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
大明湖沏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有雾的时候,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梳妆楼就在湖畔,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小的梳枚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梳妆楼已没有了。
梳妆楼旁那—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瓦砾!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水,似乎还在冒着一缕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都可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却没有拉住。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才嗫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位相公商量商量也好。”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来,也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抛在地上用力踩得粉碎。
“连店伙计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而不信任他,反而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还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当然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末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人,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瞪着那店伙计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持,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因为悲痛欲绝,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计当作个人——店伙计,车夫、丫头。……虽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会找他们。
对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凭吊,莫非是和‘金针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沈璧君迟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末愈,武功十成中只剩下的还不到两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始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壮—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头红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矮的一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兵刃,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皱,而且沾着点点污泥水渍,像是已有好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恭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裣衽还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个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不是他,谁知他开口竟是声如洪钟,仿佛将别人都当作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的人两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为“雷电双神”。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转如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绝高。两人雄踞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都还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这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大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雷,震散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大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等是两天前来的。”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经……”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兄弟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渍,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日不眼不休,所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伤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先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二侠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必备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的大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受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说得虽然好像是“再也没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很明显地是说“再也没有别人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闻道:“沈天菊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船上去歇着,再从长计议。”
湖岩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艘船影。
沈璧君跟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
雷满堂忽然道:“在下今年已近六十了,夫人若不嫌冒昧,就由在下携夫人前往如何?”
沈璧君忽然道:“且慢。”
她声音虽弱,但却自有—种威严。
雷满堂不由自主停住了脚,瞪着眼睛,像是觉得很奇怪。
沈璧君咬着嘴唇,慢慢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真的在那船上?”
雷满堂蜡黄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忽道:“夫人莫非信不过我兄弟?”
沈璧君讷讷道:“我……我只是……”
她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对别人不信任,实在是件很无礼的事,若非连遭惨变,她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龙一闪淡淡一笑,道:“夫人身遭惨变,小心谨慎些,也本是应该的,何况,夫人从来就不认得我兄弟俩。”
他这几句话说虽客气,话中却已有刺。
沈璧君红着脸,叹道:“我……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的伤重不重?是否可以说话?”
雷满堂沉着脸,道:“既然还未死,怎会不能开口说话?”
龙一闪叹道:“沈四侠两天来一直未曾合过眼,也一直未曾闭过眼,他嘴里一直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谁的名字?”
龙一闪道:“自然是那凶手的名字。”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字字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那么轻、那么慢,但语声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那店伙听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雷满堂冷冷道:“夫人既不信任我兄弟,在下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夫人也未必相信,不如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龙一闪笑了笑,接着道:“此间四下无人,夫人到了船上,也许还可放心些。”
他的人看来虽粗鲁,说话却极厉害。
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在说:“这里四下无人,我们若对你有什么恶意,在这里也是一样,根本不必等到那船上去。”
沈璧君就算再不懂事,这句话她总是懂的,莫说她现在已对这二人没有怀疑之心,就算有,也无法再拒绝这番好心。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脚,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又怎敢劳动两位呢?”
雷满堂“哼”了一声,将“雷公凿”往腰上一插,忽然转身走到那马车前,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扳,已将整个车厢都拆开了。
拉车的马惊嘶一声,就向前奔出。
雷满堂一只手抓起一块木板,一只手挽住了车轮,那匹马空自踢腿挣扎,却再也奔不出半步。
那店伙瞧得吐出了舌头,哪里还能缩得回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矮小枯瘦、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沈璧君也瞧得暗暗吃惊,只见雷满堂已提着那块木板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板着脸道:“夫人就以这木板为轿,让我兄弟抬去如何?”
这人如此神力,此刻只怕用一根手指就可以将沈璧君打倒,但他却还是忍住了气,为沈璧君设想如此周到。
沈璧君此刻非但再无丝毫怀疑之意,反而觉得方才实在对他们太无礼,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世上好人毕竟还是很多的。
船并不大,本是游湖用的。
船舱中的布置自然也很干净,左右两边,都有张很舒服的软橱,此刻软榻上各躺着一个人。
左面的一个脸色灰白,正闭着眼不住呻吟,身上盖着床丝被,沈璧君也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但这人正是“鲁东四义”中的二义土沈天竹,却是再无疑问的。右面的一人,脸上更无血色,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地瞪着舱顶,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七个字:“萧十一郎,你好狠……萧十一郎,你好狠……”
语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惊惧之意。
沈璧君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听着,那温柔而美丽的容颜,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她咬着牙,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声音与沈天菊的呓语,互相呼应,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雷满堂恨恨道:“萧十一郎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正是人人得而诛之,莫说夫人不会放过,咱们也绝不容他逍遥法外!”
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但沈璧君却似连一个字都未听到。
她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嘴里不住在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话:“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龙一闪忽然间向雷满堂打了个眼色,身形一闪,人已到了船舱外,此人身材虽高大,但轻功之高,的确不愧“一闪”两字。过了半晌,就听到湖岩上传来一声惨呼。惨呼声竟似那店伙发出来的,呼声尖锐而短促,显然他刚呼出来,就已被人扼住了咽喉。雷满堂皱了皱眉,缓缓的了起来,推开船舱。但见人影一闪,龙一闪已掠上船头。雷满堂轻叱道:“跟你来的是什么人?”
龙一闪道:“哪有什么人?你莫非眼花了吗?”
他嘴里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三尺,正冷冷盯着他。
龙一阀轻功极高。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身手,但这人跟他身后,他竟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雷满堂面上也变了颜色,一甩腰,巳将一双击打人穴位的精钢雷公凿拉在手里,大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这一声大喝更是声如霹雷,震得桌上的茶盘里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沈璧君也不禁被这喝声所动,缓缓转过了目光。
只见龙一阀一步步退入了船舱,面上充满了惊骇之意,右手虽已拉住了腰带上软剑的剑柄,却始终未敢拔出来。
一个人就像是影了般贴住了他,他退一步,这人跟着进一步,一双利刃般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只见这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有了胡子,腰带上斜插着一柄短刀,手里还捧着一个人的尸体。
雷满堂忽道:“老二,你还不出手!”
龙一闻牙齿打战,一柄剑竟还是不敢拔出来。
这人手里捧着个死人,还能像影子般紧跟在他身后,全令他不察觉,轻功之高,实在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别人身在局外,也还罢了,只有龙一闪自己才能体会到这人轻功的可怕,此刻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哪里还能拔出剑来。
雷满堂跺了跺脚,欺身而上。
突听沈璧君大声道:“且慢,这人是我的朋友……。”
她本想不到,跟着龙一闪进来的,竟是那个眼睛大大的人,此刻骤然见到他,当真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雷满堂怔了怔,身形终于还是停住。
龙一闪又后退了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萧十一郎再也不瞧他一眼,缓缓走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尸体放下,一双眼睛竟似再也舍不得离开沈璧君的脸。
沈璧君又惊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你怎么会来的?”
她身子刚站起,又要跌倒。
萧十一郎扶住了她,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虽冷冷淡淡,但其中的真意,沈璧君自然知道。
“我虽然冤枉了他,虽然骂了他,但他对我还是放心不下……”
沈璧君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温馨之意,方才已变得可怕的一张脸,此刻又变得温柔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动人,说不出的美丽。
雷满堂和龙一闪面面相觑,似已都看得呆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连夫人素来贞淑端庄,怎会对他如此亲密?
沈璧君终于慢慢地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忽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道:“是他?……是谁杀了他?”
她这才发现前十一郎捧进来的尸体,竟是陪她来的店伙。
这人只不过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小人物。绝不会牵涉到江湖仇杀内,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了目光。
沈璧君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了龙一闪苍白的脸。
沈璧君失声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龙—闪干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既是夫人的朋友,在下也不便说什么了!只不过杀他的人。绝不是我。”
他武功虽不见高明,说话却真厉害得很。
沈续君果然不由自主瞧了萧十一郎—眼,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雷满堂厉声道:“我二弟既然说没有杀他,就是没有杀他,‘雷电双神’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从来不说傻话。”
龙一闪淡淡道:“我兄弟是否说谎的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哥又何必再说。”
雷满堂道:“我二弟既未杀他,杀他的人是谁,夫人还不明白么?”
沈缝君眼晴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是你杀了他?为什么?”
萧十一郎脸色苍白,缓缓道:“你认为我会杀他?你认为我会说谎?”
沈璧君道:“你……我。……我不知道。”
萧十—朗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根本不认得我,为何要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
突听一人嘶声叫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沈天菊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充满惊怖欲绝之色,就仿佛忽然见到了个吃人的厉鬼一样。
雷满堂动容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沈天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萧十一郎道:“他就是凶手!他就是萧十一郎!”
原来这眼睛大大的青年就是萧十一郎,就是杀人的凶手!
沈璧君仿佛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瞪着眼,道:“你……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连指尖都已冰冷,颤声道:“你……你……你就是杀人的凶手?”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当然也杀过人,可是我并没有……”
他话未说完,沈天菊就叫了起来。嘶声道:“我身上这一刀就是被他砍的,沈大夫人也死在他手上,他身上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凶器!”
沈璧君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了萧十一郎腰带上的刀,一刀刺了过去1一刀刺向藏十一郎的胸膛。
萧十一郎也不知是不能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跟着着刀锋刺入。
刀锋冰冷。
他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全都麻木。
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刀,竞真的能刺伤萧十一郎。
她看过萧十一郎的武功,她知道只要他手指一弹,这柄刀就得脱手飞出,她知道自己纵然不受伤,也休想伤得了他一根毫发!
但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沈璧君从未想到一个人竟会有如此悲痛的目光。
她一刀伤了“大盗”萧十一郎,心里本该快慰才是,但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也充满了痛苦。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杀错了人?
刀,还留在萧十一郎胸膛上。
沈天菊狂笑着道:“好,萧十一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快,快,再给他一刀,我要看着他死在你的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发抖。
沈天菊狂呼道:“他就是杀死太夫人的凶手,你还等什么?”
沈璧君咬了唆牙,拔出了刀。
鲜血,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萧十一郎全身的肌肉似已全都抽搐,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他目光中不仅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绝望。
他难道情愿死在她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抖,泪已流下,这第二刀竟是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雷满堂大喝一声,道:“夫人不愿出手,我来杀他也是一样!”
喝声中,他已冲了过来,雷公凿直打萧十一郎胸肋。
这一招之威,果然有雷霆之势!
萧十一郎还是凝注着沈璧君,根本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这一掌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雷满堂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雷公凿明明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着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
雷满堂竟被打得飞了起来,“砰”的撞破窗户飞出,又过了半晌,才听到“噗通”一声,显见已落入湖水内。
龙一闪脸色发青,竟吓呆了。
沈天菊张开了嘴,却再也喊不出来。
萧十一郎的厉害,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巴掌,就能将名满武林的“太湖雷神”打飞出去。
沈璧君的心更乱。
“他现在身受重伤。一掌之威犹令人招架都无法招架,方才他好好的时候,为什么不躲开我那一刀呢?”
“他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想到这里,沈璧君全身都渗出了冷汗。
一直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沈天伦,此刻忽然如鱼一般从床上溜了下来,行动之轻捷,哪里像受过一点伤的样子。
只见他目中凶光闪动,恨恨地瞪着萧十一郎。
沈璧君一眼瞧见了他骇极大呼道:“小心”。
她已发觉这件事不对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小心”这两字刚刚出口,沈天菊已自被中抽出了一把软剑,身子凌空跃出,一剑向萧十一郎头顶劈下。
龙一闪左手抄起了倚在角落里的长枪,右手拔出了腰上的软刨,枪中夹剑,正是龙一闪独门传授的成名绝技。
他手甩两种兵器一长一短,一刚一柔,本来简直无法配合,只见他左手枪尖一抖,红缨闻动,直到萧十一郎肋下,右手软剑直舞,护住了自己胸腹,原来他两种兵刃一攻一守,能立于不败之地,一个人用的兵器,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龙一闪人虽高大魁伟,胆子却最小,又最怕死。
他所以苦练轻功,为的就是要跑得快些,用的兵器招式也以保护自己为先,左手长枪一丈四尺,一枪刺出,他的人还在一丈开外,就先以右手将自己防护得风雨不透,连一点险都不冒,那边沈天竹滑到地上,就势一滚,扬手发出了七八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直打萧十一郎的后背。
萧十一郎前胸血流如注,沈璧君手里的刀尖距离他不到半尺,左面有龙一闪的长枪,右面有沈天菊的软剑,后面又有沈天竹的暗器。
一霎眼间,他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被封死,但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反手一刀,向沈天菊的刀上迎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替“大盗”萧十一郎挡这一剑。
但她身子毕竟太虚弱,一刀挥出,人已跌倒。
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绝望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线光亮——沈璧君的人刚跌在地上,就听到“格喳”一声,“噗”的一响,三声凄厉的惨呼,沈天竹、沈天菊、龙一闪三个都已非死即伤!
原来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右手突然闪电般伸出,抓使了沈天菊的手腕,“格喳”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龙一闪长枪眼见已刺入萧十一郎肋下,枪尖突然被抓住,只觉—般不可抗拒的力量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冲出。
萧十一郎反手一带长枪,已将龙一闪带到背后,竞将龙一闪当作了活盾牌,沈天竹发出的七点寒星,全都打在他背上。
沈天竹大骇之下,无暇再变招,只听“噗”的一声,萧十一郎一拍手,就已将龙一闪的长枪刺入他的下腹。
三声惨叫过后,龙一闪和沈天竹都已没命了,只有沈天菊左手捧着右腕,倒在地上呻吟。
萧十一郎甚至连脚步都未移动过。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沈璧君那一刀虽无力,虽末刺中他的要害,但刀锋入肉,已达半尺。
没有人的血肉之躯能挨这么一刀。
方才他凭着胸中一日冤气,还能支持不倒,此刻眼见对头都已倒下,他哪里还能支持得住。
他似乎想伸手去找沈璧君,但自己已先倒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笑道:“好功夫,果然好功夫,若能再接我一凿,我也服了你!”
这竞似雷满堂的声音。
笑声中,只听“呼”的一声,雷满堂果然又从窗外飞了起来,全身湿淋淋的,手里两只雷公凿没头投脑的向萧十一郎击下!
沈璧君惊呼一声,将掌中的刀向萧十一郎抛了过去。
萧十一郎接过了刀,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刀刺出。
雷满堂竟似在情急拼命,居然不避不闪,“嗤”的一声,那柄刀已刺入他的前胸,直没至柄。
谁知他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惨呼都未发出,还是张牙舞爪地扑向萧十一郎。
这人难道杀不死的么?
萧十一郎大骇之下,肩头一个大穴已被雷公凿扫过,他只觉身子—麻,人已自桌上滑到地下。
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站不起来了。
只见雷满堂站在他面前,竟然格格笑道:“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我去见阎王,好歹也得要你陪着。”
他飘飘荡荡地站在那里。似乎连脚尖都不沾地,全身湿透,一柄刀插在他心口,一张脸都已扭曲。
船舱中的灯已打翻了三盏,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孤灯,灯光闪烁,照着他狰狞扭曲的脸。
这哪里是个人,正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
萧十一郎纵然还能沉得住气,沈璧君都简直已快吓疯了。
雷满堂阴森森道:“萧十一郎你为何还不死,我正在等着你……你快死啊!”
他的脸巴僵硬,眼珠子如死鱼般地凸出,嘴唇也未动,语声也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等我,我死不了的。”
雷满堂忽然银铃般尖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娇媚。
厉鬼般的雷满堂,竟忽然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萧十一郎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这句话未说完,雷满堂忽然扑地倒下。
他身子一倒下,沈璧君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银铃般的娇笑,正是这人发出来的。
只见她锦衣金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似乎能吹弹得破,脸上带着说不出有多么动人的甜笑,她不是小公子是谁?
见到了这个人,沈璧君真比看到鬼还害怕。
原来雷满堂早已奄奄一息,被小公子拎着飞了进来,正像是个被人提着绳子操纵的傀儡。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娇笑道:“不错,又是我,我阴魂不散,缠定你了。”
她笑盈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萧十一郎的脸,娇笑着道:“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要命,叫我不见你。那怎么行?叫我躲开你,除非杀了我。……唉!杀了我也行,我死了也缠定了你这个人。”
她声音又清脆又娇媚,说起话来简直比唱的还好听。
沈璧君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小公子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我若是男人,又怎舍得对你邢么狠心?只有女人才会对女人狠得下心来,这道理你都不明白?”
沈璧君怔住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沈姑娘虽长得不错,其实半点也不解风情,有哪点能比得上我,萧郎呀萧郎,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不喜欢我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
他一个字还未说出,只觉胸肋间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第二个字竟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小公子道:“哎呀!原来你受了伤,是谁刺伤了你?是谁这么狠心?”
沈璧君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忍不住大声道:“是我刺伤了他,你杀了我吧!”
小公子眨着眼道:“是你,不会吧?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杀他……我看你并不像没有良心的女人呀!”
沈璧君咬着牙道:“若是再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他的。”
小公子道:“为什么?”
沈璧君眼睛已红了,颤声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
小公子道:“他和你有仇?谁说的?”
沈璧君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他们都是人证。”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他救了你好几次命,你却不信任他,反而要去相信那些人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他自己也亲口告诉过我,他就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叹道:“不错,他就是萧十一郎,但放火烧了你家屋予,杀了你祖母的人,却不是萧十一郎呀!”
沈璧君又怔住了,颤声道:“不是他是谁?”
小公子笑了笑,道:“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做得出那些事?”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公子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我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因为萧十一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会相信他们这些混帐王八蛋的话,谁知你看起来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针刺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本来虽已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对了,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已杀错了人,她实在没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这话亲口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那是绝不会假了,她就算不敢承认,也不能不承认。
原谅我又冤柱了他……原谅我又冤枉了他……我明明已发誓要相信他的,到头来为什么又冤枉他?
想到萧十一郎眼中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色,想到他对她的种种恩情、种种好处。”
沈璧君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得粉碎。
小公子道:“你现在又想死了,是不是?但你就算死了,又怎能补偿他对你的好处?若不是他,你早巳不知死过多少次了。”沈璧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叹声道:“你既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小公子道:“我本来的确是想杀你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小公子道:“因为我还要你多看看他,多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道:“但我却不想着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看着就生气,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赶快将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他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疼得汗如雨下。
沈璧君听了更是心如刀割。
她当然很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是想叫小公子赶快放自己离开:“我虽然这么样对他,他还是要想尽办法来救我,我虽然害了他,冤枉了他,甚至几乎将他给杀死,他却一点也不怨我。”
她实在想不到“大盗”萧十一郎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公子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柔声道:“为了你,我本来也想放她赶的,只可惜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公子道:“你知道,她是我师父想要的人,我就算不愿将她活生生地带回去,至少也得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才能交差。”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回去?”
小公子道:“我本来也想跟你一齐逃走,逃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到我的。”
萧十一郎勉强支持着,道,“你师父是谁?他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
小公子叹道:“他本事之大,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萧十一郎笑道:“我的本事也不小呀!”
小公子道:“以你的武功,也许能挡得住他三十招。但在他四十招之内,一定可以要你的命!”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不中用了吧!”
小公子道:“普天之下,没有哪—个能挡住他二十招的,你若真能在二十招内不落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小公子笑嘻嘻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诉你……我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想知道,就只好每天缠着我打听,你越缠得我紧,我便越高兴。”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道,不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胸肋间的创口就疼得似将裂开,但他却一直勉强忍耐着,为的就是想打听出她师父的名字。这小公子机智百出,毒如蛇蝎,赵无极、“飞鹰王”、“鲁东四义”、“雷电双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对她却是唯命是从,服服帖帖,算得是萧十一郎平生所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了。
徒弟如此,师父更可想而知。
萧十一郎表面虽很平静,心里确是说不出有多么着急。
在他眼中,世上本没有“难”字,但现在,他却实在施不出有任何法子能将沈璧君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