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今夜好月明,虫息俱无声。游目往常温存处,恍恍惚惚仙子影。心不静,情难平,启窗月朦朦。谁家乳儿啼惊梦,少妇温言轻,料来眼未睁。忽然叶落舞零零,引我相思血欲鸣。琴弦久旷略松弛,玉箫寂寞微尘生。当日风流徒成恨,夜夜独守启明星。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莫之扬、安昭买了两匹健马,过了潼关,一路向范阳而去。时值隆冬,所经之处荒凉贫瘠,路上难民愈见其多。二人身上的银两不几日就分尽,但杯水车薪,哪能救得了天下饥寒之人?心知战祸一起,不知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心下怅然。加上安昭所中的阴罗搜魂掌时有发作,面容憔悴,二人均想不知还有多少在一起的日子,但谁也不说破,强言欢笑,心下苦楚。
这一日过了绥德,走了五十余里,两匹健马懒洋洋再不肯抬步,莫之扬、安昭无计可施,只得下了马来,寻路旁一处雪浅处让马儿寻干草吃,人也顺便吃点干粮充饥。休息一会,正要再赶路,忽听前面山坳处人声大起,过来一群难民,黑压压一片,足有上千人,有的挑着孩子,有的用独轮车推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个个惊慌憔悴,不由得心惊不已。
莫之扬拦住走在后面的一个汉子,问道:“大哥,前面怎么了?”那汉子怔了一怔,道:“客人还不知道么?安禄山、史思明的叛军攻下了米脂,两位快逃罢,叛军很快就赶过来啦。”莫之扬道:“你们打算去哪里?”那汉子道:“叛军攻下一处,就四处抢掳,老百姓的东西一点都保不住,留在哪儿都是个死,还不如走到哪儿算哪儿呢。”
安昭牵着马,望着逃难的人群,长叹一声,上马行路。两人默默走了五六里,忽听前面山洼有妇女求救声,夹了几个汉子的狂笑,听来离此处不及一里。二人催马绕上山洼,远望见三名骑兵正兜住一个抱孩子的妇人,那女人跌跌撞撞,跑几步便摔倒,爬起来再跑。三个骑兵哈哈大笑之中,下了马来。一个兵士上前去,在那妇人脸上摸了一把,忽然将她怀中的孩子一把拽出来,扔在雪地上。孩子不过两三个月大,尖声哭喊。妇人扑上去要抱孩子,另一名兵士将孩子抓起来,高高举起,奸笑道:“陪我们哥几个玩玩,完事之后,让你好好抱着孩子赶路,你若是假正经,那么咱哥几个杀了你就是。”那妇人嘶声道:“放下我的孩子!”纵身向那军士扑去,竟然身手不弱,那军士被她扑倒。另一军士骂道:“小骚娘还挺硬!”发足踢那妇人腰际。妇人转身扯住他足踝,一拉一送,那军士仰跌在地。那妇人顺手扯出先前那兵士的腰刀,军士急中生智,将孩子扔给第三个军士,道:“小娘儿别玩真的,你的孩子比爷们值钱些罢?”妇人厉声道:“你敢动我的孩子?”
那提着孩子的军士啧啧道:“小骚娘长得好,这拳脚也当真不得了。乖乖宝贝,爷们一年多没见过女人啦,别说这一个孩子,就是亲爹我都敢杀。”拉开襁褓,狞笑道:“我数三声,快扔掉腰刀,脱了衣服。否则,你这孩子就成了两半啦。”一手捏住孩子脖颈,一手拽着孩子小腿,孩子吃痛,憋着气大哭。那妇人嘶声道:“放下我的孩子!”
莫之扬再也忍不住,马镫一磕,呼喇喇冲进山洼。那三名军士吓了一跳,及至见是一个青年,后边更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惊恐变成了高兴,笑道:“又来了一个小骚娘。哈哈,妙极,妙极!”莫之扬冷冷道:“快把孩子还给她!”抓孩子的军士笑道:“小子好大胆量。唔,瞧还背着把破剑,吓唬咱爷们么?拔出剑来罢。”莫之扬气到极处,浑身发抖,冷声道:“你还不配!”那妇人忽然大声道:“是莫兄弟么?”莫之扬看清妇人的脸孔,不由惊道:“冯大嫂,怎的是你?”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个,正是齐芷娇。
莫之扬下了马来,向那提着孩子的军士走去。另一名军士忽然从旁一刀向莫之扬砍去。莫之扬浑若未觉,等他腰刀离后背不及四寸,足下猛然一点,人影一闪,孩子已抱在怀中。反足一踢,那先前提孩子的军士身不由己向前扑去,脑袋正赶上另一名军士的腰刀,惨呼一声,当即了账。那拿刀的吓得呆住,钢刀从手中脱落,插入积雪之中。莫之扬将孩子交给齐芷娇,转过身来,望着余下的两个军士。那两个吓得面色蜡黄,忽然发一声喊,转身飞奔,抢着上马。莫之扬冷哼一声,拾起雪地上的钢刀,脱手掷出。右边的军士顿时觉得后背一凉,前心冒出半截刀尖,大喊一声,伏地而死。剩下的军士更加没命地狂奔。
莫之扬足下一滑,两个起落,追到近前,扯住他后领一提,掼在雪地中,冷冷道:“你们这些叛军,到处骚扰百姓,今日还想活么?”那人大呼道:“好汉明查,我们是大唐军卒。只因守城日久,出来逛逛,不料想冲撞了好汉的大嫂,小的有眼无珠,猪狗不如。请好汉爷看在咱们给大唐卖命的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莫之扬呆了一呆,再也说不出话来,良久骂道:“你们如此禽兽之行,与叛军何异?!滚罢!”在那人肩上踢了一脚,那军士急忙逃去,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莫之扬转回身来,见安昭脱下身上一件棉氅把孩子包了,齐芷娇将孩子捂在怀中,那孩子依然哭个不停。莫之扬上前叙话,齐芷娇道:“莫兄弟真是小女子命中福星,每回有难,都是莫兄弟相救。”莫之扬见她脸色虽然憔悴,但眉目之间,还是有一种别样韵致,心道:“自古红颜莫非偏偏薄命么?”心下恻然,笑道:“大嫂不要客气,这孩子叫什么名儿?”
齐芷娇眼圈一红,泪水泫然欲滴,道:“莫兄弟,我是不祥之人,践诺因我而死,这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爹,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冯难归。”莫之扬喃喃道:“难归,难归!”说起别来种种,得知齐芷娇与百草和尚自雾灵山一别,居于离此不远的一个山谷之中,齐芷娇生子后,潜心跟百草和尚学医。今冬雪下得太大,山谷中粮油所剩无几,百草和尚年迈不便走动,齐芷娇抱着孩子下山购米,未料已发生了战乱,根本就难以买到米面。赶到米脂,才知已被叛军攻陷,正想赶到绥德去看看,路上碰见三个无行军士,若非巧遇到莫之扬、安昭,说不定母子要葬送在这里。
莫之扬听百草和尚就在附近,喜道:“昭儿,我向来不信鬼神,平生信了一回,不料竟得到如此福祉。”安昭奇道:“你何时信过鬼神?”莫之扬喜滋滋不语,当即请齐芷娇上马,自己与安昭去骑了军士的一匹,三人上路,去找百草和尚。
三人走了一程,到了一处山坳,正要策马入山,却听身后得得声响,一群马队向这边驰来。到得近时,看清是二十余名骑兵,追上三人,将三人围在中间。那先前逃去的军士指着莫之扬道:“就是这个烂鸟杀了何平他们。”为首那人三十来岁,长得十分剽悍,咬牙道:“好大的狗胆!弟兄们,放箭全射死了!”众军士得令,纷纷取弓。莫之扬又惊又怒,失声道:“当真到了如此地步!”说话之间,箭枝射到,三人挥动刀剑拨打,众官兵射了数十支箭,却未伤及三人毫发。莫之扬手中抓住几枝羽箭,喝道:“再不住手,爷们可要回敬了!”那为首的军官骂道:“果然扎手,弟兄们上!”众军士策马手举钩枪冲上来。马上作战,长兵器自然占了三分便宜,一阵交锋,安昭、齐芷娇险象环生。莫之扬的汲水剑是罕见的利器,当当连声,五名军士的钩枪成了一截秃棒。
那军官恼羞成怒,喝道:“去死!”挥枪刺到。莫之扬左手一挥,扔出羽箭,四个军士中箭。莫之扬回手抓住那军官钩枪,人已离马而起,上了那军官后背,右手剑在他颈下一划,森然道:“叫他们住手!”那军官做梦也没想到莫之扬有这样的武功,吓得连嚷:“弟兄们,快住手,快住手!”众军士见头目被擒,纷纷撤枪后退,喝道:“小子,快放开项伍长!”
安昭、齐芷娇虽被乱军攻得狼狈不堪,幸而没有受伤。正自庆幸,齐芷娇忽见胸前滴下血来,伸手一摸,不由大惊,呼道:“难儿,难儿!”拉开襁褓,却见冯难归腹间多了一个血洞,气息奄奄,眼见不活了。这一来顿时魂飞天外,嘶声道:“难儿!”她跟百草和尚学艺已有时日,当下慌不迭地给孩儿封了伤口处几个穴位,撕下一片衣襟,一边包扎,一边呼唤那孩儿名字。
莫之扬双目圆睁,大声道:“你们这些狗官兵,谁也别想活了!”剑光一闪,那军官人头落地,鲜血喷出,溅得雪地上点点鲜红。众官兵大呼,又要催动坐骑上前冲杀,却见莫之扬忽地一掠,一个人成了灰影子,所过之处,官兵无不惨呼。十七八声惨叫声过后,官兵再无活命之人。
莫之扬插剑归鞘,抱住那孩子,提一股元气,注入他后背,小难儿“呜”了一声,却没力气哭,莫之扬手掌不离他后背,飞身上马,道:“大嫂,前面带路,快去找百草大师相救。”齐芷娇回过神来,与安昭二人各自上马,飞也似向山谷中驰去。不一刻见到一排木房,莫之扬道:“是在那里么?”齐芷娇道:“正是。”莫之扬抱紧小难儿,飞身下马,呼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屋门开处,闪出一个麻脸乱胡子的老者,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正是百草和尚。只听他道:“啊呸,姓莫的小子,我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你。唔,难怪,原来是芷娇领你来的。”
莫之扬无心跟他说笑,赶紧将冯难归抱给百草和尚。百草和尚大惊失色,慌忙抱进屋中,查看一番,啧啧道:“姓莫的小子倒是没白学两仪心经,不然这孩子哪里还有命在?”找了几味草药,在口中嚼烂,涂在小难儿腹间伤处,此时安昭、齐芷娇也已进屋,几人均不敢插话,看百草和尚给小难儿包了伤口,拿出一个泡了花蛇的酒瓶,兑了一些说不上名目的药粉、药糊、药液,屋中顿时苦辛气扑鼻。百草和尚捏住小难儿的鼻子,小指在他颌下一推,小难儿不由自主张开嘴巴,齐芷娇跟他学艺时日不浅,早拾了一把银漏上前,置于小难儿口中,一大碗药水便灌入孩子腹中。百草和尚双手不停,在孩子胸前捋动,小难儿脸色越来越红,不一会儿“哇”的哭了一声。他这一哭,众人均松一口气。
百草和尚抹一把汗,这才见到安昭,吐口气道:“啊呸!我老人家到底把话说早了些,这姓莫的小子有什么骨气?充其量不过是有点福气罢了。当了安禄山的乘龙快婿,还来看我老不死的作甚?咱家门槛儿低,可千万别跌着了达官贵人!啊呸!”百草和尚口无遮拦,齐芷娇气道:“义父!你老人家怎么越老性子越急?今日若不是莫兄弟与安姑娘,你就再也见不到女儿和难儿了!”接着将如何得莫安二人搭救等事简略说过。
百草和尚眨巴着眼睛,道:“姓莫的小子,我送了你两仪心经,你救了我女儿、孙儿两条性命,算是老不死的的欠了你一个人情。不过,你要让老不死的救你的什么郡主、什么娘娘活命,那就是痴心妄想啦!”拂袖走进内室。
齐芷娇赔笑道:“安姑娘,义父一向脾性古怪,安姑娘不要往心里去。”安昭叹道:“百草大师高人异秉,他一眼就看出我身缠重病,不愧为当世第一名医。七哥,咱们告辞罢。”莫之扬道:“我总得数落他几句才走。昭儿,你稍等片刻。”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眉开眼笑地出来。
百草和尚跟了出来,径来到安昭面前,着地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吓得安昭慌忙跪下还礼。百草和尚道:“我给你磕头,不是怕你是什么郡主,老不死的错怪了你,不知你是个侠骨热肠深明大义的好姑娘、好女侠,自己罚自己给你磕头。你若还我,便是不受我老不死的赔错啦!”
安昭抢上去扶住他肩膀,恳言道:“百草大师,我父心怀叛逆之念,举兵造反,天下义士无不愤恨。小女子前生没有积德,生于叛臣之家,只恨不能扭转乾坤,阻拦父亲妄行。大师不知小女子一片苦心,并非大师之过,实乃造化之过。您老人家这等大礼,岂不是折煞小女子么?”
百草和尚显得很不好意思。安昭见他明明是耄耋之年,偏偏少年性情,微笑道:“百草大师,但愿他日相逢,您老身子骨还是如此康健,告辞啦。”转身便要出门。莫之扬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并不举步。百草和尚已瞪眼道:“小娃儿这就不对了。你这一走,我老人家身子骨再康健,恐怕也难与你相逢了。我老人家那几个头岂不白磕了?因此今日老不死的偏偏要给她治病,教你十年二十年都能见到老不死的越老越不死。”他说话虽一向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却从来说一不二,当即请安昭入座,悬腕号脉。
百草和尚对其它事不着正调,对医学却是一丝不苟。但见他三指悬腕,足有小半时辰不语不动,脸上神情似已入定。莫之扬心焦不已,生怕百草和尚忽然来一句“治不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齐芷娇抱着小难儿轻轻摇晃,心中默默念叨:“莫兄弟是个难得的好男儿,但愿安姑娘上世积德,能伴如意郎君长相厮守。”
良久,百草和尚放开安昭手腕,抱着脑袋苦苦思索。忽然跳起来,面呈喜色,莫之扬刚要询问,他却又搔搔头皮,闷闷思索去了。过了一会,翻看安昭的眼皮,又要她伸出舌头。莫之扬愈来愈紧张,头上汗珠一粒粒落下,终于忍不住道:“大师,怎样?”
百草和尚摇摇头,道:“这女娃儿身中掌毒十分奇怪,若是平常毒物,自有针药克制;掌毒大多靠内力施为,治起来便难了。这女娃中的掌毒更为复杂,她脉象之中有九股阴气互相盘结,药物攻其一则逆所余之八,无法下针,无法施药,这便难了。”莫之扬道:“再难大师也有法治,是么?”百草和尚瞪眼道:“若是有法治,也就不难啦。”气哼哼地坐进破椅之中,那椅子一晃,险些将他摔倒。百草和尚愈发生气,跳起来将破椅“通通通”一阵乱踢。
安昭心下冰凉,强笑道:“大师不必难过,我们告辞啦。”
齐芷娇上前使眼色,将莫、安二人引入侧屋,赔笑道:“两位可不要走,天色快黑了,明日再上路也不迟。义父小孩子脾性,我也不知他为何发火,你们不要在意。”
安昭微笑道:“大师一生钻研医学,天下疑难之症,在大师之手无不药到病除,忽然遇到我这个治不了的病人,他老人家怎会不生气?千错万错,总是在我,请姐姐代为谢罪。”莫之扬黯然无语,长叹一声。
齐芷娇叹道:“安姑娘真是少见的好人,为何事事都能想得开?”安昭望望莫之扬,淡淡道:“也不全是。”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莫之扬心中酸楚,道:“大嫂,我们该走啦。那几匹马留在山中,做过冬口粮,现下世道混乱,请多加保重。”抱拳一揖,携了安昭转身出屋。
方走几步,忽听小难儿哭声大作,两人略一停顿,百草和尚已追出门来,大嚷道:“你们两个小娃儿好不识相,成心想教我老不死的的一世英名付之东流么?”莫之扬道:“那你发什么脾气?踢什么凳子?不是赶我们走么?”百草和尚瞪眼道:“脾气是我的,凳子是我的,关你们什么事?”莫之扬哭笑不得,携了安昭转回。
齐芷娇满面喜色,抱着小难儿好言哄劝。百草和尚皱眉道:“这孩子早不哭晚不哭,偏偏人家要走就哭,古怪之极,古怪之极。”
当日,莫之扬宰杀了一匹马,齐芷娇、安昭二人煮了一大锅肉。四人吃得饱饱的,竟都有些困倦之感。百草和尚先睡了,齐芷娇、安昭也休息。莫之扬将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垫上一捆山草,便在堂屋中小憩。未料半夜睁开眼来,见侧房之中透出灯光,蹑手蹑足走过去,趴在门缝中一瞧,但见百草和尚正在灯下看一本书,嘴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似是忽然有了心得,乐得眉飞色舞,吐气道:“嘿嘿,天下只有百草和尚不治的病,却到底没有百草和尚治不了的病。”放下书本,掐指自语道:“手太阴心经,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阴三焦经,足少阴肾经,华佗夹脊三十四穴,九阴之气入腑,九阳之气蜇伏。阴气缠绕,阳气佯消……”越念叨声音越轻,后来只见口唇合启,不辨语声。莫之扬见他正在钻研给安昭治病之法,便屏息静听。见他忽左手执住右腕,自得道:“正是如此。”眉目之间,恰似馋嘴孩童骤然拾到一大堆糖果。莫之扬知他有了治病的法子,心中狂喜,蹑手蹑足退回堂屋,躺在椅上,再也睡不着,索性悄悄离屋,寻了一处空旷之地练剑。
此时正是四更前后,天色黑极,但山中白雪覆盖,荧光幽幽。莫之扬脚下飘忽,长剑灵动,他内力敛聚,出剑虽疾,却无声无息,一路潇湘剑法走完,意犹未尽,足下一点,掠向一株巨松,挥剑刺去,剑尖甫及树身,忽然心念一闪:“此树若是功力高深的敌人,焉能老老实实立在此处等死?”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剑尖一抖,左掌虚劈,借掌风反弹之力斜折出六尺,陡然提剑,力贯右臂,阴阳之气合处,汲水剑银光大作,射出一道淡青色气焰,正中树身。但闻“哧哧”之声不绝于耳,那巨松慢慢倾倒,“轰”的一声,横亘在地,断枝、雪末四下飞溅。莫之扬上前,见树身断处参差不齐,非利刃所削,正是气摧痕迹,自己也不由暗喜,回想起练武时的一幕幕经历,叹道:“若非机缘交会,我焉能练到如此修为?”抚剑长啸,声动雪山。
返回木屋,见百草和尚、齐芷娇、安昭都已起床。百草和尚问道:“刚才是什么动静?”莫之扬道:“我给大师砍了一棵树当柴禾。”
百草和尚怪笑道:“昨晚有人偷听我念药王经,知道他老婆的病有得治,这就帮我老不死的干活了。嘿嘿,所谓‘人心不古,现吃现报’者是也。”莫之扬笑笑不语。
齐芷娇将昨晚剩的肉汤热了,抓入两把米,做成肉汤稀饭,竟也异香扑鼻。四人吃毕早饭,齐芷娇给小难儿换了药布,抱起小难儿到侧房喂奶。百草和尚煎了一副退烧消炎的药,叫道:“芷娇,你先给你儿喂了药,什么时候吃奶都成。”齐芷娇答应着抱小难儿出来,望望莫、安二人,面上飞上一抹红晕,提了汤匙给小难儿灌药,一边劝慰。
安昭暗想:“这画中才有的佳人,竟的的确确在尘世之中。”她是信佛的,当下《心经》中的两句偈语浮上心头,那偈云:“如来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尘诸幻相。”安昭心道:“照佛经所说,天下之人,只不过是浮尘所幻。岂能是真的?若是素食之后,登山拜佛,耳闻梵音,口诵经义,鼻嗅香烟,缭绕之时,觉得四肢百骸皆无痛苦,自然信那一切浮尘之说。可若是有人似我之爱七哥,似芷娇姐姐之爱怀中婴儿,心中痛楚,伤口疼痒,岂是浮尘所能幻得?”不由得呆了。齐芷娇见她定定望着自己,抬头一笑,安昭方才醒回神来,轻叹一声,也报以一笑。这两个绝色女子,便在这一笑之间,悠悠然传递过一种怜惜一种情谊。
百草和尚叫了莫之扬,从杂屋之中抬出一口大缸,来到灶房之中。那口缸足有一人之高,径长四尺之多,架在灶上,几要触着屋顶。百草和尚吩咐莫之扬将缸中挑满水,足足装了十四担。随后将数包药草倒进缸中,在灶下加火。安昭、齐芷娇收拾完碗筷,也来帮忙。
莫之扬奇道:“大师,烧这么多水做什么?”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是干什么来的?”莫之扬咋舌道:“难道这是要给昭儿治病么?”见百草和尚点点头,不由惊道:“这些药汤能饮一百头黄牛,昭儿几时才能喝完?”
百草和尚面有得色,道:“不说与你听,你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做什么用的。老不死的的法子叫做炖骨化毒之法,等水开始温热,就让你的小娇娘浸到缸中,炖上三日三夜,汤中药力炖进她身体发肤,体内阴寒之气自然消解。”莫之扬失声道:“那不是要煮死了么?”齐芷娇、安昭也均大惊失色。
百草和尚笑道:“本来确会煮死,可这姓安的女娃儿命好福大,我老人家给她寻到了一味好药引子。”莫之扬见他似有把握,但仍不放心,追问道:“什么药引子?”
百草和尚道:“这药引子乃是一个大活人。他须得熟习两仪心经,精通阴阳二气交汇之理,稍下他与安女娃儿四掌相抵,坐于缸中,这安女娃儿引他内气,两仪心经护住心脉肌肤,药汤纵然沸腾,药引子也足可应付。”
莫之扬喜道:“原来这药引子是区区在下。大师医技通神,谅来不会有差。”百草和尚摆手道:“你不用给老不死的戴高帽外加拍马屁。这法子一用,你阁下就是老不死的的一味药,到时老不死的还要求药引子一件事。”莫之扬笑道:“在下是一味药引子,医生有命,敢有不听?大师只管吩咐。”百草和尚道:“先治了安女娃儿的病,老不死的才有脸求人。”伸手试试缸壁,催莫之扬再添柴禾。
莫之扬心道:“有人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总以为笨人以此为最。岂知我莫之扬今日要被人家煮了,还乐滋滋大加柴禾?”觉得十分好笑,神色间充满欢喜。
安昭不大放心,问道:“大师,万一不行,岂不害了七哥?”百草和尚瞪眼道:“你莫非信不过么?老不死的绝不会将你们煮熟了卖钱。再说,你们又不是死人,抗不住了爬出来就是。”安昭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百草和尚道:“你身上所中掌毒,名叫阴罗搜魂掌,一月一发,一次比一次痛楚,满年之后,不治而亡。若想医治,无从下针,无法下药,自因九股阴气性理不同;只有以这炖骨之法,由温及热,药力入骨,先抑后化,方可治住你体内掌毒。炖足一个对时之后,我再在药汤中添几味猛药,药力与毒气交攻,安女娃儿大有苦头吃。这好比两军对垒,冲杀不止,你五脏六腑是疆场,焉能好受?再一个昼夜之后,毒性尽除,药汤中药力也用尽,届时病人五脏空虚,元气衰竭,药汤之中需要以数味补气药物,药引子运气佐辅病人吸纳药力,一个昼夜之后,病人神足气完,老不死的炖骨之法大功告成。”他说话之时,将手中三纸药方指点给齐芷娇看,齐芷娇不住点头。
百草和尚又道:“但这法子也不是全无弊病。三日三夜炖于药汤之内,寻常之人,困也困死了,遑论其它?何况肌肤受煎,滋味绝不好受,病人固然受罪,药引子也是舒坦不了。若是忍不住出声呼喊,气门大开,药性剧攻,毒性发散,那就……嘿嘿,啊呸,不妙之极。”莫之扬、安昭对望一眼,慢慢点点头,均心想:“无非是三日三夜苦熬,这三日一过,我俩就可厮守一世,纵然受点苦痛,又算什么?”
稍顷,水缸开始温热。百草和尚试试水温,道:“两个小娃儿脱去衣裳,进药汤去罢。芷娇,咱俩出去,等会儿你回来加柴。”与齐芷娇退出灶房,掩上门。
莫之扬赶紧脱衣衫,安昭面红过耳,低声道:“七哥,你先别急,转过身去待我进到缸中,你再转过来。”莫之扬见她娇态动人,心下怦怦乱跳,依言转过身去。耳中有轻微声响,接着听到水“哗”的一声,问道:“好了么?”安昭道:“好了。”莫之扬转过身来,见柴凳上罗裙散落,不知怎的喉咙发紧,几下除去衣服,手攀缸沿,轻轻落入药汤之中。安昭双目紧闭,脸色晕红,莫之扬看得舌直口干,轻声道:“昭儿,昭儿。未料想咱俩的洞房是一口大缸。”安昭慢慢睁开眼睛,笑道:“七哥,莫要乱说。”伸出手来,莫之扬伸掌抵住,两人心中同时一荡。
百草和尚推门进来,道:“这治病法子还有一个凶险之处,两位赤身裸体在一个缸内,却万万不可有半分邪念,否则可就啊呸之极啦。”安昭微微一笑,望着莫之扬,莫之扬吐一口气,道:“晓得。”百草和尚道:“从现在开始,再不能开口说话,你二人双掌相抵,默运内功,药汤这就要热了。”
莫、安二人闭上眼睛,开始运功。初时心神不能收摄,不久暖意遍身,药香扑鼻,令人昏昏欲睡。二人心知万万不敢睡觉,当下催动内力。莫之扬默诵两仪心经,将丹田之气运行一周天,气涌右臂,右掌劳宫穴透出内力,输入安昭左掌。安昭以十向桥心法引气入经入脉,流向右掌劳宫,莫之扬吸纳入宫,如此七个周始,觉得水温渐热,不能克当。莫之扬再催动纯阴之气,药汤虽已极热,二人却不受煎熬之苦。这番功夫,说来容易,实则十分繁复,二人潜心运功,杂念却是无影无踪。初时两人催动内力尚有阻滞,后来竟如一个人一般。虽口不能言,心意却息息相通。内息在二人身上环绕不息,情感更是融为一体。
百草和尚、齐芷娇慢慢加火,药汤热气腾腾。安昭但觉胸腹之间似有极大冰块慢慢消解,四肢百骸犹若空荡无物,热了时一股清凉风穿过身躯,寒冷时一股热浪涌入肺腑,舒服之极,似进入空明境地。她却不知“药引子”所受压力愈来愈大,二人不受药汤煮伤,全仗莫之扬两仪心经护体之故。
这番功夫细表无益。一昼夜过去,百草和尚换过药草,其中多味猛烈药物,安昭体内病根受攻,痛楚难当,浑身发抖。莫之扬知是到了紧要关头,催动内力,助安昭度过难关。到第二日午后,两人皆精疲力尽,百草和尚将药汤之中倒入补气壮骨之药,药汤温度也渐渐低下来。百草和尚嘱道:“现下是关头,必须摒弃一切杂念,吸尽药汤滋补之物,否则前功尽弃,安娃儿经络虚疲,后果不堪设想。”莫、安二人潜心运功,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百草和尚一生所医顽症不知何几,论到药方之奇,疗法之怪,却是以此为最。他不时悄悄立于缸沿边查看,见二人面色上赤气浮动,知道医疗之法正对路。这方法是他苦思所得,非师父传授,他心中之喜,真是无以复加。齐芷娇看义父神情,知莫、安二人无恙,暗暗替二人欢喜。四人都已近三日三夜未睡,百草和尚毕竟上了年纪,支持不住,嘱咐齐芷娇看好火,不可使药汤过烫,不可过冷,吃了几块烤马肉,到卧房略作休息。齐芷娇给小难儿换过药垫,一边喂奶,一边看守灶火。眼望热气腾腾的药缸,听着柴禾燃烧的细碎声响,幽幽长叹了一声。见柴禾所剩不多,将小难儿放在小床上,去柴房拿柴。
此时天色初亮,齐芷娇抱了柴禾刚出柴房,忽觉有什么不对,随意回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山下上来五六个人,拉着一架木橇,木橇上躺着一个人,正向此处奔来。百草和尚隐居山中,已有数月未见生人,齐芷娇暗想:“怎的还有病人知义父在此居住?”
跑回屋中,叫醒百草和尚,道:“有人来啦。”百草和尚“嗯”了一声,眼睛未睁,跟着“啊”了一声,睁大双眼,翻身坐起,道:“什么?”与齐芷娇出了门来。
那伙人来势好快,虽是上山,又拉一架雪橇,仍是奔跑如飞,此时已到了近前,见木屋中有人出来,齐声欢呼。
五个人大冬天却穿了粗布短衣,神情剽悍,身背兵刃,一看便知是江湖人物。到了木屋前,当先一个暴牙突目的汉子道:“百草大师是否住在这里?”
齐芷娇道:“你们找他老人家做什么?”那暴牙汉子刚要说话,旁边一个矮小的汉子已对百草和尚纳头拜倒,道:“请大师救我兄弟等一命!”其余四个人明白过来,一齐拜倒。百草和尚道:“啊呸,我老不死的真是越活越烦啦!”拂袖进入内屋。
齐芷娇刚要跟入,那暴牙汉子扑倒扶住她脚踝,央求道:“求姑娘帮帮忙,我兄弟眼见不行啦!”齐芷娇望望躺在雪橇上的那人,却是一个短眉毛的青年,面色惨白,咬着牙关不住哼哼。
齐芷娇无复当年“西湖六秀”之“大姐大”的狠硬心肠,忍不住问道:“你兄弟得了什么病?”
那暴牙汉子急道:“我们弟兄是关东铁肩帮的,因帮中有事,昨夜赶到米脂歇脚。直娘贼的米脂刚刚给安禄山攻下来,没有一家客栈可住,我等只好住在一个破碾房里。不料想来了一个卖米酒的老太婆,兄弟们正又急又饿,哪里想到其中有诈?喝了几碗之后,那老太婆笑眯眯地说道:‘我这米酒中下了一种药,叫做好人蛊,你们六人之中心地最好的那人必先中毒,他发毒一日之后,其余几人这才毒发。’我们弟兄一听便急了,当即抽出兵刃想先逼她交出解药再说。谁知那老太婆像个鬼魅一般不见了。接着我们六弟便手脚发冷,胸腹疼痛难忍,不一刻气若游丝,神智也不清楚啦。姑娘,你去帮我们求求百草大师,我们铁肩帮永感你的大德。”
齐芷娇道:“你们怎知百草大师在此处居住?”
那矮小的汉子抢着道:“那老太婆走了之后,我们追不上她,回头却发觉碾子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速到绥德路上所经的镇龟山求百草和尚医治。’”
齐芷娇暗忖:“指点他们来的是下毒的那老太婆,这就古怪了。”道:“你们先不要动,我去向义父禀明。”铁肩帮众人听她称百草和尚为义父,无不大喜,点头道:“求姑娘帮忙。”
齐芷娇折入屋中,刚要说话,百草和尚道:“他们中了好人蛊,要你求情,让我治病,对么?”齐芷娇点头道:“正是如此。义父原来已看出他们的病症。”百草和尚瞪眼道:“什么看出,是听到的。那铁肩帮的白家兄弟声音这么大,我老不死的莫非是聋子不成?你去告诉他们,此病无药可治,回家准备后事去罢!”
这话声音极大,屋外铁肩帮众人听得清楚,均惊惶失色,抢到门前砰砰磕头。百草和尚冷哼一声,道:“芷娇,你去灶房看看火。”齐芷娇答应一声,到灶房中添了柴禾,见药缸仍然热气腾腾,算算时间,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三个对时,心道:“可千万别有什么差错。”回到正屋,见百草和尚堵了耳朵,铁肩帮众人苦苦哀求。
齐芷娇道:“义父说此病无药可治,你们快快转去想别的办法去罢!”那暴牙汉子道:“百草大师号称天下第一神医,只要想治,怎能治不了?”其余几人也极口称赞百草和尚本事高明。
百草和尚受不了聒噪,骂道:“我好意劝你们早回,恐怕还来得及见家人一面,若是再死缠烂磨,恐怕悔之晚矣。”铁肩帮众人一听此言,面若死灰。那矮小汉子忽然骂道:“什么狗屁百草大师!妈妈疙瘩,先杀了这老不死的,再烧了这破屋子,拿这小娇娘出出火,死便怎的?”几个人霍然站起,各抽出一根三尺余长的铁扁担,便要奔进屋中行凶。
齐芷娇大惊失色,一把拾起前几日得来的军刀,厉声道:“你们怎能如此?”那暴牙汉子道:“既不给我们兄弟治病,还留你们活在世上,铁肩帮白家兄弟便是死了也不会丢这么大的脸!”一脚踹开屋门,五个人闯进屋中。
齐芷娇道:“义父快走!”抢上去对那个暴牙突目的汉子劈面便砍。别看她娇弱,下手却绝不含糊。暴牙汉子冷哼一声,铁扁担一横,齐芷娇不待招数使老,刀头倒转,削他右肩。白家兄弟呼喝声中,各持兵刃围攻。齐芷娇毕竟力弱,五六招下来,军刀被磕飞,暴牙汉子伸手一抓,将齐芷娇拉入怀中,齐芷娇大呼道:“义父!”小难儿似是知母亲遇险,忽然“哇”的哭出声来。那矮小的汉子狞笑道:“原来还有个小的,我白家兄弟账上又多了一笔!”
方要上前去抓孩子,百草和尚忽然道:“白家老六莫非真的不想活了么?”白家兄弟听这话大有商量的余地,奇道:“你说什么?”百草和尚叹道:“你们兄弟作恶多端,江湖朋友提起关东铁肩帮,无不连连摇头。我怎愿给你们治病?唉,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治了。”白家兄弟放了齐芷娇,砰砰叩头,连道:“多有冒犯,该死该死,得罪得罪。”
百草和尚坐回椅中,命齐芷娇斟了一杯茶,擎在手中,慢慢吹着热气,好半天不语,白家兄弟个个心下忐忑,有的心想:“待你给我们治了,我们再杀了你。这叫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正是咱关东白家的拿手好戏。”
哪知百草和尚叹了一声,说道:“这好人蛊是狠毒之物,治来当真不是易事。你们可知好人蛊焙制之法?”白家兄弟均摇头道:“小子们见识浅陋,哪里知道?”
百草和尚叹口气,道:“云贵边疆之地,山川中颇多瘴疠,更富有毒虫。其中有一样八卦蜘蛛,毒性厉害,虽然个头不及苍蝇大小,却能专食黄蜂。此种蜘蛛本为青色,吃黄蜂越多,青色越淡,而体色趋黄,黄透之时,毒性最强。另有一种赤蟾,浑身上下生满红疙瘩,有物触之,双眼渗血。别以为此物善良,此种蟾液,一滴已足可毙十匹健马。赤蟾喜食八卦蜘蛛,毒性尤烈,体色转为金色。若有一条珊瑚蛇遇到金蟾,捕而食之,则珊瑚蛇僵死三日,之后浑身花纹隐没,体呈纯黑之色。唉,此时各种毒虫毒性集于一体,此蛇之毒,已无可言表。”
百草和尚一生沉浸于药草、毒虫、灵物之间,说起这些,如数家珍。白家兄弟听得紧张,个个额上见汗,不敢打断他的话。
百草和尚顿了顿,接着道:“黑蛇灵异非常,叱咤丛林之中,虎豹虫豕,无不远远避之。寻常捕蛇客见此毒蛇,往往丧生。若有人能捕得黑蛇,打死之后,以马尾丝悬挂在茶树之上,此茶树必须植于阴暗之处,则终日不见阳光,以使黑蛇腐变,浑身毒性化成汁水,顺前牙下滴,接在鸡蛋壳之中。这鸡蛋壳也甚有讲究,须凿开一孔,吸出蛋黄,只留蛋清。黑蛇毒水滴满蛋壳,仔细封好,埋入地下,两年之后,蛋清与毒水结成半透明的硬物,蛋壳自然蚀尽。取此硬物研磨成粉,犹若盐粒一般,此剧毒之物,竟无色无味,只消一点,便能毒死成千上百人。这好人蛊所用之毒,正是此物。”
铁肩帮众人听得冷汗涔涔,暴牙白老大颤声道:“可有解救之法?”百草和尚道:“这毒性凶猛之物,何以叫做好人蛊?原来此毒向来不施于一人之身,被算计的人数少则三五人,多则上百人。其中一人先发毒,痛楚难当,昏迷不醒,其余中毒之人只手脚略麻、舌根发苦、下腹绞痛而已。白家兄弟,是也不是?”白家兄弟连连点头,道:“大师讲得半点不错。我们兄弟也想,这直娘贼的毒药,怎么能叫好人蛊?跟好人能扯上什么边?”百草和尚咳嗽一声,道:“这好人蛊得名原因,也正是治疗之法。先发毒之人身上血液因毒性而致,恰为治其余中毒之人的良药。你们只需将外面躺着的那人割喉放血,分而饮之,灾祸自消。”
白老大失声道:“那是我六弟!我们怎能喝他的血?”百草和尚面色忧慽,叹道:“好人蛊疗毒之法,只此无他。牺牲一人,救得多人。先发毒之人以毒血救他人,自身不免于难,因此才叫好人蛊。”闭上双目,再不言语。
白家兄弟面面相觑,老四忍不住道:“你不是骗我们罢?”百草和尚叹道:“你们依法疗毒,若是无效,老不死的一家三口性命,自然活不过今日。”白家兄弟哭丧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说什么好。白老三问:“若是不治呢?”百草和尚道:“第二日躺倒又多一人,第三日再毒发一人,一日一人。”五个兄弟脸色更加难看。
好一会儿,白老大摸出贴身匕首,走出屋去,道:“六弟,咱们无法可施,你可别怪我们。”只听“噗”的一声,白老六连喊都未曾,已经丧生。接着几人轮流伏在死者颈上吸血,“咂咂”之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齐芷娇脸色变为蜡黄,险些要呕吐出来。
白家兄弟五人喝尽了自家六弟的鲜血,竟似有些醉意,摇摇晃晃折进屋中,道:“老家伙,现下轮到你了。只要你们一死,世上就没人知道我们喝了自己兄弟的血。”
忽听一人道:“不,还有人知道。”白家兄弟大惊,见门口又闪进一个人来,在百草和尚身前二三步处停下,慢慢转过身来,眼睛像锋利的刀刃,冷冷盯着白家五人,道:“只要有我‘响尾蛇’乔三盖在此,你们就别想动百草和尚一根寒毛。”
但见此人上穿五彩斑斓的外衣,下穿一条黑白相间花纹的裤子,头呈三角之形,说不出的诡异。屋内众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来了多久。
白老大吸口冷气,道:“你是百草和尚什么人?”
乔三盖苦笑道:“看来各位真是蠢到家了。我乔三盖无亲无友,除了是百草和尚的病人之外,还能是什么?”
白家兄弟对望一眼,白老大忽然嘿嘿笑道:“那么连你直娘贼的也一笔勾销了罢。”抽出铁扁担,便要纵身扑来,却忽然浑身一抖,脸上肌肉抽搐不止,慢慢倒下去,白家其余人也纷纷倒地惨呼。
百草和尚冷笑道:“自古名医杀人,不着痕迹。啊呸!”白老大挣扎道:“老不死的,你究竟做了什么手……手脚?”
百草和尚笑道:“好人蛊先发毒者血液中毒性威猛,你们兄弟喝了他的血,激发自身之毒,当然立即发作,这时才叫无药可治。”白家兄弟面如死灰,连骂人都忘了。
百草和尚喝了口茶,森然道:“你们兄弟为害江湖,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才死已经略迟。”白家五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就此气绝。五人嘴角犹自鲜血淋淋。
乔三盖吸吸鼻子,忽然道:“好大一股药味,我虽然想治病,可胆子还不够大,人也不够傻。”已闪身出屋。
百草和尚、齐芷娇对望一眼,齐芷娇笑道:“义父,今日才知我所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百草和尚颓然叹了口气,道:“莫相公、安娃儿此时正在关头,哪能让他们胡闹?走,咱俩去看看他们。”
两人刚出屋,就觉得灶房之中不对。那“响尾蛇”乔三盖正在药缸之前,见两人出来,自言自语道:“怎的要熬这么多药?名医行事,处处出人意料。”伸指在缸壁上一弹,瓷缸“当”的一声。百草和尚、齐芷娇面色大变,齐声道:“敲不得!”
乔三盖笑道:“我偏偏要敲!”伸指一弹,“当”的又是一声响。
此缸之中,莫之扬、安昭修功正在紧要关头。这一来心神受扰,不免分神,顿感内息走岔。莫之扬沉一口气,摄住心神,右掌一引,安昭又复宁静。莫之扬觉得安昭掌心之中稍有阻力,知她元气渐渐恢复,暗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其实此时距三日三夜已不足一个时辰。乔三盖见百草和尚着急,知道触到了痛处,他外号“响尾蛇”,轻功自然不弱,足下一晃,跃上灶台,伸手搭住缸沿,笑道:“让我看看这是什么?”虽然缸上热气逼人,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缸中正煮着两个人头,这一来不由大惊失色,跃下地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百草和尚瞧他神色,心念转动,森然道:“你既已看到老不死的的秘密,还要治病么?”乔三盖摇摇头,忽然转身便跑。百草和尚哈哈大笑,望着乔三盖奔跑起来迅如疾风,心道:“这姓乔的‘响尾蛇’之称倒并非浪得虚名。只是胆子小了些,否则他只消打破药缸,莫、安二娃哪里还能好过?”越想越得意,笑得喘不上气来。齐芷娇也跟着抿嘴笑个不停,忽见山下出现数条人影,截住乔三盖,向此处奔来,不由惊道:“义父,你看!”百草和尚失声道:“这又是哪路神仙?”
却见那几个人影来势极快,犹如足下生风一般,所行之处,雪花飞扬,似是起了一层烟雾。百草和尚返回灶房,道:“两个娃儿只管潜心运功,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管,知道了么?”掩好灶房门,立在门口。
来者几个起纵,已上了平台。但见为首是一个穿紫衫的老太婆,身后跟了两个道冠散袍汉子,正是三圣教徒服饰。其中一人眇了左目,面容阴鸷,却偏有一股说不出的魔力。齐芷娇看了此人一眼,忍不住“啊”的失声惊呼。此人不是别个,正是三圣教夜枭堂堂主盛君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