静默的对峙,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然而沧流帝国的少将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顾不上想敌人去了哪里。如意珠丢失了如何回京复命——在第一眼,他就确认了眼前女子的死亡。一刹那,除了眼睛还能看到,其他所有五蕴六识都是一片空白!

那个被幽灵红藫吞噬的人就在不远处,然而近在咫尺,他却失去了上前察看的勇气。不知过去了几日几夜,长久的对峙,最终忍不住的还是巨大的水底怪物,慢慢蠕动着——红色的菌类长大,伞下的孢子成熟了。

感知到了危险的进逼,插在他身侧石地上的光剑忽然鸣动了。云焕看了一眼那把光剑,陡然有刺痛的表情,迅速移开了眼睛——没有变化,剑柄上师父亲手刻上去的“焕”字依然,却没有出现师门中所说的,先代剑圣亡故后的“传承”现象!也就是说,师门和师父,最终没有承认他。

师父……虽然你至死都不怨恨我,最后却做出了将我逐出门墙的决定?即使从私心里,你完全原谅了我“弑师”的行为,可从先代剑圣的角度,你却认为我终归不配拿起这把剑圣之剑!你……其实对我非常失望是不是?你认为我不配当剑圣,不配当你的弟子,更不配传承你的技艺?不错,一个不择手段、负恩反噬、背信弃义的冰夷狼子,怎么配接过空桑的剑圣之剑!

“不是我……不是我!”那个瞬间,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悲哀和绝望,少将将手用力砸在石地上,在静默中猛然爆发出哭喊。那狼嚎般的嘶喊和刹那涌出的骇人杀气,让周围准备再度发起袭击的巨大水藻起了恐惧的战栗,蠕动着后退。

幽灵红藫最密集的地方,一袭白衣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头微微侧向一边,似已睡去。“不是我!不是我!”那样平静的笑容让云焕陡然崩溃,跪倒在轮椅前的水池里,哽咽,“真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师父您错怪我了……您听我说。听我说!”

这一生,他最恨的就是别人的轻蔑和冤屈。对于轻贱和侮蔑,他会不择手段还击;对于冤屈和指责,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笑置之:只要他够强,就根本不需用言辞解释任何事情。然而,如今他却被自己一生最重视的人错怪!而且,永远不会有解释的机会。就算他再如何竭力辩解,师父她也无法听见。

那个瞬间的绝望是压过一切的。

慕湮静静地坐在轮椅里,被巨大的水藻缠绕着,停栖于石墓的地下泉涌出处。她已永远睡去——白衣下的肌肤透出诡异的苍白,伴着点点隐约的红:那是幽灵红藫的孢子,在她体内迅速寄生和繁衍开来。

周围的水藻在不怀好意地暗中蠕动,在云焕刹那的失神中,将包围圈缩得更小。水藻上那些红色的眼睛更红了,仿佛要滴出血来——其实,是那些惧怕阳光的红藫已在黑暗中迅速生长成熟,准备释放出更多的飞雾状孢子,寄生到人的血肉上。然而,红藫不仅惧怕着这个军人手中的无形光剑。而云焕手心一直紧握的那一粒珍珠状药丸,也是号称“水中毒龙”的幽灵红藫退缩的原因——那确实是解药。然而送来的时间已经太晚,中了毒的女子已经死去、身体里也蓄满了毒素,成为水藻新的温床。

“咔啦”,轻轻一声响,在云焕轻触到那只苍白手指的刹那,女子肌肤裂开了,无数细小的红色裂纹透了出来,冰裂般蜿蜒上去,瞬间就到了手肘!

“师父!”看到这般可怖的景象,云焕陡然失声惊呼。白玉雕塑一样的女子,转瞬变成了布满淡红色裂纹的大理石像,那些裂纹还在继续蜿蜒,扩大,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起伏着要分裂出来,挣脱这个束缚的茧。

“师父!”明白即将出现什么样的裂变,云焕骇然,却不退反进,闪电般伸出手去。“嚓!”一抹极淡极淡的红色轻烟陡然从裂纹中弹了出来,迎面罩向他,但云焕不避不闪,手指迅捷探出,将那粒珍珠状的解药纳入慕湮口中——“哧溜”一声轻响,仿佛有无形的红色烟雾从死去的女子身上腾出,蒸发在黑色的墓室内!

所有正在蔓延的裂痕刹那间都停止了,肌肤下的涌动瞬间平复。所有寄生在慕湮身体里的红藫菌类,一瞬间全部死亡在了这个已经死去的躯体内!

被解药的药性震慑,那些扑上来想分食血肉的藻类发出了惊怖的刺耳声音,齐刷刷往后退了一大截,让出了水池中心的空间。然而,云焕终归没有避开那一阵裂体而出的红雾、几粒红藫的孢子落到了他手臂上,迅速钻入了肌肉,蔓延开来。

想都不想地,光剑平削,一片血肉飞溅出去。云焕来不及包扎伤口,拄剑喘息着,先去查看师父的尸体可有损坏——然而颤抖的手指触及的,却并非柔软的肌肤,而是岩石般冷硬的质感!经过体内菌类那一场折磨,肌体产生了令人诧异的改变:肌肤完全石化,红痕如同细细的网笼罩着白玉般的女子坐像,宛如带着冰裂纹的大理石雕塑。

白衣女子静静坐在轮椅上,停栖在地下幽泉中央,漆黑的长发垂下来、和白色的衣袂一起散开。半阖的淡色唇间透出口含的淡淡珠光,宛如沉睡未醒。

“师父……”抬头看着轮椅上那座石像,少将喃喃低语。那一瞬间,仿佛再度感觉到强大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情绪忽然平复下去,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女剑圣的脸,“你们空桑人相信人死了以后魂魄并不会消散,是不是?师父,那么你现在一定能听到我说话……你错怪我了……我这就去找出真凶来,为你报仇!”最后四个字吐出的时候,仿佛利剑一节节在冷铁上拖过,低哑的声音惊得那些水藻又一阵蠕动。仿佛终于感觉到了面前这个军人的可怕,长时间的对峙后,赤水里寄居的幽灵红藫最终放弃了捕获这个食物的企图,缓缓往水底缩去。

然而,就在刹那间、雪亮的剑光纵横而起,划破了墓室的黑暗。

“畜生,敢对我师父不敬,还想活?”一剑斩断了主茎,看着断口里流出惨绿色汁液,云焕冷笑不休,手却丝毫不停,一剑剑将那个四处攀爬的巨大怪物斩成粉碎。杀气再也控制不住地从帝国少将眼里弥漫出来,他仿佛疯狂一般挥动着光剑,一路从内室斩到外室,将所有水藻连根砍断!

绿色的脓汁和血红色的眼睛漫天飞溅,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哎呀!”黑暗中,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云焕眼睛一寒,想也不想,挥剑斩去。

“叮”的一声,对方居然格住了他一剑!“云焕!”在第二剑刺来之前,来人大声叫出他的名字,同时握着断裂的长剑急速后退,避开当胸刺来的光剑。闪电在一瞬间凝定,云焕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冷光:“南昭?”

寂静中,“咔啦”一声,是铁甲碎裂落地的声音。来人身法虽快,瞬间已经后退到了石壁上,却依然没有完全避过少将第二剑的追击。暗夜里,那个声音迟缓了片刻才响起,带着苦笑:“果然、果然是‘擅入者杀’么……咳咳,咳咳。”

“南昭!”听出了对方语气不对,云焕微微变了脸色,迅速在黑夜里探出手去,按住了对方破裂胸甲后的胸膛。有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涌出。

“你……你也有收不住手的时候……”南昭却是无所谓地调侃着,将断剑扔在黑暗里,挣扎着想直起身来,“难道是喝醉了——躲在古墓里喝了整整三天酒?害得我,害得我实在是忍不住,要进来看看……你是不是醉死在里面了……”

“南昭。”黑暗中,听到那样的话,云焕沉默下去,用力握紧了光剑。没人看得到少将的脸在黑暗里发生了改变:毕竟如今这个古墓,和八岁那年的地窖还是不同的——至少,现下还有人不顾生死地记得他。

“快包扎一下。”他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焦急,催促着受伤的同僚。

“哦……咦?你、你也受伤了?”南昭捂着伤口慢慢走近,拿过绷带的时候触及了云焕臂上的伤,惊问。

“小伤而已。”云焕淡然回答,然而手臂上方才被自己削掉血肉的地方却剧烈疼痛起来,让他不得不将剑换到了左手上——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情绪的失控,才会收手不及,误伤了南昭吧?

“你、你在这里干吗?不是、不是说有个鲛人,和你一起进来么?”伤应该很重,南昭吸着气,却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问,“如意珠、如意珠如何了?”

“被拿跑了。”云焕冷然回答,“不过,我一定会追回来——我认出了他是谁。他逃不掉。”那样肯定决然的语气,让南昭微微一震,不自禁地点头:“你向来说到做到。”顿了片刻,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逃了?不可能,外面那么多小子看守着!怎么可能逃掉?就算逃了,所有关隘上都布有重兵,怎么可能逃脱!”

“地图不完整。”云焕绑好绷带,试了试松紧,忽然冷笑,“我真是太大意了。”

“怎么?”南昭惊问,“你标注的那份地图已经详尽得不得了,没有错漏一处!”

“错。”沧流帝国的少将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如军刀,缓缓一字一顿,“地图根本就没有用……南昭,我真是愚蠢。鲛人,根本是不可能穿过沙漠到这里来的。”

“什么?”南昭陡然一惊,隐约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要看水文分布图!”云焕截道,扶着同僚起身,“那些鲛人是通过地底水脉来去的,根本不是从陆路来!我们所有把守的重兵,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用!回去立刻给我看博古尔沙漠和附近村寨绿洲的水文分布图。他们逃不掉……别以为困了我三天,就能逃出去!”

“是啊……”恍然大悟,南昭喃喃叹息,“你真是聪明……连这个都被你想到了。”

“快走,现在我们要跟她们抢时间!”云焕将手托在南昭腋下,将这个受伤的同僚扶起,向石墓门口走去,“立刻飞鸽传书给齐灵将军,要他关上赤水入镜湖的大闸!同时,各个大漠坎儿井、水渠,都必须——”

“咳咳!咳咳!”忽然间,南昭剧烈咳嗽起来,捂着伤口弯下腰去。

“怎么?”看到同僚的苦痛,云焕中止了思路,急忙弯下腰去探询,扶住他的腰,“我那一剑怎么伤得你如此厉害?快让我看看……”

黑暗中,南昭仿佛忍着苦痛般抓紧了他的手,似乎想要借势直起身来。

然而,忽然云焕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反扣压下,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半身麻痹!就在那个刹那,一手紧扣了少将的双手,南昭迅捷无比地直起腰来,另一只手上寒光闪动,一把匕首噗的一声刺入云焕腹中!

在用尽全力一刺后,南昭迅速后退。云焕捂着伤口,踉跄着扶墙后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南昭,冰蓝色的眸子尖锐而冰冷,没有任何表情。

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却带着无形的压迫力,让原本一击得手后就要离去的南昭站住了脚步。暗夜里,没有受伤的人反而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忽然冲口:“是他们逼我的!我非杀你不可……非杀你不可。不然——”

“你杀我,巫彭元帅就杀你全家。”云焕低声冷笑起来,“巫朗到底用什么收买了你……你连全家的命都不顾了?”

“你以为巫朗大人是好相与的?会这样容易就让元帅控制住我在帝都的家人?”南昭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双手颤抖,时刻提防着云焕的反击,“错了!什么家人?帝都我府上那些‘家人’全是假的!在我不得已投向国务大臣这边的时候,为了证明我的忠诚,所有家人早就被巫朗接走,软禁在秘密的地方了。那个帝都的府第是装给人看的……你知道么?”

云焕霍然抬头,看着南昭,一时间没有话可说。多年来,十大门阀连番剧斗,更垄断了一切上层权力——像南昭这样平民出身的军人,即使在讲武堂里拿到了优秀的成绩,依然无法在军队里冒出头来。如果不是投靠了国务大臣一派,如何能在三十多岁就做到少将的地步。

“不要动。刀上有毒,”南昭看着同僚的努力站起,低声,“你越使力,毒发得越快。”

“从一开始,你就要杀我?”云焕咬牙,低声问。

南昭退到了高窗底下,看着外面的夜色,粗犷的脸上忽然有惨厉的笑容:“是,云少将!巫朗大人指示: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拿回如意珠立功。在你拿出令牌,趾高气扬地颁布指令的时候,在我接到巫彭元帅那封威胁信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杀了你!然后拿着如意珠回京,站到你空出来的位置上去。”云焕冷笑:“现在想起来,幸亏我没喝那碗野姜汤,是吧?那夜你听说我醉了,本就想趁机杀我。后来发现我醒着,就转头回去,端了毒药给我!”

“是。”南昭干脆地承认,“我没想到无意提了一下飞廉,你就把药碗给扔了。”

“呵,呵……所以你再等。可我全面接管了空寂大营,对你又疏离,你一时无机可乘。后来,听说我和鲛人复国军进了这个古墓,整整三天没动静,你估计我们两败俱伤——所以就冒险进来看看能否捡个便宜。是吧?”倒抽着冷气,云焕一句句反问,低声咬牙,“这样,你杀了我,回头还可以对外说我是和复国军交手而战死的。南昭,你就那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虽然我是很嫉妒你——你小子***命太好了!同时出科,同样是平民,你却发迹得那么快。但为了这个我不会杀你。我只是不得已。”南昭的声音冷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暗夜里,镇野军团将军忽然发出了低沉的冷笑:“你不是问过我?问我如果为了家人,叛国干不干?现在老子告诉你,我干!为什么不干?***这个国家对我有什么好处?老子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拼死拼活,却一辈子要听帝都那群享乐的蛆虫号令!现在,只要闯过这一关,将家人从巫朗那里接回来,我什么都干得出!”

“哦?”云焕忽然笑了笑,不说话。

“而且,两日前我接到帝都消息。圣女云焰冒犯智者,被褫夺头衔赶下了伽蓝白塔。”南昭冷笑起来,看着云焕震了一下,讥诮地继续,“云少将贻误军机,还是呆罪之身;云圣女却转眼被废黜……云家要倒了,帝都到处都那么说。以色事君,发迹得快,败亡得也快!”

“我姐姐她如何了?”云焕蓦然抬头,急问,“她怎么样?”

“巫真云烛?”南昭怔了一下,缓缓回答,“她不顾禁令,冒犯了智者大人。冲入伽蓝神殿后,一连三日不曾出来——也不知道能否再出来。”

“什么?”捂着伤口的云焕蓦然站起,再也按捺不住地一扬手——一丈开外的南昭早有准备,云焕身形才动,他便足下发力,已经跃往高窗方向。

然而,一掠三尺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掠高一寸。

云焕依然站在一丈外没有动,然而他手中的剑忽然发出了雪亮的长芒!

光剑的剑芒在一瞬间吞吐而出,直刺半空中的南昭,透过他的胸腹,将他钉在了石墓的墙壁上!

“你要我死,我就杀你。”云焕一手拔掉了刺入腹中的匕首,扶着墙,另一手握剑,挣扎着站起来,嘴角噙着狠厉的冷笑。看着半空中因为痛苦而抽搐的同僚,他慢慢揭开被匕首刺破的战甲——贴着身,有一层银白色的细软织物。虽然外面战甲被刺了个大洞,可这层薄软的衣服,却只被割破了一线。

鲛绡战衣!那个瞬间,南昭想惊呼那几个字,却已经说不出话。那是鲛人所织的绡混和了密银丝编织而成——他居然忘了征天军团高层的将军应该都配有这种贴身软甲!

“这就是讲武堂里教官说过的‘鲛绡战衣’,”云焕冷冷低声,“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见到了——没有它,我就死在你手里了。”语声中,少将忽然转过手腕,连续几剑。

光剑从南昭身体里斜穿而出,劈开整个身体。惨呼声中,高大的身体从半空掉落地面,血如同瀑布般从开裂的躯体涌出,而残肢尚自挣扎不休。

“你,还有什么话说?”云焕的眼睛冷定如铁,一脚踩住了南昭的肩膀,将光剑对准了同僚的头。这是他的杀人习惯——必须要砍下对方的头颅,来确定对手的死亡。

南昭粗糙的脸因为苦痛而扭曲,嘴唇翕动着,含糊说了几个字。

放过我妻儿——那样含糊的语句,云焕却听出来了。冷笑不自禁地从嘴角沁出:蠢材啊……这个世上,每次斗争的失败,都不可能不株连旁人。少将握剑恶笑起来,脚下忽然用力,咔啦一声踩碎了同僚的肩胛:“好,一场同窗,回头我一定将嫂子们送来和你团聚!”剑光如冷电划破暗夜,被斩下的头颅飞了出去,咕咚一声落在黑暗的某处。

一切都寂静下去,云焕拄着剑站在黑暗的古墓里,感觉脚下尸体涌出的血慢慢浸没他的脚背,嘴角的笑意却慢慢消失了。

三妹被黜,姐姐至今生死不明,自己又丢失了如意珠——云家,真的要倒了么?其实也无所谓……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云焰做回普通人更好,至于家族那些亲戚,本来就是依附着他们三姐弟而获取荣华富贵罢了。但无论如何,姐姐不可以有事……师父已经死了,姐姐不可以再有事!无论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蓝城,扭转目前的局面。

然而方要举步,陡然感觉麻木已经从腰间蔓延到了膝盖,双腿竟似石化般沉重。木提香的毒?云焕霍然一惊,摸到了腰间那一道伤——割破鲛绡战衣后、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肤上拖出了一道浅浅的伤,浅得甚至没有渗出血。然而他知道、已经有毒素渗入了割破的肌肤里。在麻木感没有进一步蔓延前,他的手迅速封住了腰间的血脉和穴道,翻动着自己的衣襟寻找药物,然而他立刻想起来:所有的药物,都在湘身上。

征天军团里,鲛人傀儡负责操控机械和看护主人。微亮的天光从高窗透入,云焕压着体内的不适,拖着脚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尸体,弯下腰去翻拣死人身上的物件。同僚的血染满了他的手,少将的眼睛却是冷灰色的,不放过丝毫可能。然而除了翻出一些杂物,没有找到解药。

麻木感蔓延得很快,云焕发现自己连拖动双脚都已不可能。他急急封了穴道,然而手指接触到的地方——倒数第二根肋骨处,都已经麻木!云焕想召唤墓外的属下过来,但呼吸都慢慢变得轻而浮,根本无法吐气发声,腰部以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用双臂支持着身体的重量,竭力往石墓门口爬去——黑暗中,神志一阵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这样挣扎在生死边界?濒临绝境,却没有任何救援,黑暗仿佛可以把身心吞噬。

可这一次,唯一会来带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会来了……一念及此、支撑着他爬向墓门的那股烈气陡然消散。体力枯竭的速度远远超出想象,只不过稍微用力,那阵麻木居然迅速扩散开来,逼近心脏!他不敢再度用力,颓然松开了手,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混蛋!”渐渐亮起来的古墓内,云焕忽然烦躁起来,喃喃咒骂着,用力将光剑对着无头尸体扔过去——嚓的一声,雪亮的光剑刺穿了血污狼藉的尸体,钉在地上。杂物中一张薄薄的纸片飞了起来,落在云焕眼前。

借着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军人用染满血的手捉住了那张纸。

是一幅工笔小像:两位白发萧萧的老人,一个雍容华贵的妇女,三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以及后排居中的戎装佩剑剽悍军人——这一幅小像栩栩如生,应该是帝都有名画匠的手笔。妇人脸上的红晕、孩子眼里顽皮的光彩以及戎装男子镇野军团的服饰都画得细致入微。右下方有细细一行字:“沧流八十七年六月初一,与琴携子驰、弥、恒,侍父母于帝都造像。愿合家幸福,早日团聚。”

定定看着这张染血的小像,云焕捏着纸片的手挪开了一点——刚才他拿的时候按住了南昭的头,此刻移开,纸上便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合家幸福,早日团聚……”喃喃重复着最后几个字,云焕唇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原本眼里凶狠暴戾的气息忽然消散。只觉指尖也开始麻木,手再一松,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将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无法睁开,但耳边上有什么急切地咻咻嗅着,细小的牙齿噬咬着他肩膀上各处穴道,似在努力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脑袋和漆黑的兽类眼睛。

蓝狐伏在他肩头,抬起染满血的嘴巴,凑过来嗅了嗅他,发出欢喜的呜呜声。“小……蓝啊。”没料到这只师父养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云焕眼里不知是欢喜还是苦笑,费力吐出两个字,却发现胸口都已经僵化,呼吸变得非常困难。小蓝漆黑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晶莹的泪水,凑过头蹭着他冰冷的双颊,发出急切的哀叫——小蓝应该是回来看望师父,却发现了古墓奄奄一息的自己,拼命将他叫醒。

小蓝的头在眼前晃动,云焕恍惚中发现狐狸毛梢已经隐隐苍白——陪伴了师父十几年,小蓝也已经老了……拖儿带女的,也不能经常陪在师父身边。合家幸福……呵呵。

云焕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唇角泛起嘲讽的笑意: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死在了这里——死在被政敌操纵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连回到内室水池旁、再看师父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一只苍老的蓝狐看着他死去。

“呜,呜……”在神志再度涣散的刹那,小蓝更加急切地咬着他的肩膀。“想说……什么?”云焕苦笑着看着这只急切的小兽,然而无论它如何焦急,都无法说出一句话吧?这只陪伴了师父多年的蓝狐,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小蓝从他肩头蹿下,闪电般没入黑暗里。然后,古墓暗角里传出了嗤啦嗤啦的拖地声,仿佛拉着什么东西往这边过来。外面已大亮,云焕靠在窗下,诧异地看着小蓝咬着一只锦囊,吃力地从师父房里一步一步爬出来。

“啪”,将锦囊拉到云焕面前,小蓝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云焕。毕竟已经老了,这只蓝狐早非当年所见的精灵迅捷。

“怎么?”云焕看着那只被它拖出来的锦囊,认得那是师父贴身收藏的东西,不由诧异。显然是做过好多次,小蓝用尖尖的嘴拱开了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只扁平的碧玉盒子,伶俐地咬开,放在地上。然后就蹲在旁边,直直看着云焕的眼睛,等呆他的反应。

“啊?”在那只碧玉盒子打开的刹那,云焕低迷的神志陡然一清,脱口低呼——盒中整整齐齐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样的药丸,分门别类地排在那里,异香扑鼻而来。他只是一看,便认出其中分了解毒、去病、宁神、调息诸多种类,名贵异常——那,竟是师父生前常用的药囊!

小蓝歪着头看了云焕半日,不见他回答,自顾自探过头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药丸出来,放在地上,再看看他——显然,那是师父以前每次昏迷过后,经常服用的药。

云焕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摇头,表示不对。小蓝立刻探头,再度叼了一颗红色的药。如是者三,在小蓝叼起一粒黑丸的时候,云焕微微点了一下头。蓝狐欢叫一声,蹿上了他肩头,湿润的小鼻子凑上来,将叼着的药丸喂给他。然后就蹲在肩甲上,不眨眼地看他脸色是否好转。

云焕闭目运气,将药力化解开来。这是黑灵丹——虽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确切解药,却能缓解一切植物提炼出的毒素。

麻木慢慢减轻,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小蓝黑豆也似的眼睛看着自己。那个刹那,终于可以动了的少将抬起手来,轻轻抚摩肩上蹲着的蓝狐,忽然间不能说一句话——脚下还伏着昔日同窗的尸体,湘背叛,潇战死,最里面的暗室里,师父已经成为僵冷的石像……血污狼藉,染过这座本该远离尘嚣的古墓。

他扶着墙壁踉跄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尸身上的光剑,轻轻将那一张小照放到了尸身上。

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死了。剩下的所有人都想杀他。所有人都要云家死。他没有一个盟友,此后在暗夜里孤身前行,更要时刻提防着背叛和反噬。浮世肮脏,人心险诈,如今他除了小蓝,竟再也没有谁可以相信!

来到石墓最深处,他看到小蓝费尽力气拖着那只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轮椅上——以为主人只是和以往一样昏迷过去,便拼命地叫着、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药。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无法回答蓝狐的呼唤。小蓝不顾一切地叫着,用牙齿焦急地噬咬着石像,直到尖齿折断在女子石化的肩头。

流着满口的血,蓝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确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后、祈求似的转过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云焕。满以为这个年轻人可以帮上自己,让主人如同昔日般从沉睡中醒来,展露笑颜。

沧流帝国的少将涉水而来,木然地俯下身,从水池里捞出一个沉浮着的人头,远远扔出去——然而血已经污了池水,弥漫开来,那本来该是一尘不染的白衣,却被他所带来的腥风血雨污染——那是肮脏浮世的倒影。

那个刹间,似乎力气用尽,云焕跪倒血色幽泉中,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嘶喊。蓝狐惊得一颤,从慕湮肩头落下。第一声无法抑止的悲嚎之后,他立即将头埋入水下,让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泉水来冷却自己滚烫的脸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自看到师父遗体起,变乱迭出,几次生死交错,目不暇接。直至此刻,心中积聚的哀恸才排山倒海而来。云焕颤抖着跪倒在水里,不敢直起腰。因为他在流泪。

古墓阴暗而潮湿,云焕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寂静的石墓里却毫无声息。而这无声的长恸却一声声都逆向深心而去,将心割得支离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百年的光阴,万里的迢递,浮世肮脏,人心险诈,割裂了生和死,到哪里再去寻找那一袭纯白如羽的华衣?

弥漫着血腥味的冷泉不断上涌,将云焕滚烫的脸颊冷却,渐渐冷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