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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

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

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

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

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

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

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

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

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

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

我道:『待我掩上了门。

』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

』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

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

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

大堂上烛火点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个汉子。

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

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

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

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

』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

』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

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

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

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

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

这两人走到炕边查看伤者。

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

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

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

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

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

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

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

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

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

』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

』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

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

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

』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

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

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来。

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

我跟在最后。

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

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

』只听得车廉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

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

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

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

那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丝毫不动。

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

』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著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

』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

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

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廉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

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从那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

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那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

』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

』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

』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那敢说出来?”“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乾净的上房。

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

』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

医生,请你别走开。

』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

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

』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

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

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

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

』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

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

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

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

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

不接嘛,那也由你。

』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

我想:『性命要紧。

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

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

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

这一下大多儿可就乐开啦。

那恶鬼拉著大多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

大家管他叫胡大爷。

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

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

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

大多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非叫不可。

后来大多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

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

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

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

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就止住了。

跟著就听得拍门声响。

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

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

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

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

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

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

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著放在桌上。

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

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

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

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

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

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著一点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

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

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

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

我只道一场恶斗一定是难免的了,那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

我和掌柜、多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

』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

』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

』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

我不会怕他的。

』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

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

』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

』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

』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

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

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

』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

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

』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

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

』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盗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

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

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

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

』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

』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

』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

』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却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

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

』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

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子地方。

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

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

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

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

』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

』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那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

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而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

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

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

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

』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

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

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难了。

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

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

』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

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

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

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

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

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

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

我知道没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

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

』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

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

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

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

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

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

就是这么一句话。

』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

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

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

』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

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

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

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

来,我敬你一碗。

』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

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

』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

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

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

』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

』金面佛道:『不错。

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

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

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

』夫人道:『此人好横。

你就该去找他啊。

』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

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

』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

』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

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

』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

你好好照顾他吧。

』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

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

』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

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那里会性命相拚?』”“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

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魑煌ㄍ城氤雒湃ィ惶锵喙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

』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

』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

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

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

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

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

』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

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

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

』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

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

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

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

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

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

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

』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

胡一刀掂了一掂。

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拍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

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

我心中暗暗吃惊。

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

』胡一刀道:『说吧。

』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

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

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

』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

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

进招吧!』”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

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出两百馀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

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

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

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

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

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

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

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

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

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

』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

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

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

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

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

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

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忽听得拍、拍、拍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连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

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

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拍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

』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

』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

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

』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

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

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

』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

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

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

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

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

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

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

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

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

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

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馀人没一个是他对手。

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

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

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

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

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

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

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

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

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

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

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

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

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

』胡一刀道:『那也未必。

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

』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

』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

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

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

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著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

』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视,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

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

』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

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

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

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

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什么古怪物事,身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衫。

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

』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

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

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沈睡。

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

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

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

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

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

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

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

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

』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

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

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吆喝。

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馀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

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

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

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

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

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

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

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

』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

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

』夫人微微一笑。

胡一刀和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

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

』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

』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

』金面佛脸一沉。

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

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

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

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

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

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

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

那么明日活著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

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

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

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

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

』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

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

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题岔开。

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

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

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

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

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沈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

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一两刀。

到得天黑,隔著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

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

』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

』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

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

』胡一刀沈吟不语。

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

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

他的剑法之中,你说那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

』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

』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

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养。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

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

』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

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

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

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

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

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

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

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

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

』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

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较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

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

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

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

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

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

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

』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乾了三碗烧酒。

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

』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著啦。

』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

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