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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失神功重获眷侣情 娶娇妻伤透故人心

词曰:山高雾浓,一剑出匣似矫龙。振臂一呼,应者重重。气吞山河,分庭抗礼,映出七彩虹。莫笑我冲冲,匆匆。玉碎之后仍为玉,还指苍天问英雄。

当下,莫之扬静坐练功。他昨天才遭辛一羞重创,本就负内伤,加上今日生挨秦三惭一掌数“锤”,亏得有混元天衣功护体,否则命都难保。运功一周天,觉得勉强有了一丝气力,收了功法,见何大广、鞠开正静坐在一边,商议如何处置眼前之事。

鞠开道:“那羊皮纸已经没了,这洞上的石刻武学便永是邪恶功法,老帮主再也不会走回正途。除非,除非……”沉吟不语。莫之扬喘息道:“鞠兄但说无妨。”鞠开道:“除非化去老帮主身上的邪功。”何大广摇头道:“那怎么能成?每一样武学,没有练的时候那是各是各的,可是一经练习便与原先的武功合为一体,内家功夫更是如此。老帮主以往身怀十大绝技,难道也一起化去?”鞠开道:“非常之时,当以非常之计。老帮主若不化去武功,只有走火入魔,落得个……哼,愚忠愚忠,只有坏事。”何大广见识不及鞠开,倒好在脾气也不及鞠开,皱眉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鞠开冷笑道:“你倒想个好法子来看。”何大广沉吟良久,思索无得。莫之扬叹道:“先把秦谢救醒再说。”着二人等候,背回秦谢来,运起“两仪心经”,给秦谢推拿。秦谢悠悠醒转,道:“都活着么?我爷爷呢?”

何大广将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秦谢听得悲不自胜,落泪道:“怎么会这样?”他自幼失去双亲,是秦三惭一手带他长大,想想秦三惭落得痴癫不辨亲友,不由得五内如焚,神情呆滞。何大广道:“秦公子,你身受重伤,不可悲伤过度,依你看,这事如何办?”秦谢喃喃道:“八十八,他老人家已经八十八啦。好些人到了他这个年纪,不知死了多少年了。”莫之扬、鞠开、何大广相顾黯然。秦谢擦擦眼泪,挣扎着在莫之扬面前拜倒,莫之扬慌忙扶起,嗔道:“秦谢,你这是为何?”

秦谢凛然道:“小师叔,我秦谢武艺低微,祖父有事,却一筹莫展,真是辱没祖先。可我秦谢却不糊涂,小师叔侠义心肠,谦和胸襟,数次救我性命,我岂能无动于衷?可惜此等大恩,秦谢此生却不能报答了。”莫之扬急道:“你胡说什么?你虽然伤得不轻,却无大碍,咱们一离开三圣岛,我就带你去求百草大师治病。”秦谢摇头道:“你们三人出去罢。我过去折断爷爷的手足,从此侍奉他安度残年便是了。”拔出剑来,拄地站起。莫之扬一把扯住,道:“秦兄,我们只消化去恩师的武功即可,怎么能……能伤害他老人家?”秦谢惨然道:“化去他的武功?他武功高强,小师叔虽是本事了得,恐怕……恐怕……”拄剑又要走。莫之扬心下一横,沉声道:“有一个法子,或许可行。只是,化去他的武功,他醒来之后必定悲伤之极。”秦谢喜道:“小师叔,我爷爷已八十八岁了,他一生中只有辛一羞算是宿敌,已经死了,就算没了武功,也没人会找他寻仇。只要我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不好?”

莫之扬沉吟半晌,决然道:“好,我来试一试。”走回秦三惭身边,拜倒在地,说道:“恩师在上,请明鉴弟子等心意,此是无奈之举,万望谅解则个。”磕了三个头,深吸一口气,凝神运起“声摄”之法,悠悠道:“师父,您老人家睡得可香么?”

秦三惭迷迷糊糊道:“嗯,我累极了。”莫之扬道:“可现下有事要请您老人家办,请您坐起来。”秦三惭依言坐起。何大广、鞠开、秦谢看见这等奇事,咋舌不已,相顾失色。

莫之扬道:“师父请想,您一生为人谦和慈善,侠名远播,管辖的万合帮强盛无比,何等了得?”秦三惭眼皮不睁,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含糊道:“不错,不错。”莫之扬道:“可辛一羞那恶人嫉妒师父武功比他强,声望比他好,想出毒计害您老人家,骗你进三圣洞中,受走火入魔之苦。唉,可怜数月之间,邪功已深植于恩师身上,以致恩师亲疏不分,连单传之孙秦谢也加以伤害,更遑论弟子及属下。这邪功害人不浅,是么?”秦三惭汗如雨下,面上肌筋跳动不已,恨声道:“正是,正是。这邪功害我不浅。”莫之扬道:“现下羊皮纸上的漏字记补已经没啦,师父再也练不成这些武功,若要强练,只有……只有惨不堪言,是么?”他自己也心下激动,落下泪来。秦谢更是心如刀绞,扶着何、鞠倚在石壁上,不敢稍有声音。

莫之扬吸口气,镇定心神,陡然道:“师父,您看看,该不该废去邪功?”秦三惭浑身发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不答,忽然张嘴呕出一口血来。秦谢不自禁低呼道:“爷爷!”

他却不知秦三惭为莫之扬“摄魂心经”声摄之法控制,心魔挣扎,正做天人交战,听秦谢一呼,陡然睁开眼来,“嘿”的一声,翻身跳起,厉声道:“要我废去武功,休想!纳命来罢!”五指箕张,向莫之扬头顶抓到。他此时心魔出笼,难以自制,五指风声“哧哧”作响,眼看莫之扬再难逃灭顶之灾,秦谢等三人见变生肘腋,均惊叫起来。

便在此时,莫之扬猛然抬头,死死盯住秦三惭双目,施出“目摄”之法。那“目摄”列为“摄魂心经”之首,自然更见威力,秦三惭为他目光一震,五指再也抓不下去,颓然坐倒,闭上双目。莫之扬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只要稍有不慎,在场五人必定都要落个悲惨结局,定定心神,调运内息,又道:“师父,您老人家想惹天下人讥笑不成?这邪功非化不可,请您三思!”

秦三惭双目不睁,却暴躁不安,双手挥舞,连声怪叫。莫之扬施运“声摄”绝技,连问数言,秦三惭一概不答,怪叫更响。秦谢、何大广、鞠开急得直掉泪,却偏偏无计可施。莫之扬内力运到极处,再也无法接济,累得大汗淋漓,暗道:“难道我们师徒注定要这样收场?”听李璘的琴声悠扬传来,似融融暖日,悄悄花开,恍然间似有一道彩桥从天空上铺下来,祥云围绕着,桥上几个仙子绰约风姿,轻轻招手。心道:“到了极乐世界,就再没有诸多烦恼。”脸现笑容,如醉如痴。

这样一来,秦三惭的心魔没了控制,呵呵怪叫狂啸,意欲站起。莫之扬猛然醒悟过来,“砰”的拜下去,拼尽仅有的一点力气大声道:“师父,您说过‘躯体之为物,皮囊而已。惟性灵栖居之。’性灵不存,皮囊何用?任由邪魔栖居,是何等悲剧!”秦三惭浑身剧震,叫声立歇,喃喃道:“不错,不错,我化去邪功。”圈起双臂,两手互握,一声清啸,浑身骨节格格作响。莫之扬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便在同时,洞外弹琴的李璘陡觉琴弦涩硬,“铮”的一声,应手齐断,不由脸色煞白,喃喃道:“伯牙之琴,子期之耳。伯牙之琴,子期之耳。嘿嘿,真耶?幻耶?”不能自已,猛然将琴折成两段,投进海中。海面上忽地涌起一道巨涛,直拍岛岸,“啪”的一声,溅成点点碎玉。一只海鸥穿过那些碎玉般的水珠,一声哀鸣,振翅飞去,惊醒了一旁呆若木鸡的叶拚,他大叫一声,拔足奔去。

莫之扬醒来时,是第三天的午后,睁开眼来,渐渐看清周围的物事,安昭、梅雪儿、朱百晓、侯万通以及万合帮贝如加、三圣教介寿山等人坐了一屋子。梅雪儿先看到他睁开眼,喜道:“阿之哥哥醒了!”安昭、朱百晓等人一齐围上来。

莫之扬懵懵懂懂,道:“师父呢?”安昭喜极而泣,柔声道:“秦老前辈好好的,在这岛上的‘听涛阁’中休养。”莫之扬又道:“何大广、鞠开、秦谢他们呢?”安昭道:“他们在别的屋子里养伤,都没什么事。”莫之扬放下心来,“哦”了一声,又沉沉睡去。恍惚中听朱百晓大声道:“我说了么,死不了的。有混元天衣功护体,那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梅雪儿道:“介堂主,快去禀报永王!”

他再次醒来,只见房中透进一层淡淡的星光,隐隐照在安昭身上。莫之扬略一动弹,安昭已察觉到,轻声道:“七哥!”莫之扬伸出手来,安昭握住他手掌,伏过来贴在胸前。莫之扬道:“昭儿,我睡了多久?”安昭道:“四天了。”莫之扬大吃一惊。

安昭点起蜡烛,打水给莫之扬擦脸。莫之扬见她双目布满红丝,问道:“你一直陪我?”安昭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她这一笑有千百样风情,莫之扬不由一呆,自语道:“由你陪着,便是死了,也必是风光无限。”安昭嗔道:“不许胡说,别以为你会什么‘摄魂心经’,就拿我相试。”伸手刮莫之扬的鼻子,忽觉得情难自抑,俯下去吻住莫之扬。

这一吻足有盏茶工夫,安昭抬起头来时,兀自热泪难收,忙拿过手巾来给莫之扬擦脸。莫之扬轻声道:“昭儿,吹了蜡烛。”安昭腮旁生晕,吹灭蜡烛,和衣在莫之扬身边躺下,轻声道:“你刚刚醒过来,可不许胡闹。”莫之扬搂住她肩头,低笑道:“你管住自己就好,快给我说说,师父他们怎样了?”安昭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日万合帮、三圣教众人正在等候,见叶拚奔来,知道事情不妙,忙围上去问。叶拚神智不清,越急越说不明白,领着众人来到三圣洞口石门边。鞠开、何大广大叫,介寿山挑了数名三圣教弟子,将石门掀开。万合帮众见洞内情形,均大骇。将秦三惭、莫之扬、秦谢救出洞去。鞠开见不少人已为洞壁武学吸引,偷偷观看,急出声喝止,说明端的。介寿山道:“这些邪恶东西留在这里,总是要害人,还不如毁去了干净。”率三圣教徒将壁上石刻悉数捣去。秦三惭出来之后,神智清醒,却极为虚弱,不知怎的,他不愿见别人,只与朱百晓、侯万通、十八婆婆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璘令人送他到听涛阁休养。后来朱、侯二人从听涛阁出来,朱百晓骂道:“这老糊涂不知什么福分,苗师妹怎么还愿意陪着他?”此外也再无别的言语。鞠开、何大广、秦谢都在养伤,鞠、何二人虽折断双臂,但未受多大内伤,接了骨头,已无大碍。只秦谢伤得厉害,还不能下地。三圣教对万合帮众兄弟热情款待,甚为周到。

莫之扬忧虑落地,叹道:“恩师不愿见人,自有原因。昭儿,你那个二哥呢?”安昭脸色一寒,道:“正要说他。永王派人看押着他,说要与你商量怎样处置。”莫之扬问道:“依你看怎样处置?”安昭不答,幽幽叹了口气。莫之扬道:“放了他。”安昭低呼道:“放了他?”莫之扬道:“你们毕竟是兄妹,不放了他,你能受得了?”安昭道:“我们早已无兄妹情分。不过,真要杀了他,我毕竟下不了这个狠心。可现下是永王说了算,他怎么会放过我二哥?”

莫之扬苦笑道:“昭儿,我真服了你。你明明让我去求李璘,却非得让我先说出来。”安昭被他说破,钻入他怀中,娇声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跟我小女子计较这些么?”莫之扬佯作生气道:“都是你的道理!”翻身将安昭压住。安昭急道:“不行,不行!”莫之扬笑道:“为何不行?”安昭道:“一来你伤还没好,二来,七哥,你想想,我现下一无家二无亲,一文不名,将来咱俩成婚之日,我拿什么当嫁妆?拿什么送给你?等到那一天,啊?”莫之扬好生沮丧,叹道:“又是你的道理!”翻起身练功。

第二日一早,一名黑衣剑士在门外问道:“安姑娘,莫帮主醒了么?”莫之扬收了功法,问道:“是永王派你来的么?你回去禀永王,我已好了,一会儿就去他那里。”却听李璘道:“我已来了。”

莫之扬开了房门,请李璘坐了。安昭道:“我去瞧瞧雪儿妹妹。”出了门去。莫之扬与李璘说起前几日的险事,道:“多亏殿下奏琴相助,否则,敝帮老少帮主、两名副帮主只怕全军覆没。”李璘道:“莫公子说哪里话来?是你救我性命在前,否则,只怕敝朝第十六皇子从此下落不明,三圣教投靠反贼,彼强我弱,大唐江山只好任由反贼凌辱啦。”他从来不苟言笑,这一回竟说出这等笑话,莫之扬大感亲切,由衷赞道:“殿下胸怀大志,在下佩服之极。”李璘笑道:“莫公子真这么看得起我?”莫之扬正色道:“岂能有假?”

李璘离席而起,正色道:“我最看重真英雄、好男儿。莫公子,若你不嫌小王愚笨,咱俩义结金兰,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左右手,如何?”莫之扬心道:“他虽贵为皇子,却是真看得起我,论本事,论见识,论胸襟,都令人钦佩。我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动容道:“蒙永王不弃,莫之扬敢不从命!”李璘大喜,与莫之扬携手走到香案下插香为盟,跪倒祷告:“上天诸神,地下苍生,李璘、莫之扬今日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此同甘共苦,若有不义之事,甘受天地责罚。”二人三拜毕,各报庚辰,李璘那年三十六岁,莫之扬二十一岁,莫之扬又拜大哥,李璘忙还礼。

两人重新落座,都觉得无限欢喜。李璘道:“贤弟,眼下辛一羞这个大奸人已除,三圣教只要稍加整顿,再无隐患。愚兄想待贤弟身体稍好一些,就择日返回陆上。我虽想让贤弟多歇几日,唉,奈何反贼来势汹汹,大唐江山风雨飘摇,实是让人放心不下。”莫之扬朗声道:“大哥,小弟的身体无恙,你只管放心。其实小弟也不愿在这岛上耽搁,咱们最好明日就启程。”李璘点头道:“贤弟善能体谅愚兄苦衷,只是,只是………唉!”长叹一声。

莫之扬心头一热,道:“只是什么?大哥不能对小弟说么?”李璘叹道:“只是一到了陆上,愚兄必忙于军事俗务,不能同贤弟一起浪迹天涯。唉,愚兄实在难舍贤弟!”莫之扬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说道:“大哥,你说什么话来?不是从今以后同甘共苦么?若大哥不嫌我不懂规矩,小弟情愿陪大哥一同抗击反贼。浪迹天涯怎么能行?天涯处处有反贼,哪有天涯可浪迹?”

李璘大喜,执住莫之扬双手,大声道:“好贤弟!”双目之中涌出泪花。两人既已交心,便再无猜疑,谈论起日后怎样招兵买马,怎样收复城池,越说越投机,各抢话头,笑声不绝。

却听屋外人声响处,朱百晓、侯万通、梅雪儿、万合帮各门主、三圣教几名堂主前来看望,房内拥挤,不少人又退出去,只十几个紧要人物在场。众人听二人已义结金兰,纷纷道喜。朱百晓贪吃成癖,大声笑嚷:“三圣教的朋友今日又要破费了,中午恐怕得设宴为永王和我乖徒儿庆贺!”介寿山暂管教中事务,当即连声答应,吩咐下去。朱百晓假公济私之计得逞,捅一捅侯万通,望一望莫之扬,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李璘道:“贤弟不宜劳累,咱们都回罢。”众人告辞。莫之扬叫住朱、侯二人,道:“两位师父,我恩师怎么样?”侯万通瞪眼道:“他好好的,有你苗师叔陪着他,还有什么不好?”莫之扬道:“弟子去看看他老人家。”朱百晓摇头道:“你别去,他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人都不见,连秦谢都没见着他。那老糊涂原先就不明白,现下武功尽失,更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狗屁不通之至。”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更加担心起来,道:“不行,我去看看。”

听涛阁傍南岸而建,莫之扬伤重不能一时痊愈,随朱、侯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朱、侯二人远远便停步不前,只指一指道:“那就是了。你要去自己去罢。”

莫之扬心下激动,快步向前,见房门紧闭,人息全无,不知怎的升起一股悲怆之感,哽声道:“师父,弟子莫之扬来看望您了。”只听秦三惭咳嗽一声,却不答话。莫之扬鼻子一酸,又道:“师父,您老人家生弟子的气,原也应当。请您开门让弟子看看您。”隔了良久,还是没听见回音。莫之扬又是失望,又是悲伤,对着屋门跪下,道:“师父,弟子明日再来。”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刚要转回,却听屋门响动,十八婆婆出来。莫之扬忙上前去,十八婆婆神情悠然,道:“莫公子,你师父好好的,你不用来看他了。他化去武功,更要好好钻研佛法,有婆婆在,你放心去罢。”莫之扬连连答应,道:“就劳婆婆费心了。”十八婆婆嘿嘿笑道:“说哪里话?婆婆倒应该谢谢你。”压低声音道:“他没了武功,打不过我,以后就听婆婆的话了。你说,婆婆以后的几年好日子,不是莫公子给的么?”莫之扬闻言一呆,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见她手中捏着一只快要纳完的男人鞋底,八十岁的老脸上竟荡漾着十八岁的幸福,忽觉脑海中一道来不及捉摸的亮光闪过,许多忧虑竟不解自消,豁然开朗。问道:“婆婆,不知恩师和婆婆何去何从?”十八婆婆笑道:“永王殿下说三圣教的人要全都到陆上去,你那师父是个懒人,说老天让辛一羞给我们准备这个好去处,就留在三圣岛了。”莫之扬微感凄凉,向听涛阁张望一眼。十八婆婆远远看见朱、侯二人,道:“莫公子快去罢。”返身进屋。

莫之扬呆立良久,喟然叹息一声,转身回来。朱百晓道:“怎么着,我说那老糊涂狗屁不通,果然不错罢?”

中午,三圣教在三圣殿大设筵席。秦谢经三圣教高手救治,伤已无碍,何大广、鞠开臂骨已接上,都在席间,只是不能用箸,由婵娟堂诸女服侍,两人是正人君子,也坦然受之。莫之扬起身敬酒,说道:“江湖之中,其实只有朋友和仇敌,哪有什么门派之别?万合帮与三圣教化敌为友,从今以后,追随永王殿下,共建大功。但愿叛军早平,黎民安居乐业。”众人皆响应,轰然叫好。席倩悄悄对秦谢笑道:“帮主偷我的马那件事,可不能对人说出去了。”秦谢低声道:“只有将来给咱们的孩子说了。”

当夜,三圣教收拾停当。李璘已答应放过安庆绪,便派三圣教夜枭堂十名教徒先送他回陆上。安庆绪捡回性命,狼狈上船,连夜离去。

第二日一早,万合帮、三圣教众人分乘七条大船,准备出发。莫之扬与秦谢去听涛阁给秦三惭辞行。来到屋外,秦谢情不自禁,哭道:“爷爷,我们要走了,您老人家还不让我们见见么?”听得秦三惭喟然长叹,俄尔屋门打开。莫之扬、秦谢喜出望外,奔进屋去。却见秦三惭正襟危坐,面容清瘦,眉目之间,慈善悲悯,两人忙拜下去。秦三惭叹道:“之扬,我一生收徒不少,惟你最得我心。你的武功不全得于我,处世为人,更在我之上。唉,自古出世入世各有道理,侠、隐、仕皆有所得,三者皆备,尤其可贵。为师别无多言,只盼能以我为戒,不骄不妄,去伪存真。唉,虽其难也,但其值也。”莫之扬听他又似在狱中一般“之乎者也”,心下甚喜,拜谢下去,道:“弟子当铭记于心。”师徒又说起韩信平等师兄的事,秦三惭叹道:“为师亦有过错。”莫之扬也长长叹息。

秦三惭又道:“谢儿,当年你们到范阳时,我曾说过一个故事,当初释迦牟尼问众徒:‘相者何也?色者何也?’佛祖微笑不语。我问你韩师叔,他不知如何作答,你还记得么?”秦谢恨恨道:“爷爷,你再休提那姓韩的,我恨不得杀了他方消心头之恨。”秦三惭微微摇头,道:“谢儿,你不要恨他们。是爷爷不好,教他们武功,没教好他们怎样做人。你道为何?众生皆有相,众生皆有色。无相无色,何有众生?你明白了么?”秦谢道:“谢儿还不明白。”秦三惭道:“以后遇事向你小师叔请教,便会明白。你二人去罢。”

莫之扬、秦谢垂泪拜别秦三惭、十八婆婆,上得船去。回头依依张望,渐渐越去越远,三圣岛终于看不见了。

一路无话,十二日后,七条大船在海口靠岸。莫之扬、秦谢等伤者经调养治疗后均已大好。李璘派人去知会江浙按察使与杭州太守,分派三圣教徒联络各大分堂,纠集教众到庐山听命。庐山为李璘封地(皇上赐给王侯大臣封地,用以解决俸禄),莫之扬也布置万合帮纠集同门赶赴庐山。朱百晓、侯万通二人跟莫之扬到了杭州,大吃三天,留笺辞别。江浙已招兵五万,李璘均率领赶到庐山。加上原先已有兵马和赶来的三圣教、万合帮门下,庐山达到十三万人马。李璘重新编排军队,重用何大广、鞠开、秦谢、介寿山等人,羽翼渐丰,派人到长安禀告唐明皇。

其时唐军与叛军正在大战,唐军连连败退,很是吃紧。唐明皇听到这个消息,连日的烦恶焦虑暂时缓解,当夜与杨贵妃笑曰:“我们有救了。现下有高仙芝、封常清、颜氏兄弟(颜真卿、颜杲卿)在陕郡(今河南陕县)、武牢(虎牢关,今河南荥阳汜水镇)一带拼死抗贼,璘儿又在庐山招集了十三万精兵强将,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华清池久已沉寂,是夜又有了歌舞。第二日,唐明皇亲自起草文稿,委任李璘为山南节度使,要他调兵赶赴战线,并犒赏杰能之士,还特别下了一道圣旨,着人飞骑传书李璘。

不几日后,李璘收到圣谕,召集部将,并特请莫之扬、安昭也来。莫之扬到庐山之后,一直无有军职,反不及何大广、鞠开等人,但他并不在意,这次听李璘召见,心想:“莫非要委派我军职了?”一进厅门,却见李璘走下座案,持着一道黄绢道:“莫之扬、安昭接旨!”

莫之扬、安昭心下惊讶,跪拜下去。各将领都一片讶然。听李璘宣道:“朕念莫之扬以平民之忠义,心系朝廷,率众投军,大功可嘉,封为‘神勇将军’,佐助山南节度使李璘军事;安昭女中人杰,自绝反贼,封为‘大义公主’。各食封八千户。钦此!”

莫之扬、安昭意外之极,拜谢龙恩。各部将领纷纷道贺。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这才明白李璘先前为何不给莫之扬委派军职,疑惑顿消,喜不自胜。鞠开最为率直,当即说道:“帮主封了‘神勇将军’,安姑娘封了‘大义公主’,这是天下的喜事。我看不如好事成双,‘神勇将军’接着当个‘大义驸马爷’便了!”诸将皆附和。莫、安二人相互望望,安昭向来大方,这一次却十分忸怩,面红过耳。

李璘道:“贤弟,当年太宗有训,要‘从谏如流’,诸将领皆已表决,愚兄也‘从谏如流’了。明日是五月二十六,正是黄道吉日。来,传我军令:‘神勇将军’莫之扬、‘大义公主’安昭明日成婚!”莫之扬喜悦之极,说道:“末将得令!”众将鼓噪。秦谢出列道:“禀节度使,小将曾有祖训,要事事以小师叔为师,小将与席家之女倩早有媒约,也该完婚了,特此请命,请节度使恩准!”李璘稍一惊愕,笑道:“准了!明日秦谢也完婚,我送你们一副对联,‘师叔师侄差不多,同在一日小登科!’”众将笑闹不已,军帐之内闹成一片。

李璘挥挥手,众人静了下来。见他又拿出一张信笺,说道:“皇上还有手谕,让我率军赶赴新安,各位以为如何?”众将领议论纷纷,有的道现下庐山虽有十三万人马,但练兵还不够,不宜立即出师作战;有的道既然皇上调令,那就该听从。李璘沉吟未决,道:“此事各位回去仔细再想想,等两对新人完婚之后再议罢。”

次日,庐山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为莫之扬、安昭及秦谢、席倩两对新人完婚。席间,梅雪儿不知怎的高兴不起来,暗暗思忖:“永王虽已许我将来纳为王妃,可他早有正室,我哪及得上安昭姐姐福气好?”悄悄抹去眼泪。

洞房之夜,莫之扬揭去安昭霞帔,见新人凤冠闪动,红衣映衬,愈发显得国色天香,典雅华贵,不可方物,不由喜道:“昭儿啊,昭儿!我莫之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挥掌击灭红烛,搂住安昭。安昭吃吃笑道:“莫郎,这样还不行,你猜出我一个谜语,我才依你。”莫之扬简直要晕过去,催道:“快说,快说。”安昭道:“是两个字。一个字是‘头比天高,亲亲个郎’,一个字是‘左七右七,横山不移。’”莫之扬哪有心思,胡猜几回不中,讪讪笑道:“你说是哪两个字?”安昭笑道:“‘头比天高,亲亲个郎’,这是‘夫’字。左七右七,横山不移,这是‘妇’字。你要和我做夫妇之事,却连这两个字谜也猜不出来。”伸指刮他鼻子。莫之扬抓住她的手趁机按住,忽然心中一动,道:“我也有个字谜。‘何必人去才知’,你猜得出么?”

安昭吃惊道:“这不是玄铁匮那张纸上说的话么?”细想一会,道:“原来是一组字谜。这是个‘可’字了。”莫之扬听她说得不错,笑道:“你比肖不凡那坏蛋还狡猾。咱俩做夫妇,那是‘可’了。”解她衣裳。哪知安昭道:“别动,别动。”莫之扬气道:“还要怎的?”安昭好似被点了穴道,呆坐不语,忽然失声道:“是了!是了!”莫之扬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了?”

安昭道:“莫郎,你记得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么?”莫之扬心中一动,道:“怎不记得?山旁一群秀才,白丁仅识书页。一去美酒无水,离死只差一夕,横竖都是仇敌。为害不多即止,何必人去才知,一卜不是上策,水深枉结同心。”安昭喜道:“原来这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字谜。我已破了这谜语,连起来就是‘峰顶西七十步可下洞’。”将各谜语细说给莫之扬,问道:“那西石是侏儒山的形状,那日咱们在峰顶看过落日。莫郎,你记得峰顶西七十步是什么地方么?”莫之扬失声道:“是苦泉?”安昭道:“半点儿也不错。”

两人都被这一答案吓住,好一会儿才透过气来。安昭叹道:“不知上官姐姐怎样了?”莫之扬愁上心头,良久道:“谜底要赶快告诉永王殿下。”安昭醒回神来,笑道:“莫郎,咱俩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还是赶快‘头比天高,左七右七’好了。”回头抱住莫之扬,拉倒在床中。

二人苦恋两年,这一夜缠绵,自然极尽恩爱。有诗为证:

明月专为情人圆,百合怒放花香甜。

销魂最是情深处,发肤相亲心相连。

寻花问柳何足论,招蜂引蝶更枉然。

欲求人道真境界,先知情洁不敢染。

第二天一早,小夫妻起身洗漱,安昭挽了发髻,作妇人打扮。两个邀了秦谢、席倩,去庐山瀑布游玩。庐山瀑布雄伟壮观,轰轰作响,溅起层层飞玉,衬得周围山峰青翠浓绿,清新之外,更见气势。四人流连忘返,不觉日已中天,早有李璘派军士挑来食盒,四人在观瀑石上小酌野餐,均觉心旷神怡。安昭取笛吹奏,席倩合了一首《蝶恋花》,二女各嫁了佳婿,喜悦之情自然流露,笛声奏得宛转,歌儿和得动听。良辰美景,佳人好曲,莫之扬、秦谢真男儿性情,不觉饮得醉意醺然。

却见山路上来两个人,向观瀑石走来。左边那人莫之扬、秦谢认得,是李璘的谋士皮儒,右边那人五旬年纪,须发微见斑白,面色红润,斜挂一把华剑,大袖飘飘,隐隐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安昭赞道:“此人不俗。”四人怕失礼,各自起身,着随从收拾东西。

皮儒见到四人,拱手为礼,笑道:“将军、公主也在这里,秦参军、参军夫人,皮某有礼了。”与他一起的那人见四人打扮,低声相询,皮儒小声作答。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笑道:“难怪适才在军中见不少将士酒醉未醒,原来昨日是莫公子、秦公子贺喜来着。李某昨日未逢其会,今日补上。”径上前从军士那里要来酒壶、酒杯,连饮三杯,哈哈大笑。

莫之扬见此人性情狂放豪爽,甚为心仪,笑道:“足下为我们道喜,我们理应答谢。”与秦谢各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问道:“在下眼拙,似是以前没见过足下,不敢请教高姓大名?”那人笑道:“在下姓李名白,表字太白。”莫之扬、安昭、秦谢、席倩皆“啊呀”一声,重新见礼,责问皮儒:“何不早说?”皮儒笑而不答。安昭最喜李白诗文,此时得见,喜不自禁,吩咐随从下山再准备肴馔过来,在观瀑石旁的“飞云亭”重新置酒。莫之扬问道:“不知大学士何时到的庐山?”李白道:“今日早晨才到。”安昭笑道:“见到殿下了么?”李白说道:“殿下正在沙场练兵。我便直接叫了皮先生来观瀑布,未料正好遇到两对新人。”他酒量极大,说了七八句话,竟喝了十几杯酒,愈发显得狂放不羁,气度非凡。

皮儒见气氛热闹,笑道:“永王殿下合该能建奇功伟业,当今天下文坛泰斗何者?太白兄也。武林之中谁为第一?‘神勇将军’莫公子是也。文武皆备,何愁军伍不强,功业不成?”莫之扬忙谦道:“皮先生说大学士那句话不错,若说小将是武林第一,那可万万不敢。”李白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太白也好剑术,听说莫将军剑术通神,不知可否见识见识?”秦谢、席倩皆附和。莫之扬新婚,未将“汲水剑”带在身上,道:“我不过略知剑术,焉能卖弄?再说,今日也没带着剑。”李白解下腰上佩剑,笑道:“莫将军试试可称手么?”

莫之扬推辞不过,接过佩剑,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闪亮,知是把好剑,但并非利器,道:“好,小将便献丑了。”来到观瀑石上,长剑在手,将潇湘剑法演练出来。但见飞瀑之下,一条人影矫若游龙,忽而岳凝峰峙,忽而风起云涌,剑芒闪动,激得瀑布溅出一道道水气,映出彩虹。古人不懂彩虹怎样形成的,因以为是龙神显形,李白以好剑术而别于其他文客诗人,一班人常赞他剑术高明,文武双全,天生之才等等,日复一日,连他自己也以为剑术真的跻身一流高手之境。见了莫之扬的剑法,才知道自己在剑术上不过是三脚猫而已,从此绝口不再提自己的剑法了。莫之扬一套剑法练完,还剑给李白,李白击掌称赞,亲斟了一杯酒,敬给莫之扬。安昭趁机道:“李学士诗才有如天人,不知我们能不能见识见识?”

李白慨然应允,皮儒早就带了纸笔,在“飞云亭”护栏板上铺了。李白望望瀑布略一思索,左手持酒壶,右手悬狼毫,饱蘸浓墨,“刷刷刷”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写下了《观庐山瀑布》。诗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诗想像丰富,气势雄浑,色彩鲜明,音调高昂,语言朴素自然,向来为人所称道。安昭不待墨迹干透,已快步上前收起,道:“多谢大学士惠赐墨宝。”可怜皮儒一番苦心,白带了纸笔,不敢跟安昭争抢,悄悄对莫之扬道:“回头还请大义公主抄录一首。”

诗仙诗兴发尽,勇士剑术通神,惺惺相惜,谈笑风生,不觉日已西斜。众人下峰回营,莫之扬道:“在下有三日休假,不陪学士到殿下处了。”李白醉意醺然,说道:“莫公子诗不及太白,太白剑不及莫公子,改日咱们好好斗酒,一决高下。”跟皮儒去见李璘。

莫之扬夫妇与秦谢夫妇也道了别,携手返回营舍。安昭得到李白的墨宝,当夜忙着裱糊,莫之扬倚在锦被上,看着忙忙碌碌的妻子,酒劲上涌,倦意袭人,不觉沉沉睡去。半夜醒来,见安昭兀自未睡,正在灯下做针线。莫之扬悄悄上前,一把抱住她,笑道:“你怎么还没睡?”安昭晃晃手里的鞋底,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做这些可不行。你瞧瞧,怎么样?”莫之扬见那鞋底纳了半个“人字纹”,针脚歪七扭八,刚要取笑,忽然想起十八婆婆来,不由柔声道:“好得很,待你做好了,我天天捂在心口上。”安昭笑道:“你光着大脚丫子抱着鞋?”将鞋底扔到桌上,投入莫之扬怀中,吃吃道:“你天天把我捂在心口上就好。”莫之扬暗道:“莫非女人本来不会纳鞋底,只要一跟了男人,便无师自通了?”

安昭伏在莫之扬怀中,悠悠道:“莫郎,你说世上有没有神仙?”莫之扬柔声道:“咱们就是神仙了。”安昭吃吃笑道:“神仙也不及咱们,神仙哪能当将军呢?”莫之扬问道:“这怎么解?”

安昭道:“神勇将军可不是个小官儿,辅佐山南节度使军事,自然要操心费神。后天你们就要议事,你准备怎么说?”莫之扬笑道:“我说大义公主挺好的,还给我做了一双新鞋呢。你最好明天就赶出来,我到时候穿出去让永王他们瞧瞧。”安昭笑得喘不过气来,道:“没羞,我跟你说正经事呢。”莫之扬侧脸向她瞧去,但见朦朦一片银灰色微光掩映之中,安昭俏目弯弯,皱着鼻子,撅着小嘴,说不出的惹人心动,不禁一把搂住,沉声道:“我就喜欢听不正经的事。”安昭嘻嘻低笑,伸手搔他腋窝,莫之扬不由得晃来晃去,只得道:“好好好,我听你的正经事。说罢,听还不行么?”

安昭见他求饶,笑道:“那天永王给各将领留了一个疑问,你还记得么?”莫之扬心中一动,正色道:“发不发兵的事么?”安昭点头道:“正是。”莫之扬道:“嘿,你真以为我只会想起不正经的事啊,我早想好了,我主张发兵,既然已经筹建了军伍,难道只是管饭的?”

安昭沉吟道:“莫郎,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永王那人雄才大略,岂能不知战局危急?岂能不知兵贵神速?按理说此事根本不必议,却为什么要让诸将再仔细想想?”

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道:“你是说永王不想发兵?”

安昭双目炯炯,慢慢道:“正是。”莫之扬稍一猜想,摇头道:“没有道理啊。”

安昭微微一笑,道:“我的莫郎是个真正的好人。你想,永王虽是皇子,但排行十六,又一向不得宠信。那次你去皇宫,难道没看见他与皇上、太子似是有些不和么?他不甘于久居人下,得到江湖四宝,不献给皇上,就是这个原因。他不会出兵,到了他以为羽翼丰满之时,才会有所行动。现下我爹爹、二哥他们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哪支军队去拼杀抗衡,哪支军队就会损失惨重,再难振作。后日你们议事,你最好不要主张出兵,他若自己主张出兵,你再附和。”

莫之扬从未想过这些事,忽觉得有一丝凉飕飕的味道,沉吟良久,沉声道:“昭儿,你说,那宝藏的秘密该不该告知他?”安昭喜上眉梢,在他腮上送上一吻,笑道:“孺子可教矣。他若是知道这个秘密,必然更会按兵不动,取得宝藏,扩大势力。可打仗靠的是速战速决,只要略有懈怠,对方就会乘胜进击。真要到了那时,战火势必蔓延,黎民百姓更加受苦。因此,打仗是为了不打仗。”

莫之扬叹道:“正是如此。”顿了一顿,忽然道,“昭儿,你说你爹爹有没有可能打赢,真的南面为皇?”

安昭叹道:“绝无此理。百姓思平安,且心向朝廷,我爹爹虽一时取胜,可不久就会由强转弱。唉,我虽不愿如此,可事情必然如此。”

莫之扬喟然叹息,沉吟道:“我想宝藏的秘密还是该告知永王。他以诚待我,我也应当以诚相报。”安昭点头道:“那也由得你。”

第二日一早,莫之扬去见李璘,告知侏儒山藏宝秘密。李璘大喜,道:“贤弟真是奇才,竟解得了玄铁匮中的哑谜。”莫之扬道:“却不是我。”告知实情。李璘赞道:“大义公主女中诸葛也。”喜不自胜,负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然立住道:“贤弟,这件大事,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得你去。你新婚大喜,别怪愚兄不近人情。”

莫之扬想起上官云霞的事来,寻思:“我答应过一年之内返回苦泉石洞,正好去向她请罪。唉,上官家母女给我的恩惠不少,我却欠她们太多。”说道:“大哥何必见外?我明日就动身。只是,不知大哥那天说的发兵之事,可有了打算?”

李璘乜斜着眼望着他,微笑道:“这是大义公主让你问的罢?贤弟,我已布置粮草,十天之后,兵发黄河!”顿了一顿,悠然道,“这可在贤弟夫妇意料之中么?”

次日,莫之扬点了何大广、秦谢及原三圣教高手邱作宇等三十名精干人马,离庐山北上。李璘见莫之扬等均作江湖卖艺的马戏班子打扮,暗暗称赞,直送到山下,亲自敬了上马酒。安昭与莫之扬新婚便离别,依依难舍,直到再不见他们踪影,方怅然归去。

莫之扬等要务在身,不敢懈怠,一路疾行,不一日过了黄河,直奔侏儒山。其时黄河以北地区大多沦陷,所经之处,民不聊生,叛军飞扬跋扈,抢杀淫掠,无恶不作,所见所闻,令人无限愤慨。众人不敢惹事,强忍怒气,昼伏夜行。又过数日,进入一座峡谷,莫之扬在前引路,行了七八十里,终于找到一株刮去树皮的松树。莫之扬令众人停下,下马抚摸那株松树,想起上一回与安昭仓惶下山的情形,心下戚然,寻思:“上官母女凄苦无助,众侏儒羸弱可怜,我岂可率众上山施以威逼?”双目黑漆漆的,似是又见到了上官云霞眼睛被他打瞎,在地下来回翻滚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何大广道:“帮主,路途不对么?”莫之扬道:“各位可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这次事关机密,除莫之扬而外,无人知道,均茫然摇头。莫之扬沉声道:“我告诉大家,今日咱们是来取前朝藏宝的。那宝藏据说数量惊人,但能否取得,却看天意如何了。各位都在这里等候,无论见到什么,都不可鲁莽行事。何都护,这就交给你了。”何大广躬身得令。莫之扬道:“秦参军,你和我去。”秦谢见小师叔点到自己,喜道:“是!”跃下马来,跟着上山。

侏儒山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多亏有以前的路标,两人施展轻功,足足行了一个时辰,忽见一座山峰云雾缭绕,林木葱茏,莫之扬道:“那就是了。”秦谢道:“神勇将军,就是那里么?”这次乔装出行,秦谢扮的是一名趟子手,莫之扬扮的是专收银子的鸣锣先生,耍把戏用的家什都别在腰上。莫之扬不由笑道:“我这模样像神勇将军么?秦谢,咱俩以后再用不着这么客气。”说话之间,两人已上了侏儒山。侏儒山虽住了曲家庄一班矮人,山峰却不仅不“侏儒”,反是很挺拔,莫之扬拿出“西石”对照,果然丝毫不错,想起安昭来,不由自语道:“她怎么偏偏这么聪明?”

两人又攀上近二里,已置身云雾之中。秦谢赞道:“好一处仙山!”莫之扬正要作答,忽听树枝晃动,两道矮小的人影从一棵古松上跃下,奔上山去。秦谢惊道:“小师叔,我看见两个侏儒!”莫之扬笑道:“不一会儿你就能看到更多了。”他已认出那两人,叫道:“曲五五,曲四六,是我!”那两个矮子停步转身,狠狠瞪他一眼,返身又跑。山上树木茂密,两人不一会就失去踪影。

莫之扬怅然若失,喃喃道:“他们恨我。”秦谢瞧他神情,不敢询问。莫之扬道:“秦谢兄,我得罪过这山上的朋友,可要取得宝藏,不见他们万万不行。待会儿若是他们辱骂我们,你可千万要忍气吞声。”秦谢连声答应。

两人发足向曲五五、曲四六追去。曲家二人哪能跑过他们,眼见越追越近,大声道:“庄主,庄主,那个姓莫的来啦!”二人个头不高,嗓门却老大,声音远远送出。一跑一追之间,各人已先后登上峰顶。见山峰之上二三十间石屋还是老样子,凉棚下曲家庄男女老少正围在一起劳作。有的舂米,有的搓麻,见莫之扬、秦谢上来,全都停下手中活计,几十名青壮侏儒抄起钢叉、哨棒来,冷冷不语。秦谢几时见过这么多侏儒,张大了嘴,竟一时不能合拢。

曲五五径奔到二四夫人跟前,气喘吁吁禀道:“庄主,我和四六叔在乌桕沟那里套兔子,看见那个姓莫的带了另一个大怪物上……上山来啦……”说到这里,回头一看,见莫之扬二人已站在身后,便停了话头,也抄起一柄钢叉。莫之扬心想:“原来二四夫人已当了庄主。”想起她骑在马上颠三倒四的事来,不由莞尔,上前行礼道:“晚生有礼了。二四夫人原来已当了庄主,真是可喜可贺。”二四夫人小拐杖在地上一顿,冷冷道:“哼,曲家庄以仙客待你,你却怎样对待我们的?你还有脸到这里来!”

莫之扬叹口气,赔笑道:“晚生纵有错处,可是都是因事赶事,二四夫人想必也是知道。一六庄主呢,怎没有见到?”

二四夫人冷笑道:“曲家庄的事,不用别人管。来人哪,把这两个怪物给我赶下山去!”她一声令下,曲四六等一班精壮侏儒持叉上前,向莫之扬、秦谢逼来。不过他们见过莫之扬的本事,明着是撵人,实则更怕激怒他,是以小心翼翼,谁也不敢上前过快。二四夫人冷笑道:“要脸的,就不要来欺负我们这些矮子!”

秦谢见这了这阵势,当真头大如斗,暗道:“小师叔怎么得罪了这些侏儒?看样子得罪得还不轻!”

莫之扬高声道:“二四夫人,请容晚生慢慢说明!”二四夫人小身板挺得笔直,小短脖梗得老硬,喝道:“你非要逼矮子们动手是不是?”莫之扬急道:“二四夫人,请听我说!”二四夫人喝道:“三十儿、四六、五五,你们有什么好怕?最多让他杀了就是。给我上!”庄主督促之下,曲四六、曲五五等一班人壮起胆子,冲上前来。曲五二以前曾盗过莫之扬与安昭的马,极为机智,他知莫之扬武功高明,不敢招惹,一叉向秦谢小腹刺去。秦谢虽谨记小师叔的告诫,但知此时不“轻举妄动”就会完蛋,后退一步,抬脚踏住曲五二钢叉。曲五二用力回夺,却哪里能动得分毫?曲五五与他是同母所生,见哥哥力怯,怒喝一声,挥叉刺向秦谢右胁。秦谢“呛啷”拔出剑来,一招“秦琼卖马”,砍断曲五五叉柄,回剑削向他右臂。莫之扬喝道:“不要伤他!”秦谢硬生生收回长剑,松了左脚。曲五二拽回钢叉,叫道:“他们不敢伤咱们,上啊!”众侏儒皆鼓噪,刀棒钢叉齐上。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不怕挨几下叉棒,可苦了秦谢,只能自保不能伤人,顿时给众侏儒闹了个手忙脚乱。莫之扬臂挡脚踢,为秦谢架开不少兵器,但众侏儒已知无受伤丧命之忧,轮番攻上。莫之扬叫道:“二四夫人,快教他们住手!”二四夫人笑道:“你们快快滚下山去,他们自然就停手啦。”莫之扬无可奈何,苦笑道:“既如此,便得罪了!”运功于臂,施出一路擒拿手。这擒拿手是他从班训师处学得,本极为普通,可由他使出,那是何等威力?莫说是曲家庄一班侏儒,便是武林好手,也招架不住,只听“劈里啪啦”一连串响动,曲家庄青壮侏儒的兵器都给他夺下,扔了一地。

曲家庄众人给他镇住,一时俱都无语,只一双双小眼睛中闪动着又是仇恨又是恐惧的光芒。莫之扬看得清楚,不禁心下隐隐作痛,喝道:“曲家庄众位朋友,迫不得已,万望恕罪则个。在下今日来贵庄,是想见见上官楚慧的,不知她回来了没有?”

二四夫人恶狠狠道:“你想欺负小仙姑,除非先杀了我老婆子!”她虽个矮人小,满头白发,倒是大义凛然。莫之扬不由肃然起敬,笑道:“二四夫人误会了。我哪里会欺负她?的的确确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二四夫冷笑道:“那么老婆子告诉你,小仙姑没有回来,也不想见你,你快下山去罢!”

正在此时,却听东首一间石屋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是谁来了?”

莫之扬闻声大惊,动容道:“上官楚慧?”脚下一点,掠了过去。二四夫人大惊,叫道:“休得无礼!”持拐追来。

莫之扬两个起落,已到了那石屋门前,颤声道:“上官楚慧,是你么?”屋内那女子一声低呼,失声道:“你是谁?”莫之扬叫道:“是我,我是莫之扬!”奔进屋去,只看了一眼,便已呆住。

你道怎的?原来屋中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席地而坐,面上尽是高高低低的青筋血管,双目呆滞,射出碧幽幽的光芒。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令人不寒而栗。

莫之扬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一步抢上前去,颤声道:“上官楚慧,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上官楚慧茫然地望着他,双手曲握,莫之扬这才见她双手已是血脉破裂,露出森森白骨,蓦然想起秦三惭的话来,“四象宝经”的种种坏处果然已在上官楚慧身上发作,恨道:“我已教给你洗脉大法,你为什么不练?”

上官楚慧恍若未闻,呆呆望着他,忽然叫道:“你是傻相公!你是傻相公!傻相公,你回心转意了,来娶我了么?”

莫之扬浑身一震,似个木头人一般,动弹不得,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上官楚慧哈哈大笑,高声道:“我没说错,我说过你会来找我的。看看,你们看看,他可不是来了么?”转头看着门口的二四夫人、曲五五等人,脸上尽是得意之色,笑了一阵,蓦然笑容收敛,厉声喝道:“你们都走开!”曲家庄众人谁也不敢违拗,退了下去,门口只剩下一个秦谢,似已被此情此景惊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