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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椒花坠红湿云间

首辅庆延年造访巫姑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宫中来了消息,还有芸妃的手信。庆洛如从来不愿主动跟祖父联络,为什么忽然写了信回来?首辅心中一惊,疑疑惑惑地拆开封蜡,才读到一半,脸色就已经变了,激动得忍不住走来走去。

原来入宫两月的芸妃怀孕了。

清任到底还是喜欢庆洛如的。

如果芸妃产下王子,那么青王是绝不会加害于庆氏一族。有了巫姑的帮助,修偌不会得到承认。他更有机会以玩弄权谋的罪名激怒青王,而令白定侯一家陷入困境。芸妃的王子作为清任唯一的骨肉,一定是未来的青王。那么他们庆家,至少还有五十年的辉煌可以期待。至于巫姑,则是一枚很容易扔掉的棋子。

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原定于十日之后的春明馆白氏家宴推迟了,也没有说何时举行。看来青王已经改变了主意。

“白定侯,”庆延年喃喃道,“你们以为,天下已经尽在你白家的掌握中吗?”

芸妃怀孕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地传到了郢都的每一个府邸。婵娟从神殿读书归来,尚未下车,就接到了夏妃的通知,掉转车头匆匆入宫。

夏妃领着她,一同进入紫竹苑向芸妃贺喜。芸妃自然是兴高采烈,留了姑侄二人晚饭,饭后闲话许久,直到青王驾临,二人方才问了晚安出来。

彼时已是深夜,宫娥们低挑着避风灯,照亮了回廊上的台阶。夏妃携了婵娟的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寝宫,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挂了一整晚的柔雅笑意,早已换成了一脸愁容。

婵娟遂道:“姑妈,对采家来说,这是好事。”

夏妃摇了摇头。

婵娟问:“姑妈是在担心别的事情吗?”

夏妃犹豫了一下,吩咐宫女们自回宫去,连灯也不必留下。宫女们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走廊上全黑了,只有淡淡的星光,依稀照得见人影绰绰。婵娟遂道:“姑妈是在担心洛如?”

“她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难说呢。”夏妃道,“不怀孕也罢了。怀上了,又生不下来,或者生下来又死了,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就像当年秋妃那个孩子,拖累了庆夫人和巫礼两个人,暗地里还不知冤死了多少人命……”

“庆夫人……”婵娟小心翼翼地说,“真的是无辜的吗?”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来,这个宫廷中都流传着一种阴森邪气,扼死每一个怀孕的母亲。不论是庆夫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小产过。我问过冬妃……”

婵娟轻轻咳了一声,她还是个未嫁的女孩儿,不当听这些话的。然则夏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切切道:“婵娟,你跟着巫姑这么多年,道行也不浅了。你看,这青夔王室,是不是被人诅咒了?”

“诅咒?”

“是啊。”夏妃叹道,“何以一个孩子都活不下来,这些年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了。可是,我不敢轻易向人提这样的问题。怀疑王室受到诅咒,这是大逆不道啊!”

婵娟呆了呆:“有可能的。”

“真的么?那是什么诅咒?”

婵娟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诅咒,那么……下咒之人一定法力高强,并且有着刻骨的怨念。因为,诅咒一个家族子孙灭绝,这……实在是太过狠毒了,下咒的人很难不受到反噬的,可说他是不顾一切的报复……”

“有人会这么恨青王么?”夏妃道,“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会儿,夏妃郑重地说:“婵娟,姑妈拜托你一件事情。”

“姑妈是想让我查清此事?”

“而且要快,”夏妃道,“我希望能保住洛如……”

“恐怕我力不从心呢。”婵娟苦笑道。

“婵娟……”

“不过姑妈,我会尽力的。我自己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觉得很迷惑。”婵娟道,“也许,这些事情都有联系,我也想知道它们背后的秘密。所以,正好……我想起一件事情,正好请姑妈帮个忙。”

“什么事?”

“我想到高唐庙里面去看看。”婵娟道,“听说当年湘夫人收集了很多罕见的巫术资料,都收藏在高唐庙的黑塔里面。我想去查查那边的书籍,也许可以解释这些诅咒的来由。”

夏妃苦笑道:“这可是难题。高唐庙最早是湘夫人的秘所,后来巫姑在里面住了很久,那里算是她的故居了。二十年前,巫姑离开郢都,主上就把那个地方封了起来。巫姑回来以后,住进了神殿,主上把高唐庙的大门钥匙也给了她。但是巫姑却再没有进去过,并且不让人靠近一步。你是她的徒弟,尚且进去不得,我却怎么帮你?”

婵娟道:“巫姑那里的钥匙,我无法可想。不过主上那里的钥匙,还是有办法的吧?姑妈您不是管着这个王宫里的内务么?”

夏妃愣了愣,叹道:“是啊,主上那里,必然还有一把钥匙的。”

清任和巫姑之间的暧昧,是这个宫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找到了我会让人送给你,不过你也要小心。”

婵娟点点头。她们不约而同地朝王宫北面的天空望去,尽管漆黑的夜,一无所见。但她们都感觉到,郢都一角,某个荒凉庙宇里的黑塔,正在漠然地俯视着他们。它就像一个诡秘的图腾,镇压了这个宫廷全部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有,姑妈……”

“什么?”

婵娟沉默了,似乎觉得难以开后。踌躇良久,说:“姑妈,我想离开这里。”

“好的,我叫人送你回家去。”夏妃道。

“不是的,”婵娟说,“我是说,我想离开郢都,离开青夔国。”

夏妃骇然:“你想干什么,逃婚么?你不想嫁庆家公子,我会替你想法子的。”

“庆家那个人,还不值得我费力去逃。”婵娟道:“我只是想去旅行,看看山,看看水,去寻找一些郢都见不到的风景。像一个歌行者生活,再也不回来。”

夏妃匆匆道:“不可以,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像贱民一样到处流浪?”

“别急着反对,姑妈。”婵娟道,“我只是有这种想法,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走。至少,我会把刚才的那些事情都处理完。等我走的时候,我会让您知道的。”

夏妃正色道:“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婵娟的脸上忽泛过一道奇异的光彩,然而转瞬熄灭了。她说:“我早已开始厌恶郢都这个地方,厌恶透了,今日不走,明日会走的。今年不走,明年也会走的。无论怎样,请您保重,姑妈。还有洛如,我经常担心你们被这个宫廷吞噬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夏妃哑然。

三日之后,白定侯的女儿春妃奉了青王的密令,匆匆赶往御书房。

旷阔的房间里,烛火通明。地下铺着厚厚的织毯,任何轻微的声响都消于无形。侍从们早已散去。清任披了一件薄衫,擎了一只油灯,正锁了眉头对屏风出神。

屏风上挂着一张长长的图轴,墨迹新干,是刚刚画成的。图上既非山水,亦非人物,而是一张古怪的机械图纸。

“这是什么?”春妃低声问。

“你看呢?”

春妃认真审视半晌,说:“很像我们的指南车……但是……”

但是这个车上装有鸟一样的羽翼,它可以飞起来。

“主上前日忽然传令,要我们推迟春明馆家宴的时日,就是为了这个么?”

“嗯。”

“呵呵。”春妃忽然释然地笑笑。

“怎么了?”

“我们以为,是芸妃怀孕,所以主上改变主意了。”

清任皱了皱眉头:“我怎么会。”

“那么,”春妃小心翼翼的问,“不再邀请庆延年到春明馆中,也是因为这个?”

“嗯。庆延年不愿意到到春明馆赴宴,我还正担心呢。指南车的机关虽然精密无伦,但若是他带着人早有防备,那可就棘手了。而且,即便得计,也只能杀他一个,难免留下无穷后患。现在有了这个东西,却是再好不过……”

春妃忽然觉得有点冷。她悄悄抬眼看青王,烛火在他苍白泛青的脸上跳跃,在这暗夜里显得分外鬼魅。她注意到青王愈发消瘦了,下巴已经显出了刀刻一般的尖削状,仿佛随时能戳穿了什么似的。

“这个云浮飞车,只在上古传说中出现过,是天神的车驾……”春妃犹豫着,“我可以问问主上,是从哪里弄到的图纸么?”

清任沉脸不语。

春妃忙说:“那么妾回告知家兄,立刻将这云浮飞车造出来,但愿不要耽误了主上的计划。”

“你们带来的工匠若是不够,”清任道,“可以从宫中调人。”

“呵呵,那倒不必了,怕走漏风声呢。”春妃笑道,“修偌足以胜任。”

“那个叫修偌的孩子,并不是匠人。”

“可他聪明得像神仙一样,”春妃道,“不论什么东西,他只要看过一遍,就能精通。任何一个匠人都不会比他更适合造这云浮飞车。”

“这还真是难得。”

春妃带着图纸走了以后。清任俯在书桌上,猛烈的咳嗽起来。青裙的傀儡连忙端了茶走来。桌上本来铺着细洁的白纸,此时就像雪地里盛开朱红的彼岸花。清任咳了半晌,终于缓过气,于是接过傀儡手里的茶,漱了漱口。

“薜荔,我活不长了吧?”他一把扯开了沾血的纸。

傀儡无力地垂下头。

“没关系,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

春妃的承诺兑现了。二十天后,修偌完成了所有指南车的改装,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转眼已入冬,郢都成铁灰色的天空里,飘起了蒙蒙细雪。在青王的授意之下,春明馆白氏家宴被重新提起。宴会定于岁末时,炙鹿肉,赏冰花,看指南车。白希夷依旧向首辅庆延年发出了邀请,首辅依旧称病推辞。清任也不再追究。

此时芸妃状况安好,首辅的心情也不错。他暗地里请人占卜,说芸妃将产下男胎。芸妃得知这个消息,却依然忧虑。关于“所有的王子都不能诞生”的风言风语,沿着宫闱的依稀每一条回廊,每一个檐角细水长流,绵延不绝,终于落到她的耳朵里。祖父的殷殷期待,反而放大了她心中的恐惧。

紫竹苑里,重帷深下。一缕馨香在犹如一条滑腻的蝮蛇,在织金绣玉的帘幕间穿梭。

深夜了,玉镜台前宫髻高挽的美人,还在细细勾画着一抹春山眉。镜中的那个,仿佛并不是自己的脸,而只是一幅画,一幅为了配合周遭的宫禁氛围而精心描绘的画。——可是,那么,自己原来那张脸去了哪里呢?

烦乱之中,庆洛如把眉笔掷到地上。从抽屉里抓住一把小小的檀弓,仔细抚摸。那种沉甸甸的温润触感,一度是她内心的宽慰。

“呵呵,有身孕了,还不好好坐着。我可不许你再舞刀弄枪的。”

清任把年少的宠妃抱起来,放在膝上,玩弄着细细的发辫。

“我想去巫姑那里问卜。”庆洛如咬着清任的耳朵说。

清任道:“那你明日去好了,让总管女官陪着你。”

“王不去吗?”庆洛如眨眨眼睛。

“我不去,明日很忙。”

庆洛如噘起了嘴:“王陪我去,不好吗?我一个人不敢去见巫姑。”

“她又不会吃了你。”清任奇道,“或者让夏妃陪你去。”

庆洛如摇摇头:“我定要王陪我同去。王明天没有空,那就等王有空的时候再去。”

清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便你。”

侍女们铺好了床,焚香,熄灯,伺候两人卧下。清任刚刚要入梦,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宫人们都已经退下了,只有一道月光铺在玉色的地板上。一片悄然中,芸妃在睡梦中甜蜜地呼吸。透过罗帐的织孔,清任看见一道血色的阴影,飞一样的穿过月光,转瞬不见了。

谁也没有听见,青王清任的喉中,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第二天早上庆洛如起床的时候,青王已经不见了。她慢慢咬着精致的早点,心知青王一定是去了春明馆,百般的滋味在心中涌起。无论怎样决定放开,还是不能避免一丝丝嫉恨和迷惘吧。

很多年以后,春明馆宴会的实情变得扑朔迷离。事实上,当时首辅庆延年一派的文官未被邀请,但其余的公侯武将,仍有不少列席其中。然而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人愿意说得出。在夔国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巨变以如此奇异的面目发生,却还是头一遭。

当时在紫竹宫深处的庆洛如,还在为不曾帮助自己的祖父说一句话而懊恼,也为腹中的胎儿而焦虑。那个时候的庆洛如,并不知道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事情的进展快过她的想象。她也不知道自己如天罗花盛开的年轻生命,已经快要走到血腥的尽头。

青夔历四百二十年的隆冬。岁末的春明馆笼罩在一片融融的宁静之中。郢都少有冬雪,然则这一日却从早上起,就飘起了绵绵细雪。仆役们把中庭地上的积雪都扫了干净,迎接贵客。但枯槁的远树和山耸的屋脊,全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白。天地间仿佛换上了一个琉璃世界。

盛装的宫女们在春妃白氏的指点下,折下一枝枝殷红的梅花,插在玉瓶中。捧到席间,赢得了客人们交口称赞。白雍容静坐廊下,嗅着新雪的粉簌簌芳香,遥远的海疆岁月扑面而来,只是殷红的梅花所衬映的,却是一张年华老去的脸。

场中推入了一排排指南车,每一驾车上都有一个精壮武士,而那个金色皮肤的少年站在众人之间,手执长枪,一身铁甲在雪中映出耀眼的光芒。细雪落在他修长的睫毛上,又被他不经意抹去。这些细碎的动作,惹得宫娥们纷纷朝他投去艳羡的眼光。

春妃暗暗看了青王一眼。清任坐在她身旁,抿着一碗清茶,淡然得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码。

那些指南车一架一架地转动起来。漫天白雪,卷舞纷飞。随着机械的蜂鸣,指南车越转越快,风轮搅动着雪花,如火星般飞舞四溅。场地里腾起了白色的雪尘,一时间雾蒙蒙的,难以看不清细节。忽然有人发现,那些轻盈的车架,竟然渐渐离开了地面。

“不好了!”

客人们以为是风太大,把指南车吹翻了,纷纷呼喊起来。

然而警觉的人立刻闭上了嘴。透过风雪的迷雾,他们看见那些海疆武士一个个面容镇定,正在娴熟地操纵着。有细心的人,悄悄地瞥了一眼青王和白定侯,发现他们正恬然自若的交谈着。

很快,那些“指南车”升到半空中。为首一驾车上那个淡金肤色的少年挥了挥旗,于是所有的车一起掉头,朝着郢都城的方向飞去,一会儿就全部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幕。有人认出来这是神话中的云浮飞车,但是没有人敢问,更没有人敢起身离开。车走了,他们就像没看见什么似的,继续喝酒,然而心里都在庆幸被青王召来参加这个宴会。因为他们知道不来的人,就要倒霉了/

此时郢都城南庆府上,首辅庆延年刚刚用完早饭。因为春明馆宴会,青王取消了早朝,所以庆延年起得很晚。他看着仆人们把未曾动过几口饭菜撤下,从案几上捡起一本史书。这样的不宜出行的风雪天气,烤烤火,读读书对于年迈的首辅来说是难得的休息机会。

还没读过半页,就听见外面院子一阵巨物坠地的噼噼啪啪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士破门而入,卷进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庆延年尖着声音大骂:“你们闯进来干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为首的那个年轻武士冷冷道:“我奉青王之命,前来捉拿首辅庆延年。”

此时掠过庆延年心中的不是惊讶,而是失败感。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原想暗算青王,但终究晚了一步,功亏一篑。他和他的家族,被这些讲着生冷方言的海疆武士,以诡异的异国武器制服了。

“敢问是何罪状?”庆延年抖了抖袖子,傲然问道。

修偌道:“蓄意谋反。”

老首辅不能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他死盯着修偌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颤抖着枯瘦的身体大声喝道:“谋反?你们有什么证据!我是一国首辅,是朝中的重臣,怎容你们如此血口喷人!”

修偌漠然,命令身边的武士立刻拿下首辅。

庆延年忽然发起狂。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声嘶力竭的叫喊着,朝门外冲去。武士们愣了愣,他们没有想过一向端庄傲慢的首辅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有门外的一个人伸出长枪,拦了庆延年一下。老人栽倒在台阶上,昏死过去。他的耳朵下面流出一注鲜血,沾在苍苍白发上,有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花。

春明馆中依然是一片沉寂。大家都已经猜到,此时的郢都城,只怕已经翻天覆地了。但是青王和白希夷还在静静地坐着,那么谁也不敢挪动一下。

风很冷,青王清任猛烈地咳了几声。春妃连忙为他倒上一盏滚热的茶,清任只是摆摆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匹快马闯入了春明馆。

仿佛死寂的水面投入一块巨石,信使的到来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首辅谋反,御林军已包围乱党巢穴。救驾来迟,请王恕罪。”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句话让包括春妃和白希夷在内的人都大大的吃了一惊:“芸妃被害身亡。”

青王清任不语。杯中的清酒已经被冷风吹起一层薄冰。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春妃大骇。

清任淡淡道:“回宫再说吧。”

城中的兵乱,立刻传到了宫廷中。夏妃采蓝面色惨白,不停地祈祷,希望青王此次的行动只是针对首辅。她的父亲只是个快要退休的庸碌官吏,或者不至于招来灭门之祸?然而,当芸妃的死讯传来,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夏妃咬了咬嘴唇。她叫来心腹宫女嘱托后事,又向身边跟随的人一一交待完毕,然后严妆一番,才赶往芸妃的紫竹宫。

芸妃庆洛如的死状很惨。据紫竹宫的宫人说,芸妃早上起来,并无任何异状,还吩咐侍女为她沏了一杯“芸钟”,就是当初夏妃母亲的配方。饮下之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看见她倒在了地上。众人把她抬上床,只见她下身不注地流血,竟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等到太医匆匆赶来,说是小产引起的大出血。方子还没来得及划出,芸妃就断了气。

夏妃远远地望过去,卧房中那张雕龙刻凤的大床,被庆洛如的血染透了,红红的,好像一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个早夭少女的遗体,就像一张薄纸一样在血泊中浸透,湮没。

夏妃缓缓的在房中踱步。庆洛如用过的那只杯子还放在桌上,杯中尚有半盏残茶。夏妃把茶杯端起来嗅了嗅。她本来就精通茶艺,“芸钟”这一品茶,本来就是她的杰作。只这一闻,她就知道这杯茶水之中有蹊跷。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顿时一阵冰凉窜上背脊。

“你可以把罪证放下了。”身后传来青王清任冷冰冰的声音。

夏妃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深处。

她不敢相信,不敢回头看清任一眼。她死死的攥住手中的那只黄杨木杯,浑身剧烈发抖:“臣妾不明白主上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放下你的罪证了。”

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夏妃猛地扔开了黄杨木杯子。她跪步过来,连连给青王叩头:“主上误会了,这杯毒茶并不是臣妾所沏,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是冤枉的啊。”

清任没有答理她。他沉默一阵子,慢慢地说:“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热心地把芸妃引入宫中。这不像是你采蓝的为人哪。”

夏妃瞳孔一缩。清任诡异的语声,令她流出一身冷汗来:“主上,您到底在说什么?”

清任道:“你不明白?”

夏妃摇摇头。

清任眯了一会儿眼睛,忽然道:“那么你原原本本告诉我,为什么要引荐芸妃?”

夏妃沉默片刻,道:“正如主上所怀疑的那样,是应了庆首辅的请求。他……他以家父官职和家母的病情来要挟我……”

“那么说,你心里也是不会太喜欢庆洛如了?”

夏妃茫然地点头。

“这不就是了。那么,你还打算乞求我的宽恕吗?”清任冷冷道。

“臣妾没有做错什么!”夏妃急了,语无伦次道,“臣妾自从接替故庆王后掌管后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恐一件事情做得不够好,就要给主上添麻烦,这些年没有一个晚上睡安稳了的。臣妾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主上,对不起宫中姐妹。即使是把芸妃引荐到宫中这件事上,虽然是庆首辅的希望……但臣妾自认……也没有做错。芸妃天生丽质,性情淳和……难道……难道主上心里就不喜欢芸妃吗?主上当时,不也动过要把她立为王后的念头……”

夏妃忽然停住了,她发现清任根本没有在听她的哀告。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终于领悟到了什么。于是她站了起来,直面清任。

“那么,臣妾的罪名,是什么?是……妒杀芸妃,对吧?”

清任转身背对着夏妃。他发现了夏妃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冷洌的东西,直楞楞的刺向他。他感到一丝恐惧。即使从未对其有过感情的女人,居然也具有洞察他心思的能力。“难道你没有这样想过吗?”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恼怒,用一种几近恶毒的语气说。

“主上猜得不错。”夏妃道,“臣妾当真有过这等想法。宫里的女人,从庆王后往下,谁不想把别的女人统统踩死,只剩自己。我这样回答,主上可满意?”

“放肆!”清任喝止道。这么多年,温顺内敛的夏妃,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个讲过话。

“我想没想过有什么关系呢。芸妃不得不死,谁让她是首辅的孙女。即使她怀了主上的骨肉,即使她昨天还在侍寝,她今天一样要陪她的家人去死。”夏妃心知自己已然无幸,从来不肯轻吐的话,此时滔滔而下,“只是,这样一个可人儿死了,主上心里也有些气恼吧。可这总不能是主上的错,所以总要找个人来担这个责任的,宫中既然已经没有王后,那么——这个人不是我,又能是谁呢?能够再次替主上分忧,是臣妾的荣耀啊。”

清任冷然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你身为庆氏一党,无论如何是洗不掉罪名的,何必又扯出这么多因果来。本来罪不致死的,难道要逼着我杀了你吗?”

“说得好听,主上不会有放过我的心,我说什么都是一样的。”夏妃笑道,“今日全家大难,我也不指望逃出生天。我们这些王后妃子的,在主上的心目中从来只是傀儡而已,该陪葬的陪葬,该送死的送死。可是主上何必又给我的死亡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难道把芸妃的死归咎于我之后,你就真的能相信自己的手是干净的?”

清任皱紧了眉头:“你说我不干净?”

“哈哈,你干净么?谁相信!何苦还要惺惺作态,你也只是一个又自私又虚伪的人。”

此时夏妃心中忽然升起的快意,正在微微烧灼着她的兴奋。其实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平静赴死。可是清任的言行却深刻地刺激了她,让她戴了多年的恭良世故的假面,在一瞬间迸裂了。

但是她快活了。她看着惊讶着拼命保持平静外表的青王甚至有。不知死去的庆王后,是否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扯开青王坚硬的外壳,把毒针深深地刺到他心里去呢?

“你退下罢。”清任有气无力道。这是他这一生,对这个妃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夏妃毕恭毕敬地向青王行了一个大礼,敛衣而退。

青王也终于转过身,面朝着她,点了点头。夏妃缓缓退到门边,一只脚跨在门槛外,忽而又回过头露出一个极其傲慢的笑容:“您就算杀尽了我们这些人也没有用的。您最想要的那一个,永远不会属于你。”

清任没有理她。

那只毒死芸妃庆洛如的黄杨木杯子,犹自在地板上打着旋儿。

清任掀开帐子,盯着庆洛如惨白的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血腥的味道在这间精美绝伦的绣房里缭绕不散。

夏妃回到自己的寝宫后,悬梁自尽而亡。也就在那一日,在绿波宫和紫竹苑两处供奉的宫人,全部依刑律处死。

那一日的婵娟,依旧去神殿读书。中午归来的时候,城中一路兵荒马乱。在街对面,她发现自己的家已经被御林军包围了。

婵娟的突然造访使得朱宣吃了一惊。此时宫中事变的情况,他已然有所耳闻,却不知道事变如此之大,以至于殃及婵娟。他躲在客厅旁的一间耳房里。那熟悉的语声从巫姑的客厅中传来,请求巫姑收留她。

巫姑沉吟片刻,说:“我这里,也无法作为你的避难所。”

婵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

巫姑说:“如果他们找不到你,一定会想到是在我这里,所以你还是躲不过的。”

“可是,师父,”婵娟说,“谁又能上神殿来抓人的?”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世道已乱,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我不能冒这个险。”巫姑说,“如果神殿被外人搅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留住在神殿里,你是知道的。”

婵娟明白了。如果抓她的人,上神殿来搜查,那么朱宣的秘密将会非常危险。那是巫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维护的秘密。相比之下,她的安危算不了什么。

“不能为我例外么?”

巫姑歉然道:“现在不能。我会向青王请求,让他赦免了你。然后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到我这里来。”

婵娟咬住了嘴唇,站了起来,道声“谢谢师父”,径直走出了神殿。

巫姑看见婵娟已经走远,便道:“朱宣你出来吧。”

隔壁的朱宣早已是心如刀绞。他盯着巫姑平静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否觉得我狠心呢?”

朱宣不语。

“我像她这样年纪的时候……”巫姑叹了一声,并没有说下去,“家破人亡算得了什么呢。”

“师父,”朱宣忽然道,“刚才婵娟说,青王和白定侯捉拿庆首辅一家,用的是云浮飞车?”

“是啊,否则,怎么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是说,是我们冰族的云浮飞车么?是您——给了他们图纸?”

“是的。”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庆首辅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他们家就得被血洗?”

巫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做回答。

少年被她的沉默所激怒。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因她的作为而感到彻头彻尾的不解和悲哀:“也许,在您看来,家破人亡真的是不算什么。”

“血洗庆家是青王的愿望,我只是促成了他罢了。”巫姑淡淡道,“你忘了,只有人的愿力才能够真正做成一件事情,其他的方法不过是推动了它,咒术也是如此,权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强烈的欲念吞噬了人心,那么再厉害的诅咒也无法发挥作用。”

他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巫姑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多了一根珠灰色的丝带。

婵娟跨出了神殿的大门时,似乎整个世界都已经背转身子,弃她而去。她目光僵直,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晃荡,等待着路过的士兵将她捉拿归案。雪越下越大,埋没了她跋涉的双脚。这时候有个细细的声音从墙边传来。

“采小姐……”

循声望去,墙角躲着一个年轻女子,穿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面孔似乎有些熟悉。婵娟正要问询,那女子已经凑了过来:“采小姐您果然在这里,夏妃娘娘临走前,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她只觉得手里忽然多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女子就倏忽不见了,仿佛只是一个旧梦已留下了一个哀伤的片影。低头一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把亮闪闪的黄铜钥匙。

婵娟再一次落下泪来,姑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发生得这样快。

那钥匙极硬,极细,几乎能割破她细嫩的手指,但却是她眼前最后的救星。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它。

因为一个偶然的伏笔,使得婵娟逃离了命中的第一场真正的劫难。她独自走向荒芜的郢都城北,高唐庙如太初遗留的一块顽石,兀立于冷漠和遗忘之间。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用黄铜钥匙试探着生锈的大锁。令人惊奇的是,那门居然一捅就开了。她张皇着钻了进去,于是整个颠覆了的世界就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遁入了另一个永远静止的时空里。

刚刚踏入这个领地,她就感到了一阵逼迫。她发现高唐庙的天空与众不同。湘夫人遗留的法场,甚至可以把漫天大雪都阻隔在外。这里是永久不变的阴天,连云彩都是永不变换铅色的,似乎有着异常凝重的质地。好像千万年的牺牲骸骨,历经烧灼焚炼,淘洗挫扬,最后都积压于此,成为一色的沉甸甸的炉底香灰,压在头顶上,令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日光,也在这香灰的阻隔下,变得晦暗冰冷,有如冰峰的背影。

婵娟打了个寒战。

她不免揣想,很多年前,十五岁的巫姑被囚禁于此时,又是什么心情呢?她在这间庙宇度过了全部的青春岁月,老来仍是性情诡秘。这高唐庙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可怕事件?那时的婵娟,那时的朱宣,都还没有降临这个世界。只有眼前这座黑塔,曾经如神灵一样俯瞰过种种一切。

婵娟仰视黑塔,叹为观止。平日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可以偶尔瞥见黑塔的身影,除了黑黢黢惹人生厌,并无太多触目的特别处。可是真正的来到塔下,她才发现它竟然高不可测。塔顶没入云层而不可见。她毫不怀疑,如果坐在塔顶,定可鸟瞰整个儿青夔国土。原来它才是郢都真正的内核,是这个华丽之城的冰冷无情的心。

怀着这样的敬畏和期待,她毫不犹豫的奔向黑塔,就像奔向最后的结局。她心中多年的疑问即将得到解答。黑塔的震慑力使她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也护得她安全。没有人可以靠近的高唐庙,使得屠戮厮杀与她暂时隔绝。对于青夔历四百二十年冬天那场血腥政变,她多少有点像个局外人,她后来再无机会见到自己的亲友族人,并不知道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夔的正史中,亦没有多少笔墨留给政变的失败者。后来在一些稗官野史和文人笔记里,婵娟读到过这样的记载:“青王借云浮飞车之神力,直捣庆延年宅第。庆延年毙命。宅中匿藏兵械,一律收缴,私养军丁,当场绞杀。家眷仆妇,圈入宗庙,着人看守鞭挞。同时御林军提督携主手谕,抄查司徒、阮遇、木保、道衡、采梦溪等十二朝臣之家宅。是日午,青王宣布庆延年十大罪状,诛九族亲眷亦不足抵其罪,其朋党师友亦连坐,谓之诛十族。遂按册拿人,满城搜捕。所累不下万人。十岁以上男子,一律处死。妇女儿童尽皆发卖为奴为娼。飞车日夜巡城,躲无可躲。有抗旨拒捕者,当场处死。一时郢都城中,血流成河,城外郊原,哀鸿遍野。王孙贵胄,抛尸大道。相府千金,流落勾栏。庆延年幼子庆昆仑举兵于青水北,飞车驱而剿之。主曰尽杀之,遂活埋军汉千名。昔礼部采梦溪抗旨自裁,陈尸闫闾。日久无人收敛,为野狗争食殆尽……”

然而那已经是很多年后了。那时她早已是颠沛流离、历尽沧桑,困顿到只剩一声叹息,用于告慰那些死去的灵魂。

青夔末年,历史的记载语焉不详。一贯温和内敛的青王清任,在暮年忽然挑起了如此大规模的血腥屠杀,以至于坏了他的二十年的仁政清名,使得他身后庙号只能是“东君”,不能比拟其父“东皇”武襄。清任为何如此行事?正史中对此没有任何解释。有好事者猜测,清任当时已经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故而有此乱命。事实上晚年的清任的确性情难测,但也未必到了狂乱杀人的地步。又有人说,青王这个决定,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他穷尽二十余年心力与门阀贵族斗争,倘若芸妃产下继承人则前功尽弃,故而不得不提早下手。又因为病体时日无多,担心继承人不够得力,所以宁愿放弃清明声誉,把一潭深水的青夔朝政扫除干净,不留隐患。然而以清任的周全,也应该想到,过度的屠戮会带来更复杂的仇恨和矛盾,是将来国家颠覆的祸根……

也有人作出较为诗意的猜想,说清任早年间爱慕巫姑瑶姬,欲立其为后,遭到庆延年的蛮横阻拦,还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生生拆散一对爱侣。清任隐忍多年终于爆发,杀庆氏十族以泄愤。所以说红颜祸水云云……

这个解释当然更可笑。其实,一切都是清任自己的选择。即使在他无力选择的时候,他也只能勉力挑出一步棋,走下去,一步一步走下去。

夔历四百二十年岁末的腥风血雨,持续了整个冬天。被屠戮的门阀贵族们有小规模的反抗,但在青王的铁腕控制以及云浮飞车的震慑下,全都遭到了惨败。来年开春时,残局收拾得差不多了。冰雪融化,洗去了郢都城大道上的血迹,一切似乎又归于正常。于是青王封赏了平乱有功的白定侯父子,尤其嘉奖了操纵飞车的少年修偌。他的出色表现使得肃清庆党的步伐加快了一倍,因而清任对它既为赏识。在青王赏赐朝臣以庆祝新岁的紫宸夜宴上,清任命白希夷带修偌入宫,与他的心腹大臣们一同饮酒作乐。

于是,紫宸夜宴上,发生了一桩震惊夔国朝野的事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事实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白定侯忽然问及青王,王储之位空虚了二十余年,怀孕的芸妃又丧了命。此时此刻,青王心目中究竟意欲选择何人继承王位呢?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一直这个问题都是众人困惑的核心,然而从无人敢于向青王提出。

清任淡淡道:“我不幸命中无子,所以只要拥有青族王室血统者,即可继承王位。”

众人一阵迷惑。经过武襄一朝的南征北战和清任一朝的政变风云,眼下偌大的云荒,除了清任本人,并没有谁还具备青族王室的血统。细心的人想起了流落九嶷的濂宁,湘夫人的小儿子。然而濂宁是个傻子,所以自幼修行,让他继承王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也没有结婚生子。

“我的遗诏已经写好,将来自见分晓。”清任微笑着解释,一面向众大臣举起了酒杯。

这话甚是不吉祥,众人连忙举杯应和,敷衍过去。不料白定侯又说话了:“主上,眼前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他的勇气和能力,已经赢得了主上您的青睐。”

清任微微皱起眉头来。

白定侯不慌不忙,起身离座,向青王叩拜,道:“老夫斗胆,请主上考虑立修偌为储君。因为,他是主上您的孩子。”

清任站起身来,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他扭头去看春妃,春妃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时候,在座所有的人敏感的觉察到了,看似消散的政治危机忽然又回到了郢都上空。他们屏住了呼吸,板起了脸不显露任何表情。只除了那个淡金肤色的少年本人,站在地下,抬起眼睛来,对着清任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庆延年毕竟没有猜错。”得知这个消息的巫姑,心里暗暗的想。

按照白定侯的话,为了逃避宫中那只残害储君的毒手,修偌刚刚出生时,就被春妃送出宫去,交由白定侯教养。

宫中又有了新的流言。原来多年沉寂的春妃,竟然是可以生养的?然则又不像。整个过程中,春妃都在保持沉默,或者这孩子并非她亲生,只是抱养了某个宫人的。

青王似乎并不是那么高兴,他开始怀疑白定侯一家的野心。他似乎看见,眼前的白定侯父子很快地走上了庆延年一家的老路。然而清任不能不忌惮的是,他们手握重兵,还有那个名叫修偌的,能够操纵云浮飞车的少年。

他微笑着接纳了修偌,然而却宣布,需要神殿大祭司巫姑为修偌验明正身。

朝野哗然,验明王室血统的红镜祭典,只在几百年前举行过,如今终于又一次搬上了青夔的历史。

与红镜祭殿的命令同时传到巫姑的书案上的,还有青王的一纸手谕。王问巫姑索要克制云浮飞车的秘法,还有,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修偌的王子地位。

巫姑有些茫然无措。

克制云浮飞车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造出更为高级的云浮飞车。那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办到的事情。另外一件事情令她更为迷惑。

当然,谁也不知道那个叫修偌的年轻人,是否真的是清任的孩子。谁又能保证,白定侯父子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膝下犹虚的清任,不愿意接纳修偌呢?只是为了防止白氏的势力坐大吗?

那个叫做修偌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好奇地想着,虽然现在还未曾谋面,但不久就会见到了。比较奇怪的是,春妃一直保持沉默,白定侯父子也没有来拜访她,似乎对于巫姑的占卜毫不在意。这与当初庆延年的态度截然不同。

想来想去,巫姑忽然领悟到一个骇人的事实:

“莫非——清任已经知道朱宣的存在?”

芸妃庆洛如的丧事是暗中举办的。作为罪臣之后,芸妃不可能享有礼葬,棺椁亦不可葬入王陵,只能像庶民一样葬到郊外的荒野里。动乱期间,清任一直将她的遗体停在紫竹苑中,命人击鼓焚香,日夜祝祷。直到红镜祭典的前一日,方才秘密地发送出城,送回绵州庆氏老家。据说芸妃发丧那一日,青王清任亲自扶了灵柩出城。即使是相伴多年的夏妃,身后亦未受到青王这等礼遇。

其实送芸妃时,清任并未亲扶灵柩——这大约是后来的谣传。尽管前首辅庆延年声望不佳,但年轻早逝的王妃却赢得了后人的一致好评,大家也愿意相信她死于无辜,相信青王清任对她的宠爱是真心实意的。

青王清任只是一袭青衫,一骑斑骓,遥遥跟在后面观望着。

暮云春树,芳草连天。芸妃的灵车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清任信马由缰,在城外的青草原上徘徊良久。彼时春寒料峭,侍臣小声奉劝青王返驾,青王却显得神不守舍。

云之彼方,有一个白影在闪烁。

这情景似曾相识。漂移不定,却牢牢地吸引了他。清任勒住了马,凝神看着。那白影仿佛一只低飞的鸟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绿色的岚霭中显出了一个轻盈的人形。

——是他?

青王认出来了。其实那样遥远的距离,他根本无法看清来人的面目,但他分明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心情激荡。他立刻策马迎了上去。

相隔一步之遥,他们彼此停了下来。来人长靴斗篷,是一身流浪算师的打扮。风帽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虽然双眼用一根珠灰色的丝带紧紧蒙住,还是能看出这是一个容颜绝美的少年。

清任沉默良久。此情此景,片言只字都如此孱弱,含在嘴里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说,就被青草原上的风吹得支离破碎,无可挽回。而那少年显然有着同样的心情。丝带显然并不影响他的视力,他静静的平视着清任,无人可见的目光中隐含了某种微妙的悲伤。

“青王可安好?”末了那少年算师终于说。

“安好。”

“我可以看一下您的命运吗?”

清任伸出了左手。那只手苍白枯瘦,犹如铁树的落叶被时间洗褪了颜色,依然硬冷脆利。少年算师将这样一只手捧在掌心,细细端详,像是要用这些神秘的叶脉中读出所有的前尘往事,缘起缘灭。末了他终于开口:“您的将来……”

清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少年算师呆了一下,遂道:“请多保重。”

清任想了想,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朱宣。”

“朱宣,朱宣,朱宣……”清任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朱宣,你要到何处去呢?”

“离开郢都,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清任从怀中解下一个水晶佩,放在朱宣手中。朱宣的手抖了一下。清任道:“这是我多年携带的护身法物,让它送你一程吧。”

朱宣遂接了,小心地挂在颈项上,然后道:“那么就此告别。”

清任点了点头。

他看着那少年转身离去,踏着初春青翠的嫩草,走向沉默的荒野,心中一阵酸楚,似乎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是朱宣,而是自己的某个未知的魂灵。它正如抽丝一般慢慢离开生命,步履缓慢,百感交集。

他忽然脱口而出:“请你留下——”

朱宣停住了。

“请你留下,”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你将是郢都的主宰。”

清任似乎看见少年蒙着眼睛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宽厚的微笑。朱宣当然没有回应。这个平静的年轻算师已经踏上了逆旅,天高地远,永不回头。而清任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飞一样地消失在青草长天之中。一切发生的那样快,好像就像一个来不及回味的幻觉,好像还未开始就已经失去的梦想。

青色的天空下,只剩下他一个人。

清任挽起长弓,一箭破空而出,呼啸着划过碧色的南方天空,消失在云外。

侍臣追赶了上来,连连称贺:“到底是主上,箭术精绝不减当年呀。”

清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撕裂。他强忍住咳嗽,把一抹殷红的手巾掖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