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听了皇太极一番言语,大是拜服,想了一想,又凑在皇太极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皇太极频频点头,随即大笑道:“但愿天遂人愿,此子能欣然投贼!”范文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望中原群盗,能多出些反世的煞星。”
皇太极哈哈大笑,挥鞭指向垓心道:“明军尽力死战,先生可有歼敌之策?”范文程道:“满桂既得上命,只求死战,断不肯退。待两军杀至天黑,汗王命一队人马改作明装,就黑暗处混入明军队中。满桂不防,必误作城内援兵,那时乘乱而上,其头安在?”皇太极点头道:“确是好计!”
后满桂果中此计,死于乱军之中……
周四与多铎打马回营,入帐坐不多时,心中忽生异样之感,渐渐惶惑不安起来。多铎见他心神不定,问道:“四哥何故心慌?”周四起身踱了几步,蓦然回身道:“我见皇上眼神与平日略有不同,莫非……”说到这里,越想越怕,竟不敢再说下去。
多铎释然道:“原来如此。四哥放心,我汗兄气度宽宏,不必多疑。”周四目视多铎道:“你是说皇上不会……”多铎笑道:“你是有功之人,汗兄谢你还来不及。你可别胡思乱想。”周四急道:“那为何御医探我病情时面有疑色,后皇上入帐,却不动声色,神态如常。”
多铎手指周四,哂笑道:“我今日才知,四哥原来是如此多疑之人。这毛病若是不改,可早晚要坏大事。”周四摇头道:“我以前从不疑人,但自我平生最敬最爱的两人弃我之后,我才知世人皆不可轻信。”
多铎不知他说的是孟如庭及华山派的女子,怔了一怔,道:“我十岁那年,有一日父汗曾对我说,欲成大事,首先要以诚待人,二要识人善任,三要赏罚分明。还说古往今来,许多英雄都毁在疑心上。四哥,这话你可不能不信。”周四撇了撇嘴,却不作声。
二人又坐半晌,周四越来越是不安,眼见得夜幕降临,营外喊杀声仍是不断,不由站起身来,欲出帐探个究竟。便在这时,忽听帐外一阵骚乱,跟着听一人高声喝道:“我等奉命缉拿反贼,还不出来受死!”话音才落,大帐四周也响起呼喝之声,数十只火把将四下照得白昼相仿。
周四心头大震:“原来他等早已伏在左右,我所料果是不错!”反手抓起一把钢刀,便要冲出帐去。多铎听帐外兵将们呼喊,吃了一惊,上前抓住周四道:“四哥,你要做什么?”周四咬牙道:“皇上要杀我,我只得拼上一拼!”多铎跌足道:“汗兄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一时情急,忍不住带了哭腔。
周四也不理他,迈步又欲出帐。多铎突然握住他手道:“四哥,帐外兵将甚多,你这样出去,可要吃亏。”周四冷笑道:“皇上如此无情,我便拼了性命,也要杀他个人仰马翻!”多铎急道:“四哥,汗兄素来爱我。你将我擒为人质,下面将士必不敢轻动,那时你再寻机脱逃吧。”周四双目眨也不眨地望了多铎一会儿,沉声道:“好兄弟,我在大军之中,总算交了你这样的朋友!”左手一探,抓住多铎衣襟,提起他大步向帐外走来。
帐外兵将见他大步走出,都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周四见四下兵将足有千余人之多,也自心怯,将多铎举在空中道:“我沙场斩将,单刀救主,自以为有功无过。皇上意欲杀我,无非因我是汉人之故。各位若怀善念,便请让开一步,否则这口刀可不分亲疏!”右手刀霍地劈出,刀风到处,将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兵士前胸衣襟划了几道长长的口子,反手收刀,又将多铎脑后的宝石顶双眼翎削为数段。
众人见他一口刀竟能隔空削物,心下俱是一寒;周四上阵斩将,单身救主,大伙皆看在眼中,这时见他横刀傲立,神色凛然,均不由暗生惶惶。忽听多铎叫道:“木格尔德,我在他手中,你可不能妄动。他若伤了我一根毫毛,汗王可饶不了你。”
一将忙躬身道:“贝勒爷放心,小将不敢胡来。”多铎又道:“你快令人马闪开,放他出营。”那将踌躇道:“这……这小将可不敢做主。”多铎怒道:“你若不听我言,汗王面前你可小心了!”那将惶然跪倒道:“这……这……”他本得皇太极密令,只命他做作一番即可,这时见多铎恼火,正好顺水推舟,成全此事,假作下了甚大决心,站起身道:“众人闪开道路,放反贼出营。”众兵士得令,呼喇喇闪在一旁。
周四大喜,提了多铎快步向西面奔去,一路上见各帐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出来拦阻,颇感诧异。待奔到西营门,只见营门守卫的兵士纷纷闪在一旁,神情大为古怪,心头疑团更重。
他心下虽疑,脚步却快,片刻奔出三四里远,来在一处小丘旁,猛地停下脚步,以刀直指多铎道:“你与皇上设下何等诡计?快从实说来!”多铎愕然道:“四哥,你……”周四刀尖一挑,将多铎衣襟划破,厉声道:“你若不说,可休怪我无情。”多铎颤声道:“四……四哥,你怎是这种人?”周四冷笑道:“我一生受人摆布,心中却是雪亮。大营中兵将无数,仅凭你一句话,便能轻易出来么?”说着将刀尖又抵在多铎咽喉。
多铎又急又怕,心中一阵委屈,流泪道:“四哥不信旁人,连我也不信么?”周四摇头道:“那个皇上心机叵测,我每在他面前时,心中都忐忑不安,这一遭又不知使出何计赚我?”说罢环视四周,状极惶恐。
多铎从未见他如此惊惶,也不由向四下望去,说道:“我汗兄做出此举,必是因下面有人从中挑拨。汗兄无奈,又不忍真的害你,方使出这虚张声势的法子,放四哥远去。”周四眼珠转了几转,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皇上还算有些良心。”说到这里,又摇头道:“不对!若真有人从中挑拨,那我出营之时,他等必会在暗下拼死阻拦,置我于死地!”
多铎见他满脸狐疑,心中好生失望,摇头道:“我只当四哥是忠厚之人,谁想却如此……四哥若信不过我,便将我杀了吧。”说罢闭上双目,引颈就戮。
周四低头望了多铎几眼,忽将他提起道:“我一路向西,若真有埋伏,那时杀你不迟。”快步向西奔去。多铎泪流满面,再不作声。
周四健步如飞,约行了半个多时辰,已跑出四五十里路程。他一路上提心吊胆,深恐途遭不测,这时见四处寂寂无声,心下稍安,放下多铎道:“看来皇上果存善念,不负我相救之情。”多铎目光他顾,也不应声。
周四见他神情凄惶,心生愧疚,俯下身道:“我适才错怪了你,你可不要介意。”多铎抽噎两下,低头不语。周四又安慰他两句,站起身道:“今夜月光昏暗,你一个人回营,可要多加小心。咱们就此别过。”说罢转身欲行。多铎见他要走,心中不舍,喊道:“四哥……”
周四转回身,见他脸上泪光粼粼,满含深情,心中也是一热,忙走回他身前道:“好兄弟,四哥一生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多铎哭道:“四哥,我们还能见面么?”周四含混着道:“应该能吧。”多铎看了周四半天,摇头道:“只怕再相见时,你我都已面目全非了。”周四强自一笑道:“便到何时,你我都是兄弟。”拍了拍多铎,起身向西面密林纵去。
多铎见他倏然离去,爬起身喊道:“四哥,你要去哪?”月光下只见莽林苍苍,哪还有周四的影子?他失魂落魄地站了半晌,口中喃喃道:“四哥,我可并没骗你……”
崇祯三年初春,满洲太宗率军撤离京师,退至通州。复渡河东行,克香河、陷永平,于遵化大败明新任兵部侍郎刘之纶;之纶力尽而死。太宗复引兵攻陷迁安、滦州,进至昌黎,明廷起用大将孙承宗,代袁崇焕镇守山海关。太宗恐承宗遣将前来,截断后路,遂收兵勿勿回国。沿途四下骚扰,劫掠汉人百姓数万,所得财帛,不计其数。后不出一年,太宗约以秋高马肥、又统兵入关不提。
却说周四一路西行,直走到晨光微曦,方缓下脚步。他仓皇奔走,本未想该去何处,这时伫立荒野,不觉踟蹰起来。直愣了半晌,方打定主意:“这半年来我便似野鹤孤云,行无定所,今孑然一身,又何必想得太多?自是浪迹浮踪,行到哪里便算哪里。”想罢苦苦一笑,信步向前走去。如此忍饥挨饿,又行一日,身上也觉倦乏,遂在一片密林中找了处避风所在打起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忽听不远处传来人声。他猝然起身,四下张望,却见十余丈外一块空地上,不知何时生起一堆篝火,火堆旁坐了三人,衣衫都甚褴褛。有二人背后各背了几条粗麻布的口袋,另一人虽也鹑衣百结,背上却空空无物,他见这几人端坐在地,背挺腰直,知是习武之人,心下正自猜度,却听一人开口道:“帮主招弟兄们相聚,不知有何大事?他老人家自执掌我帮以来,可从未亲笔传书,邀集帮众。”另一人接口道:“想是鞑子们危迫京城,帮主他老人家欲招兄弟们合在一处,与鞑子干上一场。”
先时说话那人道:“听说鞑子兵势甚强,咱帮中的兄弟便聚在一处,也未必能敌得过吧?”另一人怒声道:“咱丐帮有数万兄弟,便敌不过,也不能眼看着鞑子们胡行!”
周四听这人说到“丐帮”二字,心中一动:“原来这几人又是丐帮中人。听几人说话,他帮中似要在一处聚集,我还是避开为好。”他心中虽对丐帮有亲近之感,但想到前时那白须老者自刎军中,少半也是因己所致,思来不免惶愧不安。却听一人又道:“我上次与帮主去云贵,途中听帮主与显长老低语,帮主曾说过‘少林若倒,武林将乱’,还说江湖上似有人暗起波澜,欲行不轨云云。他老人家说到后来,脸色越来越是难看,显长老也是面露惧色,神情惊惶。莫非这次邀兄弟们相聚,是为了这事?”另一个道:“难道是魔教中人又要血腥武林么?”
先时说话那人摇头道:“看帮主神情,好像顾虑的并非魔教。”另一人疑道:“不是魔教,还会有谁?”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听说兄弟们上次去云贵,曾见到了那小僧,实情到底如何?”先时那人沉思一会儿,低声道:“那小魔头年岁不大,心机可险叵得很。你可还记得去年在泰山之上,那小魔头被各派所逼,险些丧命的事么?”另一人道:“自是记得。后各派人物见那小僧全无半点武功,丝毫也不似习了魔教心经的模样,都感奇怪。是时少林天心方丈在台上便曾说过,若他门下弟子果习了魔经,又怎会束手待毙?还说各派切莫误信流言,为人利用。当时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也觉其中大有古怪,大半都信了他的话。”
先时那人摇头道:“你不知道,这正是他少林派阴险之处。唉!不想他佛门中人,也如此工于心计。”另一人不解道:“此话怎讲?”先时那人恨恨地道:“实则那小魔头武功强得很,在云贵时,出手只一招,便将华山派慕掌门制得服服贴贴。各派人物虽将他围住,但见了这小魔头如此武功,竟无人敢上前伏魔。这事大伙心中有数,回到中原后,却都绝口不提,连帮主他老人家回来后也羞言其事。”另一人惊道:“这么说,南少林天恕方丈当众听说之事,倒是千真万确的了。”先时那人点头道:“想来是不会错了。帮主去时还有疑虑,从云贵返回时,也信了大半。”
二人说话之时,一人一直低头沉思,这时开口道:“少林素来正派,千百年来从不做阴险之事,个中必有蹊跷。你二人不要胡乱猜测。”二人听这人说话,忙答应道:“辛长老说得是。弟子不敢乱言。”
那辛长老扫了二人一眼,似自言自语道:“去年深秋,帮主与武当派青衣子道长前往少林,欲询天心方丈究竟。天心方丈却故言他事,不切正题。梁帮主反复相询,语意恳诚,天心方丈始终闪烁其辞,不肯实言。想来少林、武当、丐帮乃武林之首,自来同气连枝,为何天心方丈却如此行事?”说到这里,浓眉紧锁,脸上也露出疑色。
周四隐在一旁,静听三人说话,心中犯疑:“他几人说得全然不对,可旁人听来却是丝丝入扣,句句在理。莫非其中真有人暗施阴谋,欲倾我千年古刹?”他虽离寺甚久,却一直将那里当做自己最亲最近的所在,暗想丐帮真要犯我少林,我可顾不了王三哥的情面了。
便在这时,忽听西面脚步声响,自一条小径上奔来三人。这三人也是乞丐打扮,为首一人身材臃肿,身法却甚快捷,几个起落,已来在近前。篝火旁三人见这人奔来,忙站起身道:“显长老,你怎会来到此处?”那人看清这几人面目,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辛兄弟,这可巧了。梁帮主和兄弟们都在西面风月亭中,离此不过三十多里。”
辛长老笑道:“我这便赶去,却不知显长老来此做甚?”显长老向四下扫了一眼道:“听说少林派要来我帮传书,帮主命我在道上迎候。”
辛长老“哦”了一声道:“少林有书信来,必是极重要的事。”显长老淡淡地道:“细情谁也不知,帮主只命我小心接应,不可告与他人。”辛长老本想留在此处,一齐接应来人,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道:“既是如此,辛某便先走一步了。”拱了拱手,与随从二人快步向西走去。
显长老见三人去得远了,冲身后二人道:“你们去南面道上看看,若见来人,便将他引到此处。”那二人答应一声,迈步向南而去。显长老见四下再无人迹,背手踱了几圈,忽撮唇成哨,向东面林中吹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只见由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此人身着青袍,头带方巾,面上也不知带了什么,掩得全无半点生气,缓缓行来,竟像烟魂一般,悠悠荡荡,浑不似血肉之躯。
周四隐在一旁,只向这人看了一眼,心头已是一震:“这人轻功好高!难道丐帮中有这等好手?”却见显长老快步上前,冲来人躬身道:“劳尊驾久候。恕罪,恕罪!”说话间不住地谄笑,显是对这人极为恭顺畏服。却听那人冷冷地道:“你肯定送书之人会路经此处?”显长老忙赔笑道:“尊驾放心,除此别无他路。”那人哼了一声道:“花子们聚在一起,到底要做什么?”
显长老干笑两声道:“大伙聚在一处,一是商量对付鞑子的事,二是……嘿嘿,也不过痴心妄想,要……”那人见他吞吞吐吐,斥道:“没用的东西!今日之事,你可小心应酬!”显长老忙点头道:“是,是,是!尊驾放心。”那人向南面望了一眼,忽将外面长袍脱下,埋入雪中。
周四见这人长袍里面,原来早已穿了破烂的衣衫,乍一望去,便与丐帮的人物全无二致,疑惑大生:“这人异服诡行,可不知要做什么?”忽听南面林中脚步声响,似有二人踏雪向这面行来。周四听脚步声轻而不躁,落地沉凝含敛,便知来人武功不弱,心道:“适才听几人讲话,送书之人必是寺内的僧人。一会若真有不测,我可不能不帮。”正思忖时,显长老与那人已觉察有人赶来,那人低声道:“先问明来人身上是否确有书信,再下手不迟。”话音刚落,只见南面林中风风火火走来两个僧人,为首一僧,年纪在五旬开外,浓眉阔目,身材极是高大,后面一僧却甚年轻,看情形只是少林后辈弟子。
显长老见二僧走近,忙上前几步,含笑道:“天刚大师一路辛苦,在下已等候多时了。”那为首的僧人法号天刚,乃天心方丈的同门师弟,眼见迎面站了二人,微微一怔,随即合十道:“多年不见显施主,一向安好?”显长老满脸堆笑道:“终日在江湖上厮混,有劳大师挂念。”扫了那年轻僧人一眼,又道:“敝帮梁帮主恐大师路遇不便,特命在下于此恭候。不知大师路上可有周折?”天刚瞥向显长老身后那人,说道:“烦梁帮主挂念,一路倒不曾有事。”显长老笑道:“无事便好。大师且随我来,将书信亲交梁帮主便是。”天刚“嗯”了一声,向那人又望了一眼道:“贫僧数年来足不出寺,这位施主可面生得很。”他见这人虽着破烂衣衫,足上却丝鞋净袜,甚是新整,心中已生疑团,及见这人带着假面,戒意更增。
显长老哈哈一笑道:“大师素有眼力,怎会看不出他是何人?”天刚道:“确是不识。”显长老回身冲那人道:“老岑,大师一路远来,你这玩笑也开够了吧?”天刚一怔,脱口道:“莫非是岑施主么?”他少年时行走江湖,与丐帮岑长清、岑长志交情笃厚,听是故人,戒心登时去了大半。
那人哈哈一笑,做老友重逢,急不可奈之状,突然走上几步,抓住天刚双臂道:“大师参禅悟道,将我忘了不成?”天刚闻言,惊道:“你不是……”一语刚出,那人双手已钢钩般嵌入他手臂之内。天刚双臂软麻,心中大骇,忙以一式“头锤”向那人胸口撞去,左足抬高两尺,点向他裆部。那人似早料天刚此举,忽腾空而起,轻飘飘翻至天刚背后,双手仍死死拿住天刚手臂。天刚虎吼一声,猛地弯腰提臀,欲将这人甩出,孰料这人双足微点,突然骑在天刚腰间,两膝用力一挟,将天刚“五抠”、“锥道”、“大横”几穴又行制住。天刚数处被制,一身功力半成也施展不出,急切间身向后倒翻欲将这人压在身下,这人觉察其意,双足一勾,足跟压在天刚小腹“气海”、“关元”两穴上。天刚大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一口血立时喷了出来。那人趁势抽出左手,运指如风,点了天刚背后数处大穴。天刚功力虽深,也经受不得,身子一软,仰面躺倒。
那年轻僧人似被吓呆了,正欲转身逃脱,显长老已纵到他身侧,挥手将他点翻在地。
周四隐在一旁,眼见那人出手全无正招,却将天刚轻易制住,也自骇异:“这人真实武功虽不知到底如何,但我若制住这僧人,也不会似他这般容易。”他心生畏惶,便不敢贸然现身,当下匍匐于地,静观其变。
那人在天刚身旁绕了几圈,摇头道:“我适才可高估了这秃驴,若知他如此不济,又何须使诈赚他?”俯身抓住天刚衣襟道:“你少林派既得了‘心经’,手上怎还是如此稀松平常?”
天刚怒目而视,厉声道:“你施此暗算,还好忝颜深问么!”那人冷笑道:“若真实比拼,你能在我手上走过二十招么?嘿嘿,你少林派除了空字辈有几人还算人物,余者……”说到这里,又沉声道:“你寺中究竟有几人习了那‘心经’上的武功?”天刚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理他。那人抬手打了天刚一个耳光,正待再问,显长老却上前道:“尊驾息怒,先将书信搜出再说。”那人骂了一声,伸手向天刚怀中探去。正这时,那年轻僧人突然从地上蹿起,双掌当胸横推,直奔那人背心击来。
那人一手插入天刚怀中,一时抽拽不出,加之心思全在搜找书信上,这一掌便未能躲开,“波”地一声,竟应手而倒,吐出血来。但他武功自有过人之处,身向前扑时,就势将大半掌力卸去。
那年轻僧人一招得手,在空中打个盘旋,又借势凌空击下,左掌斜划如刀,右掌重如山岳,都击向那人背后要害,那人无暇转身,猛地头下脚上立了起来,两腿瞬间施出勾、挂、连、带数式腿法,好似两条手臂一般,将那年轻僧人掌上后招一一化去,跟着双臂一撑,翻出数尺,轻飘飘站起身来。
那年轻僧人占尽先机,仍伤敌不得,脸色大变,飞身向西纵去。显长老见状,忙抢步迎上,挥掌奔他肩头劈落。那年轻僧人左手一撩,刁住显长老手腕,腰胯用力一抖,一股脆快之力传至手上,将显长老带得脚步踉跄,几难站稳。
周四见这年轻僧人身手不在天刚之下,暗暗称奇:“我少林后辈弟子,不想还有此等人物!”
正欲挺身而出,助其一臂之力,忽见东面林中飘出二人,好似两道轻烟,倏然而至,将那年轻僧人围在当中。只听其中一人尖声道:“我说老三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两个秃驴,大哥怎还不信?”另一人望向那年轻僧人道:“这小和尚能有此等手段,可见少林派也并非浪得虚名。三弟,我料你五招之内,未必能将他擒下。”
先时那人中了一掌,伤得不轻,听二人奚落,气恼道:“当年少林空寂也赢我不得,这小秃驴又算什么东西!”迈步上前,骈指向那年轻僧人肋下搠去,一副漫不经心之态。
周四见他两指似实而虚,肘尖敛劲下沉,便知这一指必是要点向那年轻僧人咽喉。果不其然,那人手腕一扬,两指顺势向那年轻僧人咽喉搠来。那年轻僧人右手上格,左掌呼地拍出,使的是“大悲掌”中的一式“翻掌降魔”。那人眼见掌来,却不理会,两指忽伸长两寸,直抵对方咽喉。那年轻僧人退后半步,避开来指,左掌虽已按在对方胸口,却已是强弩之末,无可施为。
那人一招便占先机,右手顺势向对方左臂搭去,逼其撤臂闪身。那年轻僧人知撤臂之下,左半身必露空隙,但自己左臂力道已尽,若被对方搭上,险恶更甚,只得曲臂回缩,肘尖暗指对方右肘,以备不测。那人见状,右手忽插入对方腋下,也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招式,只见他中宫踏上一步,那年轻僧人已霍地飞出,倒地不动。
周四见他出手几招,招招料敌机先,不拘一格,俨然自成一家,心下暗暗惊悚:“我若与他单打独斗,他未必是我对手,但看后来这二人言谈举止,武功似不在这人之下。他三人任意二人与我相斗,我都必败无疑,若是三人齐上,我哪还有命在?”想到适才若贸然现身,此时怕已暴尸荒野,头上渗出冷汗。
只听一人尖声道:“三弟这几下虽是取巧,看着倒也舒服。嘿嘿,这么多年,少林派也没什么长进。”走到天刚面前,伸手探入其怀,摸了起来。俄顷,忽“咦”了一声道:“书信怎不在这秃驴身上?”另几人闻言,神色俱是一变,忙上前道:“在他全身搜一搜。”
几人俯身在天刚周身找了半天,始终一无所获,均不免焦急。一人抓住天刚衣襟道:“书信现在何处?快快从实讲来!你是后辈,我兄弟几人也不便难为你。”天刚冷笑道:“几位施主当年来我少林滋事,若无空问方丈一念之慈,怕早已化骨扬灰,何以仍不思悔改,助纣为虐?”那人放脱天刚,阴恻恻道:“你既已猜出我兄弟身份,还敢如此嘴硬?”
天刚傲然道:“当年魔教如此势力,周应扬如此渠魁,仍不能撼动我千年宝刹。他武……”那人不待天刚说完,伸手扼住其颈道:“我家主人智勇通神,岂周应扬那厮可比?你若不交书信,只怕生不如死!”手指微一用力,扼得天刚面呈青紫。
天刚口鼻歪斜,犹自笑道:“天……天心方丈早……早料到路上……会有变故,故使个障眼法,那……那封书信……现下怕……已由人……送到梁帮主手中……”话音刚落,一旁站着的二人已箭打一般分向东西两面纵去,身法之快,连隐在暗处的周四也自愧弗如。
约过了一盏茶光景,那二人各自奔回。一人负手踱到天刚面前,笑道:“这秃驴好不老实,竟敢拿这话骗人?”伸手将天刚拎起,单臂在空中舞弄两下,又将其重重地掼在地上。
显长老眼珠转了几转,忽走到那年轻僧人身前道:“看来那封书信,是在小师傅身上了?”那年轻僧人面上肌肉跳了两下,说道:“你既认准,何不来搜?”显长老阴笑一声,动手找了起来,及见这僧人身上空空无物,遂握住其足,欲脱下僧鞋看个究竟。
那年轻僧人神色大变,怒骂道:“狡贼做绝,武林将乱了!”说话间,显长老已自他鞋中取出漆封的书信,谄笑着送到一人手中。
那人撕破信封,抽出书信,看了半晌,点头道:“少林天心倒真是个人物,所料全然不错,难怪主人对他心怀忌惮。此信若落入丐帮之手,那可要坏大事。”说着将信递到另一人手上。
另一人捧信看了一遍,皱眉道:“他信中说数年来留周应扬不杀,是为了以这厮威慑咱家主人,又说合寺僧众,绝无一人习过魔经,这分明是欺人之谈。主人几年前去过嵩山,归来后曾道周应扬那厮魔功犹胜往昔。主人一惊而返,此后一直忧心忡忡,隐居不出。何以这信中反说周魔重创难愈,苟延残喘云云?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说到这里,身旁一人已不耐道:“无论有无文章,总之周应扬已死,天下再无人与主人争锋。少林便有小计,三五年间也必为我所灭。”
显长老忙附和道:“尊驾说得是。少林虽有残势,必难久延,这个……”一人打断他话语道:“丐帮蚁聚一处,想是等得不耐烦了。”随手拍出一掌,击在天刚头顶,声音极是轻微。天刚哼也不哼,竟一头栽入雪中,颅裂而亡。
那年轻僧人惊怒交急,正欲喊叫,额上已中了这人一记弹指。指力隔颅入脑,外面不露丝毫痕迹,突然数道血雾自七窍中喷出,那僧人已怦然倒地。
这人杀了二僧,跟着道:“老二,咱哥俩换上和尚的衣服,到花子那闹上一闹。”一人尖声笑道:“一会儿动起手来,也不知能不能使好少林派的鸟拳。”二人说话间,已各自从尸体上扒下僧衣、僧鞋,穿在身上。
显长老见二人换好僧服,头上发髻格外显眼,忙道:“二位头上怕会露出破绽吧?”二人哈哈一笑,同时伸掌在头上揉搓了几下,发丝立时应手而落。工夫不大,两颗脑袋已然毫发不存。
一人望向地下两具尸体道:“先将这两人埋了,大伙再商量商量如何行事。”提起一具尸身,向东面密林中走去。另几人也随了这人,隐没在密林深处。
周四静伏于地,见几人确已离去,心道:“这几人杀了寺里的僧人,一会儿又要去丐帮滋事。他几个武功都是极高,若出手杀了丐帮的人物,少林与丐帮必要结下深仇。”他虽不知这阴谋由何人主使,却知一旦得逞,必会给少林带来无穷祸患。他自被逐出山门,对少林虽有小怨,但身当此时,也不由激起护旧之心,暗想:“我只须告知丐帮个中阴谋,然后转身便走,也算对得起王三哥和少林的养育之恩。”当下站起身来,发足向西面奔去。
他心中焦急,深恐那几人尾随而至,自己来不及向丐帮人众说明原委,故此奔行如飞,不敢稍停。急行数十里,已望见不远处一圈破旧的红墙之内,影影绰绰立了几个凉亭。他知丐帮首要人物都在其内,不敢贸然走近,四下观望片刻,眼见墙外无人寻哨,这才蹑足前行,缓缓来在墙边。这红墙虽是破败,却有数尺之高。
他驻足其外,里面究竟如何,一时哪得看清?他心急如焚,绕墙游走。行不多远,见迎面一株古树高达数丈,少半枝干自墙外漫伸入内,心中一喜,忙俯身攥起一个雪团,运劲向空中打去。雪团出手,直飞到数丈高处,才发出呼啸之声,蓦地里中崩外溃,化做数点雪屑,缓缓飘落。
墙内众人听有异声时,那雪团已升在空中。众人不知此物发自何处,尽皆仰头上望,面露疑色。便在这时,周四已趁机跃起,轻飘飘向古树贴去,衣袂收束兜转,将树上带落的雪片尽数收入袖中。这一下大是行险,但一来众人目视空中,心神已分,二来这古树枝条茂密,极易隐身,周四飘身上树,墙内竟无人发觉。
只听一人朗声道:“何方朋友,好绝的手劲!丐帮梁九恭迎台驾。”这人声音虽不甚高,语中自有一股夺人之气。周四闻言,紧紧贴在树上,不敢稍动。
那人连问几声,见无人回答,便不再问,说道:“今日众兄弟聚在一块,既然异口同声要对付鞑子,可见我丐帮的兄弟都是心有家国、慷慨仗义的血性汉子。梁某忝居帮主之位,也以众兄弟为荣。”微一停顿,又道:“适才传动长老和辛长老出的主意不错。鞑子们劳师远来,粮饷无续,我帮弟子遍布各处,只要一遇到鞑子,便设法焚其粮草军械。如此虽不能算痛痛快快的与鞑子干上一场,可也能搅得他寝食不安、弃甲丢盔。”话音未落,便有数十人大声附和。
周四隐在树上,偷眼望去,只见红墙内一方空地之上,黑压压早坐了有三四百人。正对面一个凉亭中站了数人,当中一人身着粗布青衫,体魄略显清瘦,双目却炯炯有神,颇具威势。周四一望之下,心中微乱:“我在泰山和昆明两遇此人,看情形他便是丐帮的什么帮主。这人几次携众欲置我于死地,这一遭我贸然前来,可不知有无麻烦?”眼见这人身侧几人个个立如松柏,气度沉雄,显见武功大是不弱,一颗心怦怦乱跳,惊怯难决。
忽听人群中一人道:“杀鞑子的事,大伙义无反顾,均听帮主吩咐。可前些日那小魔头在鞑子营中杀了岑长老,这件事兄弟们都盼着帮主能有个示下。”一语刚罢,又有数人愤然而起,怒骂道:“这小魔头欲率群魔与正派为敌,那也只是江湖上的是非。但他投靠鞑子,昧祖卖国,那可成了汉人的公敌。这小魔头毫无廉耻,卑鄙下流,一旦让他占了形势,恐怕为祸较周应扬远甚!”与此同时,西边数人也嚷道:“兄弟们说得不错,当年周应扬虽血腥武林,行事却不卑鄙龌龊。这小魔头他***也不知是什么卵蛋生的,做事太他娘的肆无忌惮,胆大妄为!”东首一人尖声道:“赵兄弟说周应扬行为不卑鄙龌龊,可是亲眼所见?嘿嘿,我看魔教做事,无一不是丧心病狂,如禽似兽。这小魔头也算继往开来,禀承先辈之无耻,弘扬魔教之遗志……”这人尚未说完,周遭已或叫或骂,愤声不断。
周四听众人言语刻毒,对己怨恨极深,寒意陡生:“我在军营中舍死相救他帮中人物,却招致如此忌怨,可见善心无报,徒添是非。今日我来此一遭,那是多余了。”正待纵身下树,一走了之,忽听梁九高声道:“那小魔头认贼作父,确是当诛。只是他原为少林弟子,既做出这等下作之事,终归有损少林脸面。”
众人闻言,均想:“少林二十多年来与周应扬暧昧不清,后又放出这小魔头在江湖上游荡,其心何其叵测!何以帮主仍要顾全它合寺脸面?”
一旁传功长老见众人均有疑色,开口道:“帮主的意思,是说这小魔头虽是该杀,但我帮与少林向来交厚,不可擅杀他门下弟子。待一日将那小魔头擒下,携其前往少林,只看天心方丈如何发落?”
四下弟子听这话实有些不伦不类,心想:“便依你所说,但那小魔头武功极高,帮内人所共知,又有谁能将他轻易擒下?”众人对传功长老本来甚是畏服,闻听此言,却都暗笑他太过糊涂。
周四藏身树上,也是一般的想法,心道:“你丐帮人数虽众,若想擒我可也并非易事。这群人糊里糊涂,我又何必与他们纠缠?”正欲飘身下树,忽见东首破门内奔入一人,走到梁九身前道:“显长老已将下书的僧人接来了。”梁九目光一亮,忙道:“快引来见我。”那人答应了一声,转身由破门奔出。帮中几位长老似乎早知来人是谁,都神色冷峻,齐齐望向东面破门。
片刻,只见由门外走入三人,显长老居首,后面跟着二人,正是适才在林中易服假冒的僧人。这二人乔装之后,故意显出少林派独有的身架,大步迈出,脚下轻快稳健,竟比数年苦修的高僧,更为宝相庄严。丐帮数位长老看在眼里,暗暗钦佩:“少林高僧,修为果是不凡!只此身形步法,已胜我等数筹。”
梁九观二人面貌,虽觉陌生,但他久在江湖,知少林卧虎藏龙,能人甚多,面前这二人说不得更是寺内深居简出的空字辈僧人,当下紧走几步,抱拳道:“两位大师一路辛苦。梁九未曾远迎,怠慢!怠慢!”几位长老虽也不识二僧,却一齐拱手道:“大师辛苦!”
那两人看了梁九一眼,又向四下人众瞥了一瞥,均露出轻视之意。一人尖声道:“老衲闭居多年,久不在江湖上走动,若非天心执意相请,今日可看不到丐帮的小朋友了。”说罢嗤嗤而笑,神情极是古怪。
梁九听他直言天心之名,心中一动:“原来这二僧果是少林耆宿!”转念又想:“少林天心已在六旬开外,何以这二人为其尊长,反较其年轻许多,难道二僧驻颜有术,古寿不显?”心下虽疑,口中却道:“小可后辈,不识尊颜。不知二位大师如何称呼?”一僧笑道:“老衲师兄弟乃寺中微末之人,说了各位也不认得。若贵帮年帮主在世,或可与老衲畅叙契阔。”
众人听他提到“年帮主”,心头俱是一震:“年帮主乃本帮最杰出的人物,论辈分比现任帮主尚长了两辈,昔日年帮主纵横天下时,周应扬及少林四大神僧也还只是初出道的小角色。这二僧居然与年帮主交厚,必非等闲之辈。”
梁九一愣之下,忙躬身道:“不知二位前辈与敝帮年帮主乃昔日契友,恕罪,恕罪!”他知天心传书,必是有极重要之事。连日来一直担心送书之人路上会有不测,这时听二僧表露身份,足见天心对此书极为重视,这才请出寺内资深老僧代为传书。他心思虽甚缜密,但推前想后,也不觉信了大半,说道:“前辈千里传书,不知天心方丈有何事赐告?”
一僧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来,缓缓递到梁九手中。梁九手指刚触及信封,忽觉纸上一股阴柔的力道传来,劲力冷凝深透,倏然已至其腕,半条臂膀登时软麻无力,垂了下来。
那僧人二指一勾,将书信握回手中道:“此信关系重大,望帮主看后,即刻赐还。”梁九适才与其指力相撞,已知他一身功力委实惊人,待见他脸色凝重,煞有介事,忙道:“前辈之命,岂敢不遵?”那僧人微微点头,将信交与其手。
梁九拆开信封,凝神细看。须臾,脸上忽现出怒容,双手捧信,竟微微抖动。众人一直看着他脸上神色,这时均忐忑不安起来。
梁九沉吟有时,猛然抬头道:“天心方丈既有这等雄图,梁某也管他不得,但他若自恃寺内僧众习了那魔经上的手段,便想要我丐帮俯首贴耳,唯命是从,那却不能!”众人听帮主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都莫名其妙。
却听梁九续道:“天心方丈既有心纵容那小魔头与魔教勾结,可见与敝帮已无同道之谊。梁某虽是不才,愿与正教的兄弟们共赴危难!”说罢面现傲色,直视二僧。
一僧冷笑道:“如此说来,帮主是欲与我少林为敌了?”猝然迈上一步,向梁九头顶抓来。梁九早有防备,右掌从容挥出,直击向对方心窝,对来掌并不理会。他盛年执掌丐帮,武功自有惊人艺业,这一掌后发先至,攻敌所必救,掌力暗含勾折之意,挥不逾尺,周遭气流已生异样。
那僧人眼见掌来,突然纵身而起,双足连珠般踢向梁九顶门,袍襟霎时化做了一件利器,轻飘飘向对方面颊划来。这几下看似轻易,实则眼光、身法若一处稍有不到,也断不能如此好整以暇地跃身击敌。这僧人数脚踢出,直似流水行云,袍襟却荡得笔直,始终削向梁九面门。
众人眼见帮主一招间便被逼得连退数步,均知若有拖延,必为此僧所伤。正思一拥上前,从旁相助,谁料那僧人身在空中,忽似陀螺般转了几转,跟着双足交错,向梁九脖颈剪来。这一变诡异至极,却又捷若电闪。梁九被对方僧袍上逸气所拂,双目难睁,急切间哪得躲闪?眼见势难幸免,众人齐声惊呼,往救不及。
便在这时,一物破空飞至,直奔那僧人胯上击来,其速之快,竟不容人转睛。只听“叭”地一声,那物正击在此僧胯上,随即四散飘飞,纷纷落地,原来只是一个雪团。说也奇怪,那僧人一被击中,平平飞出数尺,重重跌倒。
众人见小小一个雪团,居然将人击飞数尺,抛掷之人手劲之强,实是骇世惊俗,皆转身向后望去。只见墙外古树上立了一个少年,满脸的恐慌戒惧。这少年脚踩树枝,身子不住地轻轻悠荡,似乎随时都会从树上坠下,衣袂却缓缓飘起,如风袋般将自己稳稳托在枝头。
众人见他如此年纪,轻功已达借物凭虚之境,都是又惊又羡。突听人群中有人惊呼道:“唉呀,这小子便是那小魔头!不错,是他!是他!”
周四见众人认出自己,正待说明原委,谁料尚未开口,那被他用雪团击倒的假僧突然从地上翻起,说道:“不错,天心让我三人前来,便是怕花子们不服管教,以众欺寡。”又冲周四喊道:“你适才掷那雪团手劲尚可,只是准头太差,若肩肘再压半寸,便能把这花子头的脑壳打碎。你却打到老衲身上,真是胡闹,胡闹!”说着跺了跺脚,假做愤愤地道:“现在你还不下来,帮我教训教训这帮花子!”
这番话直听得周四瞠目结舌,无从辩驳。丐帮众人却当周四是二僧一伙,皆怒骂道:“原来这小魔头早隐在一旁,伺机害人。大伙今日一定要杀了此魔,为岑长老报仇!”呼喝声中,有数人翻墙而出,奔树下冲来。
梁九适才与那假僧动手,心下虽惊,却不信少林真会做出这等恶毒阴险之事,这时见周四颤立枝头,也不由对天心书中所言信了大半,怒喝道:“少林既如此行事,休怪我帮无情。兄弟们只管杀了这小魔头便是。”众人听帮主下令,精神倍增,眨眼之间,已有上百人蹿出墙来,围在树下。另有传功、执法几位长老与数名弟子挺身上前,将二僧围在院中。
周四本可脱逃,只是他无端被诬,心有不甘,微一迟疑,众人已蜂拥出墙,将古树层层围住。他见树下众人目露凶光,个个咬牙切齿,心中懊悔不迭,忙喊道:“我不认得他们,我……我是来向各位报信……”话音未落,数件暗器已从四面八方飞出,密如疾雨一般,呼啸着向他射来。
周四大叫一声,向下疾落,双袖连卷,护住周身,一足猛地向树干踹去。这一踹力贯足跟,强猛异常,直将偌大的一株古树震得轻轻摇撼。树上厚厚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好似雪雾一般,将众人眉眼迷住。众人眼前一乱,皆恐他趁机施出阴毒手段,纷纷向后跃开。周四借着足上一股反弹之力,霍地飞出,如出膛流弹,径向西面数人撞去。
那几人见他来势凶猛,皆惊呼失声。最前面一人单刀尚未劈出,已被撞得平平飞起,砸向身后几人。那几人眼见同伙飞至,忙拿桩站稳,伸手来接。一接之下,立觉脚下打滑,站不稳牢。只听“嗤嗤”声响,几人不约而同地滑出两丈,跌在雪中。
周四撞罢一人,余势不尽,右足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重又旋起,奔南面几名执棍大汉撞去。那几名大汉见他故伎重施,几根木棍同时架在空中,棍头轻轻颤动,尽皆指向周四背心。周四势猛难变,右掌拍向雪中,掌力反弹,倏然升高数尺,轻飘飘跃过棍头,足尖就势下踩,恍恍惚惚向几名大汉头上点去。
那几名大汉皆是传功长老亲传弟子,武功都甚精纯,眼见周四双足蓄力如崩,势如捣柱,膝胯处却幻动不定,意涵劲敛,面色俱是一变,不约而同地倒在雪中,举棍望周四双足上搅去。这一式几人平素习练时已然惯熟,仓促使出,棍法仍是丝毫不乱。只见二人棍头斜指周四两膝,防其猝变;另两人棍身分从两侧横扫周四腰胯,乱其身形;余下一人木棍原本点向周四眉心,搠不逾尺,双臂一拧,木棍竟脱手而出,长蛇般剌向周四咽喉。
周四逢此险境,上窜下落俱已不能,直急得低吼一声,大张其口,硬生生将迎面飞至的棍头咬在口中,跟着摆头舞棍,拚全力向脚下几根木棍扫去。他心下惊急,浑身力道都聚在颈上,一扫之下,竟将几条大汉手中木棍尽数砸断,反力作于棍身,直震得头木牙酥,唇裂血流。
周遭众人观此一幕,无不心惊。只听一人喊道:“大伙结阵,务要杀此魔头!”一语刚罢,众人已展动身形,站住方位,将周四围在圈内。周四见众人大多面目丑陋,心生惧意,本待开口辩解,怎奈口唇痛麻,一时作声不得。
便在这时,只见西北角数名乞丐各从背上取下一个布袋,俯身将地上积雪兜入袋中,恶狠狠望着周四,嘀嘀咕咕,耳语起来。
周四心疑,正待细看,不料东南两面微亮一闪,两件极细微的暗器无声无息地射来。周四虽看不清来物,却知必是袭向头颈,忙低头躲闪。刚一矮身,便觉一物自颈上擦过,悄无声息地射入雪中,其速之快,难以形容。
他惊魂未定,忙向那物落处望去,只见数尺外一小块地上,片刻间积雪全融,赫然露出泥土,不由激凌凌打个冷战:“这暗器融雪销石,恁地歹毒!花子们欲置我于死地,我下手可不能留情了。”
忽见人群中纵出几人,疾风般扑了过来。有二人奔到中途,陡然飞起,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身法怪陋异常,倏然飞至周四头顶。另二人眼见同伴飞出,身向前倾,望雪中仆倒,就势滑出数尺,来在周四脚下。
周四上下兼顾不得,慌乱中刚踢出左足,在身前扫出一圈雪浪,略阻地上二人来势,空中两人手上已有物打出。周四见二物旋转呜咽,形状极是怪异,忙挥袖卷去。孰料来物俱形迹刁钻,突然变了方向,“嗤嗤”两声,划破他右手袍袖,反向他心窝飞来。
周四一惊,身形疾闪,躲过先头一物,运指向后来这物弹去。指尖刚一碰上来物,忽觉肩头一凉,竟莫名其妙地被先前已然躲过的那物划中。与此同时,指尖前这物也划个斜弧,掉头飞回空中一人手中。
这几下虽是间不容发,地上二人却已乘机出手。一人短刀上挑,刺向周四下阴;另一人尖刀猛落,扎向周四足背。二人兵器短小,舞动大是灵便,加之招式阴毒,短巧中犹见惊险。周遭人等见二人出手如风,堪堪已制敌命,齐声鼓喝,均露喜色。空中二人原本势尽下落,这时忽飘身聚在一起,一人伸双掌抵在同伴背后,另一人横掌当胸。合二人之力,自空中向周四压来。众人看出门道,均知周四若出掌来迎,脚下必得坚实,力道方能直达掌上,但如此一来,身下两件兵器便万难躲过,都屏气敛声,欲看这魔头如何施为。
周四身当此时,心头一黯:“我为善念所驱,不想自陷死地!”他心中懊悔,真气竟尔一乱,丹田内一股滞重之气猛地冲入右足经络之中。便在这时,地上那人一件短刃已刺到他下阴。
周四腿间巨痛,心中大骇,不假思索地抬腿向这人胸口踢去。这人早料此招,伸臂斜引,就势下压,欲将周四扳倒在地。岂料周四劲气冲入右足,腿上力道陡然增了数倍,这一压犹似螳臂挡车,非但不能撼其分毫,力道反十足作于己身,呼地腾空飞起,径奔凌空下击的二人撞去。这一撞势若飞弹,劲力大得惊人。那二人尚不及惊呼,已然胸裂骨断,鲜血狂喷。与此同时,地上一人手中尖刀已洞穿周四左足,刀尖刺出,又插入土中数分。
众人见三具尸体自空中软软坠下,血肉模糊,扭作一团,无不色变。数人高声喊道:“刘大哥,快避开那魔头!”地上那人一招得手,却抽刀不出,忽松脱刀柄,昂首道:“你杀了我吧!”语意异常坚决。
周四脚下疼痛难忍,本待挥掌将这人毙于场上,及见他神色凄然,却无半分惧意,心中也自钦佩,说道:“你回去,我不杀你。”左足勉强抬起,足尖一缙崩,尖刀自肉中弹出,落在这人身旁。这人微微一怔,突然拾起尖刀,哀声道:“我兄弟四人效力帮中三十余年,今日你三人已去,我却无力报此血仇,还有何面目独生于世?”刀尖一转,插入胸口,倒地而亡。
众人见状,齐声惊呼,大多顿足捶胸,目中垂泪;少半则高声怒骂,跃跃向前。原来死去的四人乃是帮中极有身份的人物,这四人效力帮中多年,非但劳苦功高,且为人仗义,对下面兄弟极为关怀。梁九升任帮主后,曾数次让几人荣升长老之职,几人却执意不肯,仍只做背袋弟子。如此一来,更为众人所重,私下皆将几人当做长老一般,礼敬有加。今日周四出手连毙三人,致令一人含恨自刎,众人如何能不恨入骨髓,欲啖其肉。
只听人群中一白须老者高声道:“兄弟们都退在一旁,且看这魔头化骨扬灰!”说罢手提一个鼓胀胀的布袋,大步向周四走来。周遭数名弟子也各提布袋,一拥上前。
周四适才见众人收雪入袋。已然生疑,这时戒意更增:“他布袋中装满积雪,便能陡增威力么?这群花子行事古怪,我可得尽早脱身。”正欲寻隙突围,那白须老者已疾纵上前,抡起布袋向周四当头砸来。他布袋中积雪装得甚实,抡出时声势极是惊人,较之宽刀巨杵,犹多了几分威猛,几分诡异。
周四见他舞袋时膂力虽强,招式也不见有何神奇,便欲探其袋内究竟,右掌忽自下而上划个圆弧,轻轻化去袋上一股横猛之力,掌心含虚,五指在袋上一勾,一块布片已应手而落。这一下浅尝辄止,看似蜻蜓点水,实则五根指头轻巧绵软,力道无一不虚,全凭指尖暗柔黏活之力将布片吸下,劲力拿捏之妙,几近无迹可寻。
那白须老者见布片飘落,面上一喜,喊道:“这魔头手上已中剧毒,大伙不必忌惮!”言罢飘身退开,手中雪袋脱手而出,奔周四迎头砸来。周四闻言一惊:“他袋中原来装有毒物,幸亏我适才仔细,不曾运指抓实。”眼见雪袋飞至,忙侧身闪在一边。那雪袋落地,袋中散出黑色雪屑。只片刻光景,便将周遭数尺内的白雪染做墨色。
周四虽知袋中有毒,却不料毒性致此,心想:“那数人各拿雪袋,一会若觉察我并未中毒,必会使出更辣的手段。这雪屑飘在空中,防不胜防,我可无法应付。”言念及此,身子颤抖起来。
那白须老者见周四并不跌倒,高声道:“这魔头内力了得,毒性一时发作不得,大伙将雪袋掷在空中,将此魔化作血水。”话音刚落,数名弟子已应声掷出雪袋。十数个雪袋破空飞来,及至周四头顶,忽撞击破裂,袋中雪屑纷纷落下,犹如漫天布下一张黑网,将周四兜头罩住。
周四知闪躲不过,长叹一声,只得闭目等死。忽觉腰间一紧,身子霍地飞出,落足之处,已在数丈之外。睁眼看时,只见那两个假冒的僧人不知何时已跃出墙来,一僧手握一条长索,正笑吟吟望着自己。梁九及数位长老却个个气急败坏,神情狼狈,显是适才与两僧相斗,并未占得上风。
只听那执索的假僧尖声道:“我少林还要靠他收伏魔教,花子们要下毒手将他杀了,岂不坏了大事?”又冲周四温声道:“你暂回寺去,这有祖师爷帮你招呼。”说话间长索自地上卷起,便似活了一般,将周四左近几人扫倒在地。
周四虽不明二人用意,却已无暇多想,慌乱之下,直如飞鸟惊弓,向西窜逃。他立身之地已在人群之外,这一发足狂奔,立时冲出数丈。众人惊呼欲追,那两个假僧展动身形,将众人阻住。
周四一口气奔出里许,耳听身后喊声渐弱,心下稍安。他左足伤得不轻,只恐群丐随后追来,当下弃了大道,径奔一处密林窜来。待到密林深处,这才放慢脚步,低头察看左足伤处。刚一俯身,便听来路上传来一串清啸,啸声高亢轻亮,传出数里,显见发啸之人内力极是雄浑。
周四心头一震:“难道丐帮中尚有这等好手,竟穷追而来?”正欲忍痛疾行,不想刚一迈步,迎面几株树后忽转出一人,笑嘻嘻拦住去路。
周四见这人正是先前最早现身,与显长老偷袭少林二僧之人,脸上登现惧色。那人笑望周四,撇嘴道:“我只道老大急急作啸,是让我截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成想只是一个小猴崽子。”说着向周四脖颈抓来。这一抓虽是漫不经心,五根指头却暗分奇正,掌心微微收敛,只待一抓不中,便即吐出掌力,猝然摧敌。
周四见对方手掌抓落,肩窝处略有散涣滞涩,心中暗喜:“这人武功极高,难得如此托大。”他艺成后数历恶战,眼光甚毒,伸左掌向那人肩窝抓去。那人料不到这少年出手如此刁钻,一怔之下,不及躲闪,也是他自负内力了得,未将周四视做劲敌,急切间吸气一口,真气倏然贯注肩头,欲借此震开来掌。这一招若对方内力远逊于己,原亦可行,却不知周四内力之强,天下实无几人可出其右。这人数十年前虽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但说到功力之醇,较周四终是逊了一筹。周四五指抓落,登时似钢钩一般,将这人肩头几处大穴扣住,指力透入经脉,恰与上行的真气撞个正着。两强相抵,势弱则溃。那人只觉一股热流疾疾窜回丹田,全身大震,一口鲜血险些冲到嘴边。
周四一招得手,只恐这人腿上猝施杀招,抬腿点向他“风市”、“阳关”两穴。那人上身虽被制住,双腿尚能自如,右足骤起,踢向周四下阴,与此同时,摆头向周四撞来。周四大惊,侧身疾闪,不料那人腿法诡谲多端,倏然一折,足尖仍点在周四小腹之上。周四腹内倒海翻江,真气散乱,五指不觉用上全力。那人大叫一声,颓然坐倒,肩上经络尽被周四指力震断。周四见其坐倒,不敢稍怠,右掌挥出,正欲将其毙于掌下,忽觉背后风声有异,一股气流涌来,背心处隐隐发麻。
这一变太过突兀,周四一惊之下,疾向前扑,身子尚未着地,一条长索已自他头上掠过,笔直地插入雪中。这长索虽是精钢打制,终是柔软之物,来人竟将它前端打入土中数分,这份运柔成刚的功夫,实已到极深之境。周四看在眼中,暗暗叫苦:“这二人一到,我可斗他们不过了。”心下着慌,好在手足不乱,向左滚开丈余,身子一弹,便即站起,全无半点仓促之象。
那两个假僧见他弹起时衣袂勾带连环,周身要害尽被护得严严实实,均露出喜色,似看到了久觅的珍宝一般。周四见二人神情古怪,心中生疑:“他二人居心叵测,莫非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却听一僧尖声道:“三弟坐着不动,不是吃了亏吧?”这人阴阳怪气,言下非但全无体念,反露出幸灾乐祸之意。
那人被周四所伤,支撑着想要站起,挣扎两下,又瘫在雪中,懊丧道:“这小子是魔教中人,内力强……强得很。我一时……疏忽,教他废了一条膀子,一口真气也……也淤在……”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急喘起来。
一僧淡淡道:“什么魔教中人?这小子便是那个少林弃徒,主人日夜想杀之人!”那人在地上急喘不止,听了这话,颤声道:“他……他便是习了周应扬那厮魔经的少年?”随即恍然道:“不会错!不会错!除了那魔经上的内劲,天下哪还会有这等悍猛的功力!”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涌上一丝血色,目中是贪婪之意。少刻,忽又摇头道:“不对!他内力虽强,却与主人所习并非一路,其中似还混有少林派的内功。若以高下论,比主人更逊了不止一筹。”
周四听几人数次提到“主人”二字,心道:“这几人论及武功,无不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听来还只是他人厮役。那这主人该是何等人物?”只听一僧沉声道:“据闻周应扬当年曾偷习了‘易筋经’,这小子有少林派内功,便更不会错。此时他虽习了心经,毕竟尚未到登峰造极之境。你我兄弟不乘机将他制住,再过几年,那可望尘莫及了。”
另一人也笑道:“大哥所言不错。咱兄弟三人今日若从他这里得了心经,此后苦练数年,便主人也未必是我三人对手。”那受伤之人听得血涌脉张,深恐二人将心经据为己有,忙道:“二位兄长说得是。我三人若合练心经,江湖上还有谁可匹敌?主人蜗居不出,一时也不知咱兄弟所为,便算知道,咱三……个……也不……惧他!”他说到后一句时口气虽硬,声音却颤抖起来。另两人听他语含怯意,脸色也都变了变,显是对所提之人极为忌惮。
三人沉默良久,方听一人道:“我三人击掌为誓,今日若得了心经,便立刻动身去西域。若有人将此事透露给中原武林,都必遭天打雷殛!”另两人忙道:“此事关系身家性命,大哥自管放心。”三人说罢,各露惶恐之状,环顾四周,似深怕有人从旁窥得其秘。
周四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明将自己视若囊中之物,不怒反惊:“他三人击掌为誓,看来只待从我口中逼出心经,便要杀人灭口。我此时脚上有伤,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他三人中虽有一人伤重不起,但余下二人却足以取我性命。”一时惊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
正这时,那两个假僧已迈步上前,一左一右将周四夹在当中。二人均知周四武功之强,犹在自己之上,自不敢贸然轻动,各揣心腹之事,只盼同伴先行出手。周四见二人凝立不动,曲膝垂手,式中皆伏极厉害的杀招,先自怯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这一退之中布下几式凌厉的后招,章法虽是不乱,膝胯两处却不免露出重拙之象。那二人是何等眼光,见此破绽,同时出手。一人长索疾扫,卷向周四左足;另一人双掌微错,呼地一声,右掌拍向周四心口,掌风袭来,竟带着一股阴寒之意,穿肌透骨,犹胜冰雪。
周四见二人猝然发难,身手之快,招术之精,皆生平仅见,忙飞起左足,踢向索头,跟着疾撩左掌,望来掌上迎去。那人一掌击至,眼见周四立掌来迎,掌上罡气罩若铜墙,沉实至极,忙沉肘变招,手掌顺势下压数寸。不料周四应变奇快,紧随其动。二人两只手掌眨眼间幻动数下,周四左掌始终与他来掌对个正着,不露空隙。那人进势不得,急忙抽身退开,想是料无胜算,不欲与周四硬对一掌。
二人电光石火般攻了几招,虽是间不容发,但周四心神已分,左足便被另一人长索缠住。长索触体,立时收紧,待周四惊觉,那执索的假僧已霍地飞起,向东首一株粗树的横枝扑去,欲跃过横枝,将周四吊在空中。周四大急,猛地抓住长索,奋力后拽。那执索僧飞在空中,遽然受阻,突然折个筋斗,双足倒勾在横枝之上,手上轻轻一抖,长索脱手飞出,转头向周四打来。周四拽住长索,本已用上全力,长索飞回,贯注了他自家的力道,直似一条蓄势的长蛇,倏忽间已至身前。周四大叫一声,骤然向旁拧腰展身,一股横猛力道作于索身,长索忽地转了方向,奔侧面一棵松树扫去,“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杆被这一扫之力折为两段,长索余势不尽,仍向前滑出两丈,缠在一棵树上。
二僧见他这等威势,也不觉骇然失色,一怔之下,周四已脱开长索,傲立一旁。三人斗罢几招,虽未分出胜负,于各自武功均已了然。二僧初时对周四尚有轻视之意,这时不由收敛此念,暗想:“这少年如此年纪,已是这般了得,再过十年,我等在他面前与沙砾何异?难怪主人常言此子不除,后必成患,看来今日若纵其远去,日后主人也未必能将他降住。”二人一般心思,越想越怕,二番上前都加了十分小心,脚下缓慢沉实,每走出一步,地上便现出数寸深的足印,显是劲力贯注全身,只待一触之下,便做雷霆之击。
周四见二人缓步上前,口中只吸不吐,势若弦上利箭,心下暗惊,双足微错,足踵就势一拧,身子向旁滑开几尺。那二人身形微晃,各向前疾掠数尺,便似有人在背后推着一般,也不见手足如何动作,又将周四挤在当中。二人这一掠动作极快,猝然稳住身形,依旧定若钟鼎,毫无匆忙之象。周四强敌在侧,知久持必为所乘,倏然出手,向一僧肩头打去。此僧站立不动,抬手格挡,双臂穿花般使出短打小巧招术,顷刻间与周四过了数招。二人近在咫尺,武艺俱精,这一遭贴身相搏,实是惊险万分。另一僧乘机上前,运指如风,向周四全身大穴点来。
周四与一僧险斗,本已眼花缭乱,穷于应付,另一僧从旁偷袭,指法神出鬼没,更令其无从招架。那僧人指上阴风飕飕,有两指已点在周四背上,不知为何,竟然一触即收,指力并不吐放。饶是如此,仍弄得周四背生寒意,牙齿打颤。一僧见状,喊道:“大哥,怎不将他点倒?”另一僧沉声道:“他内功太强,我指力不敢深透!”说着手指斜斜伸出,将及周四身子时,指尖忽向上勾,又点在周四腰间。只听这人“唉哟”一声道:“他身上纯阳之气太盛,我……我这阴寒指可……伤……伤他不得。”另一僧将信将疑,无奈周四手足连施,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开口不得。
周四连中三指,阴寒之气渐渐渗入经脉,心中如何不惊:“这人指上分明未用全力,却如何出言骗其同伙?难道他用这话先将我稳住,一会儿要猝下杀手么?”他与二人勉强应付数招,已知合二人之力,自己实非其敌,之所以尚未被伏,实因一僧暗怀叵测,未出全力之故。想到这一战终不免力孤被擒,猛地把心一横:“我便豁出性命,也要毙了一人,总不能让他等轻易得手!”此念一生,惧意尽去,飞身而起,向迎面这僧扑来,双掌当胸推出,掌力霎时笼罩丈许方圆。他一身功力何等雄强,此时急怒而发,更是惊人。那僧人别说偏头相让,便是纵身疾跃,也决避不过这势若惊涛的一击,非得伸手抵挡,硬碰硬地对掌,方能拆解。
另一僧见周四飞身而起,左肋下露出老大一处破绽,心中大喜,正待出掌相击,略一迟疑,却又收掌不动。原来他早有独吞“心经”之意,这时见二人已呈两败之局,便不愿从旁出手,坐失渔人之利。先时为周四所伤的那人见状,急道:“大哥,你怎……怎不救二哥……”话音未落,只听“波”的一声轻响,周四一双手掌已实实抵在那僧人掌上。二人手掌相碰,周四微微向上荡了半尺,就此悬在空中不动,衣袂似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紧紧箍在身上,显是周身劲力齐敛入臂,余处不剩分毫。那僧人双手托住周四,一件宽大的僧袍渐渐鼓胀开来,只片刻光景,双足已陷入雪中半尺多深。蓦地里僧袍由胸前碎裂,一口鲜血随即喷出。与此同时,周四也向后连翻了几个筋斗,踉跄着跌坐雪中。他适才与那僧对掌,虽小胜对方一筹,脏腑也被对方数十年深厚的内功所伤。那僧鲜血狂喷,伤得虽重,却就此将体内淤滞之气吐出大半,较之周四气冲经络,窜胀不出,实是更易恢复。
周四坐在雪中,眼见另一僧气定神闲,望向自己,心中一黯:“他不救同伙,原来只待此刻。我便无伤,胜之亦难,现下只有束手就擒了。”他虽知必然无幸,却不愿在此僧面前示弱,挣扎而起,怒目而视。那僧人见他仍能站起,也甚钦佩,眼珠转了一转,忽道:“我兄弟三人被你伤了两个,我一人不是你对手。你走吧!”周四心道:“他现在擒我易如反掌,怎还说敌我不过?”他不知此人居心何在,哪敢贸然轻动?那僧人见他犹豫,怒声道:“我适才搠你三指,虽被你内力伤了手上经脉,但你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又何惧!”言下竟有虽伤不辱,誓死抗强之意。
地上二人闻言,齐声喊道:“大哥,你怎……”话到嘴边,忽然明白了此人用心,一时懊悔不迭,却又不敢作声,显是怕此人生了歹心,将自己杀了灭口。
周四身当此时,已知那人用意,纵身向西面密林奔去。他虽知那人必会随后跟来,仍存了几分侥幸。这一遭发足狂奔,势若疾风,连脚上伤痛也顾及不得。待奔出里许,回望那人并未追来,心中生疑:“我内伤外伤都是不轻,便拚命奔跑,也不能甩开此人,为何他竟不追来?”他脏腑被震,全靠心经中极高明的调息之法抑住一口真气不乱,一路狂奔后心浮气躁,又见强敌不曾赶至,心神不免稍懈。这一来气血窜乱难调,立时冲顶上来,“哇”地一声,热血狂喷。
忽听身侧有人哈哈笑道:“我只道你尚有余勇,不想也只是强弩之末。这可高估了你。”周四见来人正是假意纵己脱逃的那僧,一口血跟着又喷了出来。那人再无顾忌,迈步上前,伸指向周四“大椎穴”点来。周四浑身无力,只得向前扑倒,那人一指点在“大椎穴”旁的“身柱穴”上。这一指用上真力,与适才三指大是不同,指力入穴,立时流入督脉之中,一股极阴寒的劲力也随即附在其内。督脉乃人身主经,气血循行必经之所。饶是周四内力深厚,也不觉闷哼一声,卧伏在地。
那人恐周四别有一功,冲穴反击,又封了他背后十余处穴道,跟着左足点出,将周四腿上几处穴道闭住,这才定下心来,微微喘息。周四全身十余处穴道被封,四肢僵硬如木,哪还能动得分毫?暗暗叫苦道:“此时我落入其手,只有任其宰割。一会儿他若知心经不在我手,盛怒之下,必要杀我泄愤。”正思间,那人忽将他提起,快步向西奔去。
周四命操人手,无计可施,只得听天由命。及见那人行若飘风,脚下也不见如何用力,身子便向前荡出,身法诡异之极,更是泄气:“这人轻功高我一筹,武功也不见得弱于我。我今日落在他手,也不算丢了木先生脸面。”一想到木逢秋等人,心中又是一酸:“这世上只有木先生、萧老伯、叶凌烟几人才真正将我放在心中。我当初为了一个女人,竟置他们于不顾,也不知多让他们伤心?日后我若遇上他们,一定要与他们常在一起,再不分开。”想到或许再也不能与几人见面,内心百感交集,几欲垂泪。
那人向西疾行,一口气走出四五十里,忽向西南打个转折,奔不远处一座山岭走去。工夫不大,行到山脚下。
这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极茂密。那人盘坡转径,似对此处甚是熟悉。约过了一盏茶光景,来在半山腰的一片枯木丛中。那人伸手拨开枯枝,向前又行不远,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显露出来。那人提了周四走入洞内,在四下摸了一摸,似找到了什么东西,“嗤”地一声,划着火镰,将洞中照亮。周四借着光亮看去,见一块石头上早放了一个油灯,不远处还铺了一些枯草,心道:“这里莫非有人住过?”
那人点亮油灯,望了望四壁,叹口气道:“人若寄人篱下,还不如住这黑洞草穴。”转回身来,向周四道:“你得天下至宝,却不知珍爱,孰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对它梦寐以求,欲图一逞?”
周四知其所指,忙道:“那‘心经’不在我身上。”那人并不惊诧,说道:“我知道不在你身上。那宝典早被他独占多年了。”周四疑道:“你说的是谁?”那人冷笑道:“自名参修悟道,实欲独霸江湖。”说到这里,目中露出狠毒之意,突然厉声道:“你快将经中心法说与我听,不然可要吃苦头!”
周四见他一脸凶恶之相,心中发慌,吞吞吐吐道:“我……我内功是……周老伯硬输给我的。什么心法,我可不会。”那人笑了一声道:“你这话只骗得了三岁顽童,邱某怎会相信!”伸掌抵在周四小腹上,微一运力,将一股寒气逼入周四丹田。
周四内伤本重,这一股寒气刚一冲入,好似万把钢刀剖心剜腹,直疼得他忍熬不住,大声呻吟起来。那人狞笑道:“这点小痛都吃不消,一会儿怎受得了我透骨吸髓的‘寒阴缠丝掌’?”周四闻言,心中更慌,暗道:“我只胡乱说上一气,在里面搞得乱七八糟,让他费心去想,也胜过这般受罪。”
那人见他目光闪烁,恶狠狠道:“你若使心计骗我,可别怪我出手狠毒!”周四嗫嚅道:“那心经博大精深,我也只略略知晓。你此刻要问,我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人听他口头松动,喜道:“你只拣最纲要处说。”
周四微微点头,心中却想:“我内脏受创,一时绝难解开被封的数处穴道,便是解开,也斗他不过。看来只得与他周旋,寻机脱困了。”他虽生此念,却知逃生终属渺茫,不知不觉中,眉头紧紧皱起。
那人只道他正思心经中的纲要,便不出言打扰。周四沉吟片刻,想不出什么诳骗之辞,又不敢拖延太久,只得信口道:“经中说,行气之时,须气沉丹田,神意贯注。除此……”那人听这一句甚是平常,问道:“除此怎样?”周四苦思半天,摇头道:“除此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了。”那人知其未吐实言,怒骂道:“你将邱某当做何人?《内经》云‘精神内守’,孟子谓‘不动心’,孔圣曰‘静而后定’。这等粗浅道理,天下腐儒皆知,又怎会是‘心经’的精髓?”
周四听他言及孔孟,说得头头是道,知瞒其不过,忙道:“还说行气时纯任自然,毫不着力,这个……”那人不待他说完,突然抓住他衣襟道:“孟子曰:‘持其志而暴其气,蹶者趋者则动其气’。这等松肌畅肤,坠肉敛意的小把戏,又怎会是心经所云?”说罢掌力便欲吐出。周四大骇,颤声道:“还说要虚领顶劲,提肛吊顶。”那人喝道:“这是《拳经》中的头如泰山压顶,领如高着浮云之意。小畜生还敢骗我!”
周四被他揪住,浑身散若脱骨,喊道:“木先生还说‘至人之息也以踵……以踵……”那人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这也是《内经》中言,怎会是什么狗屁木先生说的!”周四被打得晕头转向,脱口道:“还说呼吸精气,独立守神,气机通透,毛孔全张,上下通调,鸟飞鱼跃。”
那人听这一句大有门道,“咦”了一声道:“这是何意?”周四见他面色稍缓,吐了口气道:“是说行功之时,须恬淡虚无,精神内守,无思无虑,真气流行方能随意往复。”那人点头道:“那是取儒家诚意正心,精一执中之意。虽是不差,却仍不是心经的精义。你快将经中至法说与我听!”周四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连连摇头道:“我周老伯常对我说:经本无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无法不容。为何你们一定要求什么心法呢?”
那人蹙眉道:“周应扬功入神化,行止俱可超然于法而不愈矩。常人却须依法而行,方能臻此妙境。”周四道:“这么说,你见过我周老伯了?”那人仰叹道:“世之奇才,一代武魁!其人虽死,声名犹震江湖。世人多以为他是靠了那部经书才威慑天下,我看倒是凭了他的天赋才智,方使那经书显赫于江湖。”周四听了,心中一动:“他这话说得倒是不差。我与周老伯在洞中时,周老伯便常说经中之法虽妙,却易导人入瓮,流于虚幻。若无大智大慧,勇于变通求新,实是习之无益。还说此经若真的传入江湖,能真正悟透其中消生滋长、阴阳混成之道的,天下实也没有几人。”心念及此,倒也佩服这人慧眼有识。
那人仰头冥思,继而回过神来,又道:“周应扬天纵之才,所思出人意表,其功法之最高深处,必与其性相合,旁人是学不来的。你只将经中所载的原文说出来便是。”周四趁他说话,暗暗调息冲穴,只觉十余处被封的穴道,便似冻住了一般,真气撞到,又被弹了回来,反复数次,连丹田内一股仅剩的热流也被激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身上打起冷颤。
那人见状,冷笑道:“你若再运气冲穴,一会寒气攻入心脉,可谁也救不了你。你只须说出原文,我便解开你穴道。”周四如坠冰窑,浑身栗抖,颤声道:“我……我几年前听周老伯说过,这……这时哪会记得?”那人也不恼火,说道:“你能记起多少,便说多少。”周四牙关紧咬,强忍寒意道:“我……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实则他天性聪慧,悟性不在周应扬之下,对所习之法自是只求其髓,至于载道的文字,倒不甚关心;加之周应扬刻意教其求质变通,故只将经中真意诠释于他。周四已得其中三味,但若让他讲授,倒真是不能。这便如村童善笛而不知音律,石匠善刻而不知其文一般。
那人只当他有意相瞒,怒气陡生,抓住周四左足,一股寒气透入他“涌泉穴”中。“涌泉穴”位在足心,最是敏感,那人劲气一入,周四全身大颤,顿觉腹内似塞满了带刺的小球,舌头也恍惚短了一截。他为人虽甚硬朗,也不由大声哀号,连呼罢手。那人撤回手掌道:“快说经文,否则更有辣手等你!”周四心惊胆战,一时口不择言,脱口道:“我周老……老伯说,行气时……须牢记恭、慎、意、切、和五要。恭则神不散,慎如临深渊,假借无穷意,精满浑圆身,虚无求实切,不失中和均。”这五句话虽非“心经”中所言,却正是周应场一生参修妙悟的心得,周应扬当初不求周四记住经文,却嘱其务要记住这行功“五要”.
那人只听头两句,心头已是一震。他武学造诣原本极高,如何能不知其中精深所在?忙颤声道:“你再从头说一遍。”周四无奈,只得又说一回。
那人虽将这几句牢牢记住,却不明其意,想了半天,终是不解,皱眉道:“你说这几句究是何意?”周四见自己吐出真言,这人反倒不明就理,心中一动:“这人虽是有识,毕竟天分不够。看来我只要随便说上几句诀要,便能迫其长考,拖延时间。”他虽不知如此拖延能否助己脱困,却想拖得一刻便算一刻。主意已定,摇头道:“我只听周老伯这么说,到底何意,我也不知。”
那人欲待再问,终觉自己如此身份,却求教于一个少年,有失脸面,当下坐在一旁,默默想了起来。周四乘其分神,忙聚气于腹,缓缓将手心、足心、身心之气用意吸入丹田。这一来五心归一,气盈于中,自觉劲力又生,随即领气上行,导入督脉,欲借此冲开背上被封的穴道。便在这时,那人却霍地站起,高声道:“恭则神不散。好,好!这个‘恭’字说得妙极!周应扬确是高明。”周四正引气上行,闻言一惊,真气窜入下体,两条腿如瘫似断,僵麻无觉。
那人不知他正逢凶险,兀自道:“第一句虽是精妙,毕竟尚可解之,这‘慎如临深渊’却实是匪夷所思。按说前句言恭,后句言慎,似是一理,可思之再三,又觉全然迥异。”他故意高声,欲引周四诠释,却不知周四真气岔乱,心急如焚,他所说言语,竟是半句也未听到。那人又自言自语几句,见周四仍是呆若木鸡,心生狐疑,走上前道:“这慎如临深渊一句,可是你胡乱加上的?”周四心乱如麻,也忘了害怕,大声道:“你悟不出道理,便当别人胡说么!我看便是把心经给你,你也练之不成。”
那人勃然大怒,右掌挥出,向周四头上击来。周四见这一掌劲力十足,自知必死,当下闭上双目,引颈就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