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冥想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响动,似是有人匆匆地跳了进来。
莫非有贼?迦陵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她看见那株枫香树瑟瑟地抖了起来,飞剑从皮鞘里隐隐透出红光。
迦陵的飞剑叫做“云歌”,不知是何来历。自从她开始练剑,师父皋兰就把这剑交给了她。“云歌”也是与迦陵有缘,迦陵自得此剑,得心应手,武功提升得极快。师父皋兰都说,寻常剑仙十年才能练成的,迦陵三个月就可以了。所以迦陵一百年的道行,就能与穷凶极恶的魔道争斗。只是……只是什么,师父没有说,就自己飞升了。
云歌极有灵气,最能感应,此时已按捺不住,怕是有什么大魔头要来。
冲进来的是一个蓝衣破烂的少年,怀里抱着个不足月的婴儿。少年一抬头,跟迦陵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大吃一惊。只见他满头大汗,显然是急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忙忙地四下察看。迦陵揣测不到他会有何举动,看到一个少年别别扭扭地抱着个婴孩,只觉得古怪。
那少年忽然看见打开来的樟木箱子,喜形于色,一把拉住迦陵的手腕:“快快,咱们进去躲躲。”迦陵被他一拉,不由得又羞又恼。她顺手一推,那少年就飞进了樟木箱子。他本来身形瘦小,躲在里面还绰绰有余。箱子盖儿哐地一声阖上了。
云歌发出悠悠的风鸣。迦陵默默看着窗外的院落,满地的古董杂物构成奇怪的图案,随月色斑驳,一发光怪陆离。
那人冷峭地站在枫香树顶上,着一袭墨黑的大氅。背对着这边,不见他的脸。枫香树细瘦的枝丫纹丝不动,有这样的轻功,断非凡物,浓烈的妖气如夜雾一样笼在枫香树四周。
云歌飞起来了,凌厉地刺向树顶。那魔头略微转了转身子,探出一只惨白的手,轻轻弹了一下。云歌一个倒栽葱落了下来。迦陵大惊,连忙继续念咒。云歌转身而上,忽然分成了九道剑光,白晃晃地从四周朝那妖魔聚拢来。这一招就是迦陵的杀招满天花雨。
岂料那魔头闪也不闪,仍是一招之内,弹开了所有飞剑。迦陵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念咒。云歌耸身一敛,飞上半空,忽的幻出九九八十一道剑光。迦陵一不做二不休,再运一口真气,剑光幻做分身,变成六千五百六十一道飞剑,天上地下向那魔头逼去。
似乎听见了一声冷笑。那魔头转了转身子,大氅动了一下,似乎带着巨大的真气。迦陵的六千余道飞剑竟然被同时逼退。魔头缓缓伸过手。不好,迦陵心想,他要夺我宝剑,当下立刻念咒,把云歌敛起收回,握在手心。
这时,那魔头终于转过了脸。十五的月光明朗如昼,迦陵看见那张脸,惨白无血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连眉目都辨不出来,惟觉奇丑无比。她不由惊呆了,只是坐在原地,看他黑影飘飘地落下树,一步一步向屋子这边走来,在门槛边停住。他仿佛在犹疑什么,定定地看着迦陵。
云歌再次飞出。那魔头一把捉住飞剑,低头细细地看着。忽的转过身,目光凄烈。迦陵看见这目光,忽然心定了:想不到才下山几日,竟要死在这里,却连这魔头的来历都不知道。不料那魔头看了一会儿迦陵的脸,悲呼一声,抛开飞剑,猛跌了几步,退了出去。迦陵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消失了。
迦陵看着一院子冰雪也似的月光,仿佛是噩梦,刚刚醒来。
那蓝衫少年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显得兴冲冲的,冲着迦陵连珠炮似的嚷嚷起来:“好厉害的功夫啊。你叫什么名字?是来找我的吗?是你帮我把这个死沉的大箱子打开的?太好了,太好了。我折腾了好几天呢。你怎么弄开的?”迦陵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瞪大了眼睛。
听到王詹这个名字时,以为其人必然是个耄耋老者,万万没想到却是个年轻人。也怪她自己懒得向客店老板多问几句。迦陵在诧异之余,不知怎的,冲着他笑了笑。这是她不常有的表情,因此显得有些僵冷。
云歌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血痕,发出刺鼻的血腥气。迦陵皱起了眉头。真是可惜了,也不知有没有办法洗去。
“那家伙是血魔。”王詹说,“我从十八岁起,跟他斗了这么多年,每个月都被他追赶得恨不能上天入地。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搞不好就完蛋了。”
血魔。很久以前迦陵听皋兰师父说过,那是魔界中最为邪恶的一种。他们是天地间怨气所结,游离于三界法力之外,无所拘束。这一类妖魔体内至阴,须得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抓活人——最好是幼儿,吸取其血液,补充自己的精元。故而他们往往为害一方,是剑仙们最大的对头。但是吸血的妖怪总比吸风饮露的仙人们强壮,在过往几千年剑仙和血魔间的战争中,牺牲了大量剑仙,血魔一族却始终未被铲除。
“血魔在这个城里横行了很多年,要了不少小孩的性命。自从我发现这个秘密,总是想办法救这些孩子。可是城里的人总对这个讳莫如深,仿佛只要他们不说,血魔就不会找上门来……”王詹越说越激动,仿佛忘了迦陵只是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迦陵有点尴尬,她是来找淇风的。虽说降妖除魔是每一个剑仙应尽的义务,可是她眼下没有兴趣。
“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别人还当我是疯子。这下好了,你来了。我看见你会使飞剑,比我厉害多了,有你帮忙……”
“我听说你是个搜集古董的。”迦陵终于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是啊。”王詹说,“这一屋子的古董,是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这几代人一起搜集的……”
“人家说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王詹停了停,似乎已经觉出了什么:“谁?”
“淇风。”
王詹眨了眨眼睛:“淇风,我知道。”迦陵跳了起来:“他在哪里?”王詹苦笑一声:“若是我能找到风月二仙。这血魔也不敢在射鹿城嚣张了。”
“风月二仙,是不是一个叫淇风,一个叫溟月?”
“好像是。不过——”
“不过什么?”
“这也许不是真的。淇风和溟月,小时候听我爷爷讲,那是很久以前两个得道的剑仙,曾经驾临过射鹿古城。那时的射鹿很繁华,跟眼前的完全不一样。风月二仙法力无边,除魔无数……但这种说法太玄了,连我爷爷也觉得可能只是传说,早已失却了本来面目。"
“你爷爷说很久以前,是多久?”
“百年前。”
“那也不是很久。”迦陵忽然抖出了樟木箱子中发现的地图,“就是图上画的这个时候么?”月光如水。泛黄的地图上,山川草木,屋宇人物都似在水中沉浮,飘忽不定。
王詹的眼里放出了亮晶晶的光芒:“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一把扯住了迦陵的袖子,迦陵连连挣扎,他都没有察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才是东南重镇,海上名都——射鹿城啊!”他的手指点着画纸,不停地颤抖。迦陵也不由得凑上去,两人趴在樟木箱子上细细地看。
“我找了多少年。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我们都相信,百年前有一个射鹿古城。可是没人肯听我们的,他们眼里看见的,只是这个荒凉小镇,没人相信他们曾经有过繁华的过去。我们为了证实古城的存在,四处搜集各种旧时留下来的东西。可是当年一场浩劫,幸存下来的古董太难找寻。可要是他们看了这张地图,这张地图……”
“呀——”迦陵尖叫了一声。她抬头时看见了那个被王詹抱回来的婴儿,干缩成一团,像一只惨白的苹果。
房梁上垂下两条细骨伶仃的腿,晃啊晃的,黑色大氅似一只睡着的蝙蝠。那魔头嘴边挂着一缕未干的血,似乎还在回味婴儿鲜血的腥甜。奇丑的脸上,眼神空濛凄凉,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时月在中天,恰恰从天窗照了进来,落在樟木箱子上的地图上。王詹和迦陵紧张地盯着血魔,却没有谁注意到,月光下,那图画慢慢发出点点波光,竟然好像是活动了起来,隐隐听得见遥远集市的喧闹声。
忽然云歌腾空而起。迦陵一惊,只觉像是一阵白光把她托上了云霄。迦陵觉得身轻如燕,在白光中迅速穿行,竟然直直地扑进了那张地图里去。
地图里是百年前的射鹿城。难道她被云歌带过了时空,要到那里去?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身边,王詹焦躁地嚷着。“那妖怪怎的不见了?”他一直捉着迦陵的手,这时也被云歌一道拉过来,进入了图画之中。
迦陵没有回答王詹,却很高兴地想,躲到图画里也好,不用跟血魔纠缠了。既然射鹿古城是真实的,那么淇风和溟月也必然真实地在那儿等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