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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云暗动意犹狂

那青年心下大奇,抬头向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古貌清朗,丰神别样,大有鹤骨松姿,不由肃然起敬。

那老者站了一会儿,开口道:“阁下久逸仙踪,老朽本以为洞府云遮,再难相见了。”那轿中人沉默有时,叹了口气道:“了道寻真,终归缥缈,倒不如来红尘翻几个筋斗。”那老者道:“以阁下高识,还有何参悟不透?污浊江湖,原不该牵扰仙心。”那轿中人咳嗽两声,复叹息道:“先生隐者情怀,那知壮心之苦?不是五内如焚,这一劫也不会应运而生。”

那老者道:“古人云:‘仁者应运而生,恶者因劫而起’。阁下劫运相掺,恕老朽愚蒙未解。”那轿中人笑道:“先生当世智者,慧心清澈,岂不明其中道理?在下此来,恰是机运所邀,千载一时。”

那老者摇头道:“阁下借此发端,未必明智。何况事尚朦胧,人心扑朔,犹有无穷变机。阁下危心寡众,恐难如愿。”那轿中人道:“众人虚美其声,附势而已。先生也信那些鬼话么?”那老者道:“老朽无缘与之谋面,不敢妄论高低。但阁下此举,只会更增九派怨恨,焉能饱遂宏愿?”那轿中人冷哼一声道:“九派分法三乘,何足道哉?三丰真人一脉多支,惟本门尽承宗髓,笑傲俗流,到如今却落得形隐声销,与之同列亦难。先生局外旁观,以为此情堪忍么?”

那老者淡然一笑道:“虚名嚼破无滋味,换得呶呶百谤生。贵派妙术冠绝时辈,老朽久已心折,又何须正名于俗众?所谓一树之花,各有奇色,争妍竞美,高下自知。阁下尽窥全豹,已较众人为幸,反欲陪座其林,岂不令人发噱?”那轿中人笑道:“能得先生金口一赞,胜于举世称扬。可惜先生毕竟淡泊,不解长风之远志。在下就此别过,请将小徒赐还。”说话间大轿缓缓而起,几名道士各抬一角,径自去了。

地上二道大急,正要发声求助,猛然间身子弹起,飞在半空。二道齐声惊呼,落地后始觉无恙,慌忙抱起三名同伴,一道烟地奔去。偶一回头,目中充满恐惧,直似见到鬼魅相仿。那老者笑了一笑,忽道:“怎地突然之间,层云便遮皓月?莫非霜雪将至了!”

那青年旁观多时,以他这等眼力,竟看不出二道如何被制,心下大是拜服,忙屈身道:“前辈大德难报。未请教高姓大名?”那老丐却道:“叫化子这条烂命,原本一钱不值,既蒙尊驾捡回,我也不好不谢。只是情份太大,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没的让人说三道四,坏了名头。”那老者似未听见,环顾层林,面上微布愁云。

那老丐本想爬起,挣扎几下,却难如愿,忍不住骂道:“这鸟躯干受了点伤,便做样打脸,不给本主争气!放着大恩主不拜,想找死么?”言罢先自笑了起来,对伤势浑不在意。那老者听他笑声做作,回头瞟了他一眼,微露不快。

那老丐视如不见,故意逗那青年道:“这一回你我皆不能动,那可有趣得紧!我要去的地方距此还有二三百里,咱俩个一路爬去,你估计几时能到?”那青年却知他伤得甚重,向老者道:“请前辈再施妙手,为他……”那老丐不等他说完,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叫化子无伤无痛,不敢受惠。”猛地扯破前襟,屈指挖向胸口,将那物抠了出来。

那青年惊道:“你不要命了!”那老丐血流不止,却笑道:“这么个东西,居然打得我死狗一般。怪不得那人口气比天还大!”说罢将那物丢在地上。那青年见此物沾满血污,依稀是枚果核,心下暗惊:“区区微物,竟在数丈外射入他铁打之躯,那人功力之深,当真不可揆度了!”

那老者冷眼观瞧,说道:“足下不肯示弱,倒还有些猛气。但你任脉已断,负人所托,岂不难堪?”那老丐道:“叫化子已然尽力,那也是无可奈何。”那老者道:“老朽欲为你接续此脉,你看如何?”那老丐冷笑道:“尊驾美意,谁敢妄领?那不是自己招祸嘛!”那老者道:“老朽亦有一事相求,并非白让足下受益。”那老丐顿生戒心,挑眉道:“尊驾太小看叫化子了!我便一死,算得甚么,岂能受人威胁?”那老者道:“足下虽有钢骨,却也无甚大用,只配驮人载物,权代驿马之劳而已。老朽若有大事,可不敢交托给你。”

那老丐怒道:“尊驾位高名显,为何不顾体面!”那老者笑道:“他托你办事,你狗颠屁股地答应;老朽温语相求,你却直眉楞眼地犯倔。人说丐帮一窝活驴,这话可错了么?”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老丐胸口。那老丐暴吼一声,正要破口大骂,不防来足骤生怪力,竟似吸盘一般,将他浑身气劲都吸至胸口。那老丐胸间奇热难当,一口血喷薄而出。那老者足向上翘,凭空将他黏起,右手中指轻弹,一股劲气激射入脑,那老丐顿失知觉。

那老者足尖一扣,对方便滑到他腿上,只见他膝盖轻点其腹,那老丐又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老者意犹未足,又将他倒提而起,在背上轻拍了几下,这才罢手。那青年见老丐一身是血,倒地不动,惊得不知所措。

那老者笑道:“这蠢物真个结实!年逾六旬,仍是体壮如牛!”说罢来到那青年面前,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盒,郑声道:“你见了那人,将此物交在其手,莫负我意。”那青年接过小盒,茫然道:“那人是谁?晚辈怎去见他?”那老者笑而不答,转身向林外走去。

少刻,只听吟哦之声传来:“男儿宁为酒色死,不甘寂寞是虚名。我自闲来常倦懒,唯寄忧心与君行。”声音渐渐远去,仿佛遥在天边。

那青年将小盒揣入怀中,眼见那老丐昏迷不醒,内心焦急。过了半炷香光景,那老丐低哼了一声,似欲醒来。那青年大喜,忙将他扶在怀中。那老丐悠悠地吐了口长气,缓缓睁开眼帘。那青年忙问:“你觉得怎样?”那老丐眨了眨眼,试着坐起身来。那青年见他血流未止,担心道:“你不要乱动,先包好伤口再说。”扯下一片袍襟,便要包裹伤处。那老丐却咦了一声,展臂自瞧,讶声道:“这可奇了!怎地一会儿之间,伤痛大减?”那青年道:“许是失血过多,方不觉痛。快躺下养养心神。”话音未落,那老丐蓦然跳起,手足虚击了几下,脸上露出极喜悦的神情。

那青年一怔之下,猛醒道:“是了!他一应手法,原为打通你任脉玄关。我一时情急,想不到他有此美意!”那老丐狂喜不迭,手舞足蹈道:“我这门功夫专练督脉,任脉原是不畅,不承望被他打通了阻碍。这缘法实在难修!”那青年笑道:“你能遇上此人,也算因祸得福了。”

那老丐闻言,顿敛愉情道:“此人惯会沽恩市义,未必安了好心,就怕他从此阴魂不散,叫化子可活不成了!”那青年道:“听你言下之意,似与他相识。可否告之其名,让我也有些念想?”那老丐啐了一口道:“年轻人见谁手段出奇,便可怜巴望地动心思。实话告诉你:这人若不是性子安静,只你玄门九派,少说也得有半数死在其手!你不知深浅,还敢恋着这厉鬼凶魔?”

那青年脸色微变,反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顶撞他?”那老丐脖子一梗道:“叫化子就是这副臭脾气!他本事越大,我越不放在眼里!就算你师父张泰斗来了,我也不会拿情弄景儿,哄他老人家高兴。”

那青年哑然失笑,起身为他包好伤处,说道:“你血未归经,还须歇一歇才是。”那老丐道:“叫化子身微命贱,无福在此将养。要不快些赶去,你可活不成了。”那青年亦觉体内不祥,说道:“路途尚远,你扶着我赶去便是。”那老丐最是要强,一把将他抱起,瞪目道:“叫化子再吐两缸血水,一样驮你飞奔!你敢小瞧我么?”迈开大步,直向林外走去。

二人出了密林,那青年怕老丐伤后体虚,不落声地劝他缓行。那老丐二脉初通,自觉气血大畅,便有些逞疯,索性越走越快,俄而飞奔起来。那青年细察他呼吸匀稳,便不多言。

这一路直行到天光放亮,那老丐已有些支撑不住。可巧前面是处集镇,好歹踱进镇来,寻了家小店歇脚。二人胡乱吃了些东西,又买了食物带上,休息片刻,便即起程。

不觉红轮高照,霞彩满天。那老丐打叠精神,再不歇脚,途次专走野径,幸喜无甚波折。将及晌午时分,却来到一处城郭外。

那青年见此城规模宏敞,北门外人烟阜盛,热闹非常,失声赞道:“足下这副脚板委实厉害!想不到此处已是德州!”那老丐面有得色道:“不是途中有些故事,叫化子早睡在沁芳阁上了!”那青年打趣道:“其名沁芳,必多幽草。乞食郎亦解春风否?”那老丐笑道:“叫化子有酒有肉,已在天堂!夜度娘纵有夺魄之艳,也不过虚皮假肉,意在坏钞。老叫化犹是童体,可不惹那风流罪过。”

那青年道:“昨夜那位前辈犹道'男儿可为酒色死',老乞徒何故矜庄?我这里多有度资,尽够你颠狂之用。”那老丐一面前行,一面乐弯了腰道:“年轻人学谁不好,偏去学那魔星!他不过顺嘴一说,你还当真了?仔细让泰斗公知道,打花你这张俊脸儿!”

二人说说笑笑,进得城来。行不数步,只见城门角站起几名乞丐,各露欢颜,跑上前来。一中年汉子将那老丐拉到角落,说道:“弟兄们都等急了,怕您老路上出事。为何这时才到?”那老丐道:“你看这些东西,不是在催命么?”

那中年汉子笑道:“大伙都知您老脚程快,该是头午就到。他老人家是那么个脾气,早等得不耐烦了,多亏拿话哄着,不然又腾空走了。”那老丐道:“帮主还没到么?”那中年汉子道:“听说帮主在道儿上出了点事,被人跟得紧了,一时怕脱不开身。您老快去见他,只捡好听的奉承着,可千万别让他走!”

那老丐点了点头,便要向城内走去。那中年汉子又将他叫住,自怀中取出一件蓝袍,笑望那青年道:“公子爷别嫌寒碜。城内已有各派的耳目,爷们儿穿得这般光鲜,保不准露了行迹,那不是给他老人家招祸么?爷们儿是体面的人,别怪小的们一惊一乍,动作粗鲁。”不由分说,抬手取下逍遥冠来,随将蓝袍披在那青年身上。那青年虽然不悦,但眼见此袍甚洁,足见化子们有心,也不好再说甚么。那老丐辞了几人,背了他向城内走来。

二人穿街越巷,那老丐路径极熟,并不停步。正行到一处十字街口,忽打西边巷内转出一个和尚,身躯肥大,满面红光,手敲钵盂,口中念偈道:“我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摩是个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屎汉,等妙二觉是凡夫;菩提涅盘是栓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初心十地是守冢狗,金刚罗汉是田库奴。咄!问慈悲几多圆妙法,细思来,任他谤笑亦何如?”一面说着,一面撞到那老丐身前。

那老丐本想躲开,这和尚却拦住去路,涎着脸道:“施主慈悲!但舍一餐,便得罗汉果。”那老丐笑道:“这也奇了!和尚竟向乞丐闹饥荒?我自家都是半个路倒儿,你还是去别处化缘罢。”

那胖和尚眯起眼笑道:“施主要眠即眠,要起即起,内无一物,外无所求,已得佛法三昧。小僧只望施主修蕴积行,莫毁了佛果。”那老丐道:“说甚么闲话?叫化子破衣剩食,无妻无子,活脱一个孤鬼。你那佛我只不信!”

那胖和尚口称“罪过”,说道:“小僧心中有佛,故敢谤佛;施主心中无佛,怎好说这种造业的话?我佛法力无边,俱无上正觉,行则莲花捧足,止则宝座承躯,出则帝释居前,入则梵王在后;左有力士金刚,右有罗汉伽蓝;声闻菩萨充侍臣,八部万神为翊卫;讲涅盘则地动山摇,说般若则天花乱坠。如此广大神通,试问谁人能及?”

那老丐忍俊不住道:“你们听听:这等大话,叫人如何敢信!他便妄设罪福,我也不入其彀。大和尚休要烦我,快去善门化些斋饭,先添饱你那愚肠再说罢。”

那胖和尚不愠不恼,手拍大肚道:“小僧也不是非讨粥饭不可。只要施主说句闲话,这肚肠也能熨贴。”那老丐警觉道:“你要我说甚么?”那胖和尚道:“小僧只想问一人去处。施主如能相告,便救了许多人性命,功果十世难修。”那老丐冷笑道:“和尚说些甚么?叫化子听不明白。”那胖和尚目中陡射异光,盯在他脸上道:“施主只说一句,便能免去一场浩劫。你看风云将起,谁人能避疾雨淋身?”

那老丐道:“叫化子风吹雨淋,也是常事。和尚想要避雨,趁早回庙里去。贵寺广厦千间,总有你藏身之处。”那胖和尚叹道:“看来施主果是与佛无缘!小僧心意已到,不打扰了。”言罢手敲钵盂,径自去了,口中仍念道:“幸为福田衣下僧,乾坤赢得一闲人。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

那老丐望其背影,嘀咕道:“怎地这么快便找来了?”那青年道:“这和尚武功不低。你二人相熟么?”那老丐微露惊慌道:“秃驴们逮个正着,大事可是不妙!咱俩个快去见他,说不得有一场好斗!”撒腿便跑,向南边一条深巷奔来。那青年见他如此慌乱,也不由大起悬心。

那老丐奔入巷内,三折两转,疾绕不定。直费了一顿饭工夫,方来到一条净街之上。只见街口早被十几名乞丐封了,内里阒静无人。群丐见他奔至,都低呼一声,连连挥手催入。

那老丐入得巷来,似有些担心,回头道:“你见了他时,切莫露出少年人的嘴脸!他自己不消说了,却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张狂。你只拿话恭敬着他,自然百事都好。”那青年不吭声,只微微点头。

行不多远,陡见迎面飞楼插空,层阁高起,巷内豁然开阔。那老丐越过几间华厦,奔街右一座高楼而来。那青年抬头望去,但见此楼重檐飞翘,绣槛雕甍,楼口金辉兽面,彩涣螭头,端的富丽非常,心道:“谁人建此宝宇?细看样样违制。”

那老丐来到楼前,仍不忘嘱咐道:“你可千万别恼犯了他。他是闹天宫的脾气,一时性起,可甚么都做得出来!”正说时,楼内跑出几名华发乞丐,一叠声的道:“好你个老货!为何这时才来?”那老丐道:“上面可还安静?”一黑脸乞丐道:“碰巧今儿高兴,话也比以往多。你这死囚运气好,还不利落些个!”

那老丐大喜,悄声道:“和尚们找来了。大伙小心防犯,可不能让他老人家知道。”几人神色一变,纷纷点头。那老丐快步走进门去。

却见楼下空无一人,惟宽厅奢丽堂皇,器物流光溢彩,令人目眩。那青年眼望四壁生辉,心神荡漾。那老丐寻梯而上,行到一半,忽笑道:“难为他英逸绝顶的人儿,却偏爱在这里留连,也不知到底喜欢甚么?天幸能平了这场风波,大伙依旧宠着他逍遥,那就好了!”说话间打个转折,沿木梯上到二楼。

只见梯口处早站了四位丽人,个个靓装云鬓,风致嫣然,正自顾盼浅笑。那青年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

那老丐来到几人面前,一脸坏笑道:“姐儿莫嫌叫化子腌臜,且看咱背上有无宝货?”几名女子早见那青年神采飘逸,这时离得近了,愈觉醉心酥骨,都掩唇娇笑,拿眼觑个不住。那青年见几人柔情曼态,目挑心招,直羞得面皮紫胀。

那老丐假意斥道:“如此锦绣丛中,正是美少年花林粉阵!你适才还说些风流词藻,这当口怎地丢起人来了?”那青年闻得兰麝香浓,愈发不堪,连声催他上楼。

一女子抿嘴笑道:“这个倒面嫩!不似上边那个,全不拿正眼看人。姐妹们见他气派大,原想要尽心服侍的,不承望倒撵了下来,让人自惭了好一阵呢!”那老丐道:“莫说是姐儿,便是神妃仙子,他也只是不爱。姐儿能见他一面,已是有福气了。”

那女子俏脸生晕道:“乞丐公公就会贬派人!合着我们命贱至此,倒见不得他了?既这么着,他为何还到这里来?”那老丐笑道:“天底下的男子都不如他,他自然来脂粉堆里打坐。姐儿不知这法门的妙处,比那苦枯禅更易了缘得道呢!”

另一个女子啐道:“乞丐公公就会胡说,越老越不像了!你若能留下他来,自有好酒款待,不然大嘴巴搧出门去,街上讨你那狗食剩罢!”那老丐口水直流,说道:“我巴望他一辈子不走才好呢!姐儿先将酒肉摆下,老饿殍去去便来!”言罢打了一躬,快步上楼。

二人到在楼上,只见厅廊内彩幔飘云,红毯铺地,愈显华丽;四面各有暖阁,都被画屏遮了,惟西首阁内传出人声。那老丐绕过画屏,来到阁前,方欲开口说话,忽听里面有人道:“是铁球来了么?”语中颇有喜意,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老丐闻得其声,一改常态,腰弯了下来,满脸堆笑道:“爷必是等急了。老乞儿办事不利,这张脸正没处搁呢。”那人道:“快些进来,先把那小友放在一旁。”那老丐答应一声,拉开阁门,笑嘻嘻走了进来。只见里面原是个套间,外间奇巧精致,一尘不染;内间却被帘幕遮了,隐约见几名老者坐在地当中。那人不知坐卧,听声音似在里面榻上。

那老丐将那青年放下,示意他不要开口,随即小心翼翼地挑起帘幕,冲里面伸头笑道:“小的走了一路,满身都是灰土。爷干净惯了,小的只在外间回话。”只听那人道:“这夯货罗唆甚么?还不滚进来见我!”那老丐听了,反似得了宝一般,哈着腰进去,俯身跪倒,不住地傻笑。

那青年见状,不由生厌:“这东西也算无耻!怎地见了此人,竟比狗见了主人还亲,一味地摇尾乞怜?”及见那几名老者端坐在地,个个神色恭谨,面带仰慕,不觉洞开心府,暗惊道:“难道会是他!”

却听那人道:“让你办件小事,怎就脱泥带水,还弄出伤来?路上不好走么?”那老丐苦着情道:“爷是飞天的脚程,哪知道下走的艰难?小的蟾蜍奔命,险些被大蟒吞了,也不说可怜些个。”那人笑道:“这厮老了老了,愈发撒起娇来!爬过来让我瞧瞧,是否让人伤在腚上?”那老丐扑哧一笑,猴着身跳起,解衣上前。

只听那人道:“你看清是谁伤了你么?”语中微露讶意。那老丐道:“兔崽子不敢见人,只在轿里装神弄鬼。”那人沉吟道:“亏你一身糙皮,不然便被他害了性命。你日后见了此人,就说我叫他留下一条膀臂;他若不依,你只拿这物件给他。”耳听得窸窣声响,不知交给了那老丐何物。

却听那老丐欢声道:“爷这东西我虽不懂,料来必是极神妙的!”那人道:“他知趣也就罢了。你让他冲玄岳磕个头,别为难了他。”那老丐笑道:“你老人家发话,小的敢不遵从么?恕个罪考你一考,你猜我道上还遇见了谁?”那人道:“你任脉已通,里面附了心经上的内劲,想来必是他了。”那老丐拍掌道:“我的爷,真拿你聪明的没辙!你怎地甚么都知道?”那人道:“你去歇着罢。我已将那几个粉头买下,都送了你做婆娘。你酒足饭饱之后,赶紧生个儿子再说。”

那老丐听了,直乐得一个劲地咳嗽,连连摇手道:“爷想取这条贱命,一指头便成粉末,何须这般费事?小的宁可死在酒缸里,也不让小娘们儿敲骨吸髓。”言罢冲那人作了一揖,又向几位老者道:“长老们宽坐,弟子可要去了。”几个老者都哼了一声,不拿正眼看他。

那老丐挑帘出来,悄声对那青年道:“难得他今儿高兴!你想想甚么地方得罪了他,到时务必认错。我帮你浑和了一阵,也该去歇歇了。”说罢自顾出门去了。那青年如有所失,心中不乐。

却听一老者道:“这东西越发放肆了,只顾在此绕舌不休!魁首念他是个不识体统的人,切莫见怪才是。”那青年闻听此言,心头大震:“原来真的是他!”

那人似乎兴致已减,说道:“我倒爱他诚实不假,一派天然。不似你等拘谨乏味,连到桌前就座都不敢。”那老者谦声道:“下贱之人,万不敢与魁首同席。敝帮虽无法度,总还识得尊卑。”那人道:“天下之士有三可贱:虚名无实,一可贱;厚古薄今,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但不知你等贱在何处?”

那老者笑道:“魁首格高,所讥者皆是名流。叫化子乞讨为业,尚不配以此言自警。”那人不悦道:“几位侠行重义,也算难得,独老成世故,我所不喜。大丈夫我行我素,贵在畅情适意,若被人名实所压,甘居下格,便失了人生乐趣。如你等投身丐帮,自视辱人贱行,故不与我同坐,则更不足取了。”几名老者听了,都笑了起来。

一老者岔开话头道:“适才正谈得入港,却被这蠢物搅了局面。单说老朽年轻之时,常听前辈们讲:‘天下事因难而废者十之一,因惰而废者十之九’,故此横下心来,专在一个'勤'字上下工夫。这几十年忙掇下来,总道是十分受益了。可自打魁首横空出世,老朽才知前贤所言多半荒谬,有些话实信不得的。”那人道:“此话怎讲?”那老者道:“近年来老朽有幸常睹英风,然每见魁首时,不是饮酒谈笑,便是捧书自娱,从无片时琢磨过拳脚,而神功妙化无涯,仿佛不练自进。以此老朽始知‘勤惰’之论,不过唬弄庸人罢了。似魁首这等天纵之才,又岂是这二字所能道尽的?”

那人道:“绕来绕去,又绕到这小术上来。如此巧言令色,不过想哄我开心,各自讨些实惠罢了。”那老者笑道:“哥几个早知道魁首雅量高致,平生最不喜谈论武学,今儿恰逢您老高兴,才敢忝颜求教。魁首固是艺广才高,视拳脚为末流,可常人专精一技尚难,哪有暇涉猎旁学?话说回来,总不成让叫化子陪您老吟诗作赋罢?”那人笑道:“亏你们几张老脸,兜圈子胡扯了半日。只是我这手段简捷得很,常人习之难成,徒自损心害意。”

另一名老者插话道:“我等怎敢学魁首神技?只望青照一二,于各自本身武功稍加点拔,便是海岳之恩了。”那人似有所动,想了想道:“这倒不难。你是天台桐柏宫的弟子,练的必是飞虎短拳与阴手擒拿了?”那老者喜道:“魁首说的极是。老朽正是秘门弟子。”那人道:“飞虎短拳与阴手擒拿本以变化制敌,但开派祖师小慧无量,专在一个'巧'字上寻机;手法虽翻生求新,看似无穷,实则只有崩、捋、截、挑、穿、拿几种变化。与人较技,对方只要不失整劲,调身圆活,则数招后应法已穷,必为人制。你能熬到这把年纪,没吃甚么大亏,也算不容易了。”

那老者暗暗心惊,赔笑道:“老朽全仗帮主威名,且自家性子不躁,才能活到今日。魁首可怜这把老骨头,便请指点些保命的诀窍罢。老叫化先给您磕头了。”说罢一本正经地拜下身去。那人笑道:“天台虽是南宗祖庭,可秘门这点道行,叫我怎么指点?你要是年轻几岁,倒可传你几手象样点的功夫。”那老者道:“叫化子只求补拙,来世造化够了,魁首再赐高技未迟。”

那人道:“你看云之舒卷,鸟之飞翔,皆在虚空之中,故能变化无穷。然所谓变化,说来只是不变;惟不变之变,方能守定中和,幻生万相。中和之外,无元妙也。”那老者不解道:“魁首所言深邃,老朽实难会其意。”那人叹了口气道:“我闲常不愿说拳,只为你等悟性奇劣,一似对牛谈琴。说来说去,愈令我寂寞如狂,仿佛独在虚空。”

那老者笑道:“魁首言及幽境,自然无人能懂。老朽这点痴傻念头,务望成全才是。”那人道:“你想补缀陋术,只去门外求那小友,休再与我绕舌添烦!”那老者见他已露躁意,不敢纠缠,语含失望道:“这便是缘法了。怪只怪老朽灵台不明,空对宝山,却是一无所得。”站起身来,掀帘而出,冲那青年笑道:“公子呆坐半日,受委屈了。”那青年眼望屋内,一声不吭。

忽听那人道:“让他进来,我与他说话。”那老者听了,忙俯身搀扶。那青年却挣脱其手,并不起身。那老者大惊,冲他连连摆手,似生怕那人察觉。那青年艰难而起,极力稳住身形,一步步挪到帘下。那老者挑起帘幕,暗递眼色道:“公子请进。”

那青年负气而入,只见室内檀椅香桌,古琴名画,布置得十分淡雅,与别处大异其趣。地上坐了三名老丐,个个麻鞋鹑衣,精神矍铄,眼见他冷着脸走入,都含笑打量。那青年也不理会,侧目向里面望去,却见锦榻上坐了一人,宽衣弛带,情状散漫。

那青年不敢细看,低头向榻前走来。他既知此人身份,不愿被他看轻,暗聚散息,强欲提起功架。说也奇怪,才走上两步,便觉迎面大是异样,既而肉颤股栗,心悸难止。突然之间,脚下无根发飘,直欲向上飞起,面前仿佛横了万丈深渊,咫尺间便要踏空。身当此时,心头又生幻念,只觉体内一股浊浪升腾,自万千毛孔飞散而出,周身轻飘飘浑不着力,竟是畅美难言。几名老者见他未至榻前,先自大汗淋漓,做失魂模样,无不纳罕。

那青年惊出一身冷汗,眼内幻象齐消,好似大病初愈,真气竟渐有聚合之意。他心头暗喜,垂首来至榻前,跪下身道:“小弟季化南,拜见师兄。”那人并不搀扶,说道:“抬头让我瞧瞧,还剩下几分狂气?”季化南微微抬头,二目却望着地面,暗运真息。

那人瞅了一眼,笑道:“皮肉倒是耐看!可惜浮情躁性,其寿不永。”话犹未了,季化南突然探身前扑,欲将他掀翻在榻。仰头之际,恰与对方目光相交,心间如遭电击,霎时定身不住,向后坐倒。那人视如不见,问道:“师伯他老人家还好么?”

季化南全然忘了答话,两眼直勾勾望着对方,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早闻他生具异相,想不到竟是这般骇人!”

那人见他神魂失据,笑道:“你虽知尚景侯凶丑无比,却料不到会如此吓人罢?”季化南真魂出窍,呆坐无语。

尚景侯自嘲道:“我自家师弟,犹被这副面孔吓破了胆,旁人更不知如何谤此奇胎了!”一老者笑道:“魁首若自视丑陋,这世上便没有伟男了。你老人家乃上界星魁之相,自不免神气逼人,望之移魄。等闲不识仙骨奇格,妄自谤笑,不过蜀犬吠日罢了。”

尚景侯叹道:“屈子赋曰:‘邑犬之吠,吠所怪也’。我若不是异类别种,哪会如此灭心?可笑我枉活了近三十年,竟不知何人生我于世!”几名老者神色骤变,齐伏于地道:“魁首休提此事!我等不以势交,待您仍如从前一般。”尚景侯笑道:“虽说小人之交,势败则离,但你丐帮热心江湖,何能免俗?你们记住这话,只今日便见分晓。”几名老者听了,相继沉默。

季化南于几人说话之际,不觉偷看这位师兄。他初见对方奇骨异貌,自不免有些骇怪,这时定睛观瞧,却发现他绝不丑陋,尤其一双鹰眼,似可透视一切,每每向人望去,竟仿佛鞭子一般,抽得人不敢抬头。看的久了,更品出些神韵来:只觉他身上既有世家子弟之玩世不恭,复有江湖豪侠之傲岸不羁;隐隐约约,更有文人雅士之倜傥风流。三种情怀,浑然难分,衬托得一身洒脱飞逸,迥乎尘表。他眼望对方壮伟丰神,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一时傲气全消,竟呆住了。

尚景侯见他仰脸呆望,笑道:“将死之人,还做何痴想?你穴内毒障已深,再过片刻,便要命丧香楼了。”季化南回过神来,忽觉内息冲荡不止,听他一说,不由大惊失色。尚景侯道:“那桌上有杯符水。你去喝了它,便无性命之忧。”季化南扭头望去,果见犀皮香桌上放了一只高杯,其内水色殷红,泛着异光。当下不及多想,上前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不防入口之际,却是极霸道的烈酒,直呛得他连连咳嗽,险些呕吐。几名老者哈哈大笑,顾不得矜持。

尚景侯摇头道:“师伯高弟,犹是迷途羔羊,也难怪世人妄信愿力,侫佛祈神了!”季化南心知受了愚弄,暗自恼火,神情尴尬之极。一老者道:“公子莫听魁首说笑,那杯中确是符水无疑。不信你运气一试,便知真伪。”季化南见那老者正言正色,不觉默运真元,暗察动静。却是作怪!自那烈酒入腹,果如仙浆一般,大生奇效。只一会光景,便觉百脉淤阻全消,真气流走归经,一身玄功堪堪回复。

季化南大喜过望,惊视那老者道:“难道这真是符水?”那老者拊掌大笑道:“委屈公子这么聪明的人,竟被叫化子骗了一回!这世上哪有甚么符水?适才你偷袭魁首时,他老人家早在你身上摸了好几把,解了你体内危厄。可笑你还蒙在鼓里呢!”季化南惊愕莫名,疑他又在说笑。那老者道:“你若不信,只撩衣来看。”季化南撩起前襟,露出肌肤,只见“神封”穴色呈暗紫,周围一圈五穴,皆血红骇目,显是才被点中。他知是玄门电指所致,不觉魂胆飞散,眼见师兄面无表情,心下大生畏惧。

尚景侯唤他来到身边,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伤你?”季化南慌忙跪倒,垂首至胸道:“小弟无知,实不明师兄用意。”尚景侯道:“你小小年纪,便无端寻衅,连伤明教多人。如此恃技逞强,早晚毙于强者之手!师伯苦心育材,难道只为你自寻死路,毁其一世英名么?”

季化南惊道:“你……你是那红衣人!”尚景侯微微摇头道:“亏你才想到这一层。换作旁人,岂不早就取了你的性命?你可知师伯老来收徒,所为何事?”季化南茫然摇头。

尚景侯轻弹其颊道:“他老人家一生的心病,全赖你替他祛除,你却如此轻狂无用。看来他老人家是要抱憾终生了!”言说至此,又叹息道:“也怪我与那人交厚,没法出面杀他,想要传你些心诀,又负了手足之义。这事当真令人烦恼!”季化南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多问,心道:“莫非师父收我为徒,是要我去杀一人?”

尚景侯见他露出思虑之色,抬脚轻踢他肩头道:“此事多想无益。以你目下身手,再练上二十年,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只记住这个话头:有一天他闹得太凶,我自会帮你。”

季化南听他语存关爱,心道:“看来师兄伤我,原为戒我之骄,期我有成。他既怀这片深意,我岂能无自奋之心?”言念及此,忽想起一件事来,不禁变色道:“师兄,那日你出林之后,有六人随即追至,言语中大有杀机。这六人非比寻常,师兄可要多加小心。”尚景侯淡淡一笑道:“听说你在道上还遇见一人。他都说了甚么?”季化南一愣,随即拍额道:“师兄不提,我倒忘了!这人有样东西,托我转交给你。”探手入怀,取出小盒,呈到尚景侯手上。

尚景侯打开盒子,见里面放了一片薄锦,其上龙飞凤舞,书就四行诗句:

自命傲世才,

虚名久徘佪。

早辨风云色,

转意向蓬莱。

尚景侯看罢,点头道:“此公倒是一手好字!可惜我二人无缘,几次都失之交臂。”季化南道:“师兄认得他?”尚景侯道:“长歌傲啸松间客,亦痴亦狂云里人。此公大有古风,我久欲结纳,只是他劝我避世离群,未免迂腐可笑。我既泯心丧智,从此无所不为,又何惧雨乱风狂?”

正说间,忽听得下面脚步声响,一伙人走上楼来。几名老者喜道:“总算回来了!”纷纷跃起,做迎侯之状。尚景侯却端坐不动。

俄尔,只听一人在外间道:“告诉城中的兄弟,切不可伤犯了他们。倘或寻到此处,便说人已走了。”这人说罢,迈步走进房来。几名老者忙跪倒在地,恭声问候。这人也不理睬,大步来到桌前坐下,说声:“喝酒!”捧起一只酒坛,先自喝了起来。尚景侯一笑,却不看他。

季化南凝神观瞧,只见此人相貌威严,身躯魁伟之极,虽是粗衫敝履,却掩不住一团慷慨豪迈之气,坐在那里,大有心雄万夫之势,不禁暗想:“人说年运久英雄伟岸,果然盛名无虚!”

那大汉一口气将酒喝干,又取过一坛,仰面豪饮。几名老者见二人始终目不相交,都有些忐忑不安。那大汉连饮三坛,面上只微泛红潮,说道:“上次比酒输了,权且补足。”尚景侯仍是不语。那大汉也不多说,蹙眉而坐,神思难测。

过了片刻,那大汉收住心思,眼望地面道:“怎会闹出这种事来?”尚景侯面色微沉。那大汉又道:“留在我帮中如何?我重做背袋弟子。”尚景侯听了,索性倒在榻上。那大汉微露怒容,旋即又现无奈,起身走到榻前道:“你到底要怎样?”尚景侯闭目不答。那大汉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与天下人为敌。但有一事,你须让我知晓。”尚景侯鹰眼一翻道:“你想知道甚么?”那大汉抓住其手道:“你如实告我,那件事是真的么?”尚景侯道:“是又怎样?”那大汉身子一震,继而摇头道:“我却不信。你休拿这话吓我。”

尚景侯抖脱其手,逼视他道:“若是真的,年帮主要如何行事?”那大汉呆立半晌,痛声道:“老七,我一生只认你是个朋友,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下,便许有生死之盟。但你须告我因由,也教我死而无憾。”几名老者听他出言不吉,皆跪地道:“帮主休说这等话。我丐帮数万弟子,总能保魁首不损金身。”那大汉摇头道:“此次不比往常,我总觉其兆不祥。如今七弟坏了名声,引得各派私欲皆起,我丐帮纵使人多,又哪能与整个江湖相抗?”

尚景侯闻言,冷笑而起道:“依年兄说来,凡与我同流合污者,都是必死无疑了?既是如此,何不将我杀了,也好教各派遂愿?”那大汉不悦道:“我一番苦心,只为全兄弟之义。七弟嘲讽不绝,还当我是大丈夫么?”尚景侯道:“年兄自命丈夫,以何为凭?”那大汉道:“年某一生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世人口目未残,自有凭说。”尚景侯听了,仰面笑道:“年兄所惜所守,恰是尚某所厌所弃。年兄既如此高尚其志,合当惜身爱群,远离邪徒。尚某恶贯满盈,自毙有日,不劳年兄挂怀。”

那大汉变色道:“七弟说出这话,分明不当我是朋友了?”尚景侯凝眉道:“我既做绝,从此无友无亲,自比禽兽!年兄不诛此头,已是旧日情重,闲话不必再说了。”那大汉怒道:“人言肆傲者欺心,讳过者长恶,这话果然不差!魁首既决意妄作胡为,自然无人拦得住你。不过凡事都有限度,若自恃才智聪明,便欲横行傲世,早晚必有恶报!年某言尽于此,福祸由君自决。”说罢坐回桌旁,再不发一言。

尚景侯笑道:“年兄不愧是江湖侠义,所言堂皇深醒,足令闻者生畏。可惜尚某生就的顽劣根性,偏要胡作非为,欺心祸世!”几名老者见二人闹僵,都不知所措。一老者上前跪倒道:“魁首息怒。帮主原是好意,欲图万全。愚下等实不知魁首因何不喜?”

尚景侯面露异态,下了床榻道:“我此前着人衣冠,妄称魁首,故你等不敢与我同坐同饮。今杀父害母,无复人类,当去此华裳,与诸君豪饮作别。”说罢将衣衫尽除,赤条条来到几人面前,坐下身道:“魁首逝矣,禽兽尚在!谁与我先浮一大白?”几名老者早惊呆了,皆觳觫难动。

尚景侯随手一抓,一坛酒便自桌上飞起,缓缓落在几人面前。一老者恐他狂性勃发,闹出事来,忙捧起酒坛道:“老朽不敢与魁首作别,权当为您老助兴。”仰起头来,喝了半坛。尚景侯道:“丐帮尚有豪士,总算不虚此行!”接坛在手,将余下的酒喝了。另几人见状,只得取酒回来,与他同饮。

尚景侯一坛酒落肚,起身笑道:“莫提往日恩义重,从此江湖无故人。几位擦亮老目,只看我如何自毙!”回到榻前,重着衣冠,便要离去。几名老者大急,忙将他拦住。一老者抱住他大腿,流涕道:“魁首这样去了,敝帮可成了甚么?您老一向与帮主最好,总不成为了几句气话,便从此两下撒开罢?”另几人也跪地苦求,扯住他不放。

尚景侯笑道:“这又是何苦?原本好聚好散,偏弄得哭哭啼啼,模样难看。”抖袖之间,几人皆倒飞而起,落回原处。尚景侯拉了季化南,便要出门。那大汉想要唤他,又觉面上难堪,手起一掌,将香桌拍得粉碎。

忽听帘外有人笑道:“原来真在这里!看来此番冒闯花楼,还不算太荒唐。”说话间帘幕挑动,走进两名灰衣老僧,面上笑意浓浓,望向室内之人。此时楼内外戒备森严,这二僧上得楼来,竟不发出半点声响。几名老者一惊之下,随之气沮:“原来是这二人到了,难怪众兄弟拦挡不住。”

那大汉见了二僧,忙起身道:“不知二位大师驾临,请恕小子无状。”说着便要行礼。一黄眉老僧笑道:“老衲唐突造访,还请年帮主见谅。不为七侯之事,也不敢在贵宝地乱闯。”那大汉脸一红道:“小子非敢故意隐瞒,实恐各派闻讯,将对七弟不利。此间楼馆并非敝帮产业,不知大师如何寻到此处?”

那黄眉僧笑道:“人言七侯风雅,素以红粉陶情。老衲等来到此地,便听说犯事的老德王府第华美,已做了楚馆秦楼,逆料七侯必在此间。出家人六欲皆淡,虽不怕诗妓舞娃乱性,总是有所不便。若非七侯终日不出,老衲等也不敢冒昧来见。”

那大汉道:“大师远来,所为何事?”那黄眉僧道:“方丈师兄想请七侯回去,有事与他商量。”又笑望尚景侯道:“多日不见七侯,便做下好大事!那四十几人并非不赦,何苦杀个干净?老衲等听闻此事,可都吓得不轻,只想七侯神技,愈发脱弃宗墙,骇世独高了!”

尚景侯微露歉意道:“我不知本寺两位大师也在帐内,当时情急眼乱,未闪念便将二人点倒,以致遇害。首座大师不来,我也要到方丈那里乞罪。请大师回复方丈:我近日必去少林。”

那黄眉僧笑道:“七侯金诺,敢不拜领?然路途尚远,恐独往不便,还是老衲等护送为宜。”尚景侯道:“大师疑我会失信么?”那黄眉僧道:“七侯这么说,倒辜负了老衲一片愚肠。来时道上便不平静,七侯一人独行,免不得受些骚扰,岂不误了行期?”尚景侯笑道:“大师视我如囚徒,我也没法争竞,就怕到时不好收场,两下难堪。”迈步出了暖阁,迳自下楼去了。众人相继跟出,许多女子也殷勤送客。

却见楼外早站满了丐帮人众,个个神情沮丧,隐有怒容。不远处悄立十几名僧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眼见尚景侯出了楼口,都遥遥作礼,露出释然之色。

那大汉与黄眉僧走在最后,悄声道:“大师回寺之后,务请大正方丈将他留下。我思之再三,惟有贵寺才能化解这场风波了。”那黄眉僧道:“年帮主放心。方丈请他回去,便欲担这血海干系。七侯虽狂豪傲物,毕竟与本寺有情;方丈说出话来,他总是要听的。”

二人说话之际,群丐早将尚景侯围住。前时那老丐喝得醉眼迷离,眼见魁首要走,急忙跳上前来,拽住他手臂道:“我的爷,您为何要走?难道小的们保您不得么?这些和尚只会偷袭取巧,半点也不济事!总不成您老去寺里做和尚罢?”尚景侯笑道:“你乐够了么?我托你办事,还不曾赏你。这座花楼不错,便送给你做酒窟罢。”取出一叠银票,交给一中年妇女道:“你告诉楼主,便说我已将此楼买下。日后众人来耍,务要好生服侍。”那女子见数目甚巨,喜得眉花眼笑,连声答应。

那老丐却哭了起来,抱住他道:“爷赏赐甚么,也不如常在大伙身边。叫化子不顾这张老脸,非要把您留下!”松了双手,跑到那大汉面前,哀求道:“帮主,说好的要留住魁首,为何又让和尚们带了去?他老人家一去难回,可要出大事了!”几名老者也跪下身道:“请帮主三思。魁首这一去吉凶难料,不如留在本帮为宜。”那大汉瞪目道:“我与他言词已尽,你们还罗唆甚么!”口气极是严厉。尚景侯听了,震臂推开众人,大笑前行。

季化南也怕师兄出事,忙跑上前道:“师兄,我与你同去少林。”尚景侯停下脚步,轻拍他肩头道:“你好自修练,莫负师伯厚意。再见面时,我与你说些道理。”言罢向群僧走去。众僧见他来到,皆合掌问讯,意谨貌恭。

尚景侯道:“烦劳各位大师追踪至此。弟子无行,有累少林清誉。”一胖大僧人笑道:“又见七侯,喜之不胜!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即刻起程,路上好向七侯讨教。”尚景侯略做沉吟,说道:“也好!我实与叫化子呆腻了,索性陪和尚们沐些春光。这便走他娘的!”众僧听他口出秽语,都笑了起来,当下护在左右,径奔巷外走去。两名老僧随后跟来。

群丐见他真的去了,都眼望那大汉,流露出失望之意。一老者见帮主面色阴沉,忙圆场道:“帮主无须烦恼。既然魁首定要离去,也算不得本帮负义。属下说句犯上的话:这世上无论贤愚,均可劝儆;惟天才之士,生来无与比俦,故忠言必不可入。魁首便是这个脾气,凡事都只好由着他。”

那大汉叹道:“闻过而不改谓之丧心,讳过而忌言谓之病狂。我观七弟所为,犹非丧心病狂者所能及。但愿少林导以慈航,能化去这场奇劫,不然他身败名裂是小,只怕大好江湖也要毁在其手了!”一番话说得众人心烦意乱,无不忧愁。

众僧出了巷口,穿街过市,直奔西城门而来。那胖大僧人走在最前,眼见路上不少人形迹可疑,暗嘱众僧小心提防。少时出了城门,一径向西走了七八十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那黄眉僧唤众人停下脚步,寻了处避风的所在歇脚,随即来到尚景侯面前,笑道:“七侯一路落落寡欢,莫非嫌出家人乏味,方自没情没绪?”尚景侯坐在一棵树下,半晌方道:“年运久与我义厚情深,我犹以言伤之,不肯借用其力。贵寺何苦为我费心?”那黄眉僧道:“七侯虽离寺多年,总还是半个少林弟子。我少林因七侯而倍感荣耀,如今七侯有事,焉能置之不理?”尚景侯道:“我既做下这等丑事,早知情非往昔。贵寺欲将我留在少林,不过是痴念罢了。”

那黄眉僧蹙眉道:“七侯肯听方丈之言,此事尚可回旋。若一意孤行,必激起轩然大波。”尚景侯一笑道:“首座老来无胆,何苦自扰?这可不是你的性格。”那黄眉僧道:“七侯久翔云汉,未免太疏离下情了。却不知江湖上能平静多年,一者因正邪两派互有消长;二者便赖七侯高高在上,均衡其势。实则各派近年来臻于鼎盛,俱有驾驭风云之志,只因七侯各不相袒,方不敢妄逞智术。是故七侯纵酒狂歌,正人皆喜;弃情忘义,枭獍逞志。七侯一身系江湖安危,竟不自知,怎不令远识之士忧心扼腕?”

尚景侯道:“我一向厌远江湖,不问是非。你等妄自期许,实属无益。”那黄眉僧叹道:“人言自负者多不深思,果非虚语!七侯虽不以江湖为意,江湖上却多以七侯为仇。七侯若任心遨游,仅以醇酒妇人消磨,倒也罢了;今既授人口实,犹不知身危运蹇,老衲恐祸事就在目前。”尚景侯笑道:“大师说来说去,不过危言耸听。我命惟天可夺,尘世纵有万千沟壑,我视之亦如坦途。”那黄眉僧见他如此执迷,一时语塞。

忽见那胖大僧人走了过来,喜眉笑眼的道:“七侯这些年只顾逍遥,还记得欠下小僧一笔旧债么?”尚景侯目视地面,也不理他。那胖大僧人顿足道:“罢了!连七侯也食言自肥,让小僧与谁说理去?”尚景侯斜了他一眼道:“也不知哪个肥得流油?胖和尚非奸既贪,你要仔细。”

那胖大僧人哈哈大笑,只疑他忘了旧事,说道:“当初七侯离开少林时,曾答应过传我‘龟背功',谁想你一走多年,再不来寺中亲热。张泰斗纵与本寺不睦,也犯不着扯上旁人,一并生分了。难道七侯得了玄门妙术,便忘了少林不成?”尚景侯道:“你诋毁我张师伯,便不怕方丈下板子抽你?”

那胖大僧人笑道:“小僧胸腹臀腰都练得不差,便挨上几下板子,也如搔痒一般,没甚要紧。怕只怕背上落板儿,那可消受不起,到时我只喊’七侯救命',看七侯羞也不羞?”尚景侯大笑道:“出家人如此口刁,何时才成正果!你那'铁肚功'练得像个孕妇,也敢自鸣得意,出来给少林派丢人?”

那胖大僧人腹满如鼓,元气极足,单以“铁肚功”论,实为合寺之冠,闻听此言,不觉陡起争心,笑道:“七侯精通本寺二十四艺,乃少林古往今来第一人。但你独未练过'铁肚功',怎知小僧定会丢人?”尚景侯微笑摇头,忽吸气一口,向他腹上吹去。

这一下形如儿戏,连对方衣角也未吹动。那黄眉僧只当他故意耍闹,正要乐出声来,岂料那胖大僧人神色骤变,随听哧剌一响,宽大的僧袍竟自胸腹间裂开,棉絮飞散而出,如瑞雪洒地。那黄眉僧见状,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那胖大僧人急喘数口,犹觉腹内痛热难当,心道:“为何他一口气吹来,我便把持不住,非要将腹中劲气放出不可?难道他会施法术!”

尚景侯见他一脸迷茫,笑道:“其实我也练过这门功夫。不信你来试试,便知优劣。”那胖大僧人争心未灭,跪地出掌,按向他小腹。他知对方武功之高,已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一掌发出,不觉用上了十成力道,正是“六合神把”中的一式“掌心雷”。不期掌触其身,如按在虚空相仿,愈是催力,愈觉空透无凭,身子往前便栽,如堕无底深渊。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乱中忙向那黄眉僧扶去,欲稳住身形。那知才搭其身,那黄眉僧亦生同感,顿觉脚下虚软无根,再也站不稳牢。他是罗汉堂首座和尚,武功自非常人可比,忙飞起一足,踢向那胖大僧人按出的手臂。便在这时,尚景侯忽向他脸上望来。那黄眉僧经此一望,魂魄似被慑住,耳听对方说声“坐下”,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坐倒,一条腿忘了收回,臀部刚挨地面,已自仰面摔倒。那胖大僧人正欲惊呼,蓦地里身向前飞,一掌击在树上,只听喀嚓一声,树干竟被震断,尚景侯却已不知去向。

那黄眉僧爬起身来,只见群僧都向这面呆望,尚景侯却立在数丈之外,悠然远眺,不禁毛骨悚然:“无怪他大言欺世,果然是神乎其技!他若颓唐自弃,谁人可与匹敌?只怕旋踵之间,各派皆灭!”一时忧心如焚,只盼早回少林,与方丈共图良策。那胖大僧人吓得不轻,呆立树旁,只顾喘息。

二人各怀恐惧,都无颜再去搭话;众僧不知出了何事,也不便找他攀谈。过了一炷香光景,众人疲劳稍解,重新上路。

于路无话。次日晌午时分,来到东明县境。众人入城寻了家饭铺,要了些上好的酒菜,请尚景侯独享;十几名僧人坐在远处,只吃了些米饭素菜。

少时吃罢,正喝茶歇息,忽见一马脸男子走进门来,二目凶光烁烁,四下扫视。众僧见了此人,都吃一惊,有几人长身而起,便要上前。那人一眼看到尚景侯,顿时敛尽锋芒,近前跪倒道:“小人拜见魁首!魁首……”说到这里,望了望众僧,欲言又止。尚景侯道:“你来做甚么?”说话间低头品茗,并不看他。

那人取出一封书信,呈过头顶道:“他老人家惦念魁首,特命小人赍书来见。”尚景侯接过书信,打开看了几眼,问道:“许元纯是何许人?你教中实务,都操在他手么?”那人道:“近年来明尊他老人家厌淡俗务,一应诸事,均由大明使裁夺。魁首未见过明使,恕小人不便妄议尊主。”尚景侯道:“你回去告诉谈兄:少林我不得不去。如有闲暇,我自会去见他。”那人站起身来,又望了群僧一眼,低声道:“请魁首移步说话。”尚景侯见他目蕴深意,似有秘语相告,只得起身出店。那人随后跟出。众僧都极是不安,却又没法阻拦。

过了一会,尚景侯独自回返,面带冷笑。那黄眉僧上前道:“魔教来人,必无好事。七侯可否借书信一观?”尚景侯掏出信函,递了过去。那黄眉僧接在手中,不防纸叶化作碎片,飘散在地。众僧见他不露痕迹,便将薄纸震碎,无不惊佩。

那黄眉僧脸一沉道:“七侯这是何意?”尚景侯也不解释,仍旧坐下喝茶。那黄眉僧道:“七侯与群魔勾连,便不怕污名毁誉么?”尚景侯道:“大师莫太专擅。我与明教之事,不劳旁人多问。”那黄眉僧道:“谈化生一代魔主,阴险难测。七侯与之为友,终无善果。”尚景侯笑道:“我平生最不喜人罗唣,偏是夙契缘深,与念经的做了伴。你们都去罢,我独自赶奔少林。”那黄眉僧顿口无言,叹息归座。

歇了一时,众人又复登程,行不多远,便是河南地界。那黄眉僧起了忧心,于途再不停留,遇有饥渴,只命人胡乱买些食物。可喜道上不曾有事,这日天方破晓,终于来到嵩山脚下。

那黄眉僧心下甚慰,与两名僧人道:“速往寺中报信,就说七侯到了。”二僧快步而去。尚景侯见余者仍围在身畔,说道:“我已数年不来宝山,久欲游览故地。各位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那黄眉僧犹恐出事,笑道:“七侯既来嵩山,总要呆上些时日,何愁无暇览胜?方丈师兄已等候多时,还是及早入寺为佳。”

尚景侯道:“纵是囚徒,也有开枷之时。大师休要缠定不放。”那黄眉僧想了一想,道:“既是如此,还盼七侯早来。老衲等在寺中专望。”说罢引众僧去了,暗嘱两名僧人打个转折,悄悄跟在其后。

尚景侯眼见众僧离去,心意稍畅,向北寻了条路径,入得山来。此时正值初春,草木尚未发萌,山秃岭赤,并无风景。他不欲匆忙入寺,索性登高步远,直上云峰。

行了一程,渐至太室山顶。纵目北眺,但见黄河有如一线,曲折遥渺,接天而来;西向则隐见洛阳伊阙,犹如蜃楼海市。其时天高日照,万里空廓。他登临绝顶,忽生悲寂,不觉迎风感怀,无端烦恼。

站了一时,悲心略去,缓步下了峰峦,奔西面少室山而来。约行了十余里路,却来到一处山坳间。

他见坳中有十几户人家,便想过去要些水喝。少时近了,忽听前面传来哭声。他快步走近,只见几名僧人正在高声喝斥,地上跪了四五个农妇,有的怀抱小儿,有的扯住自家的男人,不住地哀嚎求乞。一麻脸僧人手拿薄册,粗声大气的道:“本寺向来慈悲,已免了去年的地租。你们不说感恩戴德,却要连今年的也赖掉,难道想让寺里白养你们一辈子么?”

一中年农夫哀声道:“几位佛爷也看到了,小人家里就剩下这点活命的口粮,再要拿去,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去年方丈已答应免了这两年的租子,为何才说过的话,一忽间就变了?”那麻脸僧人道:“方丈慈悲为怀,只因他老人家从不过问这些吃喝琐事。本寺上下一千余口,甚么事不得我们操心?你以为出家人打坐参禅,便不用吃饭了么?”一农妇哭道:“去年闹了蝗虫,田里没打下一粒粮食,家里这点口粮,还是上回去庙里借的。几位佛爷便发发善心,再容我们些时日罢。”

一尖嘴和尚怒道:“提起上回借粮,我便有气!说好的一个月就还,这都过了大半年了,也没见你们有丁点响动。这些年你们欠了本寺多少恩惠,怕也数不清了!头年寺里开腊八粥会,各派来了好几百人,只为钱粮不足,弄得首尾寒酸,连方丈脸上也挂不住。你们只会哭穷,可知道寺里的艰难么?”

那麻脸僧人威吓道:“你们可要知道:本寺这万亩良田,都是历朝历代的皇爷爷赏赐的。你们不交租子,便等于抗交皇粮,倘被官府知晓,定要抓你们去坐大牢。孰轻孰重,可想清楚了!”另几名僧人不由分说,入室搜了粮米,便要离去。众农户哭天喊地,死抓住几人不放。一年轻僧人怒将起来,飞起一脚,踹在一农夫小腹。那农夫啊地一声,蹲坐在地,大口呕吐起来。

几个农夫急了,各操家什,乱叫道:“你们仗着官府撑腰,又会些高明拳脚,便这么欺负百姓!大伙横竖难活,不如拼了罢!”一拥而上,便要殴斗。几名僧人似有所忌,一面后退,一面喝骂不止。

尚景侯心道:“想不到少林外示宽厚,背地里如此榨索农人。”他一向养尊处优,绝少留意农人之苦,只思绕了开去。

一农妇见他衣着华丽,突然奔了过来,抱住他大腿道:“这位大爷,你是有身份的人,求你过去劝劝,不然要出人命了!”尚景侯道:“你果真要我过去?”那农妇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打个颤栗,忙松了双手,疾步奔回。众人见他相貌奇异,也都愣住了。

尚景侯缓步走近,打量几个农夫道:“我这里广有银钞,尽够你们谋生之用。这便罢手如何?”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一个农夫。那农夫一看之下,大喜道:“一千两?真是一千两!这回大伙可有救了!”另几人狂喜不迭,围上前来,不住地叩拜言谢。尚景侯笑道:“诸位闹够了么?大老远的赶来,真不打算回去了?”这句话似有魔力。几人听了,都惊得向后滚翻,如虎狼在前。几名农妇丢下小儿,飞身向坳外奔去。

尚景侯道:“嵩山胜地,争斗不祥。你们都去罢。”几个农夫身子颤抖,似乎犹豫不定,既而都叹了口气,默默向坳外走去。

数名僧人见状,立时将他围住。那麻脸僧人怒道:“你是甚么东西?敢来管本寺的闲事!”另几人也叫道:“你放走了佃户,这笔账便与你算!”气势汹汹,要将尚景侯拿住。尚景侯笑道:“戏演的倒好!可惜没个坤道,不然更热闹了!”一言甫毕,几名僧人各施拳脚,向他击来。

尚景侯见几人竟使出少林派的家数,拳法平庸之极,心下诧异:“这几人生死关头,犹敢示我以虚,必是有些门道!”笑了一声,倏然出手。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叫道:“七侯慈悲!”喊叫声中,众僧都觉眉心一痛,宛似利电入脑,五人同时摔倒,气绝无声。尚景侯本无杀心,却未料几人如此不济,眼望死尸横斜,悔之不及。

却见两名老僧疾疾奔来,连连顿足道:“七侯下手也太快了些!为何不问清原由?”尚景侯见了二僧,不由一呆,低头瞪视死尸道:“难道这几人真是少林弟子?”一老僧唉了一声道:“我的好七侯!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就辨不清真伪?这几人只是寺里收租讨债的下役,连罗汉堂也没资格进去。七侯何苦下这等重手?”尚景侯冷笑道:“你们不随首座大师回去,却尾巴似的跟着,就不怕我割了它?”二僧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快步向西面奔去,唯恐惹祸上身。

尚景侯眼望数具尸体,心中烦躁:“我此次上山,原为向方丈请罪,不图旧怨未了,又添新仇,教我如何再与众僧相见?”又想:“我虽不识下役,这几人也当识我,难道少林故意使出这苦肉计来,籍此留我于寺?”思了一回,也觉念头荒唐,不禁暗笑道:“我自出世以来,何曾这般疑神疑鬼?人已杀了,难以补救,倒要看众僧是何嘴脸?”离了山坳,信步向西走来。

尚景侯忽道:“几个东西听够了么?还不滚出来见我!”一语未息,只见庵后小树林内晃出四人,遥遥向这面飘来。二僧神色骤变,拔腿便走,放下尚景侯不顾。那四人哈哈大笑,声振林木,山谷间一片轰鸣。

尚景侯见二僧惶走不迭,说道:“师兄莫怕!回去告诉方丈,我少刻便到。”这一声并不甚响,却将那笑声轻易压住。那四人本是浮空飘来,听他开口,身形顿时一滞,后面三人气息微乱,忙向下滑落,独一人疾掠不停。尚景侯一笑,信手斜指。那人竟似神驱鬼遣一般,直奔他手指的方向飞去,眼看便要撞在一棵古树上,蓦然身似灵蛇,缠上树干,倏忽间滑到树端,随即纵声长笑,飘然下落。与此同时,另三人已到近前。

只见几人均在五旬开外,一色的黑袍峨冠。居中一人美髯丰颊,甚是修伟;左侧之人却满脸刀疤,狰狞可怖;右侧那人肥头大耳,状肖弥勒;惟树下男子冷貌凝霜,大有威仪。

那美髯男子率先施礼道:“江湖下走,拜上魁首尊前。”另几人也躬身致意。尚景侯负手而立,却不开口。

那美髯男子重又作揖道:“数年不见魁首,你老人家一向可好?”尚景侯瞥了他一眼,忽道:“汝名智慧,不知智由何生?慧自何起呢?”那美髯男子一怔,旋即笑道:“昔摩尼主为教众植十二明王宝树,即十二大美德也。每一树又有五记验,合六十种美德具备,乃入大光明极乐世界。在下忝守智慧树果,遵依尽善、常乐、不悭、贞洁、远经五记验,以此智慧常生,得离四难。”

尚景侯哂笑道:“摩尼造言设教,与释家一般虚妄!我闻谈兄座下有十二宝树法王。今日到了四位,不知是哪几块朽木?”另三人见问,都笑道:“魁首竟知道我等虚名,倒教人惭愧了。”当下各报名号:那疤脸老者乃是忍辱法王,那圆头胖身的则是欢喜法王,那冷面男子却是常胜法王。三人都不曾见过魁首,通名后目视其人,均露出异样表情。

尚景侯道:“你们来做甚么?我又不去剃度,怕日后见不到么?”欢喜法王笑道:“明尊怕少林僧纠缠不清,特命我四人赶来听调。魁首如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尚景侯道:“差遣倒谈不上。只是这初祖庵看着别扭,立此千年,误了许多人物。你们把它拆了罢!”几人一呆,都疑心听差了。

智慧法王脑筋却快,笑道:“要说这初祖庵也真该拆!少林僧千百年来,皆为固守达摩法传,方致泥足自陷,不能另辟藩篱。可惜今儿没带镐头,不然魁首发话,我们还怕卖点子傻力气么?”

尚景侯哈哈大笑,说道:“和尚们愚根浅智,也不消说了。听说你日月教更为荒唐,竟分出明暗两宗:明宗尚白,暗宗尚皂。你四人一身鬼服,想必是那人死党了?”此言一出,几人神色皆变。

忍辱法王打一躬道:“不知魁首从何处听来这些闲话?本教上下一心,早无两宗之论。”尚景侯道:“既无二宗之论,何有明尊、明使之分?二者本为一体,原由我兄长独享。你等当我不知么?”

智慧法王笑道:“本教自唐时传入中土,其间职份屡有改易,难怪魁首不明。按摩尼残经所载,本教原有三大明王之说:其明父者即明界无上明尊,其明子者即日月光明使,其净法风者即惠明天王。唐、五代及宋以降,又分出净风、善母为二光明使,净气、妙风、妙明、妙水、妙火为五明使。直至第二十七代教主践位,方将诸明使之号革除,仅存大光明使一职,暂由教主代为行权。并云:‘若有明使,出兴于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则明尊、明使同掌圣教,为大、小明王。'今圣教修睦养和,更兼圣教主推贤让能,故大明使应运而生。此乃本教昌隆之象,魁首何以疑为祸乱?”

尚景侯不答,目视远山道:“据传你教中因我看了心经,都有意架空我家兄长。可有此事?”智慧法王惊道:“魁首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莫……莫不是教主托人相告!”话到此处,自知失言不敬,忙即收声。忍辱法王却接腔道:“虽说'明王心经’乃本教秘典,但教主既允魁首观览,旁人也无话说。不过那宝典中荟萃了本教至高武学,教主轻易示人,终究不甚妥当。”

尚景侯听罢,默立了片刻,忽道:“你四人联手,自忖可阻我入寺么?”几人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魁首不要误会!我等此来,确为助你一臂之力。”尚景侯笑道:“你等有何能为,配来助我?若是惠明法王同来,我倒有心承情。”

忽听常胜法王森声道:“柳文澜多年不入圣庙,已是叛教反逆!魁首以之作比,那是瞧不起我等了?”言下大有骄狂之气。尚景侯也不看他,淡淡一笑道:“你等既自荐于前,想必有所凭恃了?”常胜法王板着面孔道:“我等再不自量,也不敢在魁首面前逞能。不过普天下习武之人,都盼着能在你老人家眼底现丑,明知道云泥有别,却也不枉苦练了一遭。”另几人纷纷点头,显是大有同感。

尚景侯微露倦色道:“只听这'苦练‘二字,便没上道。休再绕舌,都滚回去念残经去罢!”常胜法王哈哈一笑,反跨上半步道:“我等这点道行,自难入魁首法目。然近年来蒙教主错爱,已初窥心经妙义,独恨幽径难通。魁首过目不忘,如能指点些高深诀要,使我等步上新天,则教主也必感欣慰,暗喜宝典得人。”

尚景侯听了,摇头叹道:“我当初不过好奇,方借贵教心经一阅,谁想竟落下话柄,由人说短道长。那心经虽有些道理,也不过人间法门,难道真配我偷学么?”常胜法王道:“魁首是天外的手段,自无偷习小术之理。但人言啧啧,最易伤名,总须自表方好。何况魁首一入少林,从此再不露面,若是将心经也带入其内,我神教恐要受制于人。”

尚景侯失笑道:“原来竟有这多顾虑,怪不得远来纠缠!定是那心经弄丢了,却疑我是个盗魁。也罢,今日既在老祖庵前,我仅以少林’五路短手‘自辩。几位如能迫我站起,即算贵教之术高过佛门。尚某立承窃经之事,任你等播丑江湖,笑骂虚名。”说罢坐下身来。几人见状,既惊且疑。

智慧法王笑道:“我等纵有包身之胆,也不敢与魁首较量。心经之事,不过众口谣传,如同犬吠。”尚景侯道:“你等不必作态。早早比过,也好杜人之口。”智慧法王道:“魁首虽坐于地,我等犹难取胜。如是单用一臂,减却大半神通,这一场才有些比头。”欢喜法王道:“魁首一臂也是占优,索性蒙了面目如何?您老人家神目如电,最是裂胆摧心,常人纵有绝大定力,也不敢欺身发拳的。”尚景侯笑道:“既是这般无耻,那便如你所愿。”几人见他不似说笑,一颗心狂跳难遏,愈发惊疑不定。

忍辱法王道:“魁首嘴上应了,就怕到时情急,又用上了双臂。我四人输了还好,倘或侥幸赢了,不免大祸临头。”尚景侯道:“你等若胜,日已西升,祸从何来?”忍辱法王道:“魁首是这么一说,在下却怕你杀人灭口,我兄弟无端丧命。”尚景侯听了,面色微沉道:“看来尚某一诺,与粪土等价了?”忍辱法王只觉他目光逼来,直透神宫,蓦然间外感皆失,向下跪倒。待得惊觉,前额已触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另几人看在眼中,皆惊异不解。

智慧法王笑道:“本是一场游戏,犯不着斗得你死我活。在下这里有样东西,倒可解此难题。”掏出一个釉彩小瓶,送到尚景侯眼前道:“此瓶中所装剧毒,唤做'万仙僵'。顾名思义,是说神仙吞下此物,也要身僵如铁。魁首如肯服下,可运功将毒质逼到左臂,这一来此臂便不能用。待比试过后,在下立将解药奉上;无论输赢,皆不损魁首金身。”

尚景侯道:“解药你自己留着喝。我若讨时,你只说忘带了。”取过小瓶,仰头将药液喝下。他自恃内功高深,药液流至胸际,便不容其下行,待觉体内微微发胀,显见毒性极强,不禁笑道:“这毒怕不是’万仙僵'罢?”几人见他色不稍变,无不骇然。

智慧法王道:“不瞒魁首,这毒确非'万仙僵'可比。少时发作,魁首便知厉害。”尚景侯凝毒于胸,料无大碍,说道:“听说你教中另有一种奇毒,唤作‘雾中纱',乃当世毒药第一。你等为何不用?”智慧法王道:“’雾中纱‘毒性太烈,且无解药,怎敢用在魁首身上?”尚景侯笑道:“如此说来,几位倒是手下留情了?”取出一块手帕,蒙了双目,只待几人来袭。

四人见他果真蒙了面目,突然间紧张起来。欢喜法王向同伙望去,似乎极是害怕。智慧法王狠狠瞪了他一眼,做个手势。欢喜法王不敢迟疑,自怀中掏出一个纯金小瓶,颤抖着打开瓶盖,但见一缕薄烟漫出,袅袅升腾。智慧法王夺过金瓶,掌力暗送,那薄烟直向尚景侯飘去。尚景侯目难视物,并未觉察。智慧法王潜上两步,催烟不止,及见尚景侯已吸入鼻中,忙将金瓶揣起。另几人皆露喜色,八只眼睛死死盯住尚景侯,只待他现出异状。

过了一会,却见尚景侯端坐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几人面面相觑,正自狐疑,忽听尚景侯道:“几个东西鬼鬼祟祟,为何还不动手?”这一声甚属平常,几人听在耳中,却如焦雷击顶,个个魂胆飞扬:“这两种奇毒融在一处,任是仙家纯阳之体,也要蚀坏他绿筋紫脑!难道魁首真练过本教的心经?”

尚景侯叹道:“真拿你们没法儿,哄着玩也怕!莫非要我自断手足,才敢上前么?”几人听此一句,更知他不曾中毒,心头愈骇:“原来教主骗人!明明魁首练了心经,他老人家却欺哄教众,只说借其翻阅一遍,便即收回。若非大明使英明,我等都还蒙在鼓里!今日机会难得,誓要将其击败,讨回心经。”几人一般心思,同时跃起,向尚景侯头顶飞来。

按说这般斗法,原该四人分站一隅,方能占尽主动,但几人都怕对方食言而起,那便凶险难料,是以猝起飞空,合四人之力下击,虽然少了些变化,却是八臂对一臂的局面,胜算总归在自己这边。

孰料刚一飞近,小腹上便都中了一掌,眼见尚景侯犹坐在地,距自家尚有数尺之遥,纵是长臂灵猿,也够不到这般距离。此一掌凭空而生,委实莫名其妙。

四人中掌之下,各翻筋斗,向后飘落,但觉腹内隐隐发热,知对方手下留情,无不惊疑:“说甚么’五路短手‘,怎地连手也看不到?他出招这般诡异,就算使出本教的武功,我等又哪能分清?”四人经验极丰,已知这般斗法大是吃亏,当下各从一角欺上,同时出手。

四人中以欢喜法王武功稍弱,索性正面发掌,吸引住尚景侯心思。其余三人得便,拳脚齐施,无不是凌厉至极的杀招。忍辱法王自左面扑来,一记“妙风掌”直击尚景侯头颅,掌力运得强了,反而微风不起,如叶袭身。与此同时,智慧法王已自右面袭至,五指如钢勾一般,拿奔尚景侯耳下。这一拿有个名目,唤做“洗猴脑”,一旦被其拿住,指上立生透劲,入脑即炸,实乃擒拿手中最阴毒的招数。

三人出手之际,常胜法王早绕到尚景侯背后。他于四人中武功最高,心思也最为歹毒,此时尚景侯三面受敌,后背凶险难防,他却倒地扑踹,两脚剪花一般,点向尚景侯脊椎。另三人见状,知其一击必成,下手更不容情。

便在这时,怪事忽生:四人仿佛同一时刻,都觉手足被对方拿住,且来不及挣动,身子已高高荡起,眼见尚景侯毫无动作,自家却已跌在数丈之外。

四人滚落在地,犹道是身在梦中,耳听得尚景侯轻声冷笑,魂魄方归:“这哪里是梦?分明是被他一招击出!难怪那四十几人顷刻做鬼,原来这世上最大的妖魔,竟是魁首七侯!”须知四人武功之高,江湖上已是罕有,今日联手对敌,居然一招既北,那是做梦也不曾想过之事。身当此时,人人恐惧在心,不知所措。

突听常胜法王道:“几位再上,我倒要看个仔细!”几人斗志复昂,幻动身形,又向尚景侯扑去。常胜法王却立在远处,凝神观看。

说也奇怪,这一遭几人身法曼妙,更胜前时,但一到尚景侯身畔,登时又向后飞跌。只顷刻间,三人往返五次,却一次比一次跌得更远。但觉细风一动,身子便已飘起,对方是何招式固然看不到,连自家飞向何处也茫然不知。

常胜法王盯得两眼酸痛,看尚景侯只是不动,不由仰天浩叹,叫道:“请魁首罢斗!我兄弟五体投地,给你老人家磕头了。”双膝一软,果冲尚景侯拜了下去。那三人本已扑到尚景侯身周,蓦地里旋上半空,做了个极大的花样,随听尚景侯笑道:“少林这’五路短手‘,使来颇不得力。佛门功夫,毕竟尚有痕迹!”

常胜法王暗叫惭愧,心道:“人言武魁周身是手,只是无人能见,果非溢美之词。我今日口出狂言,恰如燕雀与鲲鹏比翼,实足自羞。”另几人滚落在地,却别有一番心思:“幸亏此来只是哄他服毒,若受命与之相拼,我等早已是四具尸首了。”

智慧法王率先跃起,大笑道:“魁首是在耍猴么?我看不论武功高低,在你老人家面前都是一样。我兄弟苦练多年,全是小儿的把戏了。”尚景侯除下手帕,起身道:“四海英豪,又岂止拳脚如同婴儿?这话没发深说,万一吓着你们,倒成罪过了。”

智慧法王道:“今日一试,始知魁首神技,远在本教心经之上。此前种种流言,统属子虚。拳脚上我兄弟输得一塌糊涂,这辈子再不敢说是习武之人。但有一样,还要与魁首比过。”

尚景侯道:“倒是契而不舍,也不怕我心烦。”智慧法王笑道:“七年前魁首与我家教主初识,在下也曾在座。当时你二人连饮数日,犹难分出胜负,终于倾心结拜。那场面十足壮观,令人终生难忘!今日我兄弟没法收场,欲合四人之力,在酒上找回些脸面。魁首可愿一试?”

尚景侯笑道:“尚某乃当世酒色第一,你等岂是对手?”智慧法王道:“魁首乃武功天下第一,酒色上其实最淡。古往今来的大天才,皆因才气太过豪健,世所难容,故此方借醇酒妇人,以浇胸中块垒。魁首更胜前贤,雄视海内,无与颉颃,不得已寄情声色,降志自嘲。等闲心智猥劣,但以’酒色‘二字诋詈,实令万古之下,犹生子昂登幽之叹。”

尚景侯道:“凭此一句,我倒当你是个人物。可惜此间无酒,不能成欢。”智慧法王微微一笑,忽冲林中招了招手。只见两名红衣人奔出,每人抱了一个大坛,喘吁吁来到近前。

尚景侯笑道:“如何这般小家子气?区区两坛水酒,岂能尽欢?”欢喜法王道:“魁首不知。这酒非比寻常,乃苗蛮子下了蛊毒的药酒,常人只喝一口,便要醉上数日。本教除教主和惠明法王能独饮半坛,至今尚无人有此宏量。”

尚景侯道:“既有这等妙物,倒要品尝。”上前拍开泥封,略施手法,那酒忽自坛中射出,直冲到口边。尚景侯张口喝下,只觉酒性奇烈,微甘过后,即生苦辛之味,忍不住赞道:“此酒堪比佳人,妙在毒美交融,非大丈夫情空意淡,断难品味。你四人皆童子之身,饮之实有大害。”四人报之一笑,都喝了几大口,因是不曾作假,那酒入腹即生异状,脸色都微微发白。

尚景侯摇头道:“稍饮即呈败象,有何乐趣?”右手虚抬,数股劲气自指端逸出,几人“神藏”、“幽门”两穴均被点中。四人但觉两股热流冲入经络,登时将那酒劲压住,吸气之间,又发觉穴道并未被封,无不暗喜。

尚景侯道:“此二穴乃肾脉之关,淤阻则酒力入肝,为害甚大。我今注气于穴,可保五脏无损,且不至转眼即醉。”常胜法王拱手道:“魁首高风,令人心折不已。在下愿舍此身,陪你悟酒中真趣。”抱起酒坛,又喝了十数口。余者不甘示弱,各自饮酒逾升,卖弄精神。

尚景侯大喜,一口气饮下半坛,陡觉丹田内跳了两跳,禁不住笑道:“这酒果然有些门道!浅斟慢酌,必为苗人所笑。”言罢举坛过顶,那酒直似悬河泻水一般,灌入其口。四人正自惊奇,忽见尚景侯手指一抹,那酒坛划条斜弧,陡奔自家头顶砸来。待要闪避时,那酒坛突然碎成百千片,顿时浓香四溢。

四人料不到他已然喝尽,正欲努力追赶,孰料两名红衣人闻得酒香,竟尔齐齐摔倒,皆现沉醉之情。四人见了,愈加惶急。要知比酒示豪,最怕乱了节奏,纵有十分酒量,五七分便难支撑。欢喜法王与忍辱法王偏是好胜,一时喝得猛了,内息再也把持不定,扑通跪倒,大口呕吐起来。

智慧法王眼见同伙出乖露丑,也不过喝下小半坛,苦笑道:“魁首这般喝法,大肚金仙也要告饶。你老人家是当代酒豪,我等认输了。”颓然坐倒,醉态毕现。常胜法王本不死心,听他一说,也知再斗无益,当下默不做声。

尚景侯大感失望道:“本要与你等行乐,想不到言大实夸,都没定力。可恼又勾起了酒瘾,一时按捺不下。”常胜法王心中一动,说道:“魁首既未尽兴,这一场还可比过。在下若将坛中之酒饮去三成,魁首可敢将余下的喝尽?”尚景侯笑道:“无须饮下三成,只一成便要出丑了。”常胜法王暗怒,抱起酒坛,一气喝下三斤有余。却待喘息片刻,以践前言,蓦觉腹内恶浪翻腾,哇地一声,热血喷出口来。

尚景侯笑叹道:“喝酒竟致呕心沥血,你倒是第一人!”上前接过酒坛,仰头之际,那酒如细川归海,尽入其腹。几人见他如此海量,莫不气沮。常胜法王手掩口鼻,鲜血仍不住流出,自知内伤沉重,再不敢开口说话。

尚景侯见几人意醉身摇,神志已乱,哂笑道:“不论你等是何居心,终究乏术自辱。回去告诉你家明使:不要做痴人之想,否则我不饶他。”言罢再不理睬几人,迈步向西去了。

几人目送他走远,都露出极古怪的神情,似乎又是兴奋,又有些难以置信。欢喜法王道:“想不到魁首如此托大!我等倒是多虑了。”智慧法王仿佛卸下了一负重担,忽走上前去,在那两名红衣人头上各拍一掌。其余三人惊道:“自家兄弟,何故杀之?”智慧法王冷笑不答。

尚景侯一路西行,初时尚觉无碍,待到一片竹林边,那酒却涌将上来,头脑一阵昏沉,心道:“苗蛮子果然厉害!此酒乱人神志,连我也有些难当。”走了一歇,愈觉力不胜酒,心下转疑:“莫非我先时所吞毒药,果有伤身之效?不然区区蛊酒,怎会有如此劲道!”调息细察,那毒却似隐遁了一般,毫无动静。

他人虽放旷,心思却甚缜密,也恐一时不慎,遭了几人算计。当下盘膝而坐,气似云行,寻踪觅迹。孰料气血流得快了,那酒益发兴风作浪,渐次狂荡上脑,搅动了心底愁绪,眼望竹林深深,山水无情,忽而临风触目,感恨伤怀。

过了一阵,那酒犹然作祟,似不可止。他既觉毒物难伤,也便收了悲肠,起身拂去尘土,向竹林北面行来。绕过竹林,上了一条青石板路,登升百级,少林已隐约可眺。

他多年不来寺院,往事依稀如梦,耳听得晨钟远荡,不觉爽然自失:“这些年我放浪形骸,虚生酒色,实感无聊。若能重返庙宇,清净为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此念方生,旋又自笑:“流云浮空,哪有根角?我一生呵佛骂祖,最厌听禅,终不成洗心革面,来此避祸。”

少时来到山门前,只见台阶上早站了十几位僧人,个个苍髯古貌,神情庄严。众僧见他来到,皆合掌颂佛,走下石阶。尚景侯敛意凝神,施个佛礼道:“劳动众位大师法驾,弟子实不敢当。”众僧眼望其人,大感陌生,一时只顾打量,都忘了说话。

一独目老僧见他颇露醉态,笑道:“七侯何处饮得琼浆?老衲等修行浅薄,几被它搅动了胎根。”众僧酒气入鼻,也觉异常不适,均想:“早闻他沉溺声色,辜负韶光,想不到来我清净佛门,也带着一身污秽。可叹此等不世伟器,偏偏堕入尘网,不知回头。”各怀忧情,向后退开两步。

尚景侯道:“非是弟子无礼,有意冒犯佛祖。这酒实有些缘故。”那独目老僧知他内功深湛之极,寻常醇醪绝难令其少醉,警觉道:“此酒颇为乱神,不知何人所赠?”尚景侯笑道:“弟子一向挥金买醉,何须旁人表情?”那独目老僧不好多问,意味深长道:“但愿七侯终此一醉,幡然醒来,此后心寄佛光,江湖上平静如故。”尚景侯笑道:“监寺大师真是老了,说话不着边际。弟子若皈依禅林,岂不亵渎了灵山妙法?”

那独目老僧道:“世人但有一念之醒,即可悟我灵觉法门。七侯慧心天成,如能挣断名缰,必得无上正果。”尚景侯醺然大笑道:“释迦老胡,原与常人一般!我纵使成佛,又有何益?他虽经三大阿僧祗劫,即今何在?也不过枉活了八十岁,便即化灰。依我看佞佛参经,皆是造业。所谓有求皆苦,不如无事。”众僧听得此言,无不色变,十几人齐诵佛号,口称“罪过”。

那独目老僧叹道:“七侯指詈佛祖,如斥小儿,实令老衲震骇。如此罪根深结,恐十方众僧之力,也难救赎了。”尚景侯道:“大师不必多忧。到时众佛子同登极乐,自在神通,悉皆如念,独弟子身下火窟,受尽业报也就是了。然天堂上亦有深渊,地狱中也有乐境,只是此语可对智者言,难为愚者道罢了。”一番话如醉似醒,说得众僧个个摇头,皆叹惋不置。

那独目老僧笑道:“许是七侯道高,方有这等妙论。人言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个中’浅短‘,大概即指老衲等人了。”拉住尚景侯一臂,与之偕步入寺。众僧鱼贯相随,心中都想:“大智师兄向来峻厉,今日倒能压住火气,可见七侯虚名,早已深入人心了。”

众人进了寺院,转折之间,向东行来。尚景侯故地重游,眼望楼阁清幽,草木依旧,心头涌上暖意,但想到即刻便要与方丈相见,又不禁锁眉犯难。烦乱之际,那酒偏又涌将上来,障意迷情。众僧见他一路行来,颇有些身颠步斜,都甚纳闷:“以他内力之深,何至于此?难道他假借酒醉,欲将害命之事敷衍过去?”

少时来到天王殿前,只见殿外早立了许多年轻武僧,各穿紧身衣裤,神情兴奋。及见尚景侯到了,都目窥手指,窃窃私语。尚景侯微生不快,但知方丈便在殿内,遂不多语。

入得殿来,只见其内群僧肃立,竟有二三百人之多。东面一班老僧皆披红色袈裟,个个宝相庄严,神不外露,正是达摩院和戒律院的几十位长老。西面百余名灰衣僧人,皆背挺腰直,目蕴光华,乃是罗汉堂七十二房的带功师傅。另有六七十人,却穿着白色衣裤,有的面带怒容,有的目中垂泪,及见尚景侯走入,竟没人看他一眼。

尚景侯心中诧异:“为何众位师兄见我来了,都露出这副嘴脸?难道我误杀了那几人,他等便视我如仇,全忘了儿时情谊?”迟疑之际,却见一老僧面带微笑,向自己走来。尚景侯热流盈怀,忙迎上几步,拜倒身躯道:“劳方丈久候,弟子实感无颜。”众白衣僧见他有此一拜,都哼了一声,心道:“总算他人性未泯,还认我少林为宗!”

那老僧身材高大,面有慈光,正是大正方丈。他苦等其人不至,意下已感不祥,这时见尚景侯拜倒身前,由不得喜生心落,忙伸双手来搀。用力之下,陡觉对方全身空透,力无所施,两手如托虚物,重心骤移,不禁笑道:“七侯行此大礼,老衲实难消受。”微撤半步,似欲松手。

尚景侯心神稍懈,倏觉一股极柔和的大力涌来,其势深绵不尽,直如海潮裹身,心道:“方丈年逾古稀,内力仍是这般雄浑!我若与之相抗,两下必露形迹,反为不美。”双臂微抖,身子向后飘去,从容站起。

这一抖动作极微,人不能见。大正方丈只觉臂上一麻,两手已被弹开,对方虽是劲发即收,一股脆冷之力却透入肌肤,带些许异样。他是有道高僧,小输半招,并无沮意,微微一笑道:“久闻七侯凌腾万相,技入神化。今日有幸实受,果然超逸绝伦!”

尚景侯自知失礼,忙道:“弟子酒醉情狂,务请方丈宽谅。”大正方丈笑道:“当初七侯离寺之时,也曾与老衲做此游戏。如今衰者自衰,强者愈强,老衲已是望尘莫及了。”

尚景侯忆及昔日寄养此间,众僧关爱备至,个个有情,心下大是羞愧,重又跪倒道:“弟子无行,致使二位大师因我而死,却才又连伤五命,实负鸿慈。方丈但欲严惩,弟子泥首伏诛,甘愿相偿。”大正方丈淡然道:“亡者已然超脱,生者何必自苦?七侯能来小刹,老衲已感欣慰。”尚景侯愈觉内疚,俯首无言。

大正方丈将他搀起,紧握其手道:“这些年七侯在外逍遥,敝寺从未派人打扰,若非天赐其便,老衲也不敢起念。七侯如能收心,便是鸾凤重来,我少林早备龙池,雀跃以待。”尚景侯心下感动,躬身道:“方丈厚意,弟子铭肌镂骨,至死不忘。只是弟子散漫惯了,熬不得暮鼓晨钟的岁月,明知身陷泥淖,却已无法回头。”

大正方丈道:“我佛妙法传世,原为灭一切法相,期人觉醒自救。七侯至智不惑,何以勘不破一张尘网?”尚景侯沉默有时,轻声叹道:“红尘虚欢实苦,亦荒诞可恋,弟子尚不忍将其参透。至于佛法,说来皆由心造,终不如'目空一切’为高。弟子身在俗尘,眼底已无一物,大可不必再入佛门。”

大正方丈听了,惋然作叹道:“七侯已悟我灵觉门户,可惜落在富贵套子里,终不能彻醒。古人云:‘大名之下,难以久居;朝欢暮乐,亦非长计'。此语透析世情,不惟警人而已。七侯不念此言,也须看老衲薄面,多盘桓些时日。”

尚景侯听他语重心长,也不由动念,说道:“弟子留在寺中,亦无不可,但须方丈依我一事。”大正方丈喜道:“七侯要老衲做甚么?”尚景侯手指众白衣僧道:“弟子方一入殿,这伙东西便使颜作色,脸上半日不晴。方丈快将他们绑出殿去,每人先打一百背花,替弟子出了这口恶气。”

大正方丈哑然失笑道:“好个七侯,原来消遣老衲!你这些师兄虽无成府,可心里着实爱你,与礼佛不差。这一回重又相聚,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言说至此,脸色突然变了,直盯住尚景侯看了许久,方苦苦一笑道:“原来老衲念头差了!想不到七侯……”话未说完,忽向殿外走去。

独目老僧心知有异,忙上前道:“师兄要去哪里?”大正方丈颤声道:“你等留住七侯,万不可让他离去!”言罢疾步走出大殿。众僧见方丈神色异样,都不知出了何事。

尚景侯也觉奇怪,问那独目老僧道:“方丈近来身体可好?”那独目老僧皱眉道:“师兄一向康健,因何脚底虚浮,竟似受了内伤?”众僧大惊,齐向尚景侯望来。尚景侯心头微乱:“莫非我适才逞能,不小心伤了方丈?”细思又觉不对:“方丈内功深厚,世所罕有,臂上略受弹击,岂能致伤?”

此时殿内数百人众,心底都生疑团,但此事突如其来,由不得胡乱猜测,是以大殿内虽然气氛紧张,一时却全无声息。

忽听尚景侯笑道:“方丈想要留我,何须如此布势?这一来我倒呆不得了。”大袖一拂,便要出殿。那独目老僧拦住他道:“七侯慢动!方丈未回,恕老衲不敢放行。”尚景侯面色微冷道:“大师真想囚住我么?”那独目老僧疑团满腹,铁青着脸道:“七侯强要离去,自然无人能阻。但我少林不是任人纵横之所,无论何人,均须收敛些个!”

尚景侯冷笑道:“弟子弛荡不羁,也非一日。大师此时才来教诲,太晚了些罢?”那独目老僧退开一步,单睛放光道:“七侯气傲千古,凡事任情恣性,谁人敢言教诲?但你五岁入我少林,其间虽来来去去,总也有七八年耗在空门。敝寺虽不便言恩,却也不曾亏负。此刻事尚未明,七侯便要离去,老衲恐日后招人议论,说我少林布恩施德,到头来竟遭恶报。”

尚景侯闻听此言,不由暗暗着恼,斜望那黄眉老僧道:“我早说两下相见,未必会有好景。大师强牵我来,便为了此等场面么?”

此言一出,与他同返的十几名僧人都生怨气:“七侯这是甚么话?明明他自己要来请罪,为何反说首座师兄强逼?”

实则众人有所不知,此时尚景侯一则酒醉,二则无端被疑,言行已失常度。他是豪门贵种,弱冠即享盛名,自来只闻甘言媚词,从无人敢当面冲犯。偏是少林僧念着旧谊,只认他是门中弟子,并不以当世魁首相待;言语之中,反有训斥挖苦之意。如此一来,尚景侯岂能不恼?表面虽没法发作,意下已对众僧生厌,烦恶前情。

那黄眉老僧法号大行,当初执掌罗汉堂时,便与尚景侯忘年相交,最为投契。这时听他无故相责,已知他动了真气,忙走过来道:“七侯勿恼。大智师兄随口一说,绝无恶意。七侯只怨老衲也就是了,万不可与众僧生了嫌隙,叫外人说三道四。”尚景侯与他有情,压住火气道:“我看方丈与大师金面,才肯来此佛窟,不意立足未稳,众人便使脸色。你是首座和尚,却任由堂下弟子穿白罩素,那是彰我之恶了?枉我与你相亲,原来都是假意。”

大行见说,意下忽悲,竟尔垂泪道:“七侯莫提此事,说来令人痛肠。”尚景侯挑眉道:“这话何意?”大行拭泪无语,只是摇头。

突见一白衣僧跳出人群,厉声喝道:“七侯不必作态!你杀了宝禅、宝胜,还当大伙不知么?我等一身白服,就是要羞你一羞!”尚景侯惊道:“宝胜、宝禅死了!”那白衣僧满腔悲愤,淤积已久,眼见他装傻充楞,顿足道:“你一连杀了七人,为何还不悔过?他俩个与你最好,你却忍心下此毒手!我少林到底做错了甚么,竟让你如此衔恨?”

尚景侯悲愕不胜,半晌方道:“他二人是怎么死的?”那白衣僧愤气填膺,手指其面道:“到这时你还要抵赖!他二人连肠子都被震了出来,除了你太乙门的’夺丹掌',哪一派能有这等手段?枉我等爱你敬你,原来你真是天良丧尽,专害亲朋!”这句话大犯其忌,满场失惊。

尚景侯丑处被揭,勃然大怒道:“髡囚怎敢无礼!”言犹未落,只听那白衣僧大叫一声,霍地飞出殿去。这一下突兀之极!饶是众僧功深眼亮,竟没人看清他如何出手。

便在这时,忽听殿外一阵骚乱,旋见一僧飞奔而入,大叫道:“方……方丈叫大伙都退出殿去!只……只留下七侯一人,待……待他……”说到这里,气噎喉堵,猛然摔倒。

那独目老僧心头一沉,厉声道:“待他怎样?”那僧人爬起身来,突然大放悲声道:“方丈说待他醒来,要……要与七侯说话,有件事他想……想不明白!”那独目老僧惊道:“你是说方丈已然昏倒!”那僧人嚎啕大哭道:“方丈回到禅房,便吐了十几口黑血。临昏倒时,只说了‘雾中纱'三个字!”众老僧闻言,都惊得魂飞魄散。

那独目老僧急痛无比,怒视尚景侯道:“原来七侯早串通好魔教,来此只为害我方丈!”尚景侯无端受诬,一时尽忘前因,二目凝寒道:“我便勾结魔教,大师又能怎样?”那独目老僧惨笑道:“我少林以恩养豺,报应来得好快!”说着目中落下泪来,蓦然大喝道:“众弟子都退出殿去!”这一声壮响如雷,内力实是惊人。众弟子慌忙退出大殿,只剩下百余名老壮僧人,呼喇喇将尚景侯围住,个个守息凝神,如临大敌。

尚景侯见状,愈发气乱神狂,酒力上涌,不觉露出异态道:“众位真要与我比拼?”一矮壮和尚沉声道:“你不过仗了本寺与玄门九派的声望,才得了魁首的虚衔,仅凭你一人之力,焉能成此高名?你终日眠花宿柳、逐艳评芳,武功还能剩下几成?今日我少林索性做绝,废了你这败门庭的孽障!”

尚景侯怒极,仰面笑道:“你少林对我小有恩惠,便终日挂在嘴上。尚某悔不该习了你门中二十四艺,以致众人拿他争口。今日正好一并奉还,从此两下撒开!”一老僧冷笑道:“七侯自以为武功能还,那父母生养之恩,也是可报了?嘿嘿,七侯做人果有章法,原来弑父害母,竟是报答深恩!”

尚景侯不听犹可,一听如魔附身,突现本相。众僧见时,个个心惊骨栗,不信此景是真!突然之间,一股奇异的力量罩定百余个身躯,大殿内恍如地府洞开,人人魄散魂飞,猛觉一物向前额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