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武江镇就已万籁俱寂了。方圆四十里的镇子,黑沉沉地不漏半点灯火,只有银白的月光冷清清照在青色的屋脊、枯黄的大道上。但是,在那一夜,武江镇上至少有三成的人心中忐忑,不能安眠。
镇中的大道旁,临街一户就是崔老四家。老崔家早早地闭了门,关了窗,更在门缝窗隙里塞紧了碎布。在屋外虽然听不到半点儿声息,但是在屋内,浊重的呼吸与刺鼻的旱烟味却清清楚楚地表明,这屋里醒着的人,绝对超过十个。而崔老四家自从去年大变后,本来只有他和七岁的孩子在的。
在门上,虽然四处都给堵得严严实实了,但是四尺高的地方,却漏了一个孔隙。不停地有一只眼紧张地从这里望出去。
黑暗中有人压低了声音问:“来了么?”张望的人答:“没!”
金色的长街静悄悄的,街上秘密铺好的干稻草暗淡地反射着月亮的光华。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了“沙沙”、“沙沙”的脚步声。有个人踏着稻秸,快步走来。张望的人猛地抬起头,用手里的破布用力堵住缝。
屋里微微一乱,有人问:“来了么?”黑暗中,那张望的人答:“来了!”
又有人追问:“他长什么样?”张望的人怒道:“不知道……我不要命了么?看他!”他声音颤抖,说完之后大口喘气,竟是紧张得不行。
不管镇子里有多少人醒着,在这个时候,刘七却已经睡了。他很累,白天去了李庄,李庄那不开窍的老东西既交不出什么“七窍琉璃胆”,又不知道让孙女来讨好自己,全无半点儿眼色。害得他连打带劝,好一番教导。若是人人都像这老贼一样,恐怕自己便是不累死,也会给气死了。好在那女孩儿够水灵,这才让刘七这番辛苦回了本。
对于武江镇及周围的几个村子来说,刘七绝对是一个能止住小儿夜啼的魔星。这人从小便不学好,偷东摸西,骗人不眨眼。十二岁上父母逝去,在镇上乞食半年后突然不知所终。十年后再回来,就已经是残废了。
他的右手只剩了两根手指,更干不成什么活计,于是仍是乞讨。这一回众人见他可怜,给他的衣食倒是多了。谁知几年后,突然有一天,他在大冬天里赤了上身,露出一身的狰狞刀疤,单手提一口钢刀,来到镇口,三刀一掌震断了村口的歪脖树,立下了威名。自此以后,其人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收罗了左近的十几个流氓混混,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成了武江一霸。因他只有七指,追随他的无赖便都称他为“七哥”。镇上人却还记得他的姓,只在背地里叫他“刘七”。
初时刘七虽恶,但终究没有什么作为,欺负人也不敢闹出人命。谁知自去年起,朝廷颁下旨意,为贺圣上大寿,兴建“鹤龄宫”,广为搜罗民间奇珍异宝。刘七觑着机会,便来向乡邻勒索。金钱也好,美人也罢,谁若不提早孝敬他老人家,他只须冲衙门努努嘴,随便给你编排个宝物出来,就自然会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大爷来抄家。
当年镇上的老举人丁先生仗着有功名在身,对他不假辞色,结果被衙门抓去拷问什么“醍醐醒酒毡”的下落。可怜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隔天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首给抬了回来。
杨村的杨二壮家,孝敬得薄了,刘七便说他家的田头老树是快长成的“呤妖木”,只要再过九九八十一天就能引来方圆百里的媚妖,做凌风之舞。杨二壮百般分辩,怎奈官府一心巴结圣上,听说这种奇事,自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当即派了人将大树周围圈起篱笆,百步之内禁止往来。杨家一家七口就指望着这几分薄地,给官差一耽搁,误了农时。杨二嫂一急,与官差动上了手,当场便给打死了。杨二壮上去阻拦,也被斩断了腿。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恶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恶人有了势力。刘七靠上了官府,官兵衙役都成了他的手下。在一年多的时日里,他将武江方圆三百里刮了个入地三分,被他坏了清白的女子不下百人,家破人亡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武江镇里民怨极大,可是官府的事,谁管得起?曾有几个小伙子想私下里干翻他,却哪是刘七这个练家子的对手?
刘七一向睡得不沉。他作恶多端,自己心里也明白,这镇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因此睡觉时,他都半睁着一只眼,而且从来不留女子陪寝。但他也并不是一个人住,隔壁的厢房里,平日跟着他混吃骗喝的泼皮正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但是这样的防备,防得住人却防不住气味,刘七睡得正美,却被一股异味熏了起来。
——那是一股说不出是香还是臭的怪味,似乎有一点儿呛人的微香,仔细分辨分辨,应该是细细的粉尘让人产生的错觉。更多的似乎是臭味,腐败的、酸腥的那种。这味道极沉、极厚,中之欲呕。
刘七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骂:“娘的,谁把屎拉在裤裆里了?”
他又抽两下鼻子,闻惯了那味道后,却一时辨不出来路了。刘七再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当下趿鞋下床,摸黑在桌上捞起一坛酒,狠狠灌了两口,这才拿起火镰,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灯火在灯芯上跳跃两下,一点点伸展了身子。屋里渐渐亮了,刘七顾盼自雄,不经意间往门前一瞥,却只觉眼前一黑——那里什么时候,竟然站了个人!
那人身量极高,穿一身洗得灰白的长袍。那白袍极旧,虽浆洗得干净,却泛了三分的黄旧之色。他的头脸给一块围巾层层裹住,那围巾不是夜行人遮脸用的薄巾,而是厚厚的,更像常人冬日御寒所用。厚巾掩住了口鼻,只露出两眼,两端松松地堆在肩上,不知怎地就给人一种这人极为虚弱的感觉。可是这样虚弱的人,怀抱一口长剑,在这样的夜里往那儿悄无声息地一站,却带出三分诡异,七分杀气。
刘七吃了一惊,仓皇站起,喝道:“什么人!”那人却不回答,只把眼上下打量刘七,良久,方哼了一声问道:“你就是刘七?”那声音略为嘶哑生涩,瞧来不是个多话的人。
刘七心中一突,强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人两肩一耸,似乎笑了一下,伸右手入怀,掏出一叠白纸,抖开,上边红的、黑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人扫了一眼,缓缓念道:“去年七月,说崔老四家秘藏'七馐宝图',令其长子、次子同入大牢的,是你?”刘七身子一抖,没有说话。
那人再念:“同年七月,你要挟赵德全一家,辱其幼女。赵德全之妻悬梁自缢,赵德全吐血卧床,那女孩儿却傻了,当时只有十二岁。干下这禽兽不如勾当的,是你?”刘七冷汗直淌,脚下发软,慢慢向后退去。
那人再念:“同年八月,骗走张富家祖传的'鸣凤簪',转头将其陷入狱中。张富在你乞讨回乡时,曾接济你长达半年之久。这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贼子,是你?”
刘七知道今日事无善了,这时已从床头摸着单刀,当下胆气陡壮,“刷”地拔刀出鞘,扯着嗓子叫道:“都是你爷爷我,那便怎样!”
那人冷笑一声,把手一抖,一叠白纸化为一团白光劈面打至。刘七挥刀一格,“啪”的一声,十几张白纸飞上半空,又如雪片般洋洋洒洒自半天落下。
只听那人森然道:“这是你们镇上联名的'除恶书',上边有你两年来的累累罪行,还有三百七十一人的指印画押。你仔细看看有什么冤枉你的没有?若没有,”那人冷哼两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刘七怪叫道:“看他妈什么,爷回头就整死他们!谁要谁的命还没准呢!”他说着话,左手舞刀,右手残掌一晃,直取那白衣人。
“嘣”的一声,那人已然拔剑。他拔剑时动作特异——原本那剑是剑尖朝下、斜抱在他怀里的,此刻他要拔剑时,却先把两臂一振,双手大开,俨然有怀抱天下之势,与此同时,那剑却给他手臂一搓,如陀螺般骨碌碌在他胸前旋转落下。
刘七动作在先,这时本已迫近那人身前,待忽然看清那人拔剑的手法,竟蓦地怪叫一声,半空里硬生生换气,猛地沉下身形。便在此时,那人的两手突然快逾闪电般一合再分,左手捉鞘,右手持柄,两手之间便有了一道雪亮的剑光弧形连贯。
“嚓”的一声,那剑光堪堪掠过刘七伸前的左臂,鲜血飞溅,方才他若再前一分,便遭断臂之厄。
刘七勉强躲过一劫,单刀落地,踉踉跄跄向后疾退,像青天白日见了鬼一般,怪叫道:“惊虹剑!惊虹剑……你是赤手白云!赤手白云还活着!”那人嘿嘿冷笑:“刘仁泰,五年前我就说过,你要再敢为恶,天涯海角我都会找着你,要了你的狗命。”
刘七两股战战,目眦尽裂,嘶吼道:“怎么是你?你不是死了么!”
原来十年前,刘七从武江镇出走,机缘巧合下得遇名师指点,习武三年。三年后他刀法已是小有所成,便不耐寂寞,下山闯荡,未几,便落草为寇,成了江北苍头山的四当家。两年中,他伙同几家寨主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因他刀法厉害,便有了个断头小刘的绰号。其实这名字虽恶,比之他的行事,却温柔多了。
可惜好景不长,苍头山贼人的劣迹终于给游侠云舒怀获悉。云舒怀连夜上山,一剑尽破苍头山,几家寨主伤亡殆尽。
五年前,在江湖之中,游侠云舒怀的声名可说是响如春雷。这人疾恶如仇,生就一副侠肝义胆,虽是富家子弟,却自幼习武,十五岁便独自行走江湖。待他父母过世后,更是将家中产业变卖一空,救下黄河下游十一县遭了水灾的百姓。
他面目俊美,喜着白衣,一身功夫飘逸绝伦,初时人人景仰,都称他为白云公子。可是不过两年工夫,这么个温文尔雅的绰号却给改成“赤手白云”。原来这云舒怀虽然行侠仗义,可实在有点儿脾气执拗、心狠手辣,凡被他找上的黑道人物,有确凿恶行的,俱是非死即伤,因此小小年纪便已是两手血腥,成了一个令黑道闻风丧胆、白道不以为然的人物。
当年刘七碰上云舒怀时,两人都还不到二十。苍头山诸寇在云舒怀的绝技“一剑惊虹”下输了个一败涂地,七家寨主死了六家,只有刘七年岁最小,又惯说谎,这才哄得云舒怀信了他只是一时失足,家有高堂幼子的疯话,只削了他持刀的三根手指作数。
刘七回到武江镇,一直谨小慎微,就是被云舒怀吓破了胆。直到两年前,江湖传言云舒怀死了,他这才松开尾巴,重露其恶霸本色。哪知今夜,这午夜梦魇中的恶鬼竟又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却听那云舒怀冷笑道:“死么?你们都还没死,我怎么忍心就早死了?”
突然间,刘七的身子如弹丸激射,直扑上房梁。云舒怀身子一动,待要追击,却见刘七的身形在房梁上一转,又以更快的速度反撞下来。
原来他心知自己作恶多端,因此对杀上门来的对头多有防备,早在房顶上架好了一块木板,藏好一柄尖刀。这设计虽然简单,但妙在正合他的本门功夫。借着那木板倾斜的角度,刘七趁势发力,在一瞬间,便将自己的身法加快了一倍不止。
那云舒怀面露冷笑,长剑早已入鞘,这时一腿弓一腿绷,压低了身子就等着刘七送上门来。
只见刘七随风扑到,左手刀猛地刺出,云舒怀兀自好整以暇、不动如山,直到刀刃及身的前一瞬,才将身子一拧,避了开来。刘七不及变招,心中冰冷,拼命将残掌击出,指望能多少逼开些赤手白云的反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刘七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云舒怀胸前。“砰”,一大团白烟自云舒怀身上四射而出,他后心处更是氤氲不休,给那一掌逼出了衣衫缝隙中许多的灰尘。这一记残掌的掌力固然是不容小视,云舒怀的白袍中灰土之多却更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来,云舒怀给打得身形一晃,刘七借此机会擦身而过,撞碎窗户翻到院中。
以赤手白云的功夫,竟然给这一掌打了个正着,便是刘七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边厢,他来到院中,打个滚站起来还在懵懂中,那边却听一阵喧哗,隔壁睡着的无赖汉子们,吵吵嚷嚷地开门出来。
刘七大难不死,挥手招呼诸家兄弟,还没说出话来,却见自己屋中“呼”地飞出黑沉沉的一团物事,其势疾如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在刘七头上撞了个粉碎。水声哗啦,那正是刘七喝剩的半坛酒。
刘七给这酒坛砸得眼前一黑,还没缓过劲来,一条人影已从破窗中跳出,半空里一展腿,干净利落地将他踢倒在地。
众泼皮吓了一跳,却见一个白衣人右手持油灯,左手拖着一床薄被,冷冰冰地站在刘七身边,手一晃,便将油灯摔在刘七身上。
刘七身上全是酒,一件中衣染火就着。“腾”的一声,幽蓝的火苗眨眼爬满了他的身子。刘七大叫一声,跳起身来,两手乱拍,口中叫道:“快帮我灭火啊!”众泼皮往前一挨,云舒怀便拔出剑来,快剑微动,挑瞎为首一人的左眼。
若是他一剑杀了这泼皮,其余人倒也不怕。偏是他这一剑毁的是泼皮的眼睛。那泼皮又疼又怕,扯开了嗓门哀号。其余人平日只在镇上作威作福,仗势欺人是习以为常了,可这般江湖里的搏命手段他们何尝见来!眼见同伴惨状,一众人立时不约而同地往后缩去。
此刻刘七身上的火已攀到脸上,一声声惨叫着滚倒在地,往自己“兄弟们”身边爬,众泼皮缩得却比他快上许多,离他越来越远。就见刘七身上的火熊熊而烧,夹着腾腾黑烟以及刺鼻的焦臭气。
他就如此在地上辗转哀号了足有半盏茶,云舒怀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直到刘七再也不动,身子蜷缩成一个小团,方淡淡道:“你们若是还敢鱼肉乡里……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他说这话时,眼睛仍望着刘七,对那些泼皮竟是瞟也不瞟一眼,说完了,弯腰借着刘七身上的余火引着了手上薄被,转身就走。众泼皮越过刘七兀自冒着黑烟的尸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白衣人如火龙腾空般逾墙而走,另一股恶臭漾起,竟是有人吓得失禁了。
云舒怀缓步来到街上。武江镇的人在街上铺的稻草极干,他拖着薄被一步步往前,身后的稻草渐次烧着,慢慢地一条街都着了。稻草燃得极快,但暗红的余烬却一时不熄。远远瞧来,黑沉沉的武江镇便如给一柄烧着的剑从正中劈开一般。
云舒怀便走在这剑锋上。他的身后是火焰的光与热,而他的眼前,却只有沉沉夜色与习习冷风。
惊虹剑剑长三尺七寸,却只有一斤八两重。剑身极细、极薄、极亮,因此才能在生死决战中用一刹那的光华夺走人的呼吸。这剑,是云舒怀的师父亲授,有了它,云舒怀的剑法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但是现在,云舒怀手里擎着的,却是沉雷。
沉雷剑可说是与惊虹剑完全相反的一柄重剑。它又宽又厚,沉甸甸的足有三十一斤。与其说它是一柄剑,倒不如说是一截带刃的钢鞭铜锏。惊虹剑是名副其实的神兵利器,而沉雷剑却是云舒怀花了三两银子,在一家路边的铁匠铺随便打造的,它的剑身也并没经过特别打磨,只是粗糙地露出些精铁磨出的亮银色。
两件兵刃唯一的相似之处,也就是长度了。沉雷剑也是三尺七寸长,因此,云舒怀才能用它来使出那招“一剑惊虹”。
此处便是青岩山病人谷云舒怀的家了。青岩山山势奇险,山石多为石灰岩质,极易风化。因此看上去虽然固若磐石,可随便一脚踏上去,可能便会断裂塌陷了。前朝时曾有地方官欲著风物志,派人进山考察其形貌,结果入山十一人,两天工夫便伤了三人、死了一人,一行人铩羽而归。从此青岩山恶名远扬,山内少有人烟。
云舒怀三年前来此,便是看上了它的僻静,更为了感怀自己的际遇,将山谷命名为“病人谷”。
这时距离云舒怀赶赴武江镇杀死刘七,已有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中,秋意更浓,天气渐凉。云舒怀却喜欢这冷。他总是在夜里练剑,因为夜里更冷。冷,他练起剑来出汗也就少了。
“一剑惊虹”讲究的是一个“快”字,一个“势”字。快,是说剑出鞘后的狠毒;势,则全看剑在鞘中的沉稳、拔剑出鞘时的机会。这两点,都要求云舒怀手眼心脑在一刹那达到完美配合,因此练剑时体力心神俱都极为紧张,以他现在的情况,想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那是再也休想,不过能少出些汗总还是好的。
振剑。剑在鞘中。鞘中剑在胸前猛地旋转一十三圈。
拔剑。考虑不同对手的不同特点,选择剑落到最合适的高度角度的一瞬间拔剑出击。一剑必杀。
收剑。
云舒怀自患病起,每日用三十一斤重的沉雷练剑五百次,除了出山杀人外,从无间断。五百次下来,他自然不免累得骨软筋疲,大汗淋漓。
练完剑,他就来到屋后药缸前站下。那药缸更像一个木质的浴桶,有一人多高。桶中半桶水,半桶药,桶下是日夜不熄的炭火,把那药慢慢煎熬着。
此时云舒怀来到桶前,将沉雷剑插在地上,转身宽下外衣。
却见他内里并没穿中衣,只贴身打了层雪白的绷带。那绷带白得不正常,解下时更簌簌落下片片板结的灰粉。待到云舒怀把绷带一圈圈解下,便可看到他绷带下的肌肤干枯起皱,灰扑扑的全无半点儿水色。细细分辨,那白灰竟是用于吸收水汽的石灰粉。
绷带继续绕下,露出云舒怀更多肌肤。只见他肩头腋下、前心后背、两臂两腿上,触目惊心地散布着块块花斑。这些斑点有些色作粉红,有些却枯黄如落叶,更有些是黑里透红。斑点有大有小,小的如指甲盖,大的却如拳头一般。其中又以黑红色的斑点最大,一块块铺在他原本平坦的肌肤上,微微隆起,边缘模糊难辨,中间鼓起,有的尖上给磨破了,便绽开了裂口,吐出些红嫩的肉、黄亮的水。瞧来水灵灵的,倒有些像是一张张婴孩可爱的小嘴。
云舒怀借着月色打量自己的身体,脸色青冷得浑不似活人。他将绷带团一团,塞在火中烧了,就近在火边拿起一柄匕首,趁着火光大亮的当儿,狠狠地在臂上挖起来。
他挖的全是那些黑红的斑块,下手又快又准,一刀刺入,一旋就剜下杯口大的一块血肉。左臂剜完换右臂,眨眼又到了双腿。一时之间,云舒怀一个身子血肉模糊,赤红黏稠的血在灰白干燥的肌肤上滑过,月下瞧来狰狞诡异,倒像是埋入地底许久的腐尸,刚从坟中挣扎爬出一般。但他却不觉得疼。便是如此,才令云舒怀越恨越怕。
三年前他追杀恶盗花马,深入南方瘴疠之地,回来时竟就染上了这病!初时只觉得患处又疼又痒,后来便麻木无知,一个好好的身子常常动弹不得。前些日子去杀刘七,便是因为中途突然犯病,才几乎给他逃了。
云舒怀割完四肢的烂肉,虽不疼痛,但流血甚多,不由也有些虚弱,那胸前腹上还有黑斑,他却再挺不住了,当下用力弯曲手臂,喃喃道:“不能死啊,不能死!”说着转身纵入药缸。药水渗入伤口,原本麻木无觉的地方突然就钻心大痛,直疼得他几欲昏厥!
原来这三年以来,昔日风流倜傥的白云公子、叱咤风云的赤手游侠,过的便都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用沾满石灰的绷带吸走可能传染毒物的汗水,用利刃强行切除病重的患处,用上百种草药熬成的汤水沐浴——云舒怀就这样挣扎着活到现在,并在这三年中除掉恶人四十七名,范围遍布方圆千里,而他杀的每一人,都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
这一泡云舒怀足泡了半个时辰,方才爬出药桶,换上衣裳。沉雷剑还插在一旁的地上,他过去拾起。
便在此时,一人道:“你现在就用它来练剑?”云舒怀身子一滞,旋即松弛下来,道:“是。”
那人笑道:“什么时候赤手白云也变成一身蛮力的莽夫了?”
云舒怀慢慢转身,道:“我若不用它练出力气,恐怕身子早就僵如朽木了。麻风病可是说着玩儿的么?”说着,他竟微笑起来。
这云舒怀所患的竟是麻风病!这病在世上流毒甚久,春秋战国时各国就多有规定,麻风病人不得为王侯,且视其为“不逮人伦之属”。几千年来,麻风病从未停止作恶,而对它的防治却少有进步。只因这病极难医愈,又会迅速传染,更兼恶毒可怕。患病后期,患者每每骨节脱落,脚跛手勾,鼻陷眼瞎,让人望而生畏。因此民间便有人传说,此病是病人前世作恶,命里带来的;也有人认为是有鬼怪在暗中作祟,总之,麻风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得病之人也都是报应活该。由此对于麻风病人,一般百姓不仅谈之色变,更全无半点儿同情。秦朝时律法规定,麻风病人得集中处死,后世官府曾辟有“历所”,专门隔离患者,但是在大多数时候,将麻风鬼烧死深埋,才是民间最常见的做法。
那不速之客也笑了,月下瞧来,这人年纪四十开外,相貌颇为儒雅,蓄着长髯,身穿一件葛袍。他与云舒怀一照面,上下打量半晌,方苦笑道:“舒怀,你的病越来越重了。”
云舒怀摊开双手,双眼望向掌心,用力握拳,惨笑道:“从得上的时候我就料到了,既然好不了,当然就只能越来越恶化。不过,当初你说我三年之内就会全身瘫痪,这却错了呢,我到现在都还能杀人。”
原来来人正是江湖人称“医圣人”的单方。这人医术高明,仁心仁术名动江湖,与云舒怀本是忘年之交。三年前云舒怀染病,四方求医时第一个找的,便是他。可是即使圣手如他,却也拿这麻风没办法,只能开了些缓解云舒怀痛楚的药,这药能治好一般疮伤,对于麻风来说,却仅是聊胜于无而已。在那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
三年之后的重逢,两人俱有一番感慨,却始终相隔二十步对话。麻风恶疾,便是神医也要忌惮三分。
单方眼望骨瘦如柴、狼狈不堪的云舒怀,心中悲痛:“舒怀,别再杀人了。”
云舒怀咧嘴笑道:“为什么?这点儿小病小痛还压不住我。大丈夫处世,自当顶天立地。我不能因为染上了这劳什子,就窝在山里碌碌终生。当初学这一身功夫,为的就是除暴安良,如今功夫既成,若要我不杀恶人,除非天下再无该杀之人。”
单方嘴唇翕动,连张了几次口,终于说了出来:“可是你这病……若四处乱跑,传染给别人……那可如何是好?”
云舒怀笑声未绝,听了他这话,猛地收声,良久才道:“原来你来——是为了这件事。”
单方黯然道:“不错……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身罹恶疾还能如此坚持,本是值得敬佩的,可是麻风不比其他。若是别的病、别的伤,就是缺胳膊断腿,你说一声要去杀谁,我不会有半句话说。就算你去不了,我背也会背你去——可是你得的是麻风,是我也治不好的病啊!若是你把它传染给了别人,你于心何忍,我于心何忍?舒怀,你一世英名,我不能让你自己把它毁了。”
云舒怀怒道:“我当然会小心!麻风之痛,我比你更明白!你以为我每次出山都是大摇大摆么?我怕饮食传染,从来都是自带清水干粮;石灰性燥,能杀毒吸水,我的身上就总裹着沾灰的绷带;我从来都是昼伏夜出,远避通衢大道;要杀人前,总先通知好村民,在我走后放火清烧。这些还不够么?”
单方摇头道:“你计划虽周,却所谓百密一疏。若是来托你杀人者在与你接触时染病怎么办?若是你在外边犯病,无法动弹怎么办?舒怀,这种险还是不要冒了,人命赌不起呀!你不知道,南边为了防止麻风流传,官府已曾多次下令屠村……”
云舒怀冷笑道:“屠村?对呀,把麻风鬼杀光,才能一了百了。那你今天是来杀我的了?”
“舒怀!你听我劝行不行!你四处杀人,有人抚掌称快,可更多人是提心吊胆。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激发民怨。你非得让村民野妇拎刀提棒漫山遍野围杀你么?别再出去了,江湖里的不平事,你不管自然会有人管的!”
云舒怀纵声长笑:“有人管?谁!那些大英雄、大侠客?算了吧,他们忙着国仇家恨、争权夺利吧。我若不去杀刘七,刘七至少还能在武江镇祸害十年!我若不去杀鬼水龙王,鬼水龙王还能盘剥赤水船工一辈子!我明天就要出去杀人!此去二百里,地方官的孽子打死好人,却逍遥法外,对百姓的压榨更变本加厉——我便要去杀他,你能把我怎样!嘿嘿,杀人七尺布,除恶一担灰,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单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你莫要——逼我!”
“那就痛痛快快动手,杀了我呀!”云舒怀双眼赤红,已然失去理智。单方还没动手,他却已舞动沉雷剑直扑上来,单方稍稍闪身避让。
云舒怀本已筋疲力尽,这时出手毫无章法,一招招使来,完全破绽百出。单方让了他十余招,方叫道:“舒怀,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出山,我马上就走!我信你!”
云舒怀狂笑不已,喘息道:“你哪这么啰唆!既然已存下杀我的心思,何必再惺惺作态。你的金针呢?随便给我一下,不就了账了?”
“哧”的一声,单方金针已出手,只一针便刺在云舒怀大穴上。云舒怀身子一震,两眼努出,左手却抬起,将衣襟撕破。
只见金针所中处泛出一片黑红,云舒怀狞笑道:“犯病坏死的地方——没感觉的!”他“啪”地打落单方金针,合身扑上。单方不敢与他接触,闪身一避,顺势在他腰上一踢,云舒怀的身子腾空跃起,“哐啷”撞进木屋。
单方还待追进屋中,云舒怀却已在屋中站起,手中也换了惊虹剑。轻剑在手,登时如毒蛇灵动,从墙壁上的破洞中遥遥一指,立时便封住了单方的追击。
单方给困在屋外,连换身形,想从门、窗、破洞三个入口攻进房里,但是云舒怀便如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每每抢在前边将来路封住。
良久,云舒怀突惨然笑道:“救人我不如你,但论杀人的手段,你可差得远了。”单方久攻不下,正急躁间,忽见屋中大亮,登时吃了一惊。凝神细看时,只见屋中火光熊熊,云舒怀手中擎着火折子,已在身形转动间,将屋中床褥尽数引着,丢得四处都是。
屋子本就是木头的,稍加引燃,登时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单方大惊,叫道:“舒怀,你做什么?”待要强冲进去,却给云舒怀一连几剑逼得狼狈万状,又退了出来。
只听云舒怀狞笑道:“单方,你知道我每次杀人,为了防止流毒,会怎么做?我杀的人,一定会放火烧了他。不这样,谁知道被我碰过的尸体会不会传播麻风?现在轮着我自己了,这火当然要烧得格外大些。因为我才是最大的毒源啊。”
单方惨呼道:“舒怀!不要!”
云舒怀在火中以剑指地,轻轻道:“从知道得的是麻风开始,我就知道咱俩的交情算是完了。治疗疾病的你和传播瘟疫的我,早晚会落到势不两立的境地。可你一向仁术救人,我早已满手血腥,这杀麻风鬼的活儿,终究还是我来干合适些。至于你——还是别脏了手吧。”
单方眼望火中老友,只见此刻他一张脸给火光映得通红,没了恹恹病色,瞧来分外精神。云舒怀两眉高挑,咬牙瞪目,瞧去虽有些狰狞,却意气洋洋,竟恢复了几分昔日翩翩公子的跋扈风采。
单方当即喉头一窒,哽咽道:“舒怀……”云舒怀朗笑道:“可恨我染上这鬼病。不然,杀的恶人一定比你救的好人多。”
猛然火光一卷,已封住门窗孔洞,一人一剑,就此消失在茫茫火海之中。
单方的脸被大火烤得滚烫,一双眼也给熏得热泪纵横。
就见那木屋越烧越旺,渐渐屋里的火卷到了屋外,屋脚的火攀上了屋顶。一座木屋光华四射,直烧得如同透明了一般。这大火烧了大半个时辰,直烧得墙倒梁塌。到天明时,余火才尽都熄了。单方眼望一片焦土,悲从中来,扔了手中金针,踉踉跄跄逃也似的奔走了。
青烟袅袅,热气腾腾。这火,真能将所有一切都化为灰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