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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授艺

一干人纵马奔驰,行了十余里,来到一片密林边。安邦彦勒马道:“如庭,此处山鸡野物甚多,你我比试一下箭法如何?”孟如庭笑道:“正要一睹哥哥神箭。”正说时,只见前面密林间一只山鸡受了惊扰,振翅飞起。安邦彦见了,左手去飞鱼袋中取出宝胎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出雕翎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着那山鸡飞得近了,飕地射去,一箭正中山鸡脖颈。山鸡在空中扑腾几下,一头栽了下来。

两旁军校齐声喝采,一骑飞驰而出,马上军校用枪挑了山鸡,笑呵呵奔回。孟如庭见他箭法了得,知非己所能,笑道:“小弟箭法,万万比不上哥哥,但要猎些野物,未必输于诸位。”说罢纵声清啸,如龙吟凤鸣一般,直上云霄,声震林木。

众人听在耳中,心胸俱是一畅。只见密林中陡地飞起十数只受惊的山鸡,振翅高空,叫个不停。孟如庭由马上探下身去,捡了些石子,或掷或弹,石子破空激射,将十余只山鸡尽数打落。

众军校皆本地土人,圈围打猎惯了,却不曾见过这等手段,都没命价地鼓掌喝采,蜂拥着去捡猎物。周四和夏雨风也在马上拍手叫好。安邦彦哈哈大笑,纵马向林中奔去。

孟如庭催马跟入林中,只见林茂苍翠,远处青山峻削,周围石崖龙蟠虎踞;更有飞泉瀑布,声声鸣如玉佩,心道:“云贵景致,果与中原不同。”

安邦彦道:“云贵多是丛林烟瘴之地,我凯里城周更是林深崕险。只需在此伏下一支人马,便有多少官兵,也是无用。”孟如庭沉吟不语。二人向林中又行一阵,忽见前面一处峰峦,模模糊糊隐在风云之中,崎峻似峭,悬空如险,根盘地角,顶接天心。

孟如庭赞道:“真是个神仙去处,更是用兵之所!哥哥若在这峰上峰下相顾扎下一支人马,东面虽是官军必犯之地,却可无忧了。”安邦彦望了望烟雾笼罩的峰峦,说道:“此峰唤做见止岩,只因过于险峻陡峭,当地也少有人能上去。我虽欲派兵于此,终不可行。”孟如庭听他一说,惊道:“哥哥是说此峰唤做见止岩么?”安邦彦微微点头。

孟如庭回身道:“二弟,你可听过见止岩之名?”夏雨风一怔,道:“咱在江湖上常听人讲,当年魔教的总坛便在甚么见止岩上,莫非真是这个?”孟如庭自语道:“只听说当年明教出没于云贵川三省,总坛设在见止岩上……”圈马问众军校道:“各位可有人熟悉此地?”一红衣军校道:“我听老辈人讲,几十年前这见止岩上常有一伙人飞檐走壁,行踪诡秘。后来不知怎地,上面突然起了一场大头,直烧了三五天,将半边天都烧红了。再后来便没见有甚么人上去过。”

孟如庭心道:“如此说来,此峰多半便是明教故地。”他久慕周应扬等昔日威名,好奇之心大起,对安邦彦道:“小弟一时兴起,欲往峰上看看。”安邦彦道:“此峰无道,怕是上不去吧?”孟如庭笑道:“既有人曾上去过,必有可行之路。”跳下马背,招呼夏雨风道:“二弟,咱们上去看看。”夏雨风翻身下马,便要上峰。

周四在马上嚷道:“大哥,我也要去!”夏雨风道:“你上不去,便呆在这儿吧。”周四急道:“我要跟你们去。”孟如庭本不欲带他前往,心念一动,又想:“四弟虽然年少,毕竟与明教有旧,便带他走上一遭。”将周四抱下马来,冲安邦彦道:“小弟少刻便回。”抱了周四,与夏雨风飞身向峰下奔来。

待到峰下,只见四处峭壁千仞,果是无路可寻。三人转了半天,夏雨风忽叫道:“大哥,那有铁索!”孟如庭顺他手指望去,见山岩缝隙之中,果有铁索嵌入其内,年深日久,铁索已腐坏生锈,上面布满青苔。夏雨风道:“大哥,我先上去,你抱四弟在后面跟着便是。”手攀铁索,向上爬去。孟如庭将周四背在背上,嘱咐道:“四弟,闭上眼睛,抱紧我。”周四连忙点头。

孟、夏二人揽索攀岩,转眼间爬到半山腰。峭壁四下里光秃秃无落脚之处,孟如庭背着周四悬在空中,有几次在半空来回悠荡。周四好奇,睁眼来看,及见身处如此险境,吓得叫了一声,紧紧搂住孟如庭,再不敢下望。

几人又攀数丈,已到峰顶。孟如庭放下周四,举目远眺,只见此峰东面,正对着一处通往凯里城的大道,喜道:“若在这里伏一彪人马,多备些滚木、弓箭,再于峰西林中扎一座营盘,沿道多设陷坑路障,凯里城可保无虞。”夏、周二人不懂地势用兵之法,催道:“大哥,向里面走走吧。”

这山峰从下面上望,顶部如锥尖一般,此时站在峰上,却有好大一处空场,宠罩在轻纱般的烟雾之中,令人如临幻境。三人走出数十丈远,见前面有一处石道,用丈余长、尺余厚的青石铺成,青石上长满野草青苔,显见很久无人来过。孟如庭心道:“此峰如此陡峭,这些青石不知如何运上峰来?”

三人沿石道又行一会,雾气中见前面似有一大片屋宇,远望云笼紫阁,雾照楼台,气象大是不凡。待到切近,只见曲槛雕栏虽在,却都已破旧不堪,更有多处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地上焦梁炭柱,四面断壁残垣,已不复旧日景观。

三人四处看了一看,寻不出端倪,均感失望。夏、周二人见没甚兴趣,都嚷着要下峰去。便在这时,却听不远处传来凤箫之声,初时裂石穿云,极有气势,忽尔调门一转,如新莺乍啭,清韵悠扬。三人俱是一怔,伫立倾听。

那萧声响了一阵,蓦地滑了个长音,随即呜呜咽咽,变得异常低婉,似在倾吐无尽的感伤愁怨。三人立在峰上,心头均涌上一股凄凉之感。此时山风吹来,将迎面浓雾吹散。孟如庭凝神望去,见不远处一块岩石上坐了一人,头发花白,穿一件破旧白袍,正在独自吹奏。

三人来到近前,那人直如不觉,兀自吹得入神。孟如庭抱拳道:“老丈,此处可是当年明教的总坛?”连问三声,那老者才放下竹箫,自言自语道:“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愁怅还依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木板,不住地抚摸叹息。

孟如庭见这木板四边都已烧焦,中间痕迹尚隐约可辩,上面刻了些古怪图案,做工虽然精细,倒也无甚新奇,心中微感诧异。忽听周四叫道:“大哥,我有块小牌,上面花纹和这木板上的花纹一样!”那老者听了,将手中木板翻来倒去地看了几眼,旋即望定周四道:“你那牌上的花纹与这个一样?”孟如庭趁老者翻转木板之际,已看清另一面刻着“圣教齐天”四字,心道:“看来这里果是明教故地。”说道:“四弟不要乱说。我们走吧。”他知这老者多半便是明教故老,自不愿周四与其纠缠。

那老者脸一沉,冲周四道:“快拿来我看。”周四望向孟如庭,见他默不作声,手插到怀中,不敢再往下伸。孟如庭心道:“四弟那块牌想是他教中极重要的信物,留在身边未必妥当,不如拿出来交给此人,省得日后麻烦。”说道:“四弟,你便拿给他看吧。”周四从怀中取出小牌,递到老者手上。

那老者接牌在手,似不相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忽沉声道:“你从哪儿得了这圣牌来!”周四见他目光不善,怯声道:“是老伯伯的东西。”那老者目中一亮,追问道:“是哪个老伯伯?”周四道:“是周老伯的遗物,我每日带在身边。”那老者疑道:“周教主死了多年,你怎会得他遗物?”周四道:“老伯伯才死不久。他死的时候,是我把他埋在后山松坡上的。”那老者纵身上前,抓住周四手臂道:“这是真……”说到一半,瞠目望向周四,显得极为惊讶。

孟如庭恐生意外,用力拉回周四道:“老丈若无事,我等下峰了。”拽着周四,大步顺来路走回。那老者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继而似想起甚么,纵身奔到周四面前,恭恭敬敬地将牌交还其手,问道:“公子现住何处?老朽不日拜望。”周四顺口道:“我与大哥、二哥住在大帐蓬里。”那老者一呆,似未听清。孟如庭背起周四,抓起地上铁索,向下滑去。夏雨风乜了老者一眼,随后跟来。

三人滑下山峰,众人都立马在峰下等候。安邦彦见几人下来,问道:“顶上风景如何?”孟如庭匆忙抱周四上马,并不回答。一干人打马返营,途中安邦彦与孟如庭说些山川形势、排兵布阵之法。孟如庭心不在焉,哼哈着答应。

至营无事,安、孟二人又看了看军士操练,便各自回帐歇息。安邦彦恐周四身子不适,着人请来当地名医,去周四帐中诊病。郎中略一把脉,便即皱眉,随后开了些活血通络的方子,转身出帐。

孟如庭跟出帐来,问道:“先生看他这病能否治愈?”郎中道:“在下行医一生,尚未见过如此奇症。”又问孟如庭道:“他前时可是每日发作几次?”孟如庭道:“正是如此。但近日又未见异样。”郎中搓手道:“如此更非吉兆。我断他不出两月,便会重又发作,到时只怕神仙也救他不得。”孟如庭急道:“那却为何?”郎中道:“此症已淤积日久,发作数次后,更坏了人神志;再发作时疼入骨髓,人不能受,往往自戕而死。”说罢连声叹息,出营去了。

孟如庭转身入帐,见周四服药过后,正被几个侍女围住戏耍。他心下难过,转身出帐,纵马在营中奔驰,想到周四便这么坐以待毙,泪水夺眶而出。

是夜,安邦彦又邀如庭等人宴于高台之上,更赏赐许多金银衣帛。孟如庭不好推却,一一收下。邦彦自得如庭,朝夕不离,极是厚爱。孟如庭感其恩义,每日除照料周四外,多半时间都陪邦彦演军操练,商讨军机。如此一晃,已过了十余天。

这一夜安邦彦聚众于帅帐之中,正在畅饮,忽听帐外一阵大乱,军士高呼有人偷营。安邦彦吩咐手下出帐察看,少刻军校来报:“有一人在营中往来奔驰,似在寻甚么人。众人阻挡不住。”安邦彦惊道:“何人有此本领?敢在我万马军中胡行!”

孟如庭正要出帐看个究竟,却听军校齐声呐喊,直奔帅帐涌来。众人大惊,各拿兵刃在手,护在安邦彦左右。猛见帐门口奔入一人,华发白衣,面孔清矍,双目在众人脸上一扫,忽望定周四道:“公子一语,使老夫寻遍数百个帐蓬,真可谓言简意赅!”

孟如庭见来人正是那日见止岩上老者,微吃一惊,略作迟疑,两旁军校已挥刀剁向老者。那老者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周四,袍袖轻轻一抖,搭在几件兵器之上,随手向外一抛,那几人登时腾空飞起,跌了出去。帐外兵将见状,数十支长矛齐齐扎向他背心。那老者也不回头,身子陡然纵起,压在数支枪杆上,但听“咔嚓嚓”数声响,几十支枪杆尽被压断。众军校只觉手中半截枪杆生出一股怪力,竟似活了一般,反向自己打来,连忙撒手扔枪,退出帐去。

安邦彦见老者武功惊人,喝道:“快与我拿下此人!”孟如庭忙道:“大哥,此人是小弟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快快住手。”安邦彦沉着脸道:“既是如庭的朋友,便请坐下一叙。”那老者并不理睬,走到周四面前,仔细打量他半天,问道:“你说周教主才死不久,可是实情?”周四慌忙点头。那老者目光黯了黯,又道:“你一身内功,可是周教主传授?”周四默默点头。那老者现出喜色道:“你身上那块圣牌,也是周教主临终所赐?”周四本待摇头,但见老者目露异光,盯住自己不放,心道:“我若说是从周老伯遗体上拿来的,他说不准会生气。”当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老者神态大变,突然跪下身去,恭声道:“属下木逢秋,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周四见他忽行大礼,一时不知所措,呆坐席间,半晌说不出话来。众人见这老者少说也有六十多岁,却跪在周四桌前,也都惊诧不已。

孟如庭听老者自报名姓,心头一震:“久闻明教当年有十大长老,各从名姓中取出一字,唤做‘莫云秋霜道,晨雨盖飞烟’。后周应扬去少林不归,教中起了内讧,宋时晨被杀,莫羁庸窃经隐匿。前几年听说另一个长老司马欲飞,也不明不白地死在湖北,它教中长老只剩了七八人。莫非这人便是排名第三的木逢秋?”正疑间,只听那老者道:“自周教主去后,教中罹乱,众人星散,江湖上再难展昔日雄风。属下无能,难离故地,二十多年来一直守在圣庙左近。天可怜见,让属下遇到了教主。”说罢握住周四双手,痛哭失声。

周四见他泪满腮颊,更不知如何是好,轻轻挣脱他双手,向后挪去。那老者并未觉察,兀自哭道:“这些年众兄弟中,只有问道和凌烟每年中秋来此看看,余者数典忘祖,哪还有半点香火之情?”言下大是激愤。此时虽是明末,但礼法森严,较宋时犹有过之。众人何曾见过年逾花甲的老者,跪在一个弱冠少年面前如此哭诉,都觉得又是好笑,又古怪异常。

那老者哭了一会,抬起头道:“教主,您老人家是如何找到圣庙的?”周四支支吾吾,难以开口。那老者见状,轻声道:“属下这便引教主回圣庙如何?”仰头望向周四,一脸的求肯。

周四听他要带自己走,忙道:“我不去,我要与大哥、二哥在一起。”那老者在众人脸上扫了一扫,微露鄙夷之情,又温声道:“教主是一代明尊,至圣无极的贵人,怎能与这干污秽之徒混在一处?”安邦彦怒道:“滥行匹夫,怎敢胡言乱语?”那老者斜睨邦彦,冷冷的道:“我与教主他老人家说话,尔等休得喧哗!”安邦彦笑道:“如庭,你怎交了这样的朋友?分明是个疯子!”众人都笑了起来。孟如庭眉心深锁,并不作声。

那老者全不理会众人讥笑,说道:“教主先随属下回圣庙,只要有您老人家在,莫羁庸、盖天行等人再狂妄无行,也必闻风赶来,供教主驱驰。复教大业,指日可待。”说着情绪转好,神采焕然。周四咕哝道:“我哪儿也不去,只和大哥在这里。”那老者急道:“属下等数年来含辛茹苦,盼教主如旱苗乞甘霖。教主如何……这个……”情急之下,一时语塞。

夏雨风在一旁嚷道:“老儿,你怎地这般絮烦?我四弟说不去了,你还唠叨甚么!”那老者疏眉一轩道:“何处疥癞小儿,在此多嘴!”大袖轻挥,一股劲风扫去,将夏雨风桌上杯盘掀起。夏雨风向后疾闪,仍被几只杯盘打中,汤汁酒水溅了一身,大怒道:“守冢老狗,安敢如此!”起身便要上前。孟如庭见老者几番出手,武功极高,喝道:“二弟不可造次!”夏雨风骂了一句,气呼呼坐回座中。

那老者和颜悦色地劝了几句,见周四只是不允,沮丧道:“教主若不愿回圣庙,属下便随在您老人家身边。属下虽鄙贱无用,愿为教主拂袂提履,以效微劳。”说罢俯跪于地,不再言语。

周四见众人喜眉笑眼的望着自己,直羞得颈缩头垂,本想扶老者起来,又不敢伸手,不住地揉搓衣襟,大是窘促不安。夏雨风笑道:“四弟,你若不发话,这老儿断不敢起来。我看也好,以后你见了这伙人,便让他们乌龟似地趴着,省得到处闹事。”那老者闻言,猛地昂起头来,便要发作。众人见他昂首之际,白发无风自起,与他目光相接,都似被闪电击了一下。众护卫惊得抽刀在手,护在主帅身前。

孟如庭见气氛紧张,心念电闪:“四弟身患绝症,无人能治。这人是明教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对四弟又敬如神明,或许他教中有些良方秘术,能治四弟之疾,亦未可知。”于是道:“四弟,你便发话,让这位老先生留下吧。”周四听他说话,点头道:“大哥说留,那便留下吧。老伯伯快快请起。”那老者忙叩头道:“教主切莫如此称呼,只唤贱名逢秋便可。”站起身来,斜了孟如庭一眼,心道:“教主对此人言听计从,恐非好事。日后众兄弟来时,需认真计议。”心中怏怏不快,立在周四身后。孟如庭几次邀他坐下同饮,木逢秋只是不肯,站在周四身后,竟不稍动。

众人又饮半晌,几近子夜,遂散筵各自回帐。木逢秋紧随周四,寸步不离。孟如庭摇头苦笑,也由他二人去了。

二人入帐,众侍女见周四回来,本欲上前相戏,及见他身后老者神色冷傲,双目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都起了惧意,嘻笑着奔出帐去。木逢秋躬身道:“夜色已深,教主且请安歇。属下在此执夜。”说着动手帮周四宽衣去鞋。周四道:“老伯切莫如此。要不嫌我这里乱,便与我一起睡吧。”他见老者对己恭敬异常,着实欢喜,不知怎地,又觉这老者与周老伯颇有相似之处,自是更感亲切。

木逢秋道:“属下贱躯,岂敢与明尊同榻?”周四见他白发飘飘,却垂手立在自己面前,不敢稍动,心下过意不去,拉住他道:“老伯快请坐。”木逢秋双手颤抖道:“教主再莫如此称呼,免为天下所笑。”周四道:“你这么大年纪,我叫你一声老伯,有何不可?”木逢秋道:“教主便是一岁的婴儿,属下等也当敬如父母。况教主正当丰华,英聪过人,属下岂敢冒渎?”周四见他诚惶诚恐,嘻嘻一笑道:“你说你姓木,那我以后便叫你木先生吧。”木逢秋躬身道:“教主抬爱,逢秋愧不敢当。”

二人说了几句,周四反没了倦意,拉木逢秋坐在榻上道:“木先生你说,我周老伯当年是怎样的人物?”木逢秋慨然道:“我明教历代教主,皆是英才卓跞之人。周教主更是性与道合,思若有神,乃百年不遇的鸿才大略之士。”又端详周四道:“至于教主您老人家,负中兴圣教之任,日后力挽狂澜,威服宇内,自然更加了不起。”周四喃喃道:“我甚么也不懂,会有甚么了不起?”木逢秋听他言下有自轻之意,劝道:“教主肩负大任,日后当恢弘志士之气,岂可妄自菲薄?想这大明江山,当年也是我教兄弟披荆斩棘打下的。方今天下欲乱,教主若展雄才、施鸿略,邀集四方有志之士,便再得这江山,也非不能。”周四见他神采飞扬,一时听得入神。

木逢秋说了一会,见周四呆呆地望着自己,自觉失礼,忙躬身道:“属下一时兴起,教主莫怪。”周四叹了口气道:“当年周老伯说话时,也常似你这般。”木逢秋听了,忽想起一事,犹豫片刻,才道:“属下有一事未明,伏乞教主指点迷津。”周四道:“木先生想问甚么?”木逢秋道:“众兄弟只道周教主二十多年前便已亡故,教主如何能与其相遇,且又得其衣钵?属下出于好奇,教主恕罪。”说罢一揖到地。

周四见他满脸疑惑,便将如何遇到周应扬及其亡故等事大略说了一遍。木逢秋边听边不住地叹息,待周四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哀叹道:“属下等若知周教主尚在人间,便粉身碎骨,也要救他出来。唉,只恨我教当年发下毒誓,一干教众皆不得踏入少林半步。不想由此一来,却苦了周教主。”说着又堕泪不止。

周四见他哭得伤心,目中也不由湿润,问道:“寺中香火不断,寻常百姓也可去得,为何却不许你们入内?”木逢秋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此乃圣教羞耻之事,教主不听也罢。”周四见他一脸悲愤,便不多问。木逢秋顿足捶胸,愈想愈悲,既而叹了口气道:“圣教遭此劫难,想是天数,幸喜得教主维续!”握住周四双手,又庆幸不已。

周四见他忽喜忽悲,不知该说些甚么,只在榻上愣愣地出神。木逢秋庆幸几句,又问道:“属下愚钝,但听教主之意,似乎周教主死得大是蹊跷。莫非少林僧暗行诡计,害了周教主不成?”周四低头不语。

木逢秋见状,忙转开话题道:“教主适才说周教主只传了内功心法,武功却未来得及传授?”周四微微点头。木逢秋笑道:“属下不才,愿胡乱说些浅显道理,博教主一哂如何?”周四道:“我自与周老伯学些练气的法子,身子便一直不适,前些天心口更疼得钻心,还是不学了吧。”木逢秋蹙眉道:“属下初与教主见面,便试出教主体内微有小恙。想是教主一时不能领会周教主心法的神髓,日后必能融汇贯通,大可不必介意。”周四轻叹一声,也不说话,脸上微布愁云。

木逢秋见他已露倦意,说道:“教主许是累了,便请安歇吧。”周四自言自语道:“我身子不疼时,与大哥、二哥在一起开心的很,可疼了起来,恨不能一头撞死,哪还有半点生趣?”木逢秋一惊,心道:“教主年幼,莫非内功上真的出了偏岔?”忙劝慰道:“周教主神功盖世,习练起来自要费些周折。教主不可太过烦恼,务要循序渐进才是。”周四望着他苦苦一笑,翻身倒在榻上,不再言语。木逢秋立在榻前,也不多说。一会儿光景,周四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周四又被鼓角声惊醒。睁眼看时,只见木逢秋仍笔直地立在榻前,目光虔诚地望着自己,忙爬起身道:“木先生,你一夜未睡么?”木逢秋替他披上外衣,微微一笑道:“军营人员混杂,属下怕有人打扰教主酣眠。”周四心下感激,歉然道:“以后我二人一同睡便是。军营里住得惯了,也不如何吵闹。”正说间,孟如庭和夏雨风从帐外走入,见二人相安无事,心下宽解。

孟如庭道:“四弟,安大哥特为你挑了一匹小雪花马。你想不想骑?”周四正要开口,忽听木逢秋冷冷的道:“一会儿老朽要与教主切磋些武艺,二位望勿打扰。”夏雨风恼他昨日所为,哼了一声道:“若教武功,我与大哥难道不能教,哪里要你在此卖弄?”木逢秋冷笑道:“我圣教之主,岂能习尔等那些雕虫小技?”夏雨风怒道:“你要自以为高明,便与咱去帐外比试比试,莫在这里夸口!”孟如庭忙道:”先生要教我这兄弟武艺,我等高兴的很。这便不打扰了。”说罢拽夏雨风出帐。夏雨风走出帐去,兀自叫道:“四弟,咱可不能跟他学那些邪门外道。你要想学,二哥教你!”

木逢秋哼了一声,转回身来,对周四道:“教主此时内力雄浑无比,要学任何武功都是事半功倍,水到渠成。但中原武功分出数十个门派,各派先人本就研习不精,后辈更是断章取义,教条死板,没甚么了不起的手段配教主一览。属下虽不成器,当年幸得周教主指点些拳剑。教主如不嫌鄙陋,属下便就此抛砖引玉如何?”周四见他语意肯切,只得点头。

木逢秋面露喜色道:“教主须赦属下卖弄之罪。”说着跪下身去。原来明教历代教主,皆怀绝世奇功,自来教中长老身立大功,方有幸得教主传授一二。自周应扬膺任教主后,武功更是远超前人,别开生面。教中十大长老皆得其惠,私下对教主武功实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木逢秋明着虽言切磋,实欲倾囊而授,因恐伤了周四颜面,故先行跪倒,请周四恕罪。

周四搀起他道:“木先生有甚么罪?只管随便说。”木逢秋见他漫不经心,正色道:”我明教自来只有教主传授下属武功,从无今日这等先例。教主日后切莫提起此事,以免辱没威名,遗谤后世。”周四笑道:“木先生不必这么认真。我与周老伯在一起时,随便谈笑,从无半点忌讳。”木逢秋道:“教主位尊而不矜,年少而不佻。属下佩服之至。”将周四扶到榻上坐好,自立于榻前道:“常人练武,多从舒筋活骨开始,后习些固定套路,次第而近。若有成就,总要十数年以上,此之谓由末趋本。倘悟性不够,虽历尽寒暑,终是末枝。教主却从周教主那里学得无上心经,已知天下武学总汇,如再习技法招式,便是由本逐末,自然容易得多。”说到这里,眼见周四神情专注,心中高兴,又道:“但内功只是体,武功技法却是用。体用之间若不能相得,终是残缺之学,难悟至道。”

周四疑道:“木先生是说,我只要多学一些招式,体用便能相得么?”木逢秋笑道:“常人若有些机巧之智,多习些旁门野招,逐式苦思冥想,到后来熟而生巧,也能有些小成。但教主有通天之智,岂能按这种笨法子自误?”周四听得糊涂,手托下颌道:“依你这么说,不习甚么招式岂不更好?可不习招式,还教甚么武功?”木逢秋拍手道:“教主生具异禀,已悟无招之妙境!”周四搔首道:“我可甚么也没明白。”

木逢秋见他憨态可掬,笑了笑道:“教主可看过人做画?”周四道:“我在白衣殿干活时,曾见过慧可师傅给壁上那些小人着彩。”木逢秋道:“照啊!普通画匠只在一处着彩涂墨,做出画来匠气太重,看着小气的很。而真正的名家巨子,却不急于动笔,必将全局意韵在胸中反复润色,待意境饱满于心,栩栩如在眼前时,再一挥而就,那便骨气浑然,半点雕啄痕迹也无。”周四想了一想,似有所悟道:“木先生是说要先有意境,然后才谈到招式?”木逢秋见他似懂非懂,强自一笑道:“大致便是如此。”

二人又说一会,周四仍是糊里糊涂。好在木逢秋极有耐心,深入浅出,并不焦躁。少顷,侍女从帐外送入酒菜来。周四兴致正高,也忘了吃饭,拉木逢秋坐在榻上,一个劲地催他往下说。木逢秋见这位年轻教主如此好学,虽知他悟不透自己所言之理,仍是舌吐莲花,细心讲解。

实则周四初听他言语时,见他所讲道理与周老伯所说大致相同,自己断难听懂,也便一耳进、一耳出,不大放在心上。只是他这些天在大营之中,多是一人独处,要么便是一帮侍女上前耍笑他,从没人与他促膝长谈。这时木逢秋口若悬河,正解了他多日寂寞,故此东一句、西一句地与木逢秋聊个没完。

木逢秋说了半天,觉察周四兴致并不在自己所讲拳理上,心中微感失望,起身道:“武学虽是小道,但其理至深。教主切勿贪多,今日便讲到这里吧。”周四见他停下不讲,转头望向帐外道:“大哥说有匹小马,我得去骑骑。”说罢跑出帐去。木逢秋暗暗摇头,随后跟出。周四向军校讨了那匹雪花马,飞身跳上马背。木逢秋在马前牵着缰绳,在营中骝来骝去,心中却想:“教主童心未泯,正是嬉戏之年。我须时常从旁督促他练功,否则复教大业仍是无望。”

周四直玩了一个下午,方才尽兴,将马交与军校,蹦跳着回帐。木逢秋跟进来道:“教主用罢晚饭后,属下再给你讲解些武功如何?”周四喜道:“好啊,我正愁晚上没人与我说话呢。”木逢秋道:“属下所言虽是末学,与教主却大有好处。还望教主能专心致志。”周四脸一红道:“我认真听你说便是。”

二人用罢晚饭,木逢秋见周四呆坐榻上,无所事事,走上前道:“教主若无事,属下便讲给你听如何?”话音未落,忽听夏雨风在帐外道:“好啊,咱也正要听听。”与孟如庭并步而入。

木逢秋不理二人,说道:“我明教自周教主而下,所习多是道学一脉,故道家之理,须认真体悟。”夏雨风笑道:“四弟,他一会说不定要画符做法哩!”木逢秋直如不闻,又道:“子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檄’。其理至深,但用于武功之上,不外乎‘虚灵’二字。虚以待其静,灵以待其动;虚而不屈,灵而不涣,藏形守中,专气致柔。”

孟如庭站在一旁,心想:“这道理我也隐约懂得,但要似他说得这般透澈,却是不能。”夏雨风讥讽道:“虚则必屈,灵则必涣,此一定不易之理。你不能自圆其说,还讲个甚么!”木逢秋斥道:“大凡天下至理,多不能自圆其说。若是自圆其说之理,其中必藏巧词诡辩,哪会有甚么真知?”孟如庭暗暗点头,心道:“明教中人,果多俊逸之士!这人尚且如此,也难怪周应扬特立独行,孤傲不群了。”夏雨风无话可驳,嘀咕两句,不再吭声。

木逢秋又道:“虚者,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恍恍惚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难窥其后。惟无状无象,方可任意往之,从心所欲。”周四不解道:“木先生到底说的是甚么?”夏雨风插言道:“四弟,你别听他瞎说,越听便越糊涂。”周四尴尬一笑道:“木先生能否说得再清楚些?”木逢秋知他已然用心,于是耐心讲解道:“世人多尚血气、重学识、务机巧,却不知此三者正是升堂入室之大碍。”说到此处,笑问周四道:“教主可是识字?”周四脸一红,不好意思道:“不识。”木逢秋喜道:“如此甚好!”夏雨风嚷道:“甚么如此甚好?四弟,咱俩个都是睁眼瞎!”孟如庭不觉莞尔。

木逢秋又道:“人之性本与道合,然血气却毁人夙根;人之思本与神合,然学识却将其束缚于刻板定势之中;人之命本与天合,然机巧诡智却使人愚佻短略,专鹜异想。此三者皆使人犯愚执之病。须知执则绝,绝则死,哪里会衍出生生不息、妙参化境的至道来?”

孟如庭闻听此言,心中一阵狂跳:“我一生何尝不是以这三者自矜,更盼着做一番大事出来?依他所言,正是犯了愚执之症。”一时茫然若失,又想:“他虽知此理,数年来却苦盼中兴明教,岂不更愚执得可笑?看来人之运命,全不在所悟之理,多半还是决于各自禀性。”想到这里,忽觉冥冥之中万物皆由天定,心中顿时涌上无尽的悲凉。

却听木逢秋续道:“故欲有大成者,务要绝识弃智,绝巧弃利,抱元守中,入神还虚方可。摒血气,则心恬而不冲;弃学识,则神明而不乱;废机巧,则慕大道而不惘。如此才是‘虚’字的真髓。”此一番话,直听得周四如堕云雾,孟如庭却暗生敬慕。

夏雨风心中不服,嚷道:“依你这么说,夫子圣人的书也不用读了,不识字反倒更好了?”木逢秋冷笑道:“古来圣贤,不知说了多少欺世盗名的鬼话;历代经史,也尽是不实之言。自来笔端墨下,更不知葬送了多少人,你反要学它么?”夏雨风晃着脑袋道:“我是不学的,可……”

木逢秋不再理他,眼见周四呆坐榻上,睛眸不转,忙躬身道:“属下并非故弄玄虚,只是教主若不能领悟还虚之理,便不能懂得‘灵’字的妙用,斯后一些盘根错节之处,必会迷惘。”周四若有所思道:“木先生只管往下说。”

木逢秋轻咳一声道:“适才讲还虚之理,是本体,靠苦思冥想是断难领悟的,要依个人天份。昔六祖慧能得禅宗衣钵,非其悟性高绝,实是天性始然。”凝视周四,又道:“教主天性质朴无痕,还虚之理已然在心,只是鸿蒙未启,尚不能豁然贯畅。它日必会如雨后春芽,应时而出。”周四道:“木先生是说,这还虚之理藏在每个人的心中么?”木逢秋含笑点头。周四想了一会,又道:“这道理是否像一棵树的树根,扎得越深,树干枝叶才越茂盛?”几人俱是一呆,心道:“他怎会有如此悟性?”

木逢秋喜道:“教主真乃天纵之才,竟能一语中的!须知‘虚’是根基,‘灵’只是枝叶。普通人看一颗树好坏,只看它是否枝繁叶茂,实则万物到了极境,高下全在于它博大的根基和深厚的底蕴。武学虽是小道,但最后比的却是一种意境和胸襟。若似江湖上那些鼠辈,矫揉造作出一些花招虚式,只能唬吓三岁玩童,又算甚么武功?”

夏雨风听到此处,已知他所言极是深奥,再不敢胡乱插言。孟如庭却听得热血沸腾,心道:“他说万物高下全在根基底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目光短浅,看人只重他眼前富贵,却不知草莽之中,有多少俊杰怀根抱基,破土欲出?孟某寄人篱下,志略难展,但若果有凌云之质,又何愁它日不能雄飞于世?”他怀才抱志已久,苦于无处施展,闻此深言,壮心怎不蓬勃?

周四虽与周应扬共处有年,但周应扬急于有人从旁助己疗伤,故此将小半功力直接疏了给他,随后只讲些运气疗伤的法门,因见其年幼,许多高深道理便未传授。这时听木逢秋一番妙论,虽不全懂,也是获益匪浅。

木逢秋乘兴说了一会,见周四眉头又皱了起来,知今日传授过多,他一时不能领会,便道:“夜色已深,教主且歇息一宿;若有兴致,来日属下再吐些愚词。”孟如庭道:“是呀,来日方长。木先生所言之理至深,四弟务要渐进方是。”拉夏雨风走出大帐。

夏雨风道:“这老儿虽说得有些道理,听着总觉玄玄乎乎。四弟年少,可别被他引入歧途。”孟如庭眼望各寨灯火闪亮,轻声道:“四弟在营多日,我二人不能常在他身边,有这么个人陪他也好。这人所言之理颇为正大,只怕四弟领会不得。唉,四弟患此绝症,也不知……”说到此处,忧情满腹,仰天浩叹。

此后数日,木逢秋便深入浅出地与周四讲授拳理。周四半学半玩,进步倒快,有时断章取义、别出心裁地提些疑难,木逢秋也无从解释。愈到后来,木逢秋愈觉周四虽不通世故,于精深道理却极有慧根,无知无识,反而不拘不执,对一些正邪善恶、伦理道德更是不萦于怀,心里又是高兴,又隐隐有些担忧。

一老一少终日促膝长谈,孟、夏二人不便打扰,只偶尔过来看看,慢慢听二人所谈道理过于艰深,反倒充耳不闻了。

这日清晨,孟、夏二人纵马在营外兜了一圈回来,去安邦彦处议了些军情,便告辞出帐,向周四所住帐蓬走来。刚一入帐,便听木逢秋正在夸奖周四。夏雨风道:“咱四弟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你这么夸他,是不是要巴结他?”木逢秋斜了他一眼道:“自古有大智大识者,多秉性纯真,不务世俗,虽饱经沧桑而仍怀赤子之心,岂能似市井碌碌之辈,入红尘而失本性?我家教主年幼,只不过不通尘俗琐事,与大道却息息相通。”夏雨风哼了一声,撇嘴它顾。

只听木逢秋又道:“道家讲还虚,释家谓空无,实则都是一理。这些日教主已知其况,但如何临敌应用,却还不知。”周四连连点头。木逢秋笑道:“技法便是以‘灵’字为用,不外乎手足伸缩之不逾矩,所谓守中而横。”话犹未了,蓦地晃到夏雨风身前,左掌轻飘飘拍向他顶门。夏雨风一惊,伸手来架,触及其臂,却觉软软绵绵,心中大乐:“这老儿不过如此!”手臂向外一抖,欲将木逢秋掼出,运劲之下,忽觉自家一股雄猛力道全无着力之处。木逢秋顺他来势一提一带,便将夏雨风毫不费力地摔在地上。孟如庭见他手法如流水行云,不露丝毫痕迹,倒似夏雨风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心下大为惊诧。

却听木逢秋道:“所为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便是如此。”夏雨风一跤跌得糊里糊涂,爬起身喊道:“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木逢秋微微一笑道:“出手之时,胸中虚无一片,随感而发,随机而动,微妙玄通,人不能识。”言落影移,已到孟如庭面前。孟如庭知他要与自己动手,好示范给周四看,胸中豪气陡生,向后微退半步,气定神凝,观其来势。

却见木逢秋右手抬起,随随便便地点向孟如庭前胸。孟如庭见他来势甚缓,运掌上撩,掌风纵横如网,将对方来臂裹住。木逢秋忽然犹豫起来,便似一个人踩在薄冰之上,欲行而又止,手指在孟如庭眼前不住地晃动。孟如庭只道他已生怯意,化掌为指,弹向木逢秋手腕。势到中途,忽觉木逢秋招式虽未稍变,浑身却骤然松驰散漫,仿佛春天江河中的浮冰,亦虚亦实,漂流不定,自己一指弹去,心头恍恍惚惚,竟无半分把握。他身经百战,经验极丰,指到中途,又化而为掌,拍向木逢秋面门。木逢秋并不闪避,浑身上下突然变得浑浑沌沌,倏忽间又澄清异常。孟如庭见他周身俱是破绽,又似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一掌拍去,如击向污水中的游鱼,更似击向空阔山谷中的飞烟,心中烦乱已极,再不敢向前推出半分。眼见木逢秋一根指头幻了无数个变化,又似根本未变,轻飘飘点来,自己竟不知如何招架,不由大叫一声,束手立于当地,万念俱灰。

木逢秋微微一笑,收指赞道:“好功夫!江湖上能胜你的,不出十人。”孟如庭心如死灰,垂头不语。夏雨风叫道:“那江湖上能胜你的又有几人?”木逢秋笑而不答。实则明教除周应扬外,武学上便要以木逢秋为优,只是他生性淡泊,不大在江湖上走动,因此声名反不如萧问道、叶凌烟等人。

周四曾见孟如庭在泰山力挫群雄,威势惊人,这时见木逢秋轻易胜之,惊道:“怎会如此?”木逢秋笑道:“此即还虚通灵之妙。教主若假以时日,必能达此境界。”周四见孟、夏二人神情沮丧,摇头道:“恐怕我是学不会了。”木逢秋走到他身边,说道:“世上深奥道理,初习时不免艰涩难懂,待一日豁然开朗,便算不了甚么了。”又冲孟、夏二人道:“我欲与教主练手,二位均请自便。”孟如庭知他要传周四实战之术,忙拉夏雨风退出大帐。二人均感羞愧,此后数日,只从侍女处打听周四境况,于周四所住大帐,却再未去过。

这一日孟、夏二人正在安邦彦帐中议事,忽闻细作来报:“官军十万大军分四路向云贵逼近。”孟如庭与邦彦议了些应敌之策,转身出帐,心想:“官军不日即到,我与二弟助安大哥上阵杀敌,四弟便无人照顾。况万马军中,也非四弟久留之地。”当下找夏雨风商议道:“此地军情紧急,四弟又患绝症,所剩时日无多,何苦让他受许多颠簸之苦?梁王与我是故交,不如将四弟送至昆明,托于梁王之手,享几日人间快活。”夏雨风道:“此处吃紧,咱二人又断不能负了安大哥。四弟如去昆明,那便没人照料了。”孟如庭道:“梁王与我亲如兄弟,决不会亏待四弟。我二人择日起程,安排好四弟,立刻还要回来。”夏雨风道:“那四弟的病怎么办?”孟如庭叹息道:“死生天命,非人力可挽。只盼四弟吉人天相,能渡过此劫。”

二人商议已定,遂往周四所住之处走来。一入大帐,便见木逢秋与周四各拿长剑,正在帐中比划。只听木逢秋道:“教主须知,任何一种兵器,都不过是手臂的延伸。教主近日虽有长足之喜,但仍未达到心手合一、不拘于物的深境。有时推陈出新之际,过于着重剑意,反倒有迹可寻了。”孟如庭见周四手握长剑,颇为专注,在一旁默默观瞧。

却听木逢秋又道:“属下再舞一回,望教主认真揣摩。琐碎之处,切不可留心。”说罢长剑凭空虚指,舞了起来。孟如庭见他动做虽缓,周身上下却幻渺如烟,仿佛一身精气都融入了三尺青锋之内,一时也看不清人往何处,剑指哪端。虽非挽花狂舞,但绵密幻化之中,却似一股清泉,已不知不觉地渗入到最隐密的罅隙里,其间那股淡然清弱之气,实是不可言宣。无争无觉,而又无往不至;无意无形,偏偏难料难敌。不经意处,似深潭游鱼;或有心时,如九霄灵燕,实已臻剑法之极致。

孟如庭见了这等剑法,心下黯然:“孟某一生颇自负于武学,但若与此人比剑,仍会如那日一般,他运剑想刺我哪里,都不费半点周折。”

却听周四道:“木先生舞剑时意念全无,又好像意念无所不至。我只能将剑意运得饱满,若将其隐得无影无踪,却还是不能。”孟如庭听此一句,已知他于剑法上悟出了极高深的道理,眼望他满脸迷惑的憨态,又是高兴,又觉感伤,暗暗叹了口气。

木逢秋笑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此一步功夫非一蹴可就。教主已有灵犀,后必能一飞冲天,笑傲寰宇。”周四心中欢喜,转身冲夏雨风道:“二哥,你跟我练会子剑,好不好?”夏雨风犹豫道:“这个……啊啊……”周四怕他不允,拉住他衣襟道:“好二哥,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今日便陪我玩一会儿吧。”夏雨风心想:“四弟与这老儿混了这些天,也不知练得怎样?这老儿手段再高,一时也未必能传授多少。反正四弟就要去昆明,别后能否再见,也说不准了,便陪他练上一练。”心中一阵难过,忙掩饰道:“好吧,二哥也教你几套精妙的剑法。”

周四大喜,从木逢秋手中取过长剑,递到夏雨风手上,认真道:“二哥可别让着我,那便无趣了。”夏雨风接剑在手,笑道:“真刀真枪,二哥岂能相让?”心里却想:“四弟初习武功,不免张扬。他少年气盛,与胜负看得必重,今日逗他开心,让着他便是。”当下一抖长剑,嗡嗡有声。他有意逗周四开心,事先便造些声势,腕子抖了几下,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出来。周四见了,拍手叫道:“真好看!二哥,一会儿你也教我这么舞好么?”夏雨风含笑不语,凭空虚刺几下,手法中规中矩,极有威势,帐内一时剑气大盛。

木逢秋哂笑道:“这种刻板剑法,有何用处?教主全然不必理会。”夏雨风心头火起,暗想:“我这几式,不胜你适才软绵绵的剑法十倍?今日若不显些手段,终要被这老儿小觑了。”长剑蓦地刺出,如一道惊虹,直指周四咽喉。孟如庭见这一剑夭矫飞动,事先毫无征兆,不由一惊。待要出声喝止,已然不及,只道这一剑周四万难躲开。

却见周四手握长剑,似刺非刺,似架非架,不伦不类地搭在来剑之上,剑尖颤了几颤,来剑凌厉的剑势顿如泥牛入海,遁得无影无踪。夏雨风虽占先手,却觉这一剑再往前送,已不可能,但如撤剑换式,则更凶险异常。眼见对方长剑只是随随便便地搭在自己剑上,但剑尖虚指无定,剑意后蓄无穷,自己无论怎样变化,似都脱不开他三尺青锋所指,忙将内力注于剑身,欲震开对方长剑。两柄剑被他内力激荡,发出轻微的响声,偏又耦断丝连,并不完全分开。

忽听木逢秋道:“去意无争,绵绵若存!”夏雨风知他正在指点周四,又将一股浑实的内力传上剑身。吐力之下,忽觉对方长剑比先时更加黏滞重涩,仿佛已与自家长剑合为一体,再也震脱不去。他心中烦乱,忙将劲力收住,欲随周四剑势相机而动。只听木逢秋又道:“归而不主,置若罔闻!”夏雨风大急,怒喝道:“你瞎喊甚么!”语声未息,骤感手中长剑失了依托,此刻若随周四剑势而动,对方长剑自顾其事,不理不睬,但如不顺其势而行,周四剑锋所指之处,又尽是要害所在。他一时进退维谷,怒吼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上,转身将一把椅子踢得粉碎,兀自呼呼喘息,难解淤闷之气。

木逢秋见周四胜得从容,喜道:“教主剑法已有小成,但临敌之际仍过于着象,不免微有缺憾。即便如此,江湖上也无几人能与抗手。教主天资至此,属下拜服无已。”说罢躬身道贺。

孟如庭料不到周四数日间便有如此进境,心道:“四弟这等悟性,实是武林中百年所不遇。要是得以续命,该有多好。”夏雨风一口恶气闷了半天,这时叫道:“老儿,这可是咱四弟聪明,并不是你教的有甚么好!”木逢秋笑道:“那是自然。从今日起,便无人配指点教主甚么了。此后渐习渐深,全在教主自悟。”说话间眼望周四,满脸欣慰。

孟如庭见周四与木逢秋又谈起剑法来,心想:“我若带四弟去昆明,木逢秋必要同往。这人武功虽高,似也不能治好四弟绝症,但每日与四弟说话解闷也好。”又想:“他乃明教故老,终日想着中兴本教,若与四弟常在一处,明教余众必然闻风而至,四弟可再也安宁不得了。”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忽听帐外鼓角声响,营中人喊马嘶,大是嘈杂。孟如庭知安邦彦要聚众宣告军情,忙与夏雨风走出大帐。只见各队人马已排列整齐,安邦彦与众酋长正缓步走上高台。孟、夏二人紧跑几步,随在其后。

众人上得高台,安邦彦见台下将士斗志昂扬,心中大慰,朗声道:“明室无道,饕餮生灵,梁王遂举义旗,万众归盼。”说到此处,眼望数万将士屏息凝神,竟不发出半点声响,面上忽现豪情,回身冲一人道:“你且将朝廷檄文念与众人。”那人越众而出,傲然立于台角,冷眼四顾,大有骄情。

孟如庭见此人身着官服,心道:“怎地刚得探报,朝廷檄文便到了?难道官军已入黔境?”却见那人从怀中取出檄文,朗声念道:“本帅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旌麾南指,已成破竹之势。云贵之民,皆宜望风归顺,以领天恩。”念到这里,向安邦彦等人横了一眼,续道:“今统雄兵十万,上将千员,欲与安将军会猎于凯里,同商大计,共讨梁贼。希勿观望,速赐回音。大明兵部侍郎朱燮元,年月日。”念罢将檄文递给安邦彦。

安邦彦面带冷笑,用眼瞟着檄文道:“天使远来,看我军中士气如何?”那人不屑道:“天兵到日,乌合之从尽已丧胆,有何士气可言?”安邦彦笑道:“如此说来,安某须借天使一物,以壮众胆。”那人见他眉眼凶邪,微露惊慌道:“你要如何?”安邦彦抽刀在手,望那人颈上只一送,刀锋到处,一颗人头立时滚落在地。安邦彦一脚将死尸踢下高台,俯身拾起人头,举在空中道:“众军日夜操练,便图保境安民。官军既来,正要教其全军尽没,片甲无回!”说罢将血淋淋的人头掷下台去。众将士齐呼道:“愿随长老上阵杀敌,肝脑涂地!”呼喊声中,有数人打马出队,将尸体踏得稀烂。

安邦彦听三军吼声震动天地,大喜道:“如庭,此番冲锋陷阵,正可展你雄风。”孟如庭心中有事,听后微微点头。夏雨风叫道:“安大哥,你可得给咱一支人马,让咱为你打头阵。”安邦彦笑道:“少不得让贤弟辛苦。”

众人呼喝半晌,其声方止。安邦彦又说了些激励之词,便与众将回帐,商议具体应敌之策。不多时,众将领命,都回营分头布置去了。孟如庭见左右无人,走到邦彦身前,躬身道:“目下军情紧急,小弟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安邦彦道:“排兵布阵若有不妥,贤弟但说无妨。”孟如庭迟疑道:“小弟所说并非军事。”安邦彦见他神色有异,疑道:“贤弟要说甚么?”孟如庭沉吟许久,说道:“官兵不日即到,此地非居安之所。四弟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小弟欲将其送至昆明,免受些军旅之苦。“安邦彦急道:“战事将近,贤弟怎能离开?若要他去昆明,只需愚兄做书一封与梁王,着几名军校相送便是。”

孟如庭凄声道:“我这兄弟自小孤苦,只将小弟当做他亲人。此次若不送他一程,日后恐难见面了。”说罢跪在邦彦脚下,泪如泉涌。安邦彦将他搀起,见他悲愁垂泣,不知该如何劝慰。孟如庭哽咽道:“小弟将他托于奢大哥处,立时便回营中。此后生生死死,都与哥哥在一处。”言罢又泪流不止。

安邦彦见他心意已决,叹息道:“贤弟定要亲往,愚兄也不敢留。梁王处金迷纸醉,红粉如云,只望贤弟倚红偎绿之时,能稍念愚兄一片托重之情。”孟如庭惶然跪倒,以额碰地道:“如庭投于兄长麾下,欲以生死相托,金银美眷,与粪土何异?兄长如此说,使如庭无立足之地了。”

安邦彦自知言重,忙搀起他道:“愚兄不忍别离,一时口不择言,贤弟切莫当真。只在今日,便设筵为你饯行,来日再起程如何?”孟如庭拭泪道:“兄长情重,小弟心领。只是大张旗鼓,多有不便,还是悄悄走的好。”安邦彦长叹一声,命人取了数碇大银,交到孟如庭手上。孟如庭也不推辞,收入怀中,拱手与邦彦告辞,向周四住处走来。进帐见木、夏二人正与周四闲聊,知有不便,轻声唤道:“四弟,大哥有些事要与你说,你且随我出来。”木逢秋忙道:“教主莫动,属下出去便是。”说着迈步出帐。

周四问道:“大哥,刚才一帮人喊得好凶,怎不带我去看看?”孟如庭轻抚其头道:“四弟,此处就要打仗了,大哥带你去昆明好不好?”周四道:“去昆明做甚么?”孟如庭道:“军中多有不便,昆明却是个好地方……”正说间,只见木逢秋急急奔入,面有喜色道:“属下适才见圣庙处有信烟升起,必是问道和凌烟来了。教主若不愿前往,属下先去接他二人,一会儿便引来拜见教主。”周四听萧、叶二人前来,甚是欢喜,说道:“那你便去吧。”木逢秋施了一礼,奔出帐去。

孟如庭听说明教又有人来,心道:“此时若不动身,少时明教人众至此,便不易走成了。”拉起周四道:“好四弟,大哥送你去昆明,是为了你好,不要再犹豫了。”周四见他意躁情急,不敢多言。孟如庭对夏雨风道:“二弟,我已与安大哥说了此事。我们这便走吧。”拉周四快步出帐。

三人刚出帐门,只见一骑迎面奔来,马上军校拱手道:“长老在西营门为几位饯行。请随我来。”跳下战马,引三人前行。

几人来到西营门,只见安邦彦坐在马上,正向营中张望,见几人来到,忙翻身下马,握住孟如庭双手道:“贤弟要走,兄不敢留,只是到了梁王处……”说着眼眶潮湿,不欲深言。孟如庭知他恐自己一去,便留在梁王身边,忙跪倒道:“如庭蒙兄长厚爱,无以为报。今暂别几日,不久必返。”安邦彦仍是不舍,扶起他道:“贤弟定要亲去么?”孟如庭默默点头。

安邦彦知挽留不住,命军校端上几碗酒来,自己先取了一碗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安某不喜小儿女惜别之态,几位兄弟喝了这碗酒,便请上路吧。”孟如庭等人端起酒碗,见他真情流露,都甚伤怀。安邦彦将酒一饮而尽,说道:“几位贤弟一路多多保重,安某不送了。”翻身上马,连连挥鞭,向营内驰去。

孟如庭眼望邦彦背影,默默将酒喝干,周、夏二人也随着喝了。一军校牵过几匹健马道:“长老为几位鞴下好脚力。几位请上马吧。”孟如庭又向营中望了望,既而狠下心肠,抱周四跳上马背,奋力扬鞭,疾奔出营。夏雨风随后跟来。

三人两马,直奔了数十里,方缓辔而行。周四见二人适才纵马狂奔,都阴沉着面孔,一直不敢作声,这时问道:“大哥说去昆明,怎地木先生没有跟来?”孟如庭知他与木逢秋已生情义,微感不快道:“他随后自会跟来。”周四在前面看不清他脸色,又问道:“那萧老伯和姓叶的伯伯也会来么?”孟如庭听他提到萧、叶二人,愈添烦乱,冷着脸道:“跟来又怎样?”周四道:“也不怎样。只是与他们在一起时,便如同周老伯又在我身边。”

孟如庭早知他对明教中人大有好感,本也不以为意,此时刚辞别邦彦,心情正自悒悒,微现怒容道:“明教中人武功虽高,但数十年来为害武林,都是不仁不义之徒。你年少无知,应多学些仁义之道,切不可被他们一些专巧之技所惑。”周四听他口气反常,知他是在责怪自己,嘀咕道:“周老伯和木先生从未与我说过甚么仁义。大哥,仁义是甚么东西?”转头瞅着如庭,大是茫然。

孟如庭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又是生气,又觉好笑,口气转缓道:“一个人武功再高,若心怀不仁,也不会有好下场。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只因不存仁义之心,致使身败名裂,万世遗丑。”周四眨着眼睛道:“大哥说的仁义我虽不懂,可木先生与我说过,万事都要随机而动,应时而变,才能无阻碍、达贯通。大哥却说要时时都有仁心,那岂不是画地为牢,犯了愚执之病?”孟如庭一惊,心道:“他与木逢秋相处不过数日,怎就受了这么深的毒害?”凝眉道:“依你说来,便是当仁则仁,当不仁则不仁了。”周四点头道:“应该是这样吧。”

孟如庭见他一脸的自以为是,心中大痛:“他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想法,日后岁齿渐增,再与明教中人混在一处,必成一代枭魁,害己害人!”他心头火起,忍不住便要斥责,随即想到:“他重病在身,生死未卜,我何必如此认真,惹他不快?”又不禁感伤起来,双臂揽住周四,不再多说甚么。

三人又行数里,孟如庭恐木逢秋等人随后追来,多生事端,于是扬鞭打马,只检小道而行。他心念军营,只盼早些回返,因此路上并不耽搁。沿途无事,这一日已入滇境。

三人一路打听,知当地唤做富源,向前再走数百里,便是曲靖。孟如庭见离昆明已然不远,稍感欣慰,向周四道:“你到了昆明,梁王自会好好照料你。昆明风景如画,好玩的地方可多呢。”周四于途中一直在想:“大哥、二哥将我送到昆明,立时还要回去,只剩我孤伶伶一人,有甚么好玩?”

夏雨风见他闷闷不乐,说道:“四弟,我和大哥击退了官军,便来接你。你在昆明先住下,自己琢磨琢磨武功,日后咱三兄弟携手纵横天下,那该有多好。”孟如庭见周四闷头不语,欲逗他开心,笑道:“四弟,咱俩个和你二哥比一比,看谁的马跑得快。”周四抬头道:“好啊!”孟如庭见他有了兴致,微一踹蹬,战马箭一般蹿出。夏雨风从后喊道:“四弟,二哥追你来了!”不急不缓地打马追来。周四在马上叫道:“大哥,快打马呀!二哥追来了!”又回头冲夏雨风笑道:“二哥,你追不上我!”

三人说说笑笑,一口气跑出三十余里,周四兴致方尽。孟如庭勒马观瞧,见四面山清水秀,地阔林茂,心下赞叹。周四见此处景色怡人,吵嚷着非要到西面林中看看。孟如庭微微一笑,打马入林。未行多远,只见前面有一处小亭,立于坡上,亭中端坐二人,正在对弈。上首一老者鹤发情姿,大有出尘之态。下首一人身穿白袍,头带逍遥巾,是个年轻书生。

孟如庭策马来到切近,只听那老者道:“你取势之心太过,反把握不住大势了。看来你入世之心仍是不减呢。”那书生笑道:“师父说得不错。”周四听此人开口,大呼道:“大哥,那人不是前些日给安大哥卜卦的先生么?”孟如庭定睛看时,喜道:“还是四弟眼尖!”翻身下马,跑上小亭,冲那书生抱拳道:“不想在此幸会先生。”

那书生见是如庭,微微一怔,起身还礼道:“异地邂逅,也自窃喜。”说话时瞥见周四,眉宇间忽露郑重之色。那老者问道:“云山,此是何人?”那书生道:“这几位是安邦彦帐下的壮士。”那老者冷笑一声,不加理睬。

孟如庭道:“自那日闻先生宏论,深有所感。今日相遇,正要再聆教诲。”那书生笑道:“壮士过讲了。小可所言偏颇浅薄,不似吾师独观天下之大略。”手指那老者道:“此乃家师玉溪真人。”孟如庭忙躬身道:“小子得瞻道貌,实为万幸。”那老者微合双目,置若罔闻。孟如庭知世外高人,多孤僻自用,又对那书生道:“先生因何至此?”那书生叹道:“安邦彦不久必败,故避居此间。”孟如庭道:“先生何出此言?”那书生笑而不答。

孟如庭心中疑惑,向老者施礼道:“如今天下欲乱,四方风惊云扰。仙长以为大势若何?”那老者睁眼看了看他,摇头道:“你非大命之人,多问无益。”孟如庭道:“小子虽无补缀天地之能,斡旋乾坤之智,但心系天下,故欲忝颜一问。”那老者听他语意肯切,轻叹一声道:“足下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安邦彦不过跳梁丑类,不知天命之徒,你却倾心依附,还谈甚么大势?”孟如庭道:“明室无道,天下人皆可取而代之。安大哥替天行事,有何不对?”那老者冷笑道:“日后妖麽小丑,多如牛毛,又岂止安邦彦一人?”孟如庭正欲开口,却听那书生道:“吾师善观乾象,常谓群星聚于陕北,其地必多反士。壮士若有志于天下,务要择明主而侍。”孟如庭道:“依先生之见,谁人可得天下大势?”那书生沉默不答。

忽听夏雨风在坡下嚷道:“大哥,别听他俩个胡说了。咱们快走吧!”孟如庭不去理他,站在亭中,低头思量。那老者听夏雨风言词无礼,起身要走。那书生望了周四一眼,对如庭道:“山野慵懒之人,不省治国安邦之策;适承明问,姑妄言之。壮士不必在意。”说罢便要离去。孟如庭道:“似先生这等才略,何不出山济世,做番大事?”那书生望了望老者,苦笑道:“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每日琴酒为欢,无以为志。”又对老者道:“马上少年后必腾达,似可佐之。”那老者摇头道:“此子虽贵,却含破亡之相,非拨乱反正之主。”说罢径自去了。那书生又瞥了周四几眼,也随老者远去。

夏雨风指着二人背影骂道:“这世上便有这么多闲人,整日价只会装神弄鬼,胡说八道。依我看管他甚么大势不大势,只要谁胳膊粗,谁他娘的就说了算!”周四道:“对呀,大哥、二哥比我胳膊粗,便都比我说了算!”孟如庭迈步下坡,凝视周四道:“四弟,他二人都说你是贵人之相,你可高兴?”周四搔首道:“我有甚么贵不贵的?”

孟如庭翻身上马,笑道:“咱这便送大贵人上昆明,说不得梁王会送你个新娘子呢!”夏雨风也调笑道:“咱四弟要打扮打扮,可是个漂亮的新郎官!”周四大窘,捂着脸道:“梁王要送新娘子给我,我便送给大哥、二哥,我自己才不要呢。”孟如庭椰榆道:“若一时四弟有了心上人,也送给我么?”周四脸胀得通红,连连摆手道:“大哥想要,便一并送给你。”孟如庭道:“四弟若肯将心上人都送给我,孟某便为你舍了性命,也不枉了!”朗声大笑,打马出林。

三人又行不远,见前面有一处小镇,房屋街道虽甚简陋,但人来人往,倒也热闹。周四瞅见不远处有座酒楼,上下两层,都用竹子搭成,心中好奇,嚷着要到上面歇脚。孟、夏二人催马来到楼前,见里面客人不多,翻身下马,将马栓在楼口木桩上,领了周四进门。

两个苗家姑娘见三人进来,忙上前搭话,旋即引三人上楼。周四见这楼修得精巧,不住地踩着摸那。两个女子见了,在后面捂着嘴偷笑。

上得楼来,周四见楼上四面通风,当中并无桌椅,只整齐地摆着几个布垫,更觉有趣,抢步坐在一个绣花垫上,欢声道:“大哥,这地方可真是有趣!”孟、夏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坐下。两个女子转身下楼,片时送上茶来。周四嚷道:“你这儿有好酒么?”两个女子都懂汉话,笑着道:“咱这里酒和茶都是最好的。”夏雨风打趣道:“小妞也是最好的。四弟,我看你便在这儿安家吧。”周四不明其意,两个女子却都红了脸,向周四望了一眼,嘻笑着下楼去了。

过不多时,两个女子端了些酒菜上来。夏雨风向四处望了望,疑道:“你这儿怎地尽是些女人,男人都躲到哪里去了?”一女子道:“男人从军的从军,修宫的修宫,自然只剩些女人了。”夏雨风道:“修甚么宫?”那女子道:“梁王要在滇池旁修一座永安宫,还要在碧鸡山上建长乐殿。精壮男丁都去了。”孟如庭微微皱眉,心道:“前方如此吃紧,奢大哥怎有心思建甚么宫殿?我若到了昆明,须好生劝谏与他。”问那女子道:“你等如何看待此事?”那女子道:“梁王和长老是上天派来保护咱苗家的真神。他们说甚么,我们都会听的。”孟如庭眉头蹙得更紧,想起亭中老者之言,一时心乱如麻。

夏、周二人一面与两个女子聊天,一面胡吃海喝,不多时,便已酒足饭饱。二人一路都甚困乏,食后躺在地上,呼呼睡去。两个女子并不避讳,仍不住地给孟如庭斟酒,不时偷窥其面,嗤嗤的娇笑。孟如庭心中烦乱,自顾自地低头饮酒。

忽听不远处銮铃声响,有几匹快马向这面奔来。两个女子见来了客人,起身下楼。孟如庭居高而坐,看得真切,眼见前后奔来三匹健马,为首的是个年轻道士,目秀眉清,长剑在背,后面两人穿着黑袍,年纪均在三旬开外,心道:“这几人分明是中原武林人物的打扮,如何会到了云南?”正疑间,三匹马已奔到竹楼下。几人翻身下马,向楼内走来。两个女子忙上前招呼。只听一人道:”爷们儿赶得乏了,得找个好地方歇歇。“说着便要上楼。一女子道:”这位客爷,楼上有人了,都喝了不少酒,已经睡下。”那人骂道:“甚么鸟人?让他滚蛋!”说罢又要上楼。旁边道士打扮的人道:“钱师弟,不要多惹麻烦,便在此坐下吧。”那姓钱的不知嘀咕了句甚么,便不再作声。

少时,两个女子为几人摆下酒菜。那姓钱的倒也大方,自怀中取出一碇银子,交到一女子手上,顺手捏了那女子一把。那女子一笑,也不介意。

孟如庭见三人下马时身手矫健,知非一般的江湖人物,于是放下酒杯,欲听他三人说些甚么。却听那姓钱的道:“找了这么多天,连个人影也没有。师兄你说,这消息会不会不准?”只听那年轻道士道:“这消息听说是江湖上一位极有身份的前辈转告师父的,况且青城派一伙人也纷纷赶来,想必不会错。”那姓钱的道:“是哪位前辈送的消息?”那年轻道士道:“师父没有提起,我等也不便多问。”孟如庭听到这里,心道:“这二人是蜀中一带的口音,来此似要寻甚么人。江湖上颇多事非,不听也罢。”端杯在手,又饮了起来。

忽听那年轻道士道:“此二人乃是武林中一大祸害,若我峨嵋派先将其诛杀,不但能得了魔教的心经,江湖上更要大出风头。”孟如庭心下一惊:“原来这几人是峨嵋派的人物。他等提到心经之事,难道是冲着我和四弟而来?”当下全神贯注,欲听其词,偏这时下面又没了声息。

隔了一会,只听那姓钱的道:“听说孟如庭那厮武艺高强,师父在泰山曾败在他手上。若真遇见,咱可更不是这厮对手。”孟如庭听了这话,心中雪亮,已知几人寻的正是自己,不禁微微冷笑。却听那年轻道士道:“咱俩个不行,还有师叔在嘛。”那姓钱的忙道:“是呀,还有陈师叔在呢。”孟如庭一惊,心道:“难道另一人是他们师叔?怎地如此年轻?”

却听一人开口道:“我早听说孟如庭有些虚名,正要找他比试比试。你二人只管放心。”那姓钱的笑道:“陈师叔剑法盖世无双,兄弟们背后都议论,说陈师叔比我师父还高出一大截呢。”那年轻道士也附和道:“陈师叔是师祖临终前的关门弟子,自然格外指点了。”那姓陈的冷笑道:“我峨嵋剑法自你师祖之手发扬光大,乃是江湖上最高明的武学。只是师兄们自他老人家死后,都循了死路,不敢稍有创新,才使本派在江湖上一落千丈。实则本派剑法最讲洒脱不拘,随性妙悟,愈脱略形迹,才愈显出它的高深所在。”

孟如庭暗暗点头,心道:“这人虽是年轻,剑法必在冲霄之上。峨嵋派有此人物,实是门人的福气。”

只听那姓陈的又道:“本派武学若专心研习,足可傲视天下。师兄却偏要寻魔教的心经,哪还有掌门人的脸面?”那姓钱的道:“师父曾说过,当年师祖剑法冠绝武林,仍死在周应扬之手,因此……”那姓陈的厉声道:“因此怎样?”那姓钱的似怕了他,支支吾吾,不敢开口。那年轻道士道:“本派剑法虽高,但各派都欲得那心经,若真被他们得了去,与本派可大是不利。一路上师叔也看到了,青城、崆峒、点苍、华山几派都在四处找寻,并非咱一派如此。”

孟如庭心中一沉:“难道各派人物都到了云贵?但他们怎知我与四弟来此?”只听那姓陈的道:“我听说那心经少林派也有一本,各派怎不去那里讨要?”那年轻道士道:“少林已成武林公敌,虽暂时人多势众,但各派早晚要与它理论。听说已有人请武当松竹掌门出面,主持江湖大计。”那姓陈的冷笑道:“武当青衣子那等平庸剑法,看着便让人生气,他师兄能好到哪里去?若让他主持大计,谁人肯服?”又问道:“这次他武当派可有人来?”那年轻道士道:“好像没见有甚么人赶来。”那姓钱的闷了半天,这时插嘴道:“武当派没人来,华山派却是倾巢出洞。前些时听说在贵阳一带,这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姓陈的笑道:“华山派那点道行,来了也是现眼。”那姓钱的道:“师叔说得不错。华山剑法稀松得很,可有个小妞,长得倒是真俊!”那姓陈的笑骂道:“你这东西,可还有半点出息么?”那姓钱的嘻嘻笑道:“弟子只是说华山派鸡窝里养出一只凤凰来,可没别的意思。”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稍后酒足饭饱。只听那姓陈的道:“此去昆明,听说有个甚么梁王在那里聚众谋反。你二人一路上可少给我惹麻烦。”另两人哼哈着答应,陪他走出楼来。

孟如庭居高细看那姓陈之人,只见他微微转身之际,眉宇间满是英挺之气,面上棱角分明,端的一幅好貌,心道:“世间美男子并不少见,却多半一身雌骨,气性不刚。此人英貌含威,俊而不弱,可谓人中吕布。”及见三人打马扬鞭,绝尘去了,心中又乱了起来。

过了许久,夏、周二人昏沉沉醒来,见孟如庭呆坐席间,心事重重,都有些奇怪。夏雨风揉着眼睛道:“大哥,想甚么呢?”孟如庭收了神思,说道:“二弟,我等还要加快行程才是。这便走吧。”说着起身下楼。

待夏、周二人走下楼来,孟如庭已算了酒钱,正向两个女子询问通往昆明的捷径。两个女子嘻笑着说了半天,孟如庭方听出个大概,忙谢过二人,拉周四上马,向西面一条路奔来。夏雨风从后面赶上,问道:“大哥,为何有大路不走?”孟如庭怕二人知道中原人物尽皆追至,反而担心,说道:“小路多是捷径,必能省些时日。”

三人催马疾行,沿途再不停留,饿了便胡乱买些食物,在马上边吃边走,实在困乏,只在道边小憩一会。如此倍道兼程,这一日,终于到了昆明地界。

孟如庭见迎面一座山峰横在眼前,打马顺一条山道上行。走不多时,只见山道石壁上拓了“金马山”三个大字,喜道:“早听说昆明有金马、碧鸡二山,中隔滇池,遥遥相望。原来便是此处!”

几人到得高处,举目远望,滇池尽在眼底。但见烟波浩淼,青山环绕,风景果是绮丽非常。孟如庭遥指西面一座山峦道:“那里想是碧鸡山了。”周四疑道:“怎叫了这个名字?”孟如庭笑道:“当年奢大哥曾与我说过,相传古有凤鸣于其上,见者不识,呼为碧鸡,故此山得名。”周四在马上指点道:“大哥你看,那山像不像一个卧着的大人。”孟如庭道:“四弟说得不错。听说此山亦唤做睡佛山,山上有许多寺院,胜产茶花、白玉兰等名卉。奢大哥在那里建宫殿,倒真有眼光。”

夏雨风笑道:“待击退了官军,咱也去他那宫殿享享福。”孟如庭摇头道:“官军来势如潮,不知能否击退?他那宫殿修得再好,也未必便能长乐。”夏雨风道:“不能长乐,便乐它一时,也不枉活一回。”孟如庭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为百姓谋福。奢大哥只慕奢华享乐,便不是英雄所为。”

三人看了一会,打马下山,向西行来。行不几里,便见滇池西岸碧鸡山下,依山垒砌着一座宫殿,远望群楼高耸,崇阁巍峨,气势极其宏伟。

孟如庭催马来到切近,见宫殿南北各有一园,南面园中多是厅、堂、轩、阁,间以奇峰怪石;北面园中尽是小桥、长廊、漏窗、龙墙,依势起落。两园联系分隔,又成无数幽深庭院,布局紧凑,颇多变化,分合、高深、曲直、虚实、明暗似都依江南园林手法而建。有些处尚未竣工,园内园外,无数民工正忙个不停。

周、夏二人看到妙处,不住地喝采。孟如庭心头却更是沉重,圈马在宫外来回打转,犹豫着是否进去。宫门前几个兵士见了,持戟喝道:“甚么人?在永安宫前窥视!”孟如庭见几人一脸警觉,忙道:“烦几位禀告梁王,便说孟如庭前来拜谒。”几个兵士打量三人,说道:“梁王在山上长乐宫中,不在此间。”孟如庭拱手道:“烦几位指引道路,我上山寻他便是。”一兵士道:“长乐宫是梁王休闲之所,闲杂人等均不得上山打扰。你若有事,只在这里候着。”

夏雨风笑道:“这架子可大的很!大哥,这梁王比安大哥如何?”孟如庭皱眉道:“都是我结义兄长,原不分彼此。”那几个兵士道:“你是梁王的结义兄弟?”孟如庭微微点头。几人面露疑色,似不相信。一人道:“梁王是上天的真神,岂能与凡人结为兄弟?”孟如庭摇头苦笑,并不多言。

周四问道:“大哥,梁王真的是神么?”孟如庭冷笑道:“世上哪有甚么真神,都是百姓愚昧无知,自己编造出来的。”几个兵士闻言,怒喝道:“你怎敢亵渎神灵?不是找死么!”各挺长戟,向孟、周二人刺来。

周四见几人手法笨拙,童心忽起,马缰望空中一抛,将几根长戟尽皆缠住。几名兵士见他只是个少年,都吃一惊,运劲猛拽兵器。三人虽不会武功,蛮力却大。周四单臂抓住几支戟杆,觉杆上有股大力拼命回夺,不由起了好胜之心,笑嘻嘻与几人争抢不休。岂料坐下战马吃不住劲,被几人拽得向前连滑几步。周四不肯甘心,腕上猛一用力,咔咔几声,将几支长戟折断。

孟如庭见他手腕略一抖动,便将长戟尽数震断,心中惊佩,赞道:“好内功!”周四愈发得意,手臂轻扬,几支断戟脱手飞出,都插在地上,入土竟有半尺多深。几个兵士见他这等武功,脸上都变了颜色,各抽腰刀,扑身又上。孟如庭见几人状如搏命,微感奇怪。

原来这几人都是水族的健儿,自来粗犷彪悍惯了,周四若只将几人打败,还不算甚么,但既折了他们兵器,那实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云贵各族人众生性刚毅,愈逢强敌,愈不肯善罢甘休,这时同仇敌忾,几把腰刀齐奔周四双足剁来。

孟如庭见几人来势凶猛,带马闪开左边二人,右边一人出手甚快,一口刀堪堪便要剁在周四腿上。周四见此人一刀砍来,不留余地,待他刀锋削到,忽抬腿虚划一圈,足尖前伸,抵在那人腋下。那人一刀剁在周四腿上,已成强弩之末,半点力道也无。周四瞧他窘态,嘻嘻一笑,脚上一勾一弹,将那兵士连人带刀,直踢出两三丈远,砰地一声,正撞在一棵大树上。那人哼也不哼,七窍中流出血来,软软滑落,就此不动。

另两个兵士见同伙被杀,都慌了手脚。一人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嘴边吹了起来,呜呜咽咽,声音异常难听。

孟如庭知二人欲唤同伙至此,不愿多生事端,叫道:“二弟,咱们先走吧。”一语未歇,猛觉迎面数十支弩箭射到,其速之快,较寻常羽箭远甚。孟如庭知无法遮拦,忙拽周四滚下马背,随觉头上飕飕风响,十余支利箭都射在坐骑身上。那马扑通栽倒,马蹄搐几下,便即毙命,伤口处流出缕缕黑血。

夏雨风见二人滚鞍落马,惊呼道:“大哥,伤着了么?”孟如庭喝道:“二弟快下马!”正说时,又有上百支快箭挟风射来。孟如庭耳听弓弦声响,便知不妙,情急之下,带着周四向一棵古松扑去。二人身未着地,眼前忽地一花,有数点寒星向面门打来,似是极微小的暗器,疾如流星,密如细雨。孟如庭大惊,挥卷袍袖,向前扫去。饶是如此,左肩仍是一麻,一支小针已钉入肉中。那边夏雨风也大叫一声,背上中了一箭。

孟如庭方寸如焚,知稍有迟疑,三人均要毙命,急中生智,大叫道:“我乃安长老信使,诸位休要放箭!”他情急高呼,血脉愤张,突觉肩头小针缓缓下行,一惊之下,忙运指封住肩窝几处穴道,出手虽快,头上仍是一晕。

却听不远处山石后一人喊道:“大伙住手,且听他说!”一语未息,只见四下树后、石旁站起数百名军校,西北角百余名弓弩手仍端着硬弩,指向几人。孟如庭见此阵势,心下骇然,高声道:“我乃安长老帐下将军,特来向梁王禀报军情。”

只见北面山岩后站起一人,说道:“你既是长老身边的人,怎不懂此处规矩?还行凶杀人!”夏雨风中箭吃痛,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胡乱放箭,等咱回了安大哥,挨个儿砍你们脑袋!”孟如庭斥道:“二弟休得胡言!”又冲石后那人道:“小可孟如庭,确是安长老信使,请各位勿疑。”那人听了,口气一变道:“你可是前些日才到长老帐中的孟如庭?”孟如庭道:“尊驾说得不错。”那人登现惊慌,从石后快步跑出,奔到孟如庭面前,扑身跪倒道:“小侄不知是叔父大人,适才冒犯,万死犹轻。”孟如庭愕然道:“这……”那人抬起头道:“小侄常听父王提起叔父,说叔父武功盖世,侠义无双。小侄思慕如渴,早想去凯里拜望尊颜,不想叔父已然至此。”说罢拉住孟如庭双手,大是亲热。

孟如庭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俊目浓眉,颇有神采,虽着锦衣玉带,仍掩不住一身豪气,心生喜爱,问道:“你是奢大哥的令郎?”那人点头道:“侄儿奢奉祥,给叔父见礼。”说着便要磕头。孟如庭扶住他道:“岁月匆匆,想不到大哥虎子,已是如此轩昂了!”

奢奉祥望了周四一眼,问孟如庭道:“却才可伤了叔父?”孟如庭知所中小针必含奇毒,百夷之众所配毒汁古怪阴毒,自己未必能解,笑道:“左肩似中一物,不知碍不碍事?”奢奉祥脸色一变,回身喝道:“适才是谁吹角鸣信?”前时两名兵士听了,忙从队中跑出。奢奉祥也不多问,抽刀在手,将两人砍翻在地,又喝道:“西南面管箭手各剁一指,向我叔父赔罪!”

孟如庭正要相劝,却见西南面数十人纷纷跪倒,各从腰间取出牛耳尖刀,半点也不迟疑,将左手无名指齐根截断,托在手中道:“冒犯贵客,断指谢罪!”人人面不改色。孟如庭深感不安,快步上前道:“诸位快快请起。本是如庭鲁莽,岂是大伙的过失?”眼见众人手上鲜血淋漓,险些落下泪来。

却见一人起身奔到如庭面前,怯声问道:“贵客伤在何处?”孟如庭把衣衫褪下,微指左肩。那人见他肩头已呈青紫色,忙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细的铜管,又拿出一支小针放入管中,对着孟如庭左肩一吹,小针飞出,射入肉中。孟如见那小针射在肌肤之上,竟不稍停,倏然钻入里面,不由暗自骇异。

那人又取些黑色药未,涂在伤口上,铜管对着细小针眼,将嘴凑在铜管上,慢慢吸吮起来。孟如庭只觉对方每吸一口,身子便畅爽许多,眼见那人吸了十几口,猛觉体内似有两只小虫,蓦地里穿肌越肤,从里面窜出。他心中一喜,知那毒针已被吸出。突听那人大叫一声,仰面摔倒,口齿大张,发出嗬嗬之声。孟如庭忙俯身将他扶起。那人嘴角淌出黑血,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孟如庭见片刻之间,便有数人或死或残,心中大是难过,抱起那人尸体道:“贤侄不可再造杀孽。这几人皆是恪尽职守之士,快将他们妥妥安葬了吧。”奢奉祥挥了挥手,北面奔出数人,将三具尸体抬走。奢奉祥又喝退四处军校,望向周四道:“叔父,这少年是何人?武功倒是不错。”周四适才魂荡九霄,着实吓得不轻,听奢奉祥问他,更慌得不知所措。

孟如庭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的结义兄弟,人小不懂事,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四弟,快向人家认错。”奢奉祥忙摆手道:“既是叔父的金兰兄弟,也该是我的小叔叔。万万不可如此。”上前拉住周四道:“小叔叔这般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日后可得教侄儿些体己的手段。”周四大窘,脸如涂彩一般。

孟如庭道:“贤侄,我还有位兄弟受了箭伤,需帮他医治。”奢奉祥看了看夏雨风道:“他中的是普通弩箭,不碍事的。”当下命军校去帮夏雨风疗伤。夏雨风哼哼叽叽,兀自骂个不休。

奢奉祥也不介意,对如庭道:“叔父一路辛苦,请先到宫中歇息。小侄即刻派人上山,报知父王。”孟如庭道:“奢大哥每日都在山上么?”奢奉祥道:“父王近奉巫术,每日在山上设醮修禳。山下之事,皆由小侄照管。”孟如庭忧然道:“我一路入滇,见各处多疏于防范,许多紧要之处更无人把守,如此怎能御敌?”奢奉祥苦苦一笑道:“父王这些日诸事不理,我为人子,也不好多劝。余者奉父王如神明,更不敢稍有违逆。今日叔父至此,正可劝劝父王。”孟如庭道:“我虽要规劝与他,但随后还要回安大哥营中去。你常在他身边,务要多进些良言。”奢奉祥连连点头。孟如庭又道:“我这四弟身有痼疾,今日前来,便是要将他托于你父身边。你日后要多多费心,照料好他。”奢奉祥道:“叔父放心。侄儿自会尽力。”说着引几人入宫。

几人随他穿过几处亭阁楼台,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奢奉祥引几人走入一间大厅内坐定,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后,便起身告辞,出宫去了。

周四受了惊吓,一直不敢开口,呆坐椅中,闷着头不知在想甚么。孟如庭走到他面前,冷着脸道:“今日你已见到,只为你一时逞性,便害了好几条性命。你武功虽高,若不知收心敛性,反成戕生害命之人。昔日明教中人,便似你这般恃技凌人,为天下所共愤。所以我说‘仁义’二字,绝非清谈,那是要时刻记在心中的。你可听清了么?”周四委屈道:“我只想逗着他玩,谁知他会……”说着抽咽起来。孟如庭叹息道:“你此时武功已非常人可比,下手之时,怎地没有分寸?今后行事要多留余地,切不可再任性妄为。”周四哭着点头。

孟如庭见他泪光晶莹,不忍过于申斥,语气稍缓道:“此事虽非出于本心,却种恶果,不但害了别人,连你二哥也受了箭伤。”周四望向夏雨风道:“二哥,还疼么?”夏雨风咧嘴笑道:“不碍事。大哥,快别说四弟了,都是那小子不禁打。”孟如庭见他回护周四,火气又生,斥道:“他日后武功高过天下人时,哪个禁得起他打?那便都该死么!”夏雨风呵呵傻笑,不敢再作声。

正沉默时,厅外走入几个侍女,手中各拿托盘,盘中放了几件新袍。一侍女道:“请几位沐浴更衣。梁王就要回宫了。”夏雨风嚷道:“我臂上有伤,还洗个甚么?只是有新衣服,却得换上。”从盘中拿过一件蓝袍,也不比量,便胡乱穿在身上。几个女子见他这身打扮不伦不类,都在一旁偷笑。孟如庭拽起周四,迈步出厅。

约过了一柱香光景,孟、周二人洗浴完毕,各自换了衣衫。待回到厅中,只见桌上已摆下不少酒菜,夏雨风正歪在椅中畅饮,有几个女子吵闹着围在他身旁,忙着给他搓腿捶背。夏雨风见二人回来,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女子偏要如此,咱也不好推却。大哥,这地方可真他娘的享福!”

孟如庭见几个女子桃腮含笑,粉面盈春,各露狐媚之态,心中一痛:“二弟本是一条爽直的汉子,刚到此处,便被迷了心性,可见酒色何等误人!奢大哥自是终日这般翠绕珠围,怎能不坏了男儿心志?”急痛之下,厉声道:“我兄弟来到云贵,只想做番大事,如何出此丑态,辱没了名姓?”夏雨风见他发怒,忙推开几个女子,红了脸道:“咱不过好奇,哪能……”孟如庭不听其词,又道:“二弟,我爱你是个血性男儿,方交了你这朋友。你若图此乐趣,便不是孟某兄弟!”

夏雨风听了这话,霎时冷汗遍体,起身跪倒道:“大哥,雨风不是那等下贱货色。哥哥如不信,咱立刻与你回凯里营中,上阵帮安大哥流血杀敌。”孟如庭见他一脸惶急,自知言重,说道:“孟某一生,没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故此将你们看得比我性命还贵重。安大哥嗜杀成性,奢大哥萎糜颓唐,四弟年幼轻狂,你若再如此,我这心……”说着手扪胸口,顿足流泪。

周四见状,也慌忙跪倒,正要软语相央,忽见奢奉祥走入道:“父王已在凤祥殿恭侯。几位叔父这便请吧。”孟如庭欲言又止,大步出门。夏、周二人讪讪而起,随后跟来。

奢奉祥引几人过了几处庭院,向南打个转折,来到凤祥殿前。只见大殿四周甚是空阔,有几株古松拔地而起,蔽日遮天。殿外一列廊柱,都雕着盘龙飞凤;殿顶俱是重檐的黄色琉璃,檐下横额、斗拱尽图华彩,远望殿宇辉煌,塑雕精巧,极是雄伟壮观。大殿两旁石级上站了百余名军校,各执戟钺,威风凛凛,见孟如庭等人走来,齐声喊道:“贵客已到!”喊声未落,便听殿内乐声响起,随之殿外钟鼓齐鸣,汇成一片。

孟如庭迈步上阶,见大殿内呼喇喇迎出上百人,男男女女,衣着五颜六色,出殿后立在两旁,人人面上带笑。中有一人,由两名彩衣女子搀扶,笑吟吟向自己走来。孟如庭见这人身穿紫色团胸绣花袍,腰系玲珑嵌宝玉环绦,头带金冠,足登丝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热流涌遍全身,忙抢上几步,跪下身道:“一别十年,思慕神伤。今睹风采,莫非是梦?”说着磕下头去。

来人正是大梁王奢崇明。他见如庭拜倒身前,连忙上前扶起,凝视许久,方哽咽道:“我弟已长得如此英雄气概,愚兄喜慰之中,自知老矣!”孟如庭细看崇明,大感陌生:“我与他虽别十载,但他正当壮年,如何脸上满是晦暗之色,双目无神,眼眶青肿,一身的虚乏之状?”

奢崇明紧握如庭双手道:“听犬子说:‘适于宫外,曾受惊扰’。贤弟切莫见责。”说话间眉开眼笑,喜情难抑。孟如庭到云贵已近两月,梦中也常梦到这位结义的兄长,此时握手相聚,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尔语塞。奢崇明道:“别来话长,且到殿中再叙。”当下拉如庭步入大殿。

孟如庭见殿内宽敞已极,四围彩幔如云,金堆玉砌,当中百余名俏丽女子或歌或舞,人展春波,曲述愁肠,实将世间温柔聚于一处,心道:“天子观舞,不过八佾。奢大哥僭越其本,岂不损福招祸?”

奢崇明邀他坐于上首大椅中,侍女引夏、周二人在侧首坐了。奢崇明朗声道:“我这兄弟乃是人中俊杰,当年在柳州曾救过本王性命。今日至此,众人待他须如待我一般。”两旁数百人听了,忙不迭地你一言、我一语,说些赞誉之词。

奢崇明招了招手,少时上来几十名妙龄女子,赤足在殿中舞了起来,一时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好不热闹。孟如庭见这些女子舞姿轻荡,极尽媚态,心中不喜。奢崇明与他情深意笃,彼此畅叙别情,免不得感慨一番。说到动情处,二人眼窝都渐渐湿润。

聊了一会,孟如庭见周、夏二人呆坐一旁,都有些不知所措,说道:“大哥,此是我两位结义兄弟。大哥若不嫌弃,便当自家兄弟看待。”奢崇明见夏雨风虎目虬髯,大有男儿慷慨之态,举杯说了几句抚慰之词,因见周四只是个少年,便不理会。

孟如庭笑道:“大哥切莫小看了我这兄弟。他此时虽还年幼,但日后成就,恐要在你我之上。”奢崇明微露不快道:“愚兄斗筲之器,何足道哉?但此子难道比贤弟还要俊拔不成?”孟如庭有心抬高周四,好让崇明另眼相看,日后悉心照料,笑道:“以小弟比之,实如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奢崇明冷笑道:“天下人物,我只爱如庭,余者碌碌,皆不足道。”说罢瞟向周四,眼见他虽着华服,却满脸的怯懦畏葸,心下更生鄙夷。

孟如庭不便多说,端起酒来,又与他饮了数杯。奢崇明喝得畅快,信口说些宫廷美眷等奢华之事。孟如庭听得烦闷,从旁不住地劝些勤政爱民之词。奢崇明含混着答应,却不放在心上。

孟如庭又劝数语,见奢崇明脸色阴沉下来,知说也无益,心道:“奢大哥与数年前实已判若两人,往日雄心全不剩半点。他此时兄弟之情虽在,但权力自来摧人良知,若一日我触其动怒,只怕这点兄弟之情也难保全了。”眼望殿上轻歌曼舞的女子,寻思:“这世上有多少英雄,经不得美色所惑,败业亡身。难道这区区女子,真有夺人心志的手段?”

他思绪飘忽,目光越过数名女子,飘向殿外。及见数十支戟钺横空如麻,闪亮夺目,又想:“安大哥虽不近女色,但自恃精兵在手,行事间不免过恶。难道邪恶之行,比女色更能惑人心性?”想到此处,忽觉美色与邪恶息息相关,其中都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心间顿时紧紧抽搐了一下,眼望殿上群娇争妍,一时竟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