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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人有病常常有药治 魂无根往往无窍归

词曰:冷落人间事,惚惚复痴痴。莫向东风问春雨,东风今春归来迟。闲来乱添旧词。镜中新妆,也憔悴,何况平日?遣寂寞,剿新丝,新丝又牵旧时丝。有意剪老枝,无力拔心刺。人间分离皆可就,最切相见无望时。

原来,三圣教设婵娟堂,搜罗天下美女,专供教主淫乐消遣。婵娟堂诸女平时犹如宫廷嫔妃,不参加教中议事。只是有时教主宴会各堂,或掌令使等贵客来岛,辛一羞才命婵娟堂诸女献艺。

莫之扬昏迷之后,有胆大些的教徒从门缝中见到教主受伤而死,知道再不能遵守那“没有教主命令不得入内”的命令,招呼一声,破门进厅,见一屋子人竟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教主更是已经死透,掌令使、各堂主昏迷不醒,不由得个个惊慌失措,大气也喘不过来。三圣岛上有职位的只剩下冷婵娟,当即有人飞奔去报。

冷婵娟来得正是时候,一声“慢着”便从刀口下抢出莫之扬的性命。她四下将大厅扫过一眼,扑到辛一羞身边,大呼道:“教主!教主!”辛一羞在三圣教徒心目当中,无异于神人,从未有人想到过他会死,冷婵娟一呼,众教徒俱都急切叫唤。又分头叫唤各堂主,却哪有人动得了?

冷婵娟抚尸恸哭几声,转头望着莫之扬,恶狠狠道:“教主是你杀的么?”莫之扬点点头,道:“不错。”冷婵娟倒吸一口冷气,接着道:“各堂主也是你下的毒药么?”莫之扬摇头道:“不是我,是你们教主。你们赶快出去,小心也中毒。”冷婵娟气极反笑,她天生狐媚,当此之际,仍笑得眼波流转,抚胸道:“莫公子真是会说笑话,不过,你消遣本堂主,本堂主却不会让你好受。”

话音未落,忽听“哎哟哟”连声,厅内教徒纷纷倒下,冷婵娟大惊,道:“怎的?”莫之扬急道:“冷堂主快些出去,这里危险之极!”冷婵娟纵身后退,那海霸彩葵的甜润味儿迷得她脚底飘忽,掠出厅门,跟来的九名弟子却只有五名出来,其余四名躺在厅内,其余各堂的教徒只出来两个。

冷婵娟惊恐无力,扶住厅门,颤声道:“莫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莫之扬强忍着疼痛,道:“此事说来话长。快找海螵蛸磨粉,拿开水冲了送来。”

冷婵娟但觉手足俱软,竟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回到本堂,命手下七十余名女弟子全部起来。那些女弟子平日以梳妆打扮为要务,此时不知深浅,仍仔细穿戴,有的穿戴整齐了,还要打水洗脸,擦油梳头,以为教主又心血来潮,要众女献舞。冷婵娟不由得连连喝骂,吩咐她们快冲海螵蛸水,众女这才急急忙忙分头操办。

不一刻,海螵蛸水已冲好,足足三大木桶,那两名男弟子中毒虽轻,也已无力提水,自由婵娟堂众女提了来到大厅。莫之扬惊道:“你们怎么这样就进来了!快分饮海螵蛸水!”冷婵娟也当真听话,拿了木碗,让众女分饮了一桶,道:“莫公子,该怎么做?”

莫之扬方才已运功疗伤,这时恢复了半分力气,勉强站起来,让冷婵娟递来一瓢水,捏开李璘的牙关服下,再给安昭、十八婆婆、朱、侯几人分别服下。众女自去给各堂主及同门灌服。

正在忙碌,忽听一人大声道:“快把那姓莫的拿下了!”三圣教众女均吃了一惊,纷纷转头寻找发话之人。莫之扬已知此人是谁,笑道:“在下倒忘了你。”众女顺他目光所向瞧去,却见一人头下臀上,头勾在地上,满面鲜血,此时正从两腿之间恶狠狠望着莫之扬。冷婵娟看此人形态滑稽,不由笑道:“阁下是谁?”

原来安庆绪撞昏过去,此时恰好醒来。不过他穴道未解,还是翻不过身来,侧目看见莫之扬嘴角、胸前都有血迹,似是受了重伤,当即忍不住发号施令起来。见冷婵娟发问,冷冷道:“你不认得我,却自有人认得,叫辛教主、肖护法来。”冷婵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道:“阁下难道没看见辛教主、肖护法已经……已经死了么?”

安庆绪大惊道:“死了?他们死了?”见冷婵娟所指正是自己身后,那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所在,但已知她所言非虚,气急败坏地道:“辛教主、肖护法是给姓莫的害死的,快把他杀了!”

冷婵娟诧道:“阁下到底是谁?本堂为何要听你的?”安庆绪结了一结,冷哼道:“你们教主知道!”

原来辛一羞与安禄山父子勾结,只肖不凡一人知道。明着都是尊李璘为三圣教掌令使,只要令牌一到,教主本人也得服从。安庆绪每回来岛都由肖不凡秘密接送,三圣教自左护法叶拚及各堂主以下却无人认得他。

莫之扬推想之下,已知其中原委,哈哈笑道:“我认得这个人,他叫草包猪。”安庆绪见他说话之间似又恢复了元气,吓得再不敢说话。莫之扬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使劲翻过他来,想起此人的种种坏处,恨上心头,拍着他的头笑道:“草包猪,你方才玩什么哪?在地上乱拱,让你爹爹看见了,定会打你屁股。”安庆绪心中一哆嗦,见莫之扬不说破他的身份,也只好装糊涂,奈何眼睛不争气,竟落下一串泪珠来。莫之扬拍着他道:“草包猪别哭,别哭。”婵娟堂众女虽在这等情势之下,也忍俊不禁,相顾失笑。

冷婵娟叫了肖不凡手下的两名男弟子过来,问了几句,那两名男弟子只说是肖护法领来的,究竟是谁,也不确知。冷婵娟道:“等掌令使醒来,由他作主吧。莫公子,你武功高强,本堂放心不下,只好先将你绑了。”

莫之扬摆手道:“在下此时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何况杀别人?冷堂主,不必浪费绳索了。等掌令使与众位堂主醒来,自见分晓。”自言自语道:“夜深人静,两不相见,绑人做什么?”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冷婵娟霎时面红耳赤。

那一日莫之扬曾装成“掌令使”,与冷婵娟假意奉迎,反中了冷婵娟计策,“西石”为冷婵娟抢去。临走之时,冷婵娟见莫之扬眉清目秀,少年英俊,动了春心,痴痴说过“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两不相见,一宵激情,唉,可惜……”等语。这时莫之扬说出其中两句,冷婵娟想起当时情形,顿感脸热心跳,竟暗暗欢喜,偷偷瞟莫之扬一眼,愈发觉得他英俊过人。忽然一惊,自责道:“教主遭此人杀害,我岂可有此念头?”定定心神,指挥众女救助中毒之人。莫之扬也暗怪自己轻薄,走到大厅一角,坐下运功疗伤。

不一刻,中毒之人相继醒转。各堂主昏迷之前都听到教主要连他们一起杀死的话,现下醒来,见辛一羞、肖不凡二人身死,惊奇之外,复又庆幸。李璘中毒较深,还未苏醒,八大剑士在一边为他推拿。安昭醒转之后,见梅雪儿、十八婆婆已经无恙,自去看望朱百晓、侯万通。

莫之扬运功一周天,暂将一股逆血压住,心想:“辛一羞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掌之伤,非得三五个月不能痊愈。”想起辛一羞威猛无伦的掌力,心有余悸。

李璘醒来之后,见三圣教众人都等候在厅中。他大难不死,听手下将原委告知,心中喜极,却不露声色,着八大剑士扶他起来,望着三圣教各堂主及一班教徒。三圣教各堂率众教徒拜伏。李璘心下激动,道:“众位以为如何?”各堂主齐声道:“一切听从掌令使吩咐。”李璘微笑道:“好!各位兄弟,辛一羞、肖不凡暗通反贼,意欲加害于我,竟不惜连众兄弟也要一起葬送。今日起死回生,全仗莫之扬莫公子之功,各位先谢他救命之恩。”三圣教诸堂主向莫之扬道谢。

李璘又道:“各位折磨了一夜,刚刚脱离危险,先歇息一日,后日再议事罢。”当下吩咐教徒埋葬辛一羞、肖不凡二人尸首。夜枭堂新堂主介寿山禀道:“他们二人作恶多端,应该扔到海中去喂鱼。”李璘叹道:“辛一羞武功绝顶,一生纵横江湖,虽罪不可恕,但我们何必在死人身上出气?话传出去,难免教人以为我小鸡肚肠。”分派下去,命人将安庆绪关押起来,与一众人回到寝舍,分头休息。

次日一早,莫之扬觉得精神稍好一些,去拜访朱侯二人。朱百晓、侯万通经昨日之事,对莫之扬更是喜爱之极,拉他坐下,二人笑吟吟地打量着他,似是望着新娶的漂亮媳妇。莫之扬道:“两位师父好些了么?不知笑什么?”侯万通笑道:“老魔头的毒药确实厉害,不过已没什么了,倒是乖徒儿要仔细疗伤。”朱百晓道:“好徒儿,‘至尊秦仲肃,横行辛无敌’。其中一个已败死在你的混元天衣功之下,可见我与你侯师父自己虽不是绝顶高手,但收的徒弟却是一等一的。”

莫之扬道:“两位师父有所不知,若论真实本领,弟子却不是辛一羞的对手。”将昨夜险斗情形说过。朱侯二人听得各捏了一把汗,半晌,朱百晓道:“他事先服了解药,还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气,你却不怕。那不是混元天衣功百毒不侵么?还是在武功上胜了他。”

侯万通自然也是兴高采烈,说师门神功终有传人,神明不负等等。莫之扬却殊无喜意,说道:“二位师父,武功好坏,并不能决定人生是苦是乐,恩师被辛一羞骗到三圣洞中,此时正身受练功之苦,哪里就是好事?”当下将昨夜所闻说给朱百晓、侯万通。二人听了,半晌做声不得。还是莫之扬道:“眼下咱们第一要务,是去三圣洞请出恩师。”朱百晓道:“话说在前头,我二人与秦三惭虽同门学艺,却志不同,道不合。他老糊涂做的事,我哥儿俩横竖看不惯,传你武功,为的什么,乖徒儿可不能忘在脑后。”莫之扬知道不是说服他们的时候,当即要去找安昭,早有三圣教婵娟堂弟子在外候立,不一刻将安昭请来。

安昭虽是智识过人,却也无法一时半刻便能化解秦三惭师兄弟的恩怨。正说话间,屋门响处,李璘率三圣教众堂主及十八婆婆进来。众人说起昨日化险为夷,又齐谢莫之扬。李璘道:“待回到陆上,本王第一件紧要事,就是要为莫公子、安姑娘请功,昨夜之事,你我等丢命还在其次,万一辛一羞得到韦武遗宝,安史反兵岂不如虎添翼?如若果真如此,李唐江山从此沦入虎狼之口,则已然矣。莫公子、安姑娘所立之功,正可说是扶危救难之举。”三圣教诸堂主死里逃生,心中感念莫之扬恩德,这时一齐称赞。莫、安二人相谢,莫之扬说道:“永王志向远大,用心良苦,上苍不忍君之大业毁于小人之手,在下只不过巧合不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气而已。我倒有一事烦劳三圣教众位朋友,在下恩师秦老掌门困在三圣洞中,相烦哪位引路搭救。”没想到一听此言,各堂主均面呈惧色,竟无一人应承。朱百晓冷笑道:“你们只消给我们引个路,就再不用管了,这为难么?”

夜枭堂堂主介寿山忙摆手道:“朱老前辈误会了。那三圣洞石壁上刻有绝世武功,练武之人万万看不得,否则就会忍不住想练,一练之下就无法停下,非心力枯竭而死不可。我等怎能让莫公子犯险?”朱百晓笑道:“世上哪有这种武功?”莫之扬正色道:“越是如此,越要救师父出来。”他知梅雪儿曾被关进三圣洞中,向她望去。梅雪儿惊惧不已,颤声道:“阿之哥哥,你不要去!”莫之扬奇道:“这是为何?”梅雪儿摇头道:“总之你不要去!”

莫之扬还待再问,却听房外吵吵嚷嚷,人声大乱,不一会儿进来一名教徒禀道:“掌令使,大事不好,万合帮的人打上岛来了!”众人一听,抢出房外,却见海岸上泊着一只大船,另有两只也将靠岸,先到的船上下来数百名豪雄,杀上岛来,三圣教各堂主均在养伤,其余弟子不足二百,双方展开一场混战。

莫之扬见是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率众来到,又惊又喜,脚下连点,掠上前去,跃上一块海石,大声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我在这儿,教兄弟们先停下!”何大广、鞠开打得正起劲,猛见莫之扬出来,大声道:“弟兄们,停手!”万合帮一罢手,三圣教这边也即休兵,因各堂主未参战,竟吃了些亏,有二三十名教徒挂了彩。

鞠开奔上前来,给莫之扬见礼,莫之扬忙抢上前扶起。鞠开觉出莫之扬气力不济,惊怒道:“帮主,三圣教的狗杂种伤了你了?”莫之扬道:“此中另有情由,咱们慢慢再说。你们怎么来啦?”何大广、秦谢、席倩等人也到了跟前,一一给莫之扬见礼。众人七嘴八舌说起端的。

原来,当日万合帮约定在范阳城南郊乱石岭开大会,商议救援老帮主秦三惭一事。可那天下午,莫之扬为朱百晓所擒,万合帮众人见不到帮主,由鞠开做主闯入范阳大狱,但哪有老帮主的踪影?后来抓住了一个姓曹的总司管带一问,才知道老帮主已被三圣教辛一羞带走。万合帮四处打听,在杭州才得到消息:莫之扬已随李璘前往三圣岛而去。万合帮推断之下,猜想大约莫帮主已确知老帮主在三圣岛,鞠开、何大广召集帮中首领商议,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找了三条大船,挑选了帮中各门三百余名好手,随后跟到海上来。也真是巧极,竟让他们找到此处。万合帮遇到三圣教,当然是只有靠拳头说话。

莫之扬见三圣教内忧方去,又遭外患,过意不去,对李璘及三圣教众堂主赔礼。李璘笑道:“此中误会甚多,幸未酿成大祸。莫兄弟,何来告罪之辞?”其余首领纷纷称是。鞠开性情直率,忍不住道:“帮主,三圣教一向跟万合帮过不去,眼下是怎么一回事?”莫之扬将经过简略说过,鞠开、何大广、秦谢等人听辛一羞已死,大感快意,但想一代江湖顶级人物落得如此下场,又感惋惜。何大广叹道:“做人处事,当光明磊落,似辛教主,唉!”三圣教众人心头沉重,低头不语。

秦谢以前曾遭三圣教追杀,险些丧命,这时与当时仓惶无助之状自不可同日而语,心下激动,想起爷爷来,问道:“小师叔,爷爷是否真在岛上?”莫之扬简略说了,秦谢说:“三圣洞中有什么古怪?”

夜枭堂在三圣教中是第一大堂,堂主介寿山当即走出一步说道:“要请秦前辈出洞,总得慢慢计议。今日万合帮重整河山,三圣教由衷钦佩。咱们同是江湖中人,以往误会不少,从今日起,三圣教再不会与万合帮为敌。来,请万合帮各位首领、朋友上岛歇息,三圣教给众位接风洗尘!”李璘寻思江湖两大帮派今日会聚,如若都能为己所用,则能号令天下群雄,而皇宫诸王也无人能与其比肩,当下乐呵呵在一旁肃客。

莫之扬朗声道:“各位兄弟朋友,在下不才,蒙万合帮同门错爱,暂居帮主之位。本帮老帮主、在下的恩师在三圣洞受苦,在下怎能忍得下去?烦请带路,在下要去三圣洞。”万合帮众人一齐欢呼,嚷道:“走,走!”朱百晓凑到莫之扬跟前,低声道:“见到大师父,可千万别忘了二师父、三师父的嘱咐!”转头振臂道:“接什么风?洗什么尘?走,我老朱也去瞧瞧!”十八婆婆、侯万通自然也都响应。

介寿山知道无法阻拦,向李璘请示,李璘点点头。当下,众人由介寿山带路,浩浩荡荡向岛北走去。三圣岛并非大岛,方圆不过二十里,走了半个多时辰,已近岛北岸,介寿山转身道:“莫帮主,再有半里多路,就到三圣洞了。贵帮秦老帮主在洞中已近三月,饮食所需,全由我教左护法叶先生服侍。洞中之人潜心练功,最怕忽然受惊,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越是武功高强之人,越是如此。咱们三四百人过去,万一有什么意外,三圣教可无法担待。”

莫之扬心想不错,转头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秦谢,我们四个人过去,其余的都在这里等着。”万合帮众虽极想跟去,但知事关重大,是以人人静立当场。介寿山心想:“以往教主及各堂头脑说万合帮从此不值一哂,何其谬也?从今日之事看来,我三圣教不值一哂,倒是真的。”不由得心下凄惶,说道:“莫帮主,贵帮与敝教有些过节,都是敝教对不住贵帮。足下去救贵帮老帮主,千万要小心行事。进得石洞中,绝不能向两壁刻的武学上看。否则,心神难免受到迷惑,后果不堪设想。”莫之扬想起以往钻研潇湘剑法数次入魔的事来,心下一凛,抱拳道:“多谢介堂主指点。”梅雪儿走出一步,道:“阿之哥哥,我以前进过三圣洞,你千万不可进去,只要在洞口大声呼喊,请秦老前辈出来就行。”莫之扬奇道:“雪儿,我正想问你,三圣洞中为何不能进?”梅雪儿脸显惧色,摇头道:“我不能说,可你千万不要进去!”莫之扬心知必有古怪,摇了摇头,领着其余三人向洞口走去。

李璘忽然喊道:“莫公子,请等等。小王曾说过高山流水,绝世知音。莫公子到洞中,小王在洞外为你奏上一曲,岂不妙极?”向黑衣剑士要了琴,背在肩上,追了上来。莫之扬心想:“他的琴声可以扰人心神,但反过来可以镇定心神,原来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笑道:“不错,不错。永王奏琴为我等壮行色,还有什么好怕?万合帮各位兄弟,请静候佳音。待请出老帮主,还要烦劳三圣教的朋友款待呢。”当下快步走去。

不一刻到了三圣洞口。但见海岸上乱石怪崖,中间凸起,绕转过去,居然草木葱茏,掩映着一个圆拱形洞口,洞口边坐了一个人,正在烧火煮茶,口中念念有词。忽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又忽然坐下抱头苦想。他手边一柄大锤明晃晃十分抢眼,正是叶拚。众人走到他跟前,他居然没有发觉,哈哈笑道:“这一招不错!”跳起来抡锤习练,呼呼风响,声势骇人。

莫之扬抢上一步,叫道:“叶大叔!叶大叔!”叶拚闻声停下,将几人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方回过神来,奇道:“你们怎么来啦?”接着看见李璘,赶紧行礼。李璘伸手相扶,问道:“秦老帮主还好么?”叶拚搔首道:“好与不好,可就不好说啦。”

莫之扬扯住他衣袖,道:“叶大叔,什么不好说?”便在此时,忽听洞中传来一声狂笑,虽隔着数尺厚的岩石,众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秦谢变色道:“是爷爷!”何大广、鞠开对望一眼,均道:“不错,是老帮主的声音!”二人面色忧戚,均暗想:“老帮主向来最是持重,怎会如此发笑?”众人正惊疑,接着听狂笑声又起,又有“砰砰啪啪”之声,似是正以掌击打石壁,秦谢忍不住叫道:“爷爷!”便要往石洞中掠去。何大广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可鲁莽!”

叶拚喜道:“秦大哥的掌力又长了!哇呀呀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手舞足蹈,兴奋得不可名状。莫之扬惊道:“你方才将老帮主称作什么?”叶拚恍若未闻,依然兴高采烈。莫之扬看看李璘,李璘会意,喝道:“叶护法!你方才称秦老帮主什么?”这一下果然奏效,叶拚躬身道:“禀掌令使,秦三惭在洞中练功,属下给他送饮食,他感谢属下,与我结拜了兄弟!”莫之扬、何大广、鞠开、秦谢都吓了一跳,齐道:“什么?”正在此时,洞中秦三惭劈掌狂笑的声音又传出来。

莫之扬心念一闪,忽然喜道:“什么三圣洞不能进等等,原来不过如此。叶大叔能给恩师送饮食,岂不是天天要进三圣洞么?”余人恍然大悟,均大喜。秦谢跺脚道:“我先去看看。”却被叶拚一把拉住。只听叶拚道:“万万进不得!”秦谢道:“那你怎么进得?”叶拚瞪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进去啦?”拉着众人走到那石包之上,指着一方碗口大小的小洞口道:“我秦大哥的饮食,都是从这里送去的。”鞠开眼快,一把扯起洞口上的一根绳子,直拉出三四十丈,才将绳子拽完,但见绳头上拴着一条半生不熟的梭鱼,只被咬去了几口,咬处牙印宛然,血淋淋白生生。这虽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梭鱼,但莫之扬等人看在眼中,都觉得寒毛倒竖。秦谢失声道:“这是我爷爷吃的么?”叶拚道:“除了秦大哥,还会有谁?嗯,看来今日不错,吃了不少。”秦谢道:“他吃过了怎么会再绑到绳子上?你骗我,分明是你咬去几口,再投下去作践我爷爷的!”莫之扬想叶拚疯疯癫癫,这等事八成做得出来,也要问罪。哪知叶拚迭声道:“你们知道个屁!秦大哥练武练得哪有时间解下来吃?”莫之扬问道:“我师父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那总不能连觉都不睡罢?”叶拚笑道:“我瞧你也是一个明白人,怎么几个月不见,变得这么糊涂了?秦大哥见了里面的武学,哪顾得上睡觉?实在困极了,他就在石壁上撞昏,醒过来再练。”

秦谢眼睛都红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忽然发一声喊,奔向洞口。叶拚喝道:“进不得!”秦谢的身影已没进洞中。莫之扬沉声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跟我来!”三人随后也进了洞中。叶拚惊道:“完了,他们完了!”李璘在岩石上坐下,解下琴来,笑道:“莫公子,小王今日这一曲《击铗九问》专为君弹奏!”闭上双目,神情肃穆,忽然睁开眼来,双目精光四射,“铮铮”声响,弹奏起来。

莫之扬等一进洞口,但见黑黝黝不可见物,阴冷潮湿,令人毛骨悚然。莫之扬道:“三圣教的人说起此洞来,无不又惊又怕,依我看绝非故弄玄虚。各位务必步步小心。秦兄,打起火把来。”火光亮处,众人看清洞中情状,却不过十丈左右深浅,没见到秦三惭的身影,只听他的声音就在前面,众人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三二十步,忽见洞口一转,显出一扇厚重的石门来。秦谢高举火把,却见石门上写了两行字,鞠开出声念道:“进来容易出去难,一出便是天上仙。”莫之扬道:“鞠兄,你瞧怎的?”鞠开笑道:“他说这洞中武学了得,能练成就像神仙一般。”忽然醒道:“莫帮主,你怎么称属下是……是鞠兄,岂不折煞人了么?”莫之扬沉声道:“咱们四人今日一同进来,务必要似亲兄弟一般。秦兄为救祖父,小弟为救恩师,便是再凶险也应该。鞠兄、何兄却足见英雄气概。”凝神细听洞外琴声绵绵不绝,朗声道:“咱们进得去,就不但能出得来,还要顺顺当当请出恩师。”

莫之扬上前一步,沿着石门槽框摸了一周,伸手卡住门底,吐气开声,奋力上抬。他身怀神功,力道何止千斤,但那石门却只微微晃动一下。鞠开、何大广、秦谢忙上前相助,四人奋起神力,“轧轧”响处,石门升起。却见石门之内的洞壁上荧光闪闪,似是写满了文字,四人肩上扛着石门,却无法看清。莫之扬道:“小弟喊一二三,咱们一齐放手翻身进去。”“一、二、三”喊出,“砰”的一声巨响,四人进了门内。鞠开回手一摸,道:“不好,若想出去,连插手的地方都没了。”其余三人打火把一看,原来石门内的石槽高出半尺,石门牢牢卡进去,竟无插手之处。莫之扬道:“先不管它,看看洞中有些什么。”四人转过身来,见对面又是一道石门。何大广沉声道:“古怪之极。”四人张大眼睛,屏息查看。见石壁上写了不少文字,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鞠开忽然道:“你们瞧,那是什么?”手指向处,却是两具石像,石门左右各一。

四人上了前去,见那两具石像雕的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窈窕美貌,都是三十岁模样。众人只觉得石像栩栩如生,随时都要动起来一般,不禁赞叹。却见那男像上方刻了“阳独夫”三字,女像上方刻了“夏茵遥”三字。何大广吸口冷气,沉声道:“原来是他们两个。这两个妖魔死了已近二百年,没想到还留下石像在这里。”鞠开接道:“不错,不错。这才叫做阴魂不散,遗臭万年。”莫之扬奇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何大广正要说话,秦谢手中的火把已燃到尽头,闪了一下,周围登时漆黑一片。不过眨眼的工夫,洞中便闪出荧荧亮光。却原来石壁上刻的文字不知用什么药水涂过,有火把时看不清楚,在暗处反而亮闪闪的。四人当即读那些文字,越读越是心惊。但见第一段写道:

“嗟夫!天地造人,何其奇欤?生而为男,或而为女;嗟夫!天地造人,又何其贫欤?莫论是男,莫论是女。碌碌之夫十有九,妙妙之女万无一。或有奇男生俗世,千万秀女不谓识;偶有秀女生于世,一生未遇开天日。则曰:阳独夫,夏茵遥,各得其所两逍遥。”

四人接着读下去,那两人的故事就清楚起来。

原来二百年前,正在隋朝之时。武林中出了男女各一奇人,男的叫阳独夫,女的叫夏茵遥,两人皆师承多派,武学渊博,又聪明绝顶,在武学上推陈出新,被称为绝世二杰。有一年,两人相遇,自少不了切磋武技,可双方各有所长,大战三昼夜,不分胜负。阳独夫固然钦佩夏茵遥,夏茵遥也对阳独夫由衷服气。阳独夫提出二人结为夫妇,夏茵遥却道:“除非你胜过我,否则我嫁给一个赢不了我的男人,有什么意思?”二人击掌为誓,约定三年后再比武。这三年间,阳独夫苦练武功,自信已将武学研究得炉火纯青,达到巅峰,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转眼工夫,三年的约期到来,二人比武那天,江湖人物闻风而动,围了个水泄不通。哪知三年间夏茵遥也精研武学,一场比试下来,阳独夫居然还是胜不了她。当着天下武林同道的面,阳独夫自觉无颜,指天立誓:“我阳独夫一定要胜过夏茵遥,却永不会娶此女为妻!”夏茵遥未料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恼羞成怒,也立誓道:“我夏茵遥此一生不败给阳独夫,以聋瞎瘸呆为夫,也不会委身此人!”那一年,阳独夫三十岁,夏茵遥只有二十六岁。

此后每过三年,阳独夫就找夏茵遥比武,一晃九年过去,两人仍是不能分出胜负,但二人的精绝武功已无人不知,找二人学艺者络绎不绝。阳独夫自恨不能一枝独秀,起先不收弟子,后来专收美貌女徒,名为师徒,实则供他淫乐。夏茵遥本来早有悔意,只因情面难看才不肯言和,见阳独夫如此做法,一怒之下,也开山收徒,专收英俊少年,与阳独夫针锋相对。两人恶名远播,为武林所不齿。此后每隔三年,两人就比试一场,也是绝极,每次都是旗鼓相当。时光匆匆,五十年过去,阳独夫已是八十岁老翁,夏茵遥也已七十有六。两人均感身体大不如从前,因此到了第二年比武仍未分胜负时,不由均起“人生如梦”之感,相对大笑。夏茵遥道:“老阳头,咱俩都活不到下一个三年啦,干脆罢手言和算啦。”阳独夫当即赞同,却又道:“我与你一斗就是五十多年,却仍想不出破你武功的招数,老夏婆,咱俩尚有几年风残光阴,何不寻一处僻静所在好好印证印证武学?”从此二人飘洋过海,来到了三圣岛,两人在三圣洞中切磋技艺,武学绝技便刻在石壁上。一晃又过年余,两人将毕生心得都记录完毕,互相看看,均苦笑道:“又是不分胜负!”竟无限感伤。夏茵遥道:“咱们两人的武功都记在这里,将来后世有人得以学到,集你我之大成,武功必定惊天地泣鬼神,不知谁有这等福分?”阳独夫想到自己二人一生苦研为别人轻松得到,不由得又感高兴,又感悲凉,忽然说道:“后人轻松便学到你我的武功,却连你我长相都不认得,岂不可怜?”他一代邪魔,竟提出要刻出二人的石像立在洞口,然后暗中设以机关,若是来者愚笨,则永不会学到真功夫,甚至会走火入魔。若是来者聪明过人,且善解人意,则必获真经,学得大成武学。夏茵遥拍手称赞。于是两人互刻对方的石像,阳独夫刻的女像面貌是初见时的夏茵遥,夏茵遥刻的也是初见时的阳独夫。石像刻完,二人哈哈大笑,将石洞安上两层石门,装上各种机关,除非悟出两人苦心,石门则会自动开启;否则,一动石门,便会触发机关丧生。阳独夫将两人的经历刻在第二道石门外的石壁上,与夏茵遥一起离去。

但见壁刻最后一段字写道:“我二人此去约定一往东一往西,各自坠海。心愿难了,死亦遗憾!但愿后世有缘者见到此洞,学得我二人武功,发扬光大,不亦快哉。来者切记:尔若愚拙,自来处去。尔若聪颖,从死处生。以尔慧心,遂我心愿。有违禁者,悔之晚矣!”

四人看完壁上文字,半晌做声不得。莫之扬心想难怪雪儿不愿说洞中秘密,雪儿虽未进洞内练武,但这些石像文字却都已见过了。鞠开哈哈大笑,连道:“这两人真是邪到家了。我鞠开偏不信这个邪!”余下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奔到石门边,用力推去。却听“嗖嗖”两声,石洞顶壁、脚下石板各射出两枝劲箭,莫之扬闻声不对,早发出数粒铁豆,“叮叮”两声,飞箭擦着鞠开面皮飞过,便在同时,箭孔各冒出一股烟来,异香扑鼻,令人嗅之顿觉妙不可言。

莫之扬拉起鞠开,问道:“鞠兄,伤着你了么?”鞠开惊出一身冷汗,强笑道:“没有,多谢帮主相救。”看地上两枝箭亮闪闪的,伸手捡过,四人围上前,见箭杆上刻了一行小字,乃是:“机关共有百样,此为警箭,亦有奇用。”秦谢道:“方才那烟雾是怎么回事?”何大广深吸一口气,忽道:“你们觉得怎样?”声音惊恐万状。

莫之扬稍一凝神,已知究竟,烟雾吸入腹中,让人顿感血流加快,浑身竟精力大增,似是平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人面面相觑,惊惧之极,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之扬强运神功,镇定心神,听得洞外琴声隐隐约约,却妙不可言,精神为之一振,寻思:“阳独夫、夏茵遥留下这等莫名其妙的机关,怎样才能救恩师出来?”冷汗潸潸而下,忽地拔出剑来,气贯双臂,向夏茵遥的石像奋力斫落。“呛”的一声,溅出点点火星,那石像却丝毫无损,汲水剑反而卷了一片剑刃。莫之扬惊道:“这是什么石头,这样坚硬?”

秦谢睁圆双目,大声道:“小师叔,为救我爷爷,我还有什么顾忌?”向石门走去,莫之扬魂胆皆飞,大喝道:“慢着!”秦谢转脸望着他,道:“小师叔,还有什么法子?”

莫之扬此时真可谓头大如斗,道:“咱们再想想办法。”看石壁上的文字,看到最后一段时,不禁骂道:“你们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却将这憾事让别人受苦么?阳独夫,夏茵遥,枉你们武功盖世,却终不过是愚顽不化!”何大广、鞠开、秦谢渐渐抗不住药力,均觉胸肺都要炸开来,喘息粗浊,声音大得可怕。

莫之扬望着石壁文字,念道:“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忽然电光一闪,猛然击掌,道:“正是如此!我让你们无憾便是!”脚下一点,已到了那男像边上,扳住石像双肩,奋力一掀,“咯”的一声,“阳独夫”移开几分。莫之扬大喜,叫道:“都过来帮我!”何大广、鞠开、秦谢一齐到来,均不明所以。莫之扬道:“原来那药雾是让咱们长力气好干笨活的,抬到那边去!”他下颌一扬,余下三人已知究竟,四人一起用力,阳独夫的石像离地而起,抬到夏茵遥旁边。莫之扬笑道:“阳前辈,夏前辈,我们助你俩了却心愿!”四人用力一推,男像右掌合到女像左掌,“咯”的一声,两具石像成了携手并肩之状。

却听“啪”的一声响,阳独夫石像背部翻开一个小盖,露出一张羊皮纸来。却在同时,轧轧响处,石门洞开,洞内露出亮闪闪的幽光,星星点点,煞是好看。一股清凉之气传出来,四人觉得胸腑一清,先前那股灼热之感一扫而空,均欢呼起来,连赞莫之扬聪明,能解得了这百年秘密。

莫之扬取下羊皮纸,展了开来,道:“你们瞧瞧,正是如此。”三人看时,却见那羊皮纸上写道:“我二人一生赌气,虽彼此倾慕,却从难和睦。来者甚知我俩心愿,从此神仙联袂,逍遥永极。石门洞开,再无闭时。汝可往洞中学我二人神功,壁上漏刻文字,尽在此处记补。”下半段写了七十几个字,什么“反”、“督”、“纳”等等,字旁各注有第几行第几字。

何大广喜道:“恭喜帮主,这羊皮纸可是件真正的宝贝。这宝物藏在石像背后已有二百年,好容易等到帮主来取了!”鞠开道:“不错,我看洞中石壁上的武学刻记故意漏刻数十字,旁人纵然进了石洞,也会练入岔道。帮主神明!”莫之扬摇头道:“这两人差劲得要命,他们的武功有什么希罕?”何大广道:“帮主有所不知了,这两人虽然人品低劣,练武却是奇才,他们的武功若是没什么稀罕,老帮主焉能……”说到这里,忽听洞底深处传来秦三惭的呼喝劈掌的声响。莫之扬惊道:“惭愧,咱们快去找师父。”四人抢进洞中,向秦三惭的方向奔去。

但见洞中石壁上刻满了斗大的字。每个字金光闪闪,竟照得石洞物事清晰可见。四人虽极力不去看那些文字,奈何字迹闪亮,分外抢眼,不经意间,四人已各将几行记到心中,略一思索,均知壁上所刻果然是武学绝技,简直妙不可言,不禁再看一眼。凡学武之人,无不痴爱武学,方能忍受练武时的痛苦,武功越高强,越是抵挡不住武学绝技的诱惑,此时见了石壁上的武学,许多费解之处立即茅塞顿开,哪能忍住不看?其中莫之扬最是心痒难搔,边奔边看,不自禁比划起招数来。鞠开、何大广、秦谢都是好手,一见莫之扬如此,再也难以忍受,驻足不前,看着壁上文字,当即呼呼喝喝练习起来。鞠开更奔回去,要从头看起。

到了此时,四人已忘了要进洞干什么。忽然洞外琴声转急,似是千军万马金戈齐鸣掩杀过来。莫之扬惊醒回神,大声道:“咱们快去!”石洞之中回声甚响,他这一喝,直震得何大广等三人耳鼓作响,围到莫之扬身前。壁上刻字如有魔力,何大广、鞠开、秦谢忍不住偷偷看。莫之扬自己也是难以忍受,狠狠咬一下舌头,痛得滋滋吸气,沉声道:“这壁上所刻的武功邪门之极,咱们低下头走路,切不可再看!”伸手握住何大广手腕,四人依次拉成一排,低头向深洞前行。

那石洞是天然形成,地势忽高忽低,更兼左拐右转,有时一转弯,面前的石壁上斗大的字就直撞进眼中,莫之扬紧咬牙关,只管前行。这看起来甚为平常,其实四个人实是咬牙苦撑,方能支持得住。

四人步履维艰,渐进洞中深处,只听秦三惭的呼喝声愈来愈近。忽然间洞口一转,隐隐现出一人影来,只见他纵跳如飞,拳打掌劈,声音大得惊世骇俗,动作快得犹如鬼魅,秦谢大呼道:“爷爷!爷爷!”奔上前去。莫之扬等三人也快步上前,呼道:“师父!”“老帮主!”那人听到喊声,猛然顿住身形,转过头来,但见他须发皆乱,双目血红,面容却枯槁灰暗,正是秦三惭。秦三惭似是认不出四人来,凝神道:“你们是谁?”莫之扬已有两年余没见到恩师,其余三人已有六七年没见到他了,陡然见他这等形貌,不由悲喜交加,一齐流下泪来。

秦谢悲声道:“爷爷,你不认得谢儿了么?你再看看,我小师叔、何副帮主、鞠副帮主都来找你了!”秦三惭歪着头想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你们过来。”秦谢飞扑上前。莫之扬见恩师神智尚清,喜不自禁,忽见他双目中射出一股凶光,惊道:“秦谢,回来!”话音未落,蓦听秦三惭冷笑道:“正好拿你试试这一记新招!”右手双指疾伸,“哧哧”两道劲风射出,正中秦谢右胸,一股鲜血喷溅出来。秦谢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惊极傻笑,道:“爷爷,怎么会?”痛入心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两人相距至少有两丈远,秦三惭遥点一指便射穿秦谢右胸,乐得哈哈大笑,道:“好,好,这神仙指又被我练成了。”不再理会四人,转头看壁上文字,口中念念有辞,忽然以手代足,爬上石壁,身子横在空中,竟似有物托住,回头笑道:“你们看,这叫蟹爪功,比鹰爪功、龙爪手如何?”

莫之扬、何大广、鞠开三人惊得手足都硬了,半晌才醒悟过来。莫之扬飞步上前,抱起秦谢,见他牙关紧咬,胸口伤处血流如注。莫之扬运指如风,连点他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秦三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之扬,忽然笑道:“好个小子,倒有两下子!”双手一拍,已离开石壁,五指成钩,向莫之扬抓到。鞠开、何大广惊道:“老帮主!”分左右抢上,各出双掌挡在莫之扬身前。“砰”的一响,鞠开、何大广倒飞出去,秦三惭的内力犹自余势不衰,卷起石屑沙土,直扑莫之扬、秦谢。莫之扬情急之下,抱起秦谢,借势跃起,落在何、鞠二人身边。秦三惭却未追来,摇头道:“这‘蟹爪横行’还有点不对!”

莫之扬见他骨瘦如柴,却有如此神威,但偏偏连亲人都认不出了,心登时凉了,转头问鞠开、何大广道:“你俩怎样?”鞠、何均闭过气去,答不出来。莫之扬忙放下秦谢,给二人推血过宫,两人回过气来,痛得冷汗直冒,原来两人的双臂都已给秦三惭震断。

鞠开一醒过来,吃吃道:“老帮主走火入魔了,认不得我们啦!”莫之扬也没了主意,道:“这如何是好?”高声道:“师父,你真的不认识我们了么?”

秦三惭皱眉道:“我怎么不认得?你叫莫之扬,他叫秦谢,嗯,这两个是何大广、鞠开。”莫之扬喜道:“师父,你……你能认出我们来,这可真是好极了。师父,我们是来接您老人家出去的,洞外还有三百多万合帮同门,都在恭候师父。”何大广、鞠开伏地道:“请老帮主与我们一起出去罢。”

秦三惭扬起头来,正色道:“你们瞧,这壁上的武功,哪一样不是绝妙之极?我苦练了多长日子,总算快要悟透了,干么要出去?”莫之扬道:“师父,您已是武林第一高手,还练这些武功做什么?”秦三惭仰头大笑,须发飞扬,道:“不错,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当世第一,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要练成这些武功,那才称得上绝世第一,之扬,你知道么?”莫之扬从未见过师父的目光如此吓人,颤声道:“那就可以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孙儿、弟子、属下都要下手么?”

秦三惭哈哈笑道:“来来来,之扬你看。”指着壁上一段文字道:“世上之人,皆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星宿本孤,为人之后,却无有亲属。”莫之扬也跟着看去,道:“这又怎的?”秦三惭道:“还用问怎的?这即是说人本孤独,无有亲属。我拿你们练招,有什么不对?”莫之扬惊道:“可秦谢是您的孙子哪!”秦三惭苦笑道:“你还是没懂,他是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虽是吾子之子,却跟我没一点干系,便是我之亲子,也是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你看,人跟人之间可有什么相干?”

莫之扬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望望何大广、鞠开,相对瞠目结舌。鞠开虽相貌粗鲁,却深有学问,仔细看着石壁上“无有亲属”那段字,忽道:“帮主,快拿出那张羊皮纸来对一对!”一言提醒莫之扬,忙拿出“阳独夫”所留的羊皮纸来,看一看石壁,见那段文字上注了“七百一十一行”六个小字,在羊皮纸上找,果见有一个“不”字下注了“七百一十一行第六字”,注上一对,“却无有亲属”变成“却无不有亲属”,喜道:“这就是了。师父,你练的武功全错了,那阳独夫、夏茵遥用心险恶,在紧要处故意漏字,让人练进岔路,走火入魔。”持纸走上前去,道:“师父请看,漏字全在这里。”

秦三惭凝神道:“你说什么?”手掌一挥,一股吸力呼啦啦卷起,莫之扬手中的羊皮纸飞出,落入秦三惭掌中。莫之扬见他武功已出神入化,寻思:“师父才是武学奇才。旁人若练这壁上的武功,恐怕早已不支而死,他却能将错的武功也练得这般厉害。”肃立不语,只盼秦三惭能印证之下,清醒过来。

秦三惭看一眼羊皮纸,望一眼壁上文字,脸现惧色,浑身发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莫之扬知他心中必定冲撞不休,大气也不敢出,额上的汗珠滴下,掉到石板上。何大广、鞠开强忍疼痛,为秦谢包扎伤口。两人均想:“只盼老帮主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不然,不然……”不敢想下去。

过了足有盏茶工夫,秦三惭颓然道:“不错,这石壁上的武学,确实每到紧要处就漏了一个字,然而却不留下空字处。唉,我以往虽觉得不对,可总以为是没有练到境界。之扬,这羊皮纸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之扬简略说过,秦三惭闻言半晌做声不得,良久“嘿嘿”冷笑,叹道:“阳独夫、夏茵遥,你们这两个妖魔阴魂不散,真是害苦了我!”鞠开听他说话愈来愈对路,忙道:“老帮主,莫帮主得到这皮纸漏字,不敢私吞,献给老帮主,如此一来,老帮主再练功就不会走岔。现下帮中三百弟兄在外相候,还请老帮主出去相见!”何大广迭声道:“是啊是啊,越快越好。”

秦三惭眼睛陡地一亮,沉声道:“鞠开,你说什么?什么莫帮主,老帮主?”莫之扬“咚”的跪倒,禀道:“弟子该死,师父在范阳大狱时,万合帮同门推举由弟子暂代帮主之位。弟子深感不安,只要咱们一离开这里,弟子立即卸去帮主之位。”秦三惭肃立不动,淡淡道:“不必啦。”莫之扬叩头道:“弟子万万不敢。”秦三惭笑道:“万万不敢,以往怎么就敢了?”脸色一变,不理四人,转头对照羊皮纸看壁上文字,口中念念有词。

莫之扬心下忐忑,咽了半天唾沫,终于硬着头皮道:“师父,众同门都在等候。”秦三惭恍若未闻。莫之扬不敢再说,回头望望何大广、鞠开,三人一齐叹口气。

猛听秦三惭大叫道:“老天!老天!我秦三惭为恶不多,行善不少,你为何要这样待我?”将羊皮纸撕得粉碎,扬出片片纸蝶。莫之扬惊道:“师父,你怎么……这些漏字难道不对么?”秦三惭须发皆张,恶狠狠道:“正是对了,我才恨为何现下才见到。如今我练岔武功,若要改回来,须将全身武功尽皆废去方可,这是为什么?”双目炽焰闪烁,在石壁上看来看去,忽然纵声长笑,以掌击壁,震得石屑纷飞,有如癫狂。

莫之扬、何大广、鞠开魂飞天外,相顾失色。鞠开低声道:“老帮主已病入膏肓,莫帮主,咱们快离开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莫之扬膝行后退,探一探秦谢鼻息,寻思:“秦谢再不快快救出,恐怕性命有虞。可是难道就任由恩师走火入魔,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头上汗珠滚滚落下,当真不知如何才好。

却见秦三惭癫狂了一会,停了下来,望着三人,嘿嘿冷笑。三人生怕激怒他,低下头去。秦三惭笑声久久不绝,半晌淡淡道:“我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何大广颤声道:“老帮主想的法子,必定高明之极。”

秦三惭哈哈大笑,道:“不错,那肯定高明之极。我只消杀了你们几个,再苦练数月,凭我的才智,就算这些武功错了,我也能练成,你们说,这主意妙不妙?”

三人简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未来得及说话,秦三惭已一掌拍出。莫之扬嘶声道:“你们快走!”双掌推出,向秦三惭挡去。只听“啵”的一声,洞中风动沙走,莫之扬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回头一看,何大广、鞠开已向外逃去。秦三惭大叫道:“哪里走!”追了过来。

莫之扬看准时机,奋力跃起,死死抱住秦三惭后腰,叫道:“师父,师父,您老人家醒醒!”秦三惭“呵呵”怪笑,“砰砰”几记肘锤撞出,莫之扬运起神功,死命抵住。何大广、鞠开回过头来,嘶声道:“帮主!老帮主!”莫之扬高声道:“快到石门那里,大声喊永王,叫人砸门进来!”鞠开大声道:“帮主,你顶住!”与何大广奔去。

秦三惭连撞数锤,未摆脱莫之扬,忽然跃起,半空中翻过身来,“砰”的一声,莫之扬撞在石壁顶上,痛得眼冒金星,恶心欲吐。可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神力,死不松手。秦三惭身子不停,却还未能摆脱莫之扬,累得呼呼大喘。忽然叫道:“你这分明是混元天衣功,我都没练成,你怎么练成的?”

莫之扬此时已懵懵懂懂,咬牙道:“这是朱百晓、侯万通两位师父将功力传我的。师父,你练功中邪,快快倒运气息,废去邪功!”秦三惭骂道:“我还用你教训么?你多好的福分,有人传功力给你,我就只有练邪功!”猛一仰头,正中莫之扬脸面,莫之扬鼻管一热,两股血流了出来。秦三惭见还未将他撞死,气得大声怒吼,忽地仰天躺倒,将莫之扬压在身下,叫道:“我活活压死你!”他身负绝世武功,使个“千斤坠”,莫之扬顿感一座大山压在身上,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厥。听得何大广、鞠开正在大声叫喊,而琴声犹未停歇,知道石门厚重,何大广、鞠开内力不够,声音传不出去。心想:“恩师一生谦和慈善,却因练错武功,变成了这样。难道我就这样被他活活压死,难道上苍偏要如此待人?”眼泪倒流,和着鼻血涌出。他想叫喊,但知以此时情形,李璘必定听不到,只觉一股悲怆之气憋得胸腑生疼,比秦三惭的压力更要沉重百倍。

忽然之间,他见到秦三惭的乱发中夹了一小块羊皮纸片,上面写了一个“督”字,并注了“八百零九行十二字”数个蝇头小字。原来先前秦三惭撞他时,头发上染了他的鼻血,两人翻滚之际,恰将这纸片沾住。莫之扬无意中在石壁上一扫,也是无巧不巧,上头洞壁上的一排文字正注了“八百零九行”,他一扫之间,已看见那段文字全篇题眉写的是“摄魂心经”,心中一动,仔细瞧去。

但见上书:“摄魂之法,可使人沉眠,一俟入眠,则我问之其必答之,我令其如何其必如何。摄魂之法,分目摄、声摄、意摄、力摄、气摄。”接下来详述各类用法。莫之扬喜不自禁,心想:“我看不到师父的眼睛,内力也不如他,先学声摄才对。”当下仔细读去,遇到第八百零九行时,将“督”字插入,竟明白无误。秦三惭大声道:“你怎么啦?”莫之扬不理会,仔细琢磨,忽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声摄”之法。秦三惭又道:“你怎么啦?”莫之扬依那“声摄”之法,低声道:“师父,我已死啦。”

秦三惭骂道:“你死了还会说话么?”莫之扬道:“我早死啦,我没有说话。你听错了,师父,你耳朵有了毛病,你太累啦,嗯,你正该好好睡一觉。”他以内力控制声音,听来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秦三惭练功入岔,本就心魔丛生,竟抵挡不住莫之扬声音中的魔力,道:“之扬,我真是太累啦,可我还没练好神功,我还没压死你,还不能睡觉。”莫之扬道:“人生苦短,何必事事遂心?师父,您睡罢,弟子服侍您老人家。嗯,您老人家躺在一张大床上,四周风和日丽,绿树成荫,百鸟鸣啼,嗯,师父,您觉得真该歇歇啦。”

秦三惭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合在一起,喃喃道:“我睡一会,起来再练罢。”莫之扬道:“正是,休息好了,身心舒坦,方能练成神功,睡罢,睡罢。”秦三惭道:“我只睡一会儿。”莫之扬道:“好的,好的,睡罢。”如此二人对答不休,不知过了多久,秦三惭再无言语,发出轻微的鼾声。莫之扬又惊又喜,却怕吵醒了他,不敢稍动,将壁上的“摄魂心经”仔细默读,牢牢记在心中。那“心经”所载的五样“摄魂”之法,皆须内力才能施用,莫之扬已会用“声摄”之法,一通百通,不过一会儿工夫,竟将其余四法也都领悟透彻。轻声道:“师父,这儿太冷了,您老人家换个地方睡罢。起来,起来,我领您过去。”秦三惭竟真的依言起来,莫之扬胸腑欲裂,使了好大力气才爬起来,领着秦三惭走了几步,道:“睡罢。”扶秦三惭慢慢躺下,秦三惭鼾声更响。

莫之扬喜不自禁,又道:“您好好歇息,我不叫您您千万别起来。”听到何大广、鞠开还在叫喊,当即蹑手蹑足寻了过去。

却见鞠开、何大广正伏在石门旁,一见莫之扬过来,均大感诧异,正要发问,莫之扬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二人会意,低声道:“莫帮主,老帮主呢?”莫之扬简略说过。何、鞠二人又惊又喜,连道:“造化,造化。我们险些都死在这里。”莫之扬道:“我现下气力不济,只要恩师一醒来,恐怕就麻烦了。”何大广道:“那我们是不是再喊?”莫之扬摇头道:“先不必,你们别出声,待我稍打坐片刻,恢复一点气力,便能施出摄魂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