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汝才见状,心下生疑:“难道如庭与这厮是旧日相识?”他损兵折将,只为拖延时间,等待如庭归来,观此一幕,只恐如庭念及旧交,不效死力,忙高声道:“如庭,这厮杀了我营许多兄弟。你为何不动手!”罗营将士也狂呼乱叫,边声催斗。
孟如庭暗暗思忖:“我遇四弟,天大之喜!四弟既为闯营争名,我理应助他才是。但一营兄弟皆对我寄予厚望,我又岂能辜负了他们?”周四见他低头沉吟,冷冷一笑道:“又遇孟兄,喜不自胜。但此间大事未了,我二人只有较艺过后,再叙契阔。”不待如庭开口,右掌斜斜挥出,拍向他肩头。这一掌只是引手,但一掌拍至,掌力雄浑深透,已将如庭全身罩住。孟如庭见来掌沉实之极,仿佛巨峦崩塌,洪流骤泻,不由一惊:“几年不见四弟,他武功怎到如此境界?”他武功既高,眼光也颇为独到,一掌之间,已看出周四武功卓然成家,非同小可,心道:“四弟抢先出手,也是迫不得已。我二人各为其主,只有假意斗上一回。四弟长进虽快,想来亦难胜我,到时我容让三分,斗个平局,我二人都好回营复命。”当下踏上半步,左掌划个圆弧,斜削周四臂弯,右掌横在胸前,以备不测。他二十余岁上技已大成,出手无不是守中带攻的妙招,虽只踏上半步,一股大力已自脚下传上双臂,左掌立时重如灌铅,刚柔难辩。不料刚触到周四手臂,忽觉一股怪力生出,手掌竟被弹起,腕上如割似断,疼痛钻心。他艺高心沉,虽惊不乱,右掌半推半转,按向周四腰间。这一式简劲朴实,却是攻敌所必救,掌力阔放直露,劲气豪纵。
周四大袖轻扬,裹住来掌,右掌顺势一折,斩向如庭脖颈。此一变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说不出的流转随意。孟如庭颈上险被撩中,猛然踏上一步,右手成拳,击向周中小腹。他右手裹在周四袖中,原无施展之能,一拳甫出,不免带出几分沉闷低徊之意。那知推不盈尺,异象陡生,只见周四宽大的袍袖突然鼓胀开来,仿佛里面包裹了欲响的惊雷,就要将层层乌云震散。
盖天行站在一旁,见如庭这一拳气魄渐大,竟于山穷水尽之中,暗伏雨乱风横之势,只须再推半尺,拳上劲力便要尽数涌出,不可遏止。他是一代宗师的身份,不便当场相助,暗将右手藏于袖内,中、食二指轻弹,指力破袖而出,如一缕柔风,袭向如庭咽喉。他素以剑法见长,施此弹指之技,原无摧敌之效。但一来内力深厚,二来这一指攻敌要害,如庭若不换式避让,必受重伤;倘欲闪躲,周四便可反守为攻,从容占先。
孟如庭隐觉劲风袭面,心中一惊,便思抽身退避。忽听周四冷哼一声,左掌向后拍去,将盖天行指上传来的劲气震散,右手大袖放脱如庭右掌,软软垂向地面。这一来如庭右掌再无羁绊,直如千流决堤,撞向周四胸腹。
罗营将士见周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垂落不动,只道他被如庭神威所慑,已无还手之能,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孟如庭心中一阵难过:“我今日伤了四弟,大违初衷。待此间大事一了,我便负荆请罪,也要全我兄弟之情。”愧然望向周四,却见他负手而立,神情茫然之极,仿佛迁客登高远眺,骤雨忽来,中心凄迷;又仿佛游子惯住天涯,归心倦懒,仰对悠悠云天,欲语无人,俯对迢迢原野,将行无路。两种情思,一般缱绻,衬得周身迷迷朦朦,如罩了森森雨幕。虽是站立不动,胸腹间却似早已蓄满了山间云雨、大江波澜,纵使再大的风雨袭至,亦不过尽赴眼底,徒添登览之愁。
孟如庭势猛难收,自知这一拳浑烈有余,含敛不足,实难以神会其神,以气驭其气,一旦击上其身,必如巨石投江,掀起层层怒澜。眼见一拳似入汪洋,也只有听之任之。
忽见周四右手大袖撩起,好似游子残梦初醒,欲卷去洒面而来的暮雨春潮,又好似远客忧心感慨,不经意地拂去眼前的落红飞絮,袖角如丝如缕,轻轻柔柔地搭在孟如庭来拳之上。这一式倦意浓浓,形神散漫,却又如屏似嶂,如幕重重。稍与来拳相触,立时如截奔马,将对方拳劲悉数化去。孟如庭一拳如击虚空,半身尽在周四掌握之中,想到此番一招即败,不但自身难保,更负汝才厚望,额上不觉冒出泠汗。
周四心中暗笑,正思踏上半步,将其击出,忽听台下有人叫道:“四弟!咱兄弟几年不见,你从哪学了这么俊的功夫?这可不是做梦么?”周四听这人声音十分熟悉,循声下望,只见罗营队前立了一个大汉,身材粗壮,阔目浓眉,却不是夏雨风是谁?周四认出雨风,旧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想到当年在岳阳楼上被人击伤,孟、夏二人远赴云贵,途中多亏这位结义二哥逗自己开心解闷,才减了许多苦楚,一时竟忘了争斗,含笑下望道:“当年蒙二哥传授一路小擒拿手法,斯后小弟苦心研习,自觉技艺有长,常念二哥诲导之恩。”他幼时与雨风常常嬉闹,已成习惯,这时故人重逢,牵动童心,忍不住开起玩笑。夏雨风早看出周四技艺通神,胜如庭一筹,听了这话,咧嘴笑道:“好四弟,刚见面便消遣哥哥么?我看大哥也赢你不得,反正是自家兄弟,你二人不如就此下台,咱兄弟回营喝个痛快。”又冲孟如庭喊道:“大哥,咱早说四弟是百年难遇的聪明人儿。以他目下身手,咱俩齐上也未必能胜,索性把盟主之位让给闯营罢!”一语刚出,罗营将士纷纷鼓噪起来,众人与雨风向来交厚,也忍不住大声斥骂。夏雨风自知失言,忙改口道:“要不四弟便归了我营,咱三兄弟共保明主
,岂不比在劳什子的闯营强上百倍?”话音未落,便听闯营嘘声不断,连别营人马也哄笑起来。
孟如庭于周、夏二人说话之际,得隙挣出身来,心下羞疑不定:“难道四弟武功果真强我甚多?”及听夏雨风一番言词,分明劝已弃斗下台,不禁暗暗恼火:“二弟口没遮拦,似此万众在侧,岂可轻言放弃?我若就此下台,一营兄弟必疑我因似废公,主公面前,何词以复?看来势成骑虎,只有与四弟拼死一搏了。”念及手足相伤,恩情尽泯,怎不凄然?忽听台下一人朗声道:“我二位叔父虽与此人有旧,但比武之事干系重大,又怎会顾及旧情?况此人纵使技高一筹,亦无必胜之算。叔父只须奋勇相搏,闯营便万难得逞。”这人声音洪亮,语中自有一股威严,似常发号令之人。
周四向下张望,见说话之人身着绿袍,胯下白马,年约三十岁左右,一脸的英武之气,正是小梁王奢奉祥。他先是一喜,随又生疑:“此人与我交情非浅,昔日在昆明若无他悉心照顾,我早已病发身死。原来他也随大哥、二哥投了罗营,却为何如此讲话,全不念往日情谊?看来人心难测,变在朝夕,我如顾念手足之情,反要误事自累。”想到此处,冷笑道:“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语用在奢公子身上,倒也贴切。”奢奉祥听出弦外之音,正色道:“家主恩义,高逾云天。我营兄弟感恩戴德,皆欲报在今日。足下技艺虽精,终是未节。我叔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落败,也必荣耀全营。”这番话说得汝才疑窦尽消,频频点头,周四却不住地冷笑。
孟如庭闻言,暗暗点头:“奉祥处事确有识见。此子为人练达,实是难得的将才,可惜随我混迹草泽,埋没了金实玉质。”他已有计较,当下迈上两步,冲周四拱手道:“昔日之情,适才已偿。我二人再来比过。”这句话模棱两可,听来倒似自家占了上风,适才抽身退开,乃是偿了素日所欠。周四错会其意,反而思入歧途:“我前时让他一招,他怎昧心蒙理,反说容让于我?看来大哥非但无情,更是个阴狡无耻的小人。”愈想愈怒,不觉恨极而笑。孟如庭见他满脸鄙夷,怨望亦生:“我自上得台来,四弟便视如路人,毫不恭敬。难道他自恃技高,便忘了当日孤苦无助之时,孟某一片怜爱之情?”想到周四少年时便将仁义视为乌有,更觉得这位结义兄弟不可深交。
周四见如庭眉头深锁,与当年申斥自己时的神情一般无二,厌憎之意更浓,冷笑道:“孟兄承让,确是难得。小弟旧情已领,这便得罪了。”一言未了,已晃到如庭面前,右手勾曲前伸,直抓如庭脖颈。他有意要挫如庭锐气,手虽曲抓向前,头却高昂向天。众人见他信手抓出,袍襟飘浮而起,仿佛鲲鹏欲飞,直上青云,当真有“眼高四海空无人”之意,都为如庭担起心来。
应无变见周四这一式势足气壮,意象高远,忙不迭地拍手叫道:“教主他老人家这一招有遨游天地、放纵八极之势,确是虚而又玄,超然乎尘埃之外……”话音未落,忽见周四前臂一折,仿佛疾舟猝遇横流,蓦地变了方向,拿向孟如庭左肩。这一变虽是取巧,但气度恢廓宏远,全无半点尖巧之态。应无变见了,跳脚赞道:“原来他老人家尚伏下这等妙招,当真是斗折蛇行,迅转如电!属下愚钝,便不吃不喝地想上一百年,也悟不出这等妙绝人寰的招式。”盖天行听他说得虽然肉麻,也并非全无道理,不觉笑出声来。应无变更来了精神,索性攀上一根高桩,扯开嗓子喊道:“兀那大汉!我家教主乃上界天神转世,论文采武功,孔孟老庄、项羽、岳飞、李存孝、张三丰、达摩祖师也不及他。你若识相,早早跪地乞降。他老人家侠义无双,必能饶你小命,最多不过掐断你一条粗腿!”众人听他说得热闹,无不大笑。
刘文秀站在队前,冲上喊道:“你把这小子说到天上,我要说出几人,他便对付不了。”应无变哧溜从桩上滑下,瞪目问道:“那是何人?”刘文秀嬉皮笑脸地道:“这小子对付爷们尚可,对付娘们可未必如大伙说的那么厉害。要是穆桂英、花木兰、杨排风和孙二娘一起脱了裤子与他混战,我看他一定招架不住。”话犹未了,满场已笑做一团。应无变自知着道儿,尖声笑道:“你小子倒也有些见识。当年我家教主要不是与你娘私通,弄出你时伤了元气,那四个娘们原也算不什么。”众人听他说得更加阴损,都乐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身。
众人喧闹之际,孟、周二人已过了数招。周四内力愈催愈急,往往平淡无奇的一招,内中竟附了几种古怪力道,一招既出,以正相应固然不可,以奇相抵又实难测其虚实,真所谓瞻之不见其首,迎之惟恍惟惚。孟如庭越斗越惊,一身内力渐渐涩滞难催,通体极不得劲,对方每出一招,均须全神贯注,以数年苦修的“乱缠丝”手法方始化解,而周四却好似信手拈来,第二式又继踵而至。孟如庭几番失机,直弄得腰软腿轻,双臂胀麻。身当此时,心下既感羞愧,又觉欢喜:“以四弟此时武功,最多五十招上便可打得我一败涂地。事已至此,何不弃了这绵软缠丝,无形无式的手法,尽展我平生所学,与四弟做一场龙争虎斗?如此既报了主公深恩,亦可使四弟神技尽显,慑众扬名。”主意一定,忽然后退一步,左掌划圆聚力,右掌如箭离弦,拍向周四胸膛。这一式突兀而起,仿佛平地见山,一改前时隐抑收敛之态。一掌挥出,如野马奔驰不停,异常雄烈。罗营将士初见如庭以柔化力,处在下风,都甚焦急,及见其拍出一掌,激昂骁腾,有万里横行之势,轰地一声,都叫起好来。
周四见如庭拳式大变,劲气弥漫周身,分明是不遗余力,心道:“大哥武功之高,江湖上确是罕有。我如几年前与他相遇,可未必是他对手。他若以柔化力,原可撑到五十招上,为何舍弃正法,与我对攻?”眼见如庭接连几招,无一不是雄豪奔纵、凌厉至极的杀招,不禁对其人生出一丝鄙夷:“大哥武功虽强,终难及我项背,为何不知进退,犹欲逞强?难道他痴心不灭,仍想败我于人前?”想到此节,怒气陡生,大力潮水般涌上双臂。他前时与如庭相斗,虽不敢稍有托大,出招时也不过运了五成功力,此际狂情汹涌,一身功力尽发无余。三招一过,如庭连退数步,所过之处,台板尽被踏断。
周四得势不让,始终压住如庭前臂,纠缠不脱。孟如庭如负巨峦,只得曲腿坐身,化解臂上传来的大力。每退一步,脚下台板便断裂数块,直退到南面台角,仍不能摆脱困境。
周四占尽先机,连摧大力,如庭腰酸腿软,渐渐苦撑不住,不由矮下身去。忽听得咔嚓一响,支撑高台的主桩竟被二人力道所摧,从中间断裂。周四觉身子一沉,连忙飘身后跃。孟如庭暗叫侥幸,也向前跃来。他自知必败,更愈长周四威风,大笑道:“好四弟,我二人若不分出胜负,谁也休下台去!”周四不答,待如庭欺近,挥掌拍向他左肩。他出掌之际,暗藏变化,看似朴朴实实,并非妙手,却于平直中赋蜿蜒曲转之意。常人初看直骨铮铮,殊不留意,近身时又觉空空荡荡,无迹可寻,当真浅而能深,显而能隐,神出鬼没,刁钻之极。
孟如庭早知他掌法自成沟壑,眼见掌来,只道又是沉实深稳的一式,忙提气凝神,出右掌相迎。不料周四掌到中途,忽化而为指,点向如庭手背。凡人较艺,多是避开对方掌臂,攻其中干,似此运指点掌的斗法,既不可能,亦无功用。也是他出掌时雄迈遒劲,颇具假象,又兼算准对方必会举掌来迎。孟如庭料不到他起势不凡的一招,中途竟变得如此不伦不类,虽感意外,倒也不惧,索性任他点向手背,左手趁机抓向周四右肋。
周四眼见如庭并不换式,二指如箭,搠在他掌上。如庭中指,立觉右掌如被刀割,五根指头仿佛已离开了手掌,再也弯曲不得。他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过这等怪事,慌忙向后跃开。举掌看时,全无异状,心下大是惊疑:“难道四弟内力大异常人,施于敌身,便能残人躯体?”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强忍掌上巨痛,又迈步上前。他初时只想奋力一战,既报汝才之恩,也成周四之名,不意周四猝施神技,惊其虎胆,心中突然乱了起来:“四弟已非往日的四弟,倘怀邪技,我必有损,然此时怯阵,必贻笑万众。事已至此,只有舍死相搏,纵使被四弟所伤,也顾及不得了。”他一片苦心,不欲人知,微微一笑道:“适才一招,出人意料,但太过取巧,终非登峰造极的武学。孟某近年来琢磨出一路掌法,借此良机,正当印证所学。”他既将安危置之度外,便思激怒周四,早定胜负。周四闻言,心中有气,左掌突然挥起,拍向如庭前胸。这一掌激怒而发,毫不雕琢,犹如驾风出谷之虎,袍服也跟着飞动起来,如奔如腾,骏迈无比。
孟如庭见来掌似怒江出峡,掌力涛翻浪涌,不可遏止,向旁斜退一步,右掌自腰间穿出,歪歪斜斜地向前推去。他知周四内力有异,不敢再与他掌力相触,掌出意随,好似壮志难酬,不胜愤懑,又好似情深几许,欲述无人,出手即波澜迭起,淋漓酣纵。二人以神会神,以势压势,各出半招,均露出鲸吸百川之态。周四暗暗赞叹,不欲力敌,只得中途换式,另出新招。
二人这番较艺,都欲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每出一招,无不雄奇壮阔,力争主动。豪健刚猛之气愈斗愈烈,连盖天行这等内力深湛之人,也不由向后退去。
此时孟如庭已与对方斗在五十招上,掌法虽未露出破绽,真气却曲转在胸,渐渐难续,自知再斗数招,必不能敌,心道:“我此时力乏,尚有余勇,纵使落败,也可从容下台。如若再斗,一旦脱力败北,必在人前丢尽头颜面。不如卖个破绽,成全四弟,我亦可飘身而退,不留笑柄。”当下右手斜引,化解周四来掌,左腿陡然踢起,荡向周四小腹,左掌随即拍出,斩向周四脖颈。这一式无端而起,承转自然,原是舒卷随意的妙招。若用之于异时异地,必引来满场采声,但以之与周四相搏,便显得散漫轻浮,气骨躁跳。一式刚出,胸腹几处破绽已若隐若现,尽入周四眼帘。
周四一望之下,心中大喜,随之又生疑惑:“以大哥身手,原不该施出这等招数。此招看似巧妙,实则下盘不固,劲力虚浮,我如中宫直入,当胸一击,神仙亦救之不得。难道他别出心裁,另有应变后招?”他惟恐有诈,中宫踏上半步,不理来腿来掌,右掌轻推,按向如庭前胸。高手较艺,贵在争先,周四踏定中宫,已占形势,如庭拳脚虽到,但根基已失,便当抽身换式,方是正解。
周四凝神出掌,正思应付对方古怪后招,孰料如庭式不稍变,拳脚挟风击来。周四一惊,猛然想到:“原来大哥斗我不过,竟使出这两败俱伤的打法。此人凶狡无耻,怎至如斯!”他稳占先手,殊无畏惧,想到如庭绝情至此,怒火中烧,右掌暴伸,实实印在他心口。孟如庭一念有差,料不到周四会下重手,中掌之下,鲜血狂喷而出。他一足飞起,本就不稳,受此重击,哪还站立得住?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已腾空飞起,耳听台下万众惊呼,又羞又急,热血更不住口地向外喷出。这高台虽只三丈余高,他下落之时,却觉似无底深渊,心头恍恍惚惚,如临梦境,眼前亦是物影难辨。
众人见如庭坠落高台,挣扎难起,顿时哗然一片,都不信凛凛丈夫,竟于俯仰间败如弱病。夏雨风大步上前,见如庭血透前襟,急忙俯下身去,呼道:“大哥,你怎么了?”问不两声,目中已滚下热泪。奢奉祥抢到如庭身旁,见他目光散暗,惊道:“四叔怎下如此毒手?这……”他与周四交厚,话到嘴边,强又咽下。
夏雨风猛然站起,怒声道:“四弟果然了不起!既然打了大哥,索性将咱一块收拾了罢!”迈开大步,便要上台。孟如庭强撑身躯,惨声唤道:“二弟不可……不可……”说到一半,一口血又吐将出来,溅得雪地一片殷红。夏雨风止住脚步,见周四侧目它顾,并不向这面望来,直恨得须发皆立。奢奉祥恐他又生事端,忙扯住他衣襟道:“二叔切莫动怒。四叔亦有……苦衷。”连拉带拽,将夏雨风扯了回来。孟如庭浑身酸软,只想就此躺倒,再不起身,但想到一片苦心,皆为周四成名,又忍痛挣扎,摇晃欲起。夏、奢二人左右搀扶,只当他顾及颜面,不愿久卧。谁料如庭刚起,忽单膝跪倒,冲台上拱手道:“足下艺高胆豪,日下无双。孟某不自量力,致有此败。今甘拜下风,唯望足下自珍,善保威名。”说罢俯身低头,状极钦服。如庭久在反营,众人素服其能,见他也屈膝随顺,哪还有人敢再露异同?数十万众齐望高台,对周四均生畏服之意。闯营将士看在眼中,呼声平地而起,响彻四野。白旺、田见秀、袁宗弟等人惊喜交集,始信闯王赞誉周四之词,并非虚夸,冲周四挥臂招手,羡艳之情均难自抑。
周四见众将士欢呼雀跃,满营喜极,心中畅爽无比,挥袖招摇,对如庭毫不在意。孟如庭禁不得悲从中来,踉跄着来在汝才马前,跪下身道:“如庭无能,负主公重托,令阖营蒙耻,思之万死犹轻。伏望主公治罪,赐我一死。”说罢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在雪中。
罗汝才慌忙跳下马背,环顾身周死尸多具,目中落下泪来,扶起如庭道:“使众兄弟蹈难赴死,皆汝才之罪。今虽感悟,悔之已晚了!”言罢顿足捶胸,沉痛异常。罗营将士感其言,无不动容。如庭虽然坚忍,也不禁热泪偷弹。
周四俯视万众,得意非凡,眼见各营寂寂然如羔羊弃市,连献、左、革三营狂徒也低眉垂首,再无喧声,当即朗声道:“我已力克数营,哪营仍怀妄想,尽可上台来斗!若无斗志,便当人人下马,拜贺我家闯王。”话一出口,各营又躁动起来。众人虽然心服,毕竟悍性已成,不甘屈膝人前。场上十余营首领统是著名匪目,知今日有此一拜,此后再难抬头,是以各怀鬼胎,不肯率先饮耻。
周四恐众人负约,厉声喝道:“既不肯斗,又不拜贺,难道各营皆是背信小人,反复无耻之徒!”这一声壮响如雷,余音回荡不绝,四面八方好像都有一人大喝“反复无耻之徒。”各营将士愧惶无地,不少人情不自禁地跳下马背,却仍无人趋赴闯王马前。
周四羞辱万众,威风八面,居高临下,正要再出严词,忽见罗汝才大步走到迎祥马前,拱手道:“闯王为十三家之主,原是众望所归。汝才犯颜与争,愧天怍人,唯有率先来拜,以求宽宥。自此归于麾下,谨供驱驰。”说罢一揖到地,状极恳诚。
李自成立马迎祥之后,冷笑道:“汝才兄既言来拜,何惜膝下之金?”罗汝才并不迟疑,屈伏于地,冲迎祥拜了三拜,昂首向自成道:“闯营称尊,闯将名高。汝才愚鲁,愿与闯将互赠肝胆,共扶闯王。”李自成笑道:“甘言媚词,乃妇人邀宠之技。我与汝才兄腹心相照,又何须抛肝换胆?”罗汝才听出弦外之音,羞愧无言。
高迎祥见状,下马搀起汝才,低声道:“各营俱是一家,迎祥岂敢专擅?今得虚名,并无实用,凡事尚赖君鼎力维持。”轻抚汝才肩头,目中满含厚意。罗汝才连连点头,斜睨自成一眼,大步走回自家队中。
众人见汝才已拜迎祥,面面相觑,都不知所措。忽听老回回在队前笑道:“各营斗了一夜,这彩头还是归了闯营。大伙在城中定的规矩,也不是凭空放屁。闯王为主,自当恭贺。”跳下马来,又冲周四叫道:“周兄弟,你今夜威风使足,老哥哥是否也该拜你一拜?”周四含笑不语。老回回哈哈一笑,坦然走到闯王面前,纳头便拜。高迎祥忙将他搀起,免不得一番抚慰。老回回站起身来,眼望自成道:“马某此拜,并非从权。闯将若信我一片至诚,日后不当视如外人。”李自成颔首道:“自成若有危难,必念此言。”二人四目相对,心意互知。老回回略一拱手,走回队中。
是时闯、献、罗、回四营最强,罗、回二营相继屈服,余营更无执拗,当下便有顺天王、横天王、九条龙几人走上前来,拜奉尊主。射塌天、混十万、改世王等人初不胜辱,及见几家头领上前,只恐趋赴稍晚,结怨闯营,一时间纷纷举步,来献谄词。更有可天飞、邢红狼、蝎子块、点灯子、小秦王、一连莺、混天猴等一干散营头目,也争先恐后地拥挤而上,歌功颂德。
高迎祥应接不暇,扶起这边,那边又拜,各尽言词,或谦恭,或曲顺,或激昂,或感慨,抚膺拍腿,都欲与闯营同生共死,永不违逆。满场喊声阵阵,此起彼伏,犹如海啸山呼,一干滥行之徒,顷刻间变做热血壮士。
高迎祥哭笑不得,仰天叹道:“各营首领名号虽响,终不如四弟奔逸绝尘。此番锋芒初露,已远在众王之上。四弟威猛如神,当称逸王!”闯营将士闻听此言,刀枪齐举,环台高呼道:“逸王!逸王!”喊声如浪拍礁,直上云霄。
周四负手下望,见一营兄弟皆冲己狂呼,心道:“逸王?莫非众人是在唤我?”心念及此,胸中热血澎湃,想到此一番威服万众,名上九霄,欢喜之情再也抑制不住,拂袖向天,纵声大笑起来。此时晨光熹微,东曦将驾。这一笑仿佛凤鸣鸾啼,异常清亮,引得野外宿鸟成群掠起,追着笑声直向高天飞去。各营将士不能自持,跟着闯营一同高呼“逸王”,经久不绝。这一幕印在每一个人心中,自此周四名声大噪,各营皆以“逸王”呼之而不名。
孟如庭见周四高高在上,顾盼自得,始终不向自己瞧上一眼,心中凄苦难言,扶住夏雨风肩头,悲声道:“二弟,咱……咱们走罢。”说着手捂心口,喘息不止。夏雨风难压怒火,提气喝道:“好个兄弟!好个逸王!你伤兄成名,可还念当初结义之情?我送大哥回营,你到底来不来看!”周四循声下望,见如庭伤重难支,面如白纸,也觉歉然,忙道:“二位兄长且回。小弟非负恩昧良之徒,少时必去探望。”夏雨风哼了一声,背起如庭,于万众欢呼声中,黯然离去。
此时满场唯有献、左、革三营尚未屈膝。李定国恐触怒闯营,滋生隐患,打马来在献忠身侧,低声道:“闯营已占形势,义父暂屈一时,又有何妨?我营将士忠勇,因此发奋,后事仍未可知。”张献忠损兵折将,本极懊丧,但知人为刀俎,只得从权,当下哈哈大笑,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迎祥面前,单膝跪地道:“闯王拒位于城中,耀武于城外,仁威并施,令人畏服。今总掌威权,各营服命,献忠欲为马前之卒,表悔过之诚。”高迎祥搀起献忠,笑道:“迎祥无德,忝为群首。献忠栋梁之才,岂可自贬?”说话之间,左、革二人也走上前来。二人为人作嫁,一无所获,反招各营耻笑,脸色都甚难看,勉强跪倒,也不开口。
高迎祥一一扶起,好言宽解。献、左、革三人尴尬而立,同时向自成望来,目中怨毒丝毫不减。李自成玩弄马鞭,低头微笑,却又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天方授楚,未可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献、左、革三人明知他有意讥讽,亦不敢辩,只有包羞忍耻,恨恨而回。
周四见各营俱已服顺,志得意满,大步向台下走来。闯营将士如迎旭日,欢呼喝采之声又响成一片.
李自成冷眼观望,暗生忧虑:“四弟之名如日方升,看来日后与我一争长短者,必是此人。”眼见万人攒动,颂词盈耳,心头涌上一丝寒意。
高迎详见周四健步下台,忙迈步相迎,走不几步,忽然想到前时占卜之言,心中顿时一沉:“果如那术士所言,这一切岂不都是凶兆?”正疑间,只听轰地一响,场中数丈高台竟莫名其妙地倒塌下来。高迎详暗暗叫苦,一场欢喜化为乌有,眼望周四笑吟吟的走来,心头仿佛骤压巨石,险些站立不住......
是日,高迎详命各营抚恤伤残,回营暂憩,并嘱各家首领夜入城中,商议拒敌之事。闯营只见周四一人上台,便得主位,既无伤损,又获殊荣,自是欢天喜地,满营狂庆。周四倍受称颂,与自成等人握手言欢,好不开怀。自成假意敷衍,暗地里却怏怏不乐。
至夜,各家首领都入城中,罗汝才早命人在一处私宅摆下酒筵。众人入席,汝才邀杯劝酒,率先向迎详等人道贺。众首领见汝才极尽谄媚,与自成、迎详温言热语,都生厌憎,无奈纷纷举杯,说些推心置腹之言。周四坐在席间,暗暗冷笑,不理众人丑态,只顾独自饮酒。众人对他或憎或俱,也不上前敬酒。只有老回回、李定国二人与他略叙片言,共饮三杯。
至半酣,高迎详起身道:“昨夜争斗,明为举盟立主,实为拒敌之需。各营多有损伤,大敌当前,望能敌忾同心,不计前嫌。”众人默然不语,心中都想:“你营杀伤最巨,仅此一句‘不计前嫌’,岂能洗刷仇怨?”回想昨夜恶斗动魄惊心,均不由望向周四,神情异样。
高迎详叹息一声道:“各营相残,实令人心痛。闯营虽胜,迎详亦不敢为主,只望各家统一号令,同心协力,共抗官军.”话音未落,九条龙忽然站起,嚷道:”闯营既胜,闯王自是众家之主。可官军四路进军,人多饷足,也难逃一死。”混十万也道:“此话说得不错。听说洪承畴这厮统关宁铁骑二十万,拟亲出潼关,督军会战。川南两省兵马也疾卷而来;河南兵更气势汹汹,已至河上。我等误坐数日,此时想逃,也未必可行了。“二人一番言词,搅乱众人愁怀。射塌天、横天王等人纷纷起身,力言难站。改世王、过天星只图自保,争劝迎详弃城远窜。席上人言嘈杂,气馁之声不断。高迎详叹息不已,眼望汝才、献忠,征询其意。罗汝才手握酒杯,始终低头不语;张献忠则面色阴沉,目露异光。
众人议论纷纷,许久未决,到后来愈想愈怕,改世王、过天星等人竟起身离席,欲回营率众溃逃。高迎详见众心离散,来在献忠面前道:“众议难定,献忠以为如何?”张献忠漠然道:“张某既奉闯王为主,一切悉听裁决。”说罢与左、革二人相视而笑,满脸的幸灾乐祸。高迎详心中不乐,走到罗汝才面前道:“官军势强,汝才可有应敌之策?”罗汝才故作沉吟,偷眼望向自成道:“汝才愚见,以为战亦可,走亦可。战则唯闯王马首是瞻,走则自当竭尽全力,翼护闯营周全。”众人听出弦外之音,哄笑道:“闯营为众家之首,我等自当护在左右,保闯王不损分毫。”一时对闯营皆生轻视之意。高迎详摇头归座,失望之余,亦无良策。忽见李自成拍案而起,愤然道:“匹夫尚且思自奋,况众至数十万,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官军虽多,未必个个可用。可为今之计,我辈宜各定所向。分认地点,与官军一决雌雄。胜败得失,听诸天数,有何可虑!”这番豪言,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周四见自成意气自豪,心道:“大哥之言,恰是群豪之见。众本无谋,我当促成此事。”挺然而起道:“闯将之言甚是有理。我等聚众起事,正当与官军战与今日。此事已定,诸位无复多言!”说罢做然环顾,状极威严。众人不敢与他目光相对,纷纷低下头去。
李自成迈步出席,立于场中道:“众位推立盟主,皆为申明纪律、收拾人心。大敌当前,闯王力主与战,众位便当舍死相随,轻言逃窜岂是结盟宗旨?我闯王遣兵调将,望众位谨遵号令。”众人见自成神情肃然,都不敢再生异议。李自成早料到众意已平,转身与迎详商量具体迎敌之策。二人低语一阵,高迎详频频点头,随即站起身来:“官军来势汹汹,宜速定大计。迎详心意已决,拟命左、革抵挡川胡之兵,横天王、混十万两营抵挡观众来敌,罗汝才过天星二营扼往河上,阻住河南官兵,老回回、九条龙两营往来策应。如关宁铁骑势锐,射塌天、改世王两营便速往横天王、混十万处,四营合力,共拒强敌。”略做沉吟,又道:“各营如无异议,迎详便亲率自成、献忠二营,出略东方。所破城邑,子女玉帛等物,各营皆须照股均分。”张献忠闻言,心中一惊:“难道高、李二人已有毒计,欲害我不成?”待要拒绝,又无藉口,暗暗思谋对策,并不做声。
众人见迎详处事公道,毫无私心,只得点头赞同。过天星、改世王、混十万等人见风使舵,免不得摩拳擦掌,又有一番做作。周四知此间大事已定,因见如庭并不在座,便思往罗营探望一回,当下与迎详、自成递了言语,告辞出宅。刚出大门,盖天行、应无变已迎了上来。二人自周四载誉回营,便不离左右,周四入宅议事,二人即在门外迎风等候。
应无变望向周四,忙凑上前道:“官军不日便到,众家头领可有计较?”周四道:“闯往欲与官军死战,各营俱已听命。”应无变双目滴溜乱转,似有下言,瞅了瞅周四,却又止住。周四见他目光闪烁,疑道:“你问此事做什么?”应无变干笑了两声,忽躲到盖天行身后。周四更疑,问道:“你二人究竟有什么事?”盖天行沉吟许久,望定周四道“属下只想问教主一句:教主是甘心从贼,还是一时权宜之计,心中仍装着复教大业?”周四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头道:“我欲往罗营探望故友,你二人是否同去?”盖天行见他顾左右而言它,眉头皱了起来。他前在台上,见周四为闯营甘效死力,已感诧异,及后万众争呼“逸王”,周四得意忘形,更另他满腹狐疑。他人虽狂傲,对明教却怀深情,只恐这位年轻教主从贼做乱,将复教大业弃之脑后,是以强忍一日,终于问出这句话来。
应无变见周四面带不悦,忙扯了扯盖天行衣袖。盖天行也觉不便多问,轻叹一声,望向别处。应无变乖巧,欲逗周四开心,摇头晃脑道:“罗营那个大汗不自量力,实在是咎由自取。教主胜而不骄、亲往探望,更见江海胸怀。属下也想随你老人家走上一遭,显一显我明教威服四海、德感八荒的胸襟。”周四忍俊不住,轻拍其肩道:“你这张嘴随机应变,谄语无穷,不知如何连得?待到闲时,我可要向你讨教一二。”应无变嘿嘿笑道:“属下徒有些雕虫小技,怎比得上您老人家百见层出,神施鬼设的手段?教主只须传属下点滴神技,属下便终身受用不尽了。”周四笑道:“你这人鬼精鬼灵,或许有些悟性,待一时无事,我便指点你一些拳脚。”应无变慌忙跪倒道:“书下若得教主传授神功,实是三世修来的福分。教主恩逾瓷母,属下感激涕零。”周四见他神头鬼脑,已觉可笑,又听他说什么“恩逾慈母”,直乐得前仰后合,口不能拢。应无变讨得教主欢欣,甚是得意,冲盖天行连使颜色,又笑望周四道:“天已不早,教主要去看那大汉,这便起驾如何?”周四点了点头,问过门前罗迎喽罗,知如庭等住在城外营盘之中,当下三人快步出城,径奔如庭住处而来。
罗营人马数万,除少数驻扎城中,其余多囤与城西一片平原。三人行到一座营前,盖天行止步道:“教主与故人叙旧,我二人不便旁听,宜在此相候。”拽住应无变,垂手立在辕门前。应无变本想凑个热闹,无奈被盖天型扯住衣角,动弹不得。周四也不介意,问过门前守卒,遂大步入营,找寻如庭。罗营将士见他忽入营中,人人面露惊恐。周四视而不见,三折两转,来到如庭帐外。
此时已近子夜,罗营灯火渐熄,如庭帐外仍有烛光。周四绕帐徘徊,由于不定。忽听帐内有人开口道:“他将大哥打成这样,哪还有半点兄弟情分?大哥仍要为他开脱,岂不是太过自作多情?”听来正是夏雨风的声音。随听如庭喘息着道:“四弟幼时性情便有些古怪,多年不见,变亦难免。我只怕他身在闯营,与一干歼恶之徒四混,坏了情性。闯将外慨而内险叵,伪忠勇而擅诈谋。四弟伴其左右,如伴狼虎,稍有不慎,便要招祸。”
周四听到这里,暗思:“大哥被我所伤,听口气并无怨怼,处处为我着想,确是难得。”随即又想:“他说我幼时性情古怪,可见当初便有嫌弃之心。斯后弃我于昆明,显是蓄谋已久。”思及旧事,恨意复生,伫立帐外,心海翻腾。
便在这时,只听孟如庭又道:“四弟长成,非复昔日阿蒙。我观他昨夜骄纵之举,甚感心寒。我等兄弟已非漂泊之身,四弟如若寡情,今后也不必多见,免得营中兄弟议论,惹主公猜疑。”夏雨风恨恨地道:“咱一直将他视如手足,谁想他竟是忘恩负义之人。如若相见,定要羞辱他一番,出了这口恶气。”
周四句句入耳,心头火起:“你二人对我有恩,也曾负义,如何背地里一唱一合,妄加贬损?”迈步便走,不欲相见。行得几步,忽见迎面来了一人。那人望见周四,甚是惊喜,急走几步,俯身便拜,正是奢奉祥。周四心气难畅,负手而立,也不搀扶。
奢奉祥满脸喜色,拉住周四衣襟道:“小侄昨夜言语冒犯,实非本愿,望四叔多多原谅。”说罢诚心诚意地磕下头去。周四见他一脸热忱,深情依旧,想到在昆明时若无他精心照料,自己早已命赴黄泉,心中一热,搀起他来,却不开口。
奢奉祥欢喜之下,也未留意周四神情有异,冲帐中喊道:“二位叔父,我四叔来了!”一言未了,夏雨风已从帐中奔出,一把抱住周四,咧开大嘴笑道:“好四弟,咱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要不来,哥哥可真要闯入闯营,揪你过来。”举拳在周四肩头打了几下,怜爱之情尽现言表。周四心道:“二哥向来爽直,竟也变得这般油滑?想是我少年时太过天真,不能识破世人真实嘴脸。”当即冷冷一笑,与夏、奢二人并步入帐。
孟如庭见周四到来,百感交集,勉强撑起,唤道:“四弟……”周四上前扶住如庭,二指有意无意地搭在如庭腕上,只觉脉息散乱微弱,确是内伤沉重,歉然道:“小弟鲁莽,误伤兄长,罪不容恕。”说着便要跪倒。
孟如庭连忙将他扶住,拉他坐于榻上,上下打量,目蕴深情。周四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欠身道:“兄长心脉有损,待小弟为兄长扶正元神,兄长再宽心静养。”扶起如庭,出掌抵在他背心,凝神运气,将“易筋经”浑厚朴澹的内力导入其体。“易筋经”乃佛家至高武学,最具扶正祛邪之效,周四初随应扬居洞,一干护脉疗伤之法烂熟于心,手法极是娴熟巧妙,是以如庭伤势虽重,也不难调。
片刻光景,孟如庭便觉胸间畅爽,苦痛大减,心下暗暗钦佩:“我心脉受创,如自行调养,至少要数日方有起色。四弟只需片刻便调顺逆气,培护伤经,且内力入体沛而不冲,将我数年所习浑厚内力尽数包容。这等神功容纳百川,我万不能及。”他经气通畅,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握住周四双手道:“当年我将你托于梁王处,返营不久,安大哥便中伏被擒。我与你二哥赴川迎救,终是迟了一步。安大哥成都遇害,实令人肝心欲裂。”说着目中湿润,长叹一声,又道:“我二人救安大哥不得,急往昆明寻你,谁料昆明城破,梁王被擒,偏你又没了踪影。我与你二哥找遍云贵,寻你不见,后遇奉祥混在难民之中,始知你与明教叶凌烟在一起,当时只道你已被明教中人接走,这才放下心来。是时朱燮元初平云贵,捉拿梁王余党。我三人无处容身,只得北上,途中遇到主公,蒙其收归帐下。唉,谁想四弟也……”话说至此,目中流露出一丝伤感,长叹一声,显得颇为无奈。
周四默不作声,心道:“大哥明明弃我于不顾,何必费心编此巧词?他心中有愧,自想抚我旧痛,只是情随事迁,我已不是当日率真少年。”孟如庭见他缄口不语,暗思:“当年我将四弟孤身一人送至昆明,确有不妥之处;城破之时,四弟必受了许多惊吓。他即便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当下不再提及往事,只问他多年来一些境况。周四漠然应付,答非所问,避而不谈几年来许多经历。孟如庭与他聊得一阵,始终不能投机,只觉周四句句凉薄,心性大变,失望之余,也无话题。
夏、奢二人自周四入帐,都甚欢喜,及后见周四为如庭疗伤,那自是手足情深,大有悔过之意,故尔在周四身旁插言递语,好不亲热。周四不冷不热,与二人说了几句,眼见如庭双眉微皱,似露烦躁之情,知多留无益,站起身来,便要告辞出帐。孟如庭劝留几句,也不心诚。夏、奢二人却百般苦留,恋恋不舍。
周四看在眼中,暗悔此行,握了握夏、奢二人双手,迈步便走。未出帐门,又停下脚步,走回如庭榻前道:“我几年前见那华山派女子已怀孟兄骨肉。她柔弱女人,甚是可怜。孟兄若念旧情,便将她接到营中,免受华山派群小嘲笑欺凌。”孟如庭愕然道:“四弟此话从何说起?孟某一生视红粉如粪土,岂会与妇人苟且,毁誉污名?”
周四冷冷一笑,心道:“那女子身怀有孕,乃我亲见。大哥至此还要抵赖,何等薄幸?他忍心抛妇弃子,我还与他讲什么兄弟之情!”转身疾步出帐,从此不信如庭。
夏、奢二人见周四出帐,急呼跟出。周四恨如庭品行,头亦不回,直向营门走去。
行不多远,忽见西面几座帐前人影一闪,随即隐没。周四见此人身法快极,窜伏无声,若非自己这等目力,万难察觉,心头一凛:“这人轻功好高,罗营中还有如此好手!”他好奇心起,展动身形,直向西面几座帐篷掠来。待到一座帐前,只听左侧一声轻响,当即不假思索,纵身奔发声之处扑去。飞在半空,忽觉背后有些异样,一惊之下,猛地凭空腾起三尺,身子似细柳迎风,向后折荡过来。这一变无依无凭,飘忽怪异,犹如鬼魅。刚一腾起,便见身下寒光一闪,一人长剑如蛇,飞动而过。
周四凌空下望,寒意陡生:“这人剑法怎地如此了得!”原来那人一剑刺出,人与剑仿佛都化成了一缕轻烟,空空渺渺,人剑难分,其间那一股淡然清弱之气,笔墨难描;周四若非腾高后折,实难躲开这匿影藏神,深曲微婉的一剑。
周四暗叫侥幸,身在半空,疾向那人头上抓去。那人也未料周四有如此身手,“咦”了一声,长剑顺势折转,挑向周四臂弯。此时周四已跃在他身后,他身子不转,长剑却灵动至极地反刺过来,比常人正面出剑还要轻灵随意,剑尖似长了眼睛,毫厘不差地挑向周四“曲泽”、“天井”二穴。
周四本占先手,不意那人随便刺出一剑,恰攻其弊,不争而争,从容不迫地将他优势化去。周四大急,不顾对方剑到,劲力贯注指端,疾抓那人头颅。那人觉他指上劲气凌厉至极,自家上半身尽被笼罩,微吃一惊,长剑不敢再递,飘身退在两丈开外。周四这一抓用上全力,若遇常人,无须抓到实处,便可令对方筋断肉裂,那人竟能从容退避,浑若无事,武功委实深不可测。
周四落下身来,肉跳心惊,如临大敌。借营中微弱灯火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袍,发如霜雪,细目长眉,疏须飘洒,年纪虽在六旬开外,却无半点龙钟之态,清奇古貌,已显仙风道骨;落寞情怀,更添别样丰神。周四看得一眼,一颗心险些从口中蹦出,愣了一愣,突然抚掌大笑。
那人凝视周四,微露怒容,忽又垂下长剑,轻声叹道:“不想贼中尚有这等好手!唉,想来他也该有这般年纪了,若还在世,定已长成轩昂男子,伟岸丈夫。”
周四听了,摇头笑道:“伟岸丈夫实不敢当,但确已非当初跳脱少年。”那人闻听此言,神色一变道:“你……你是何人?”周四展臂自瞧,随即笑望那人道:“木先生真的认不出我了?”那人全身大震,长剑失手落地,直楞楞盯住周四,嘴唇轻轻颤动,尚未开口,两行浊泪已然夺眶而出。周四情不能抑,上前拉住此人,一时悲喜交加,也不由潸然泪下。原来面前这人,正是明教长老木逢秋。
二人四手相握,久不分开。木逢秋怔怔痴痴,只是落泪,半晌方止住悲声,哽咽道:“属下这可是在梦中么?”双膝一软,跪下身去,双手却紧紧抓住周四衣襟,似生怕他再从自己身边走开。
二人相认之际,夏、奢二人已奔了过来。夏雨风认出木逢秋,大声嚷道:“老儿,你为何又来纠缠我四弟!”木逢秋瞧见雨风,突然从地上跳起,伸臂将周四挡在身后,面带惊慌道:“你……你要怎样?”他武功远较夏雨风为高,但初见周四,悲泣伤神,方寸已乱,猝然见到雨风,只恐他又要将周四抢走,不免大失常态。
周四见木逢秋如此情状,心下酸楚:“我自离少林,只有明教中人对我诚意诚心。我无视复教大业,实负众人一片厚望。”轻轻拉住逢秋,动情道:“木先生勿惊。我自有主见,岂能再受他人挟制?”木逢秋回过神来,紧紧握住周四手臂,目中又落下泪来,颤声道:“天可怜见,让属下又遇教主。此后教主去往哪里,逢秋便跟到哪里,即便教主以鞭驱赶,属下也再不肯离开半步。”言罢老泪纵横,语声呜咽。
周四感愧,轻拍木逢秋肩头,正要好言相慰,忽见北面人影晃动,有几人奔纵如飞,直向这面蹿来。当先一人,身法尤为高妙,足尖稍一点地,身子便飘腾而起,仿佛孤烟浮空,一掠数丈亦不坠落。其间似有意炫耀轻功,姿态幻变,气力犹自宽余,以周四这等身手,也不由暗暗赞叹。
那人奔到近前,一眼望见逢秋,好似遇了救星,突然定住身形,嘻嘻笑道:“老木,这几个东西巴巴地跟我跑了半夜。我将他们引到这里,剩下的事可就交给你了。”说罢叉腰站在木逢秋身后,有恃无恐,顿时趾高气扬起来。
木逢秋见追来几人各着黑衣,身手矫健,显见人人武功不弱,回头斥道:“你这厮只会招灾惹祸,自己拾掇不下,便这么一推了之。当年周教主在日,可少教训你了么?”那人呵呵笑道:“周教主在时,我捅了多大漏子,他老人家都能帮我料理。现今圣教无主,你我都是孤魂野鬼。我有麻烦,自然找你。”说着嬉皮笑脸,向木逢秋打躬不迭。
周四见这人身材高瘦,满脸狡狯油滑,竟是叶凌烟,心中大乐:“当年我二人闯入昆明城中,他冒死引开官军,原来并未殒命。”他一直以为叶凌烟已死,心下常怀愧疚。今见斯人尚在,那一份神气活现之情更有增无减,禁不住又想起与他居洞嬉闹的一幕,一时童心忽起,便思跟他开个玩笑,眼望叶凌烟道:“凌烟,是何人欺负了你?”他故意怪腔怪调,拉长声音,说完一句,自己先憋不住笑了起来。
叶凌烟初见周四站在一旁,只当是寻常土贼,浑未在意,听他直呼自己名字,上下瞟了周四几眼,撇嘴骂道:“小兔崽子,你叶大爷的名讳,也是你随便乱叫的么?”一言未了,头上忽被木逢秋重重地拍了一下。叶凌烟不明其故,瞪眼道:“老木,你……你为何打我?”木逢秋笑骂道:“混帐东西,愈来愈没规矩!”脚尖微抬,点在叶凌烟膝弯。叶凌烟扑通跪倒,扯开嗓子嚷道:“老木,你疯了不成!”
周四哈哈大笑,故意不看叶凌烟,仰头望天道:“当年是谁死皮赖脸,硬要我唤他‘凌烟’?还说若不如此呼唤,他便长跪不起。”叶凌烟闻言,口齿大张,双目瞪圆,仿佛中了魔障,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俄尔,忽然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尘土,也不向周四看上一眼,朝南面走出几步,随即郑重其事地跪倒在地,面南而拜道:“弟子叶凌烟,向圣庙所供历代教主灵位道喜了。”周、木等人见他举止古怪,无不诧异。
只听叶凌烟接着道:“当年周教主去少林不归,教众反目,弟子终日垂泣,以为圣教无望。谁想圣教当兴,红日又现,新教主横空出世,降临凡尘。弟子见他少而不佻,威而有度,确具中兴之主的宽广胸怀,直喜得夜不能寐,梦中犹笑。哪成想天有不测风云,教主竟与弟子失散于昆明。弟子护主不得,便思自戕谢罪,但想到圣教大业尚在中途,仍用得上弟子绵薄之力,是以苟存人世,只盼教主有一日能重现江湖。^说到这里,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道:]唉!可弟子万万没有想到,数年之间,教主他老人家竟已长得龙筋凤骨,俊逸翩翩,不但是威凤祥麟,今时独步,那一表壮伟丰神,更是冠乎终古。怪只怪弟子老眼昏花,被他老人家万道光芒所眩,不能辨得金身,然教主光芒四射,确是令人不敢逼视。弟子又遇教主,如见天日,窃思既有他老人家在,中兴圣教只在朝夕,是以按捺不住,抢先向历代尊主的神灵道喜。”说罢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表精诚,又为适才无礼之举开脱,溜须拍马,几达极至。
周四捧腹大笑,想到应无变奉承在前,叶凌烟吹捧于后,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是乐不可支,上前拽起叶凌烟道:“你适才出口不逊,辱骂明尊,若我周老伯在世,定要打得你屁股肿起老高。”叶凌烟见周四眉目含笑,知他并未怪罪,嘻嘻笑道:“教主乃我教中兴圣主,胸中容得下万河千山,便是已故周老教主,也未必比得上您老人家。”
周四微微一笑,手指那几名黑衣人道:“是他们几个欺负你么?”叶凌烟见他有出手之意,忙道:“教主,这几个东西武功强的很,还是交给老木对付吧。”他虽知周四武功了得,却不知周四近年技艺猛长,神功已成,只恐他应付不了,连忙劝阻。周四笑道:“咱们凌烟受人欺负,我这当教主的自然要替你出气。”说罢向几人走来。
那几名黑衣人自见逢秋,皆露惊恐之意,站立当地,全神戒备。几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个个目射精光,立如松柏,眼见周四上前,互相递个眼色,突然同时扑了上来,似早猜出周四身份,恨不能一击取命。
周四脚步不缓,直向几人迎去,也不见如何动作,便从几人身旁一擦而过,站定之时,手上已提了一人。其余几人仍做势前扑,并未察觉他已在身后。一人冲出丈余,突然炸裂开来,筋断骨碎,血肉横飞。另两人直向前奔出三丈,方始仆倒,七窍中各有污血喷出,死尸却不碎裂。显见功力极深,骨壮筋强,不易支离。场上几人见状,直吓得心惊胆战,全身软麻。
木逢秋呆望地上断肢残体,尤为心惊:“教主一身武功皆我所授,如何数年之后,竟尔面目全非,如同邪技?莫非他近年又有奇遇,已将我所传武功点滴不剩地抛开?”他武功虽高,技法上却尚清弱而摒雄强,自来以空灵酝藉、瘦淡通神为极要,似此霸气纵横,人亡物毁的惨绝手法,自是与他一贯宗旨背道而驰。他一生向武,若以纯粹的武学而论,实已达妙参造化,与道合真的境界,眼见周四武功惨毒无比,已入害命邪途,心中大感忧急。
孟如庭听帐外人声混杂,料有不速之客来到,起身下榻,忍伤出帐。刚出帐门,便见周四施技杀人,如割草芥,那几人死状惊心,尽入其目,心中不由一紧:“原来四弟技精至此,竟有如此骇人手段!看来他击我一掌,已留十分情面。我暗怀怨望,可当真错怪了他。”有此一念,兄弟之情又生,适才许多不快,霎时遁无踪影。
周四提起手中之人,面无表情道:“你是何人,为何穷追不舍?”那人眼见同伴相继毙命,目中充满恐惧,颤声道:“你……你杀了我等兄弟,我家……主人定会寻你报仇。”他自被周四揪住胸口,仿佛功力已散,只道必死,并不求饶。
周四听到“主人”二字,已知究竟,手臂一抖,将那人抛了出去。那人在空中连翻筋斗,落地时强要站定,不料周四掷人时暗伏后劲,又将他带着向后翻了几个筋斗,直跌得鼻青脸肿,爬不起身。叶凌烟拍手叫好,本要奉承几句,但见地上残肢散落,一阵心悸,话到嘴边,又囫囵咽下。
木逢秋见周四手臂微动,即能掷人数丈,内力之强,实属罕见,也不由暗暗钦佩。
周四手指那人道:“你去告知你家主人:他如有寻仇之意,只管来营中找我便是。”那人摇晃而起,哪敢向周四望上一眼?忍痛疾窜,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四转回身来,瞥见如庭出帐,却不理睬,笑望叶凌烟道:“这几年你在江湖上游荡,想是时常被人追赶,一夕数惊吧?”叶凌烟挠头一笑道:“教主说得不错。近来江湖上怪事不断,许多当年被咱周老教主吓得头不敢伸、窝不敢出的东西,都一股脑地窜了出来,合着伙与咱神教做对。幸亏属下腿脚利落,虽常日奔夜走,倒也有惊无险。”周四微微皱眉,问木逢秋道:“你们怎知我在闯营?”木逢秋斜了孟如庭一眼,微露怒容,又扫了扫夏、奢二人道:“我与教主叙旧,尔等在旁有扰,均请自便。”
夏雨风瞪目道:“老儿,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人来听?”孟如庭自见逢秋,已觉尴尬,又见他露出敌意,忙道:“幸遇先生,确是意外之喜。二弟、奉祥,我们回帐去吧。”拱了拱手,转身回帐。木逢秋哼了一声,怒容不敛。夏雨风狠狠瞪了木逢秋一眼,冲周四叫道:“四弟,这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和他们在一起,还是多留点神。”
周四冷冷地道:“小弟虽愚,尚能辨得亲疏,不劳兄长提醒。”夏雨风一片热心,仍要相劝。叶凌烟窜上前来,手指夏雨风道:“当年你等将我家教主拐走,这笔账还未算清。你他娘的又来挑拨离间,是不想让叶大爷教训你一顿!”说着虚张声势,便要动手。
夏雨风大怒,抡拳便打。叶凌烟怪叫一声,做势相迎。周四心中不耐,翻掌刁住夏雨风手腕,冲叶凌烟喝道:“此乃我结义兄长,至亲之人。你怎敢如此无礼!”叶凌烟一惊,收拳退在一旁。夏雨风手腕被周四握住,半个身子一阵酸麻,羞急之下,拼命抽出手来,直闹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奢奉祥见状,忙拉夏雨风向帐内走去。夏雨风回过头来,见周四神情漠然,嘴角露出一丝鄙夷,胸口一堵,气哼哼走入帐内。
周四见四外无人,拉住叶凌烟道:“我二哥是粗鲁之人,你何必与他计较?”这句话大分亲疏,木、叶二人都是一喜。叶凌烟躬身道:“属下头一遭蒙教主申斥,仿佛又返童年,面对严父,实是开心的很。”周四轻拍其肩,又问木逢秋道:“木先生如何寻到此处?”木逢秋闻言,想到多年来苦寻教主不得,目中又泛起泪光,怆然道:“当年属下等与教主失散,及后听凌烟回来说教主失陷昆明城中,都……都只当教主遇上不测。未过多久,忽听江湖上传言教主曾在华山和丐帮露过面。属下等喜出望外,连忙去华山、丐帮打听,谁想百般询问,也问不出个头绪。属下等无奈,只得四出游找,寻遍天涯,都盼苍天有眼,能再次巧遇教主。”
周四听到这里,心道:“木先生既说去华山、丐帮打听消息,其间必与众人有过争斗。明教中人为了找我,也不知历尽多少艰辛!此恩不报,心实难安。”
木逢秋拭了拭眼泪,又道:“属下等寻了几年,不见教主形踪,江湖上也没了教主的消息。大伙聚在一处思量,都猜教主也许跟孟如庭远走偏荒去了,虽然难过,也盼所猜不错,教主能得保平安。”说到此处,忽然握住周四双手,转悲为喜道:“也是老天可怜属下等一片痴心,半月之前,属下与凌烟在湖北偶遇一伙贼人,竟意外地听到贼中有一人唤做孟如庭。属下等惊喜万分,连忙追寻,不料此股贼人窜入河南,没了踪迹。属下等奔波数日,闻听有大小数十股贼人齐聚荥阳,急忙赶来,不想……不想竟真的遇上了教主。”说罢喜极而泣。
叶凌烟捅了木逢秋一下,道:“你我得见教主,乃是天大的喜事,合当欢天喜地,喜笑颜开才是。你这般哭哭啼啼,是不是想惹教主他老人家伤心?”说着鼻中一酸,双目也不由湿润。
木逢秋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是,是。又见教主,确是喜从天降。教主这些年跟着孟如庭,一切还好么?”他只道周四几年来必随如庭左右,却不知周四历尽坎坷,也是刚与如庭相见。
周四不愿谈及旧事,含混点头,并不多言。木逢秋道:“孟如庭若未亏待教主,倒也算重义之人,往事不提也罢。却不知教主如何克除顽症,武功精进若斯?”他数年前初见周四时,便觉他体内二竖为虐,凶险异常,自思如庭武功虽高,也无根治之法,是以犯疑。
周四尚未开口,叶凌烟已抢先道:“教主他老人家聪明绝顶,区区小疾,岂能久祸身心?至于他老人家武功,自是得之神授。我等以常理测之,哪能窥其端倪?”
木逢秋微微一笑,便不多问,一转念间,猛然想起一事,微露惊慌道:“属下只顾欢喜,却忘了一件大事……”刚说至此,却见盖天行、应无变急步向这面走来。二人在营外等候多时,不见周四出来,只恐罗营难释前嫌,于教主不利,连忙入营找寻。
盖天行见了木、叶二人,不由一怔,停下脚步,目中精光大盛。应无变唉哟一声,转身便跑,奔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向木逢秋打躬不迭。木逢秋望见盖天行,眉锋倒竖,疏须也飘拂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都不开口。
周四心中诧异,忽听木逢秋冷冷地道:“当年周教主去少林不返,若非你心生歹意,率先争立新主,众兄弟怎会失和?莫羁庸怎会杀了宋时晨宋兄弟,盗走心经?我大好神教又怎会分崩离析,被群小所凌?”说话间怒目切齿,语声颤抖,显是积怨极深,不能排遣。叶凌烟也叫道:“当初众兄弟都要去少林雪恨,偏你百般阻拦。你这厮自恃技高,便想自居教主之位,没料到机关算尽,却教老莫占了便宜。今日教主在此,你还有何话讲?”
盖天行傲立冷笑,本不欲辩,及见周四微皱双眉,也向自己望来,心中一怯,忙道:“当日少林僧传书来说,周教主已身殒少林。众兄弟报仇心切,便当先立新主,才好再图大事。我率先倡议,并无私心,谁料老莫垂涎心经,突然发难,致使众兄弟反目。此事盖某固然难辞其咎,难道与你等便没有半点干系么?”木逢秋默不做声,叶凌烟却理直气壮地道:“自周教主去后,教中便是以老莫、老木、心云和你武功为高,教主之位,自然由你们四人去争。我老叶作壁上观,沾什么干系?”应无变听了,慌忙跑到周四面前道:“属下在教中是个没头没脸的人,论武功比叶长老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每日里只知做牛做马,效忠神教,与此事可更没半点牵连。”
周四听出原委,笑道:“此是陈年旧事,不必常挂心间。你等对圣教各怀忠肠,自此当重归于好,甘苦共担。”上前牵住盖天行手臂,引到木逢秋面前,令二人四手相握。盖天行原本惴惴,但见教主确是不记旧恶,胸可容物,不由得紧握逢秋双手,露出愧色。木逢秋见斯人有悔,怒气也消。二人数年不见,鬓发俱染霜雪,把臂相视,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多年积怨,于一笑中云散烟消。
叶凌烟见盖、木二人和好如初,自觉没趣,一把揪住应无变耳朵道:“多年不见,你这东西愈来愈会说话。你说我武功强你十万八千里,这话是不是放屁?”应无变痛得龇牙咧嘴,仍强挤笑容道:“小弟有句话憋在肚子里面几十年,本来一直想告诉叶长老。实则叶长老武功不但比我强上百倍,较之老盖、老莫等人也不知高出多少,只是大伙心知肚明,却都不肯当面说出。小弟想要颂扬长老,又怕落个阿谀之名,是以眼睁睁看着长老神功狂长,也只有在心中惊羡不已。”叶凌烟松开手来,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拍马屁的功夫确已炉火纯青,连你叶大爷也比不上你了。”二人气味相投,多年前已是嬉闹惯了,凑在一起,立时如胶似漆,闹个没完。
周四任二人嬉笑,并不喝止,问木逢秋道:“木先生说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事?”木逢秋原本微笑,闻听此言,神色又改,拉住周四道:“此事干系重大,若无教主亲自出面,少林危矣。”周四疑道:“少林出了何事,偏要我出面才行?”木逢秋叹道:“教主近年来不在江湖,不知今日江湖,已非往日。我圣教日渐式微,固不待言,便是少林一派,也愈发馁弱。前几年尚有少许僧人出寺在外,不想却接二连三地遭了毒手。少林派历来规定,无论何人杀了寺中弟子,都要找出元凶,这一回偏偏不理不睬,紧闭四门。唉,少林如此示弱,群小自然猖獗,去年丐帮忽邀集各派,扬言要率众往少林寻衅。各派不明底细,本不依从,孰料事隔不久,竟纷纷答应下来,约定本月十五,以丐帮为首,同往少林问罪。各派人多势众,少林又后继无人,若真被群小所灭,恐怕……”说到此处,忧思满腹,不便吐尽。
周四道:“丐帮人数虽众,并无超异之材,各派更跳梁丑类,不值一哂,何以不自量力,敢犯我千年古寺?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得有人在幕后指使。”木逢秋点头道:“教主身在反营,于江湖大势仍洞若观火,确令属下钦佩。实则教主所疑,正是属下所虑。观各派近年所为,虚张声势者多,轻举妄动者少,每每蚁聚一处,也多是畏首畏尾,状如傀儡,不敢恣意而行。但若说各派皆为人制,却又不可思议。此番恰逢其时,教主正当亲往少林,一来解其危困,二来也可探些虚实。”
周四低头不语,心道:“我在闯营声名刚立,岂可擅离?江湖上不过蝼蚁之争,有何建树?木先生等人盼我中兴明教,心实殷切,我一旦涉足其中,势难抽身。”他虽以明教众人为亲,却不愿应承其请,当下沉吟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木先生欲察各派虚实,可命凌烟往少林走上一遭,待察明详情,再做计较。”木逢秋见他有推搪之意,急道:“各派不日便到少林,此事万不能缓,况属下来时,已嘱问道先往少林查探。教主如再踌躇,只恐少林派将毁于一旦了!”
周四笑道:“我寺中卧虎藏龙,各派岂能撼动分毫?木先生何须多虑?”木逢秋连连摇头道:“少林已非昔日,门下并无可用之材,一旦被毁,江湖必乱。倘有人从中取利,狼心竟成,我明教祸亦不远了。”
周四知他所言非虚,也感焦急:“少林数年恩养,也算情深,如不前往,必为他人所鄙。然大战在即,各营皆欲奋发一搏,我此时离营它往,闯营兄弟将视我为何人?况闯王仁爱有加,李大哥又多疑善妒,稍有不妥,致使满营寒心,岂不因小失大?”他心思转个不停,木逢秋随后又说了什么,居然全未听见。
盖天行冷眼旁观,好不失望,上前拽住木逢秋道:“木兄不必多言。想少林数年养育,情同父母,这等海岳深恩,教主犹不思报。我明教不过对教主薄施小惠,他老人家又哪会放在心间?教主已有鸿鹄之志,岂能再随燕雀而行?木兄休要烦絮,我等这便走吧。”扯住木逢秋,便要出营。
周四听他言语无礼,心中大怒,厉声道:“我非木石,岂能忘少林抚养之恩?尔等以我为何人,竟出此言!”叶凌烟、应无变见教主发怒,慌忙跪倒。木逢秋挣出手来,惶然拜倒道:“教主息怒。天行复教心切,方才出此直言,虽有犯上之罪,其心未可厚非。”说着连连扯动盖天行衣襟。盖天行见周四怒形于色,曲膝跪倒,却不乞饶。
周四怒气更盛,点指几人道:“我向来以尔等为亲近之人,别则常怀牵念,聚则倍感欢欣,何以刚一见面,便不顾尊卑,一味怂恿催逼?我今身在闯营,凡事俱受约束,即便有心报恩,也须禀明闯王,方好行事。如随意去留,来往任便,日后还有何面目与营中兄弟相见?”
几人听他训斥,都不敢言,一时对这位年轻教主均生畏惧之意。木逢秋素重尊卑,当年周四年少无威,他亦执礼甚恭,但其时心中多存了爱怜、期待之情。此番伏地遭谴,领受威严,方知昔日孺子确已有变,回想当初与周四相处,言语间常有训诫之意,不由得打个冷战,不安起来。
周四训得几句,见几人畏畏惶惶,头不敢抬,心道:“我少年时与明教中人相识,众人以我年幼,多敬而不惧。如今既已畏威,便当令其怀德,倒不可过于申斥,冷了几人一片热肠。”上前扶起几人,温声道:“少林与我有旧,我心怎不焦急?只是此事闯王若不应允,实难成行。你等先与我返回闯营,待我禀过闯王,他若允时,我便与你等赶奔少林。”
木逢秋虽不知闯王为何许人,但已生戒心,自是唯唯诺诺,不再多言。盖天行听周四一口一个“闯王”,心中不悦,冷然道:“高迎祥虽有虚名,并无宏略,余贼碌碌如蚁,更难有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久居人下?教主如有壮心,尽可以我圣教为基,招兵买马,自立门户。待一时聚众举旗,纵横海内,岂不较终日仰人鼻息快意百倍?”周四闻言,似有所动,沉吟片刻,忽摇头而笑,快步向营外走去。叶、应二人左右跟随,你一言我一语,争相献媚。
木、盖二人随在后面,木逢秋故意放缓脚步,眼见距前面三人已远,压低声音道:“数年不见,盖兄却依然如故。我听你适才所言,有百失而无一得,似此任性犯上,实非智明之举。”盖天行傲然道:“我为圣教大业,甘愿万死,适才所言句句忠直。教主不听也便罢了,总不致疑我有私?”木逢秋摇头道:“古人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自古为人主者,多共苦时宽,位极而残。教主虽然英聪仁厚,亦未必能免。你我日后趋奉左右,还是谨慎为好。”盖天行见他语重心长,心中感动,紧握其手道:“木兄肺腑之言,小弟自当铭记在心。”二人虽有芥蒂,前已冰释,此刻倾心吐胆,更感莫逆,眼望周四背影,目中都露出一丝忧虑。
几人绕城而行,渐至城北。叶凌烟沿途见各营蚁聚蜂屯,人马无数,嚷道:“早听说流贼充斥中原,想不到他娘的会有这么多人!我大明一向太平无事,怎地一下子遍地是贼,比蝗虫还多?教主你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周四默默摇头,并不答话。
叶凌烟兴发难收,又问木逢秋道:“老木,你向来自负渊博,可知其中缘故?”木逢秋捻须四望,眼见连营数里,蜿蜒如龙,轻声叹道:“自古民变,皆因饥馁,然饥若赈之,本可平祸乱之苗。百姓枵腹以待,得食即安,是以饥寒之际,未必便是倡乱之时,一旦致乱,必是天灾人祸使然。天灾难免,人祸可避。我观今时中原糜烂,腹心沸腾,多由于人祸而非天灾。”叶凌烟不解道:“何为人祸?”木逢秋叹息道:“想来本朝赋税,颇折衷古制,不尚烦苛。自神宗年间创行矿税,中官四出,任意诛求,海内方为之渐困。至辽东事起,岁需边饷,朝廷又不得不尽情罗掘,加派民间,百姓益发苦无生计。偏崇祯登基,锐意改制,裁节内地兵饷数十万,减省各处驿站又数十万。如此一来,兵不得饱,驿无遗粮,逃兵戍卒日渐增多,自然亡命山谷,啸聚为盗,且乘时胁迫良民,同入盗薮。你想百姓既无恒产,哪有恒心?也乐得投奔山林,还好劫夺为生。”说到此处,又举目望向天空道:“若说天意也是奇怪,自崇祯继位,便迭降灾祸,似犹恐百姓未肯作乱,偏令他今岁荒旱,明岁涝灾,弄得赤地千里,寸草无生。唉!百姓相偕从盗,亦是出于无奈。莫非明祚将尽,都是天意?”说罢连连摇头,甚是无奈。
叶凌烟笑道:“大明气数若尽,亡了便是。教主既在反营,正可乘时而起,逐鹿中原。若一日他老人家做了皇帝,天下尽归我明教所有,我等也都跟着风光。”应无变也道:‘教主做了皇帝,大伙都是开国元勋。属下虽然无能,对教主却忠心不二。到时众位长老做丞相的做丞相,做将军的做将军,属下只求陪在教主身边,做个御前总管,也便知足了。”木逢秋摇头道:“自来得民心者得天下。纵使有人窥望神器,然凶枭之性不除,亦不过镜花水月,终虚所望。”
周四闻言,冷笑道:“百姓愚盲,最易煽惑。稍施仁义,立时风从;略遗小利,即肯搏命。重财轻义之性,自古亦然,岂能通达事体,辨明是非?所谓民心,不过民之所欲所惧。如以刀剑驱之,财帛诱之,收拾人心岂是难事?”
木逢秋一惊,心道:“从来乱世枭雄,皆存此念,祸国殃民,未知凡几?教主既出此言,其心已不可测。我便劝以舟水之喻,亦无补益。”他为人谨慎,擅保其身,当下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