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动的睫毛前一片火烧似的光,额角、腋下、背心、胸口,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汗滴,正一颗颗地渗透了衣裳,渗透了身下的被褥。似乎有个被汗水织成的罩子,如湿透的毛毯一般潮重,紧紧地自头捂到了脚,每一下呼吸,都沉重得仿佛会挣断肋骨。
多少时辰了?多少天了?多少年月了?
她的记忆模糊不清,只反复出现着那一刻,那一轮浑圆的月,悬在远远的天际上,冷冷的辉光投在她的瞳子里,仿佛神祇的眼,没有一丝怜悯。
“莺莺……”
耳边尽是嗡嗡嗡的嘈杂声,很久很久了,似乎是日日里听惯的调笑谑语,弦管悠张。她被妈妈千言万语地哄着出来,目光淡淡一扫,一堂的魂失魄散,下一瞬间,又是一堂的如狼似虎。
那清俊的少年从当中站起身来,仿佛一叶飘萍被风逐出了水面……
“那日与卿一见,便知今生今世不可相忘。”
“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子折磨我?你使了什么妖法,叫我再也不能离开你?”
“我常想我们就这么拥着往下迈一步去,与这人世便再也不相干了……”
“姐姐已为我选定婚期,就在下月。”
“恭喜了恭喜了。”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儿,脸庞叫那成堆的金银晃得发亮,“就没见过哪个姑娘有这等福气,你看这聘礼,这位爷的心实诚呢!”又转了恳切的语气,“我何尝不知道你的痴心,但那李家的门槛,我们这种出身,想进去还不是妄念么?”接下来又带了几分畏缩,“再说了,这是大小姐的意思,这条河上谋生的,哪个不是她手心的一只蚱蜢,怎么拗,胳膊拗得过大腿去么?我的儿,你便是自己要死要活,也好歹顾惜下你妈妈!”
“……我这一去,从此相隔万里,与公子只能梦里寻了。公子且善待新妇,奴家今生行善积福,只盼来生能与公子有缘!”
“不!不!不!”他一把搂紧了她,把她往怀里深深揉去,揉得她胸腔中都生出一股痛意,就仿佛这么紧贴着,就能让血肉相系,终成一体,“我们逃吧!天涯海角,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莺莺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他痉动的脸,他在空中茫然挥动的手,他愤怒的眼神。
她的手指蜷得极紧,指甲尖深深地掐进掌心里去,可那只手已经滑落了,掐得再紧也只掐到自己的血与肉。那些面色阴沉衣着华贵的人们掳走了他。一切都如泡影,只余下留在那里森冷无情的一轮月,照着她,照着她。一团明晃晃的光芒扑了下来。那么凉,凉到骨子里去,连五脏六腑都烧得酥烂。
“看着她,不许她寻死!”
“作孽呀,在这贱货身上费了多少心血,如今却……我是从哪儿招的报应?她要这么害我!”
眼前有影子一晃一晃,那些嗡嗡的声音凝成了妈妈的哽咽。
“事情都这样了,妈妈您就宽宽心吧,过几日大小姐气头过了,将她往那下三烂的寮子里一塞,让她自个儿报应自个儿去!”
“春儿?我如今这样子,她终于得意了。”
又从外面传来叫声:“妈妈,老朱绸庄的人来收钱了。”
妈妈跺跺脚:“你看着她,小心点儿!”
“真闷。”春儿喃喃着,“砰”一股刀子般的风从她脸上刮过。
疼!好疼!
她昏瞢了多少日的眼睛奋力睁开。
“连杯水都没有。”春儿将茶壶往桌上一顿,碎步出了门槛。
莺莺在一阵阵的眩晕中挣起,又滚在地上。腿是软的,两只脚仿佛不存在,面孔上又痛又痒。她抓着梳妆台的台脚慢慢地站起来,骤然间,那面八宝玻璃窗中,便出现一张面孔,肿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片,她惊骇地想张开嘴,便有一条条疮痂裂开,浊红的血和黏稠的脓疾疾地涌淌出来。
莺莺身子一下子变得飘飘忽忽,心神意识都不知去了何处。直到额角的剧痛传来,她才又捡回了一些清醒,爬起来,再度站到那镜子前。在朗朗天光之下,这面孔仿佛恶鬼。
她的目光让镜子边上什么东西刺痛了,那一束被扯断后,又草草系了个结挂起来的胭脂色的丝绦。
镜子里似乎一花,那个脉脉含笑的美人玉指绕丝,勒得指头生疼,将每一个结处打得极紧极紧。
少年噙泪接过这结子,珍而重之地佩在腰带上:“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摘下来。”
她记起来那被拆开的一刻,她死死咬着他的衣裳不放,最终一声丝帛裂响,断端留在了他腰上,她的齿间丝绦撒出来,模糊了整个视野,就仿佛喷吐而出的血沫,连他最后的面容也淹没。
她颤着手过去摘下,将那丝绦一圈一圈地绕在指尖,转过身去。
身后是推开的窗,窗外是正午骄阳下,浑浊死寂的胭脂河。在她踏上窗台的瞬间,脑子里闪过最后的念头。
“大哥,妹子终究没听你的话!你别气……”
这个时辰城中通往西北的道路上不知多少衣冠煌赫之人正匆匆赶路。路的终点,栖霞山的李家大宅里,厨子们正在灶下抹着汗加柴,丫头们在管家的呵斥下摆设碗碟杯盘,乐班子在调弦吊嗓试鼓开锣。满庭院贴满了花巧百出的喜字,而从外地提早来的贵客们,正享用着茶点谈笑风生。在他们看不到的后院里,蓬发跣足的少年长跪不起,他面前是盛妆礼服肃容而立的女子,手中抖开一件大红吉服,劈手掷过去,笼没了他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