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两艘三层大船和七八艘中小船只组成的船队,在八月十五日亥初时分,泊入了瓜洲渡口。次日一早,船队会从扬州转入运河北上。大船上结着极为显眼的陈、李二姓灯笼,点出这前面一艘是陈家迎娶的船只,后面的,是李家送亲的船只。另有各色喜庆花灯,挤挤挨挨地饰满了一层层绘舷、一扇扇雕窗。
灯光在粼粼波光上流转,铲碎了江心那一轮欲盈还缺的明月。
而岸上码头,扬州当地的江湖帮派,富商大户甚至是官府中人的车马轿舆已是排出半里长,伙夫长随们聚成一堆小声议论着这江湖上近来的诸般趣事,卖茶水糕点的小贩们,已是如逐臭之蝇般赶了过来。
近日来因为李家内乱,江湖风波甚多,这码头颇显萧条,如今更是只泊着这一支结亲的船队,因而此刻的喧闹惹出的便是一派病态的繁华。李家的家奴封锁了离岸十丈之地,连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们,也只能在彩棚下嗑牙,直到船上相请,才可上去。
这时便有个长随举着灯下船来,一面恭送着“威武会余当家”、“春山会馆朱爷”、“昌广商会胡爷”,一面扯着调门叫道:“公子恭请‘激流船队的吴爷’、‘落叶织坊柯娘子’……‘逐潮馆沈爷’上船!”
最后一声让那坐在棚中许久不发一言的老人受惊似的跳站起来,哑着嗓子应了。
他非同一般的嗓音引得四下里的人们投以同情的目光,逐潮馆主被卷进李家内斗,险死还生的事,他们都微有所闻。
按规矩,随从们全都留下,他一人跟在前几位被请的贵客后面,步履蹒跚着踏上跳板。
船边上站着的一个小家奴见了,赶紧抢过来扶了他一把:“沈爷当心!”
却又在他耳边极快补了一句:“鹰爷当心!”
这第二句“鹰”字说得极含糊,外人听来,便如连说了两句“沈爷当心”。
猎天鹰心头狂跳了下,只因为他本就做出颤颤巍巍的神态,才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侧过头来,看到那小家奴的双眸,眨动间流转出一种沉着的神态,骤然唤起了他的记忆。
“饮冰。”他用眼光唤了这一声。
她垂下眼退回了船舷。
猎天鹰不敢多看她,抬起头,前面主舱室门扇洞开,灯火通明。锦衣的公子笑容盈盈,正与身边的客人谈笑风生。在他身后,围起一道绣满“喜”字的屏风。彩灯的光芒照得堂中人人须发可见,屏风之后,却隐没在一片混沌中,只隐隐绰绰地映出个高髻广袖的影子。
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是你吗?
虽然刚刚被提醒过,猎天鹰还是忍不住凝神看着那屏风。眼前不住地闪过她的容色,却发觉竟不比此时投在屏风上的影子清晰多少。
来之前,沈礁叹着气道:“你非去不可?”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何苦!”沈礁被捏碎的喉咙,说出的话嘶哑不清,“这一去,兴许就送了性命,值得么?”
猎天鹰苦涩地笑,他没有回答,只在心里道:“这是孽缘……岂容得你去分辨值得不值得么?”
那日一别之后,猎天鹰颇有就此远去,再不见她的念头。然而只转悠到日落,脚步竟不自觉地,带着身子回到了那道清泉边,便如同有一根索子在身上越缠越紧,再也不能松开。
他沉甸甸地坐了下去,坐到天色黑透,才勉强拾了柴火,从水中捞了一尾鱼上来。鱼汤沸腾起,想起曾有双眼眸,在火光的那一边凝视着自己,心中便是一阵阵的焦灼。
如此过了一日、二日、三日……
到了第六日,当天色重又泛白时。他站起身来,发现他坐过的地方,一片深浓的青黄色,而举目望去,漫野都蒙着层莹莹白翳。
竟然降霜了。
猎天鹰揉着自己的面颊和头发,满手都是霜花,他骤觉世事如此寒冷而荒凉,心中便起了个不顾一切的念头。
“我总要去问她一句!”
问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
可笑,他几乎都能想象出来李歆慈会怎样地掠过他一眼,不屑一答;或是说:“许多事情,你我都一清二楚,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么?”
或许他能问:“那一夜,你到底想在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或许李歆慈只是被人性中深藏着的欲望征服,在某个不为人见的地方放纵自己,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挣扎在其中,无力抗拒?
“你心里,终究有没有过我?”
这也是一句废话。她心中必然是有的,然而也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东西。她选择了嫁去陈家,孰轻孰重,早已分明。
或许他其实什么都不想问,只想这么闯进去,当着千千万万人的面道:“李歆慈已是我的妻子!”便拉了她离去,不管她有多羞恼气恨,也决不放手。
便是这一刻,猎天鹰已踏上李家的送亲船,与那屏风后的人影相距不过几步之遥,他却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此时见她的贴身婢女行迹诡异,他不由想到——难道她是被迫的?这种情形其实并非不可能,以李歆慈的傲性,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了弟弟加诸于她身上的背叛与伤害,这么若无其事地履行婚约,也说不过去。
然而他却很少放任自己这么去想,他怕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然而饮冰的现身,却让一切都清楚了起来。
江上泛着腥气的风一阵一阵往他身上卷拂,身畔与足下,是翻卷无常的浮光掠影,他多日来本是焦躁无比,此时站在门前,却骤地心静如水。
“沈爷,如今身子可好?”李歆严很是破例地迎了下来。
猎天鹰步伐蹒跚地打躬作揖,哑着嗓子道:“有劳……公子,动问了,老朽还将就。”
“免礼免礼,还不快给沈爷看茶!”李歆严催促着家奴扶了猎天鹰坐下,一面道,“家母很是想念你那两个孙儿呢!”
猎天鹰又站起来:“改日定带了去给夫人请安……”
一一见礼过,恭维过,打趣过后,眼见这一拨客人,便要告辞了。
猎天鹰正深吸了口气,却有人在他的前面开了口。
吴啸子骤然站出来,向李歆严深深地鞠了个躬,却又转向凝视着那面屏风道:“想大小姐这一去,只怕再难得见上一面了,我江湖粗人,不懂多少礼仪,只想再见大小姐一面,听大小姐说一句话,便是心满意足了!”
想必提起这要求的并不在少数,李歆严似乎为难了片刻,才道:“家姐如今按理万不该与外人相见的……只是,各位的孝敬之心,也不由得我不成全。这样吧,你若有所问,家姐在屏风后以纸笔作答,你便也该放心了。”
吴啸子也知道不可强求,便揖道:“多谢公子。”
他便到屏风前跪下,大声道:“大小姐,我吴啸子本只是个混混儿,性命是你救的,父母是你葬的,如今身有的一切,无不是你成全的。我头可断血可流,只是容不得大小姐有半点委屈,此心昭昭,天日可表!求大小姐给个指点!”
言罢响亮地磕下头去。
猎天鹰心上一紧,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李歆慈绝非心甘情愿出嫁。
他目光再扫掠过,李家叔爷们的神情,都有些微的紧张。唯有李歆严却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俊秀的眉峰微挑着,一股端凝的气势溢动着,如龙翔鹰振般有种不能被压制的决绝。
与从前隔着妹子的帘子所见的那人,竟已全然不能印合在一起了。
就在他微微出神之时,那屏风后,沙沙作响,端坐着的人似乎是蘸墨着纸伏案写了些什么。不一会儿走出来个圆脸秀长眉眼的女子,皇陵一战时,猎天鹰遥遥见过一眼,认出是那个叫漱雪的丫环。
漱雪捧着只托盘,将一页墨迹淋漓的纸奉到了吴啸子身前。
那纸边缘上,还押着枚碧玉指环。
猎天鹰目力甚好,远远地便瞥见那纸上写着:“家中诸事有托,吾并无挂念。汝家淑儿将笄,赠尔一环,且作添妆之用。吾家自有主人,当诚意待之,必无相负。”
字迹秀丽而气韵铮铮,猎天鹰并没有怎么看过李歆慈的字迹,然而吴啸子一见,却是眼角莹光忽闪,垂下两滴泪来。他哽咽着再磕了个头,将指环小心翼翼地收起,正要起来。
却听得外面一阵散乱的足声,伴着家奴们的喧哗,似乎一群人在叫:“雪姨娘……”
李歆严身子一挺,向漱雪看去,漱雪的面容骤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神色,托盘在她手中翻落,盘底两道寒光一闪,骤然亮出两把薄锐的短剑,一剑便划断了最近的一盏灯的吊索。
这舱室中没有梁柱,灯笼都是用一根线串起绕在托架上的,这一灯失衡,诸灯皆落,“乒乒乓乓”之声四处响起,大堂中一片昏暗。
吴啸子手中的碧玉环骤地掷了出去,一点妖艳的火光闪动着,瞬间便化成了一团在昏暗中灼灼逼人的火团,那光芒笼罩处,本该是李歆严的所在,然而这一刻,爆发出的气浪却只推倒那扇屏风,露出个尖叫的女子来。
不是李歆慈!
“含露?”李歆严气恼地高叫了一声,出现在吴啸子的右侧,一剑切向他的后心。猎天鹰举了身下椅子,往他头上砸去。
李歆严剑术不变,左掌向身后挥拂而去,却骤地“哎哟”了一声。
猎天鹰这一掷暗劲重重,李歆严一个不防,瞬间便吃了亏。
借着那一瞬间的火光,猎天鹰看到吴啸子充满敌意与骇异的神情,猎天鹰从他身边掠过,急速道:“如今我们是友非敌!”
吴啸子还在怔忡间,那外面已是闹得更加厉害,有个女子道:“饮冰,小心!”
这是李歆慈的声音!
猎天鹰顿时顾不得吴啸子,一左一右撞开两个冲上来拦他的人,扯开脸上伪装,便向外奔去。出大堂右拐,是向二层船舱而去的楼梯,无数李家人拥挤在那楼梯上,彼此刀剑相向。他们衣着相类,难分敌友,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高声叫着,似乎想借此而求得一丝安慰。
猎天鹰见人多拥挤,骤地向上一跃,足尖轻快地在两侧悬着的灯笼上点过,再一扬头,便见一道倾倒的风扇,扇后是一地撕扯得稀烂的茜纱帘,漱雪头发蓬乱,只穿着内衣,面色有些委顿,手中执着一柄匕首,与家奴打扮的饮冰斗得甚是激烈。
想必方才饮冰用什么法子将漱雪弄昏,由含露穿了她的衣饰去前面敷衍,并与吴啸子一道牵制李歆严一众,自己却暗自到了这里,想解救李歆慈出来,然而漱雪却提前醒转。
饮冰的武功本应高出漱雪许多,然而她的长剑在这狭小的门廊里却不甚好使,而且她似乎一心只想冲入帘子里,无心与漱雪缠斗。饮冰另一只手上叮当作响,却是一串甚是累赘的钥匙,显然是从漱雪身上拿到的。
猎天鹰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房间里,迎目一道一道森然竖立、在舷下微光中锃锃闪亮的钢柱。这舱室竟是一只囚笼,正中开一扇门,门上挂了把泛着乌金光泽的锁。
一只手紧紧捏着钢柱,中指上玉环般的名门剑依然光泽温润。一双眼睛在这温润的光中凝视着两女,一道道血痕挥洒出来,将她面庞与眼神都划割得零乱不清。
猎天鹰看到被困缚着,如同野兽般处境的心爱女子,怜意与怒意均汹涌澎湃。大吼一声,往前冲去。此时身后有剑袭来,他不回头,连连翻滚,在无数怒叫的头顶翻过,在无数玲珑的彩灯上踏过,那剑却穷追不舍,紧蹑在后。
猎天鹰几旋几翔间,脑子里闪过李歆慈曾经跟他讲述过的那招“因缘无断”,他在剑光往上笼来的一刻,骤地下沉,剑风割破他的外衫,露出内面漆黑的蚕丝,他沉下去,一脚踢向李歆严的太阳穴。
“嗖!”风声凛厉,匕首向猎天鹰的踝上飞来。
见李歆严危急,漱雪将手中匕首向猎天鹰掷来。
饮冰趁此时机,一剑刺入漱雪胸口,漱雪却抱住饮冰,一口咬在了饮冰的手腕,往地上翻去。饮冰死死抓紧的钥匙,就此飞到了屋角。
猎天鹰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不得不收回那一腿,匕首紧贴着他的脚背飞过,某个角落里发出声惨叫,也不知是误伤了谁。
然而这一招失误,李歆严接着便是精准无比的一剑,猎天鹰的腿上顿时破开道口子。
这时双剑凌空而至,含露追了过来,向猎天鹰叫道:“快!快去救小姐!”
猎天鹰不必她叫,早已飞掠到了滚在地上的两女身边。
然而二女正厮打得难解难分,他微微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下手。只这片刻,身后已是一声娇呼,显然含露抵抗不住。猎天鹰一回身,李歆严已势如疯虎般执着长剑当心刺来。
“给!”
饮冰的呼声中,足下锐响伴着震颤,猎天鹰一低头,见饮冰的长剑贴地而来,他一脚反挑,那剑已到手中,再挥出去时,正好架住了李歆严的一剑。
与此同时,饮冰发出一声怪异的嘶叫,似乎是被漱雪咬在脖子上。
双剑相交,两人都用了全力,剑身“咯咯咯”地鸣响着。
不知何时,这走廊整个静下来,响声便在每个人心上厮磨。
两人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这一刻凶险无比,胜负一分,便是生死立决。
就在此时,猎天鹰听到身后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之声。
他听到了“啊”的一声,是许许多多人同时发出的,他还看到了李歆严渐渐瞪圆的眼中绝望的表情。
“名门!”猎天鹰骤然想起来了,李歆慈指上有名门呀,想来李家并没有人知道这是把剑,所以没有收走。
钢门被推开了,猎天鹰听到漱雪一声有气无力的惨叫,还有饮冰的闷哼声。然后仿若幽灵般,李歆慈来到猎天鹰的身畔,臂间冰冷地一环,是她的手指,握了上来。
紧接着名门颤动起来,切向那两柄相交的长剑之间。两剑仿佛坚冰遇火,一震之下,双双断去。
猎天鹰手上一松,肺腑一阵狂颤,然而李歆慈的内力绵绵而来,轻易地将这冲撞抵消了。
李歆严却痛呼一声,弃剑踉跄后退,后面李赤雷和李赤岚一左一右扶住了他。他嘴角微微流血,面上是一派的惨淡,似乎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尽,远不止这流出来的一滴。
“你……”他无比骇异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剑,想问什么,却只再度发出一个字音,“他……”似乎除了这两个字,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歆慈紧紧握着猎天鹰的胳膊,看着他的双眸中盈满了眷恋与爱惜。她在李家无数人的面前,这样亲昵地挽着他,看着他,没有丝毫遮掩。
猎天鹰却感到一丝恐惧,那输入他体内的真气绵绵不绝,他所受的震伤被全然抚慰。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绝望。
她的武功已经恢复,她手中有异宝名门,为什么……
为什么她甘心如野兽一般被困在这里,如此屈辱地去赴那婚礼,不,不是婚礼,是葬送她一生的葬礼!
远远地,水面上传来了躁动,似乎岸上、别的船只上已发觉有异。有个响亮浑厚的嗓音道:“李公子!船上出了事?可需我过来?”
李歆严想提气回话,可是刚一张嘴,却已被李歆慈的声音盖过:“有小乱,但已无碍,不必劳陈总管大驾,请安睡无妨。”
这个声音显然有些出乎对方意料,然而陈总管却也只是略微犹豫,便道:“这便好,请少夫人早些安歇。”
猎天鹰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指着这精制的钢笼,道:“我以为你是被逼的。”
“大小姐!”一片疑惑不安的呼唤声,自吴啸子而始,漫过了那梯道中塞满了的人们。
李歆慈缓缓道:“本来是的。”
她蹲下身,看着奄奄一息的漱雪,漱雪眼中流露着极为恐惧的神情,拼了最后的气力摇动着脑袋。“咀霜死的时候不曾瞑目,你不要像她。”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平了她的双眼,然后扶了饮冰起来,忧郁地望着她道,“不值得,不值得为了我如此拼命。”
饮冰愕然地盯着她,她却又往下走,扶起含露,扶起吴啸子……每扶起一个人,都说:“不值得,不值得如此。”一直到又站在李歆严的面前。
这姐弟俩的目光再度相遇,然而李歆慈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走回到猎天鹰的身前。
猎天鹰拾起地上的断剑,阴沉着道:“就算他是你弟弟,我也不容许他如此对你。”他踏下一步,“你要嫁给谁我或许无可阻挡,然而我要杀了这个人,却也无人能拦我。”
“何必呢?”李歆慈回瞥了李歆严一眼,细不可闻地一叹,“他是为了谁呢?”
猎天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李歆严翻起来的衣袍内,霍然掉出一根红绦子,上面有暗淡的珠光闪动,那繁复之极的花结,便似织着些纠缠不清的世事。
一时思绪也被织成那不可解的一团,他不堪其苦地低号一声,五指紧了松,松了又紧,最终那柄断剑呛啷坠地。
他明白,其实早该明白的……
“四个月以前,我这在瓜洲渡口抓到了私奔而走的弟弟和莺莺,我毁了莺莺的容颜,十多天后,弟弟娶了我为他聘定的女子,在同一天,莺莺跳河自尽。今日,又是这瓜洲渡,又是这么一轮无瑕明月,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因果么?这是……报应么?”
猎天鹰眼中的她渐渐模糊,变成泛着莹莹白光的一团,离他越来越遥远,再用力地伸出手去,也无法抓紧。
猎天鹰想说,我不想再听了,什么都不想了。
然而那声音仿若来自极深的寰宇之上,有种无可挽回的沉静,在这小小船舱中流淌着。
“我自生以来便是李家的长女,受父母长辈千百般爱宠呵护,享有着李家、李家辖下所有江湖中人供奉的一切。父亲死后,我理所当然地维护着这个江湖道……为了这个,我从不曾对任何人施过慈悲,从不曾成全过任何人的幸福,包括我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叔叔……我从未犹豫!然而,我若是放弃,那我过去半生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孽?我手上染满着的鲜血要如何洗去?我肩上背负着的那些罪孽,要怎么还得清?”
李歆慈瑟缩不止,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刀刃刺砍。“若这江湖道是善世,让我继续维系它;若是地狱,这地狱本是我造,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不!”猎天鹰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的身躯终于动起来,冲上去扯着她,“你,你这是什么傻念头……无论你怎么做,过去的事都不可挽回!莺莺不能重活,我的兄弟们也不能重活……除了让你……你和我痛苦一生,还有什么用处?”
李歆慈抱紧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胸壁上怦怦的撞击,她的心跳得如此剧烈。
“上天予我以惩罚,让我与你相识,让我在往后无穷无尽的年月里受着煎熬……然而我还是庆幸那一夜我曾投入你怀中,我这一生……我只在那一刻活过!”
“你,你听说我……”猎天鹰脑子里其实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然而却还是努力地想说点儿什么。
李歆慈吻在他唇上,泪水已是簌簌地沾了他满面。
“这名门留给我吧!”她声音细微,只有猎天鹰一人能听见,“叫我记得我是聂熔之妻,我死的时候要握着它,要记得来世去寻你,续这段前缘!”
他眼前猛地一黑,李歆慈已是挣开他的手,一步踏入笼中。
门在她身后合上,那被剖断的锁振起,又敲击在钢柱上,“哐”一声悠长的颤响,便如洪钟亮磬,余音袅袅,直敲进人心至深处。
所有听到的人,都仿佛在一刹那瞥到了天运的莫测,听到了星辰的陨碎,嗅到了衰亡的异味,生出一股莫名的畏惧。
那个自愿步入囚笼的女子,她披发跣足而坐,紧闭双眼,摒弃了所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