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喊出来的话,大半为旁边嘈杂声音所扰,铁芳也没有完全听得清楚。铁芳这时也很是气忿,也愿跟他们斗一斗,自己不能甘受他们的辱骂,可是他胯下的马也不由他自己,就如同浪涛之中的一艘船似的,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城门了。
他转首向东去看,倒没有甚么可注意的事物,往西一看,他的心可又急了。原来那城西的大道上,近处虽是一些蠢蠢蠕蠕的车辆,与忙忙碌碌的行人,可是目力所及的遥远之处,寒风里却正飞驰著一匹骏马,那位女侠的影子,是翩然一直往西去了。
铁芳不顾一切地就去紧追,几乎又撞著了人,后面的两个使双钩的人又几乎把他追上。他却连头也不回,马蹄也不住,就以剑连连鞭打著马胯,一枝箭似的,扬起了路上的泥屑水花,就飞似的赶去。
到底他的这匹铁骑真是马中的神龙,不多时,走出还不到二十里,回头就已看不见那两个使双钩的人影了。但眼前春雪瓶的青衣白马,却相隔非遥,并且见她是寻著了偏路往南去了。
南首就是那魏魏的祁连山,铁芳一看,就已明白了,春雪瓶一定是要登祁连山去找黑山熊。于是铁芳的心里越急,马就向前赶,同时大声喊道:“雪瓶!等一等我!你不认识那条山路!让我带著你去吧!……”
他的马也冲进了偏路,往南去追。但雪瓶的马也总不停,不知她是没有听见,还是对铁芳故意不理。南面的祁连山,看著虽似离得很近,但要往那边走,却又觉著远得很了。
铁芳一直又往下追了约三十里,马都喘不过气来了,前面的雪瓶已没有了踪影。铁芳下了马,擦擦头上的汗,就往前牵著马缓缓地走,又回头看看,那两个使钩骑马的人也没有追来,他放了些心。
但是往前走著,杂著山脚尚远,他就失望了,因为山上雪峰重叠,却没有一条道山的路。他又往西去走,想要寻找附近的居民打听路径,他可觉得好像是往北去了,简直越走越迷路,更没有春雪瓶的踪影。天色还没黑,他就赶紧找了个小镇市,投店住了,因为他太疲倦了,也太饥饿了,所以不能奋力再往下走了。
但这一夜之间,他也没有歇好,因为提防著吕道海跟鲍坤追来,乘夜来杀害他,所以睡得很不安,宝剑也总不离手。
到了次日他向店家询问说:“从哪一段路才能进祁连山?”
店家说:“祁连山的峰顶无数,山路山口也多得数不过来。可是这时候,谁还敢进祁连山呢?……山里除了冰就是雪,再说客官你要做甚么去呢?难道是去打猎?”
铁芳低声说是:“到鬼眼崖去办事。”
店家一听就吓得变色,赶紧摇头。
铁芳再往下问的时候,店家却战战兢兢,不敢不答,在院子里就指著那毅然的祁连山悄声说:“往西再住南,那里有青石口,进去就是恶蟒坡。”
铁芳焉然醒悟了似的,就点头说:“对了,我正是要到恶蟒坡去。”
店家却连话也没再答,赶紧就藉著作旁的事而躲开了。铁芳在这里吃完了早饭,付清了店账,牵马走去。
今天的太阳此昨天还亮,天上简直没有几片云,可是风吹来仍是很寒,这座小镇,不靠著大道,所以冷清清的,在这儿住的人及过往的客人,仿佛都能够数得出来似的。
铁芳就又向别家开著后窗户卖酒的房子,跟两个抬骤马粪的人都打听过,都没有看见骑白马的“漂亮小差官”从此经过,简直说半个月来,就只有骤、驴、牛从这里过。铁芳这匹马在他们的眼中看来,是又可爱、又生疑,因为都猜不出他是个干甚么的。
铁芳离市镇,骑上马又往西南走,不觉又到晌午了,春雪瓶的影子仍是一点也寻不著,他不禁惆怅。眼望前面,有几株枯树,数座矮屋,是一个村落,他再往前走,轨听见了犬吠的声音,进了村一看,人家无几。
这地方山风寒冷,地下的冰雪都尚未消,有两个人听见了犬吠声,就出来看。他们还没向铁芳开口,铁芳可就先向他们发问了,说道:“喂!请问,你们刚才看见有人走过去了没有?是骑著马的一个……”
他忽然看出这两个人都是二十来岁,浓眉大眼,身披著狗皮衣里,脚穿稻草编的里面衬著些破毡毛的大鞋,这两人的气度都很强悍,不像是安分的庄稼人,铁芳就改了口,问说:“这是甚么地方?前面那个山口就是恶蟒坡吗?”
这两个人都迎过来。一个人凑近了铁芳的身边,用眼监视住了铁芳的宝剑,仿佛预备要夺的样子,另一个却向铁芳逼问似的说:“你打甚么地方来?”
铁芳说:“我从凉州城里来。”
这人就问:“你在凉州干甚么行当?”
铁芳已看出这二人的神情来了,为了不惹麻烦,就说:“我是在城里保发镖店。”
问话的这个人就一怔,遂进一步问说:“你认识黄七吗?”
铁芳假意地笑道:“不独黄七,卢四、铁腿孟山和大刀陶谨,我们都是一块儿的。”
这两个人当时都笑了。一个人问他是不是奉吴少太爷之命来的,另一个人又问:“你说有个骑马的从这里跑过去了,到底是谁呀?我们怎么没有看见吗?”
铁芳怔了一怔,然后便说:“也许那个人还没有走到呢,这是因为凉州城里现在出了点事。”
这两人就一齐惊慌著问说:“甚么事呀?”
铁芳说:“事情还没有闹大,可是吴元猛就叫我们上山来劝他的老人家躲避。”
两个人更是变了色,一个说:“那么一定是玉娇龙找他来啦!山上因为冰雪对了山口,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人下山了,我们在这儿住,也都仗著吴少太爷给饭吃,我叫冰里虎,他叫雪上蛇。”
铁芳此时倒露出为难的样子,心想:这么一说,山既被冰雪封住,那就恐怕连雪瓶今天也上不此时冰里虎眼睛仍带著疑惑的样子,口中仍发著试探的话,他就推了韩铁芳一下,说:“老哥!我可不是不信你,我总觉得少太爷手底有多少人,哪个不能上鬼眼崖,何必单单叫你呢!你大概是别处给荐来的吧?给少太爷干事儿还没有多久吧?”
铁芳点头说:“就是为这原故,若叫熟人来,怕被人认出来,再跟上山去,那可倒坏了事。叫我来,只是劝劝山上的……”
雪上蛇说:“是叫吴大太爷再往山里藏一藏不是?”
铁芳点了点头,当下那两个人又互相商量了几句话,冰里虎就说:“既是这么,那么,朋友你姓甚么?”
铁芳仍说自己是姓王,冰里虎就说:“我叫我个兄弟送你上去吧!可是你这匹马上不去,放在我们这里喂著,等你回来时再取。”
铁芳说:“我这次上山,说不定甚么时候才能下来,这匹马也是吴元猛的……”
雪上蛇用力推了他一下,说:“你怎么敢叫出少太爷的名字来?”
铁芳摇头笑说:“不要紧,当著他的面,我也敢叫他。”
冰里虎因此时回到土墙里取家伙去了,雪上蛇却惊讶地瞧著铁芳。
铁芳又说:“你到凉州城中一打听,就知道我跟吴元猛是怎样的交情了。只是这匹马,他曾恨我说,无论如何也得送上山去,因为山上短少马匹。”
雪上蛇就摆手,悄悄地说:“不要紧!有我送你上山,你就是拉著一串骆驼,也准保能够上去,别的人要是送你上去,可就不行啦。”
说时,由那土墙里又走出来冰里虎,还有两个也都是二三十岁的男子,都齐望著铁芳,冰里虎的手里还拿著一柄家伙,那叫做“钩镰枪”。
雪上蛇也赶过去,四个人把头凝在一块儿说了半天的话。
铁芳这里忍不住了,就上了马,沉著脸说:“走不走?你们若是尽管闲谈,我可就要走了,用不著你们领路了!”
说时,他挥动著宝剑,马也就往村外走去,雪上蛇捉著钩镰桧自后嚷嚷著跟来,说:“等等我!等等我!王大爷你既是吴少太爷的好朋友,上山去我们若不带著你,少太爷养活我们是为甚么?叫我们在这里住著又是为甚么?……”他一面连连喘气,一面说著。
铁芳就又将马勒住,等他赶到了临近,才缓缓地往前走去。离开了身后的那个村子,再往南去,路愈曲折,地方愈荒凉,离著山脚也愈近。地下因为有高山遮著阳光,寒风送来冷气,所以满是冰雪。往前著,那祁连山的峰顶,白茫茫,光亮亮,也可以说完全是雪。
雪上蛇就说:“王大爷,你下来吧!马要是打个前失,摔你一下子可就不轻!你要是在山上跌倒,那可就连命也没有了!”
铁芳却摇头说:“不要紧!”他仍然不下马,因为这祁连山虽高,可也高不过天山,冰雪虽多,也多不过天山,他曾经爬冰踏雪过来的,哪里把这些放在眼中!不过来到此地却不禁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恐怕就曾在此地经历过危险,所以他仰望著雪顶高峰,不胜慨叹。
雪上蛇是拿著那杆钩镰枪在前面凿冰掘雪,给铁芳开路。他虽穿著两只大草鞋,可是行走得极其便利,并且他精神很好,力气很足,狗皮袄在身十部穿不住,敞开了胸,嘴里虽吐著团团的白气儿,脸却是通红的。
铁芳却被山风吹得很冷,身体都有点打颤,午饭尚未吃,这时不由又饿了。但雪上蛇这个山贼,却引著他真进了山口去啦。
铁芳就问说:“这个地方就是青石口吗?”
雪上蛇也不答言,铁芳又说:“我看这里距离凉州,恐怕不止八十里,为甚么这里还算是凉州的地面呢?”
雪上蛇在前面站住了脚,喘了一口气,双手柱著钩镰枪,就说:“谁知道这个地方是归凉川管,还是归甘州管呢?我跟冰里虎,我们本来都是这座山里长大的,不瞒你说,直到我们二十岁的时候,还没看见过官人,在山极地也不用拿租子,这座山,真是宝山,在我小的时候听说还是满山的黄金呢,现在***净剩了雪,可是到了夏天一化,就跟河似的流到出外灌田,田地里的收成若是好,也能进大元宝。山里可不行,自从玉娇龙在二十年前,进出山搜孩子,就把山里的风水给破了,早先山谷里还能种一点田,采一些药,现在甚么也不能种,也不能采了。吴大太爷黑山熊,幸亏是有一个好儿子,在凉州城里闯了一番事业,不然光指著占山为王,也早就饿死了,何况他又多年被玉娇龙给吓得连买卖也不敢作,山也不敢出。”
铁芳就催著说:“快走吧!”当下雪上蛇就又迈开了脚步,拿钧镰枪拨著地下的冰雪,又往前走。铁芳不得不下了马,因为此时已爬上了山坡,进山很深了,遍处都是坚冰、怪石、厚雪、乱树。
雪上蛇在前,铁芳谨慎地牵著马在后,好半天,才转过了一个山环,岭势却又往下绵延。下面是一条直坡,不要说马,就是人也无法向下走去,因为太滑。
雪上蛇就说:“可要小心点!掉下去不是玩的!”他拿枪头子向冰上凿,凿出来脚印,他踏著先向下走,铁芳也依著他的脚印往下去,侧身紧揪著马缰,马也似望著这个地方危险而不住地昂首长嘶。向下走了没几步,便“忽喇”地一声,因为这匹马不耐烦一步一步往下爬,竟自发了烈性,如箭一般地直跃而下。
他踢起来纷飞的冰花雪屑,到了下面并未跌倒,抖著它的乌鬃不住长嘶。此时铁芳已将缰绳撒手,看著这匹马,他喜欢得不禁叫起来,便也奋勇,一手持剑,急跑而下。到了下边的低谷中,他倒滑了一跤,赶紧爬起,回身仰望著这条山路,觉得真是危险。
半天,才等著那雪上蛇拿著钩镰枪,半步半步地走下来。他的脸色已吓得发白,指著铁芳说:“你可胆子太大了!没把你跌死,就算是便宜!”又回手指了指那高坡,说:“你也不看看,这山坡有多么高,多滑呀?”
铁芳说:“这就是恶蟒坡?”
雪上蛇说:“你既知道,又何必问我?在这里四面无人,我就甚么话都能告诉你啦!你在凉州城里住的日子大概也不少,你可听人说过金大娘吗?”没容铁芳答话,他就又说:“金大娘现在有多么厉害?有多么发财?可是早先那时我也还小,她就是从这山坡滚下来的。原是三太爷吴锡给得到手的,后来遇见两个过路的江湖人跟他争,争来争去,结果到了大太爷的手里,大太爷那个样儿今天你就能见著他了,敢保比我还不漂亮,可是他竟得到了金大娘,那时候的金大娘,长得真是……就拿现在说吧,虽说都四十多岁了,还不是很风流吗?黑山熊大太爷真够乐的,可也够愁的,谁知道金大娘原也是个拐子,她拐了个孩子正是玉娇龙生养的,在这儿这么一跌,车碎啦,骤子死啦,金大娘有命,没受重伤,那孩子可不知哪儿去啦?就为这事才惹恼了玉娇龙,唉!……”
铁芳听了这些话,观看著这山势,不但把幼小时遇难的事情,在脑中映得清清楚楚,就连那凶狠的韩文佩与仗义的赵华升,他们在这雪山之中是如何的厮杀,就也像是在自己的眼前一般。因此他又是感慨、又是激忿,便摇著剑,催雪上蛇在前快些带路,他就牵马相随,恨不得立时就见著黑山熊,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凶恶的老强盗。
当下雪上蛇拿著钩镰枪又在前面随说随走,他现在带著铁芳走的路,可都是很平坦的,雪多冰少,只能陷下马胫,却不至于滑倒了。雪上蛇管这股路叫做新道,他得意洋洋,好像这股路除了他之外,谁也找不著,过不去。
蓦然一看也是实在的,雪上只铺著一层山风吹来的黑沙跟细碎的树枝,却没有人的脚迹,足见这地方在半个月之内,绝没有一个人走过。可是若细一看,就大大不然了,因为近处虽无足迹,而远远道著前面的一道岭土,分明有一道马蹄的痕迹。
不过,雪上蛇也许是没有注意到,他仍然说:“这段路谁也不能认识,就是玉娇龙也得迷路,不然二十年来,她早就找来啦,可见她还是不行!”
铁芳也不言语,只不住在后观察著雪上的蹄迹,越往前,越徒上走,就觉得越是清楚。更可断定春雪瓶已先进山里去了。他也不言语,只催著雪上蛇快些带路,雪上蛇虽然仍踏雪拨冰,爬山过岭,天气这么冷,汗可都流过鼻子了。
同时四周围也渐渐昏黑,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同铁芳又爬上了一座很魏峨险峻的山岭,他可就站住了不走,山风猛烈,吹得他的身子都乱晃,好家要滚下去,并且他的狗皮袄也沾了不少白雪和黑沙,他流的两道鼻涕也都结成冰了。他不禁地来回转著说:“怎么回事呀?怪!这到底是狼牙峰不是呀?我怎么弄不清楚了呢?”
铁芳气得真要把他一脚端下去,瞪起眼来说:“你既是自说认识山路,怎么你又迷了途,我看现在连方向都弄不清楚了!天道座晚,你胡乱领路,把我领到这山峰了来?”
雪上蛇也著急说:“我也不是故意领你到这儿,都因你带著马,我不能不挑选平坦些的路走,所以才走新道,没想把旧道都走糊涂啦!到底儿这是狼牙峰不是呀,雪堆得这么多,山也变了样儿啦!
万一不是,咱们可越走越迷糊,若是遇著豹子,山狼!哎呀!……”
铁芳就要打他,但又想打死他也是无用,就叹了口气,持剑倚马,四下张望。突然,他就望见了下面有一点微微的火光。这时他才不禁“啊!”的一声,发出惊喜之色,并推著雪上蛇的肩头,说:“你看!……”他用剑尖向下指著说:“你看那下边不是灯光吗?”
雪上蛇依然纳闷说:“我怎么看不大清楚呢?”
其实道山的雪色,昏暗的长空之下,只有那一点点黄色的灯光,而且这时好像是灯已被风吹灭了,所以再也看不见,铁芳可已认清了那个方向,于是他就谨慎地牵著马往下走去。在身后的雪上蛇也紧跟著往下走来,不料这座山坡也很陡,脚下乳石又太多,坎坷不平,黑马就又长嘶了起来,又耐不住烈性,又向下跃去,铁芳也紧跟著往下面跑。后面的雪上蛇却不知怎样,脚底下一滑,“哎哟”了一声,大约是跌倒了,可是并没滚下来。
这时铁芳又到了一座平谷上,他牵住了马,四下看看,就见谷中的天色愈黑,甚么也看不见,那点灯光也不再重现,他也不顾雪上蛇了,只向前走去。不料才走几步,忽听“嗖”的一声,大约是一枝弩箭,正正由脸旁边飞了过去,虽没有射中,可也便铁芳大吃一惊,细想了一下,却又不禁狂喜,就手摆宝剑向前高声叫说:“雪瓶!雪瓶!……”
空谷的回音,很真切地在风里飘荡著,但他连喊了几声,也没看见四下里有一个人来,他又牵马往前行去。
这空谷,地下不知是些甚么,高处就又像是上了一座小山似的,低处却几乎连他的两腿都陷下雪里,因此十分艰难。往前跋涉了半天,也不见再有弩箭飞来,可是,突然间看见眼前的灯光又一阵亮,他就迎著灯光往前紧走,瞪大了眼睛去看,就见数十步之外原来有一座石洞,上面就有摇摇曳曳的灯光。他不由大喜,于是便将缰绳撒手,放开马,持剑往前跑去,又高喊著说:“雪瓶!”
但又走了没有几步,洞里的灯光忽然又灭了,这一次可像是被人给故意吹灭的了。铁芳止住脚步,见四面的山都似乎黑了,是那么黑,眼前连洞门也看不见,他忽然又打了个冷战,觉得莫非是自己看错了,洞里边不是灯光,却是猛兽的眼睛?但又想:刚才飞过去的那枝箭,难道不是箭?是其么怪东西?
他绝不信,手挺宝剑,踏步向前,走得很急,不料急然脚下有个东西一滑,竟将他绊了个大跟头,并且吓了一跳,因为搅绊他的东西,是又软又长,并且直哼哼。原来不是甚么山右雪块,到了一边抡剑轻身,向后厉声问说:“你是谁?”
地下卧的人却不断地呻吟,说不出一句话,铁芳就知道在自己未到这里之前的一刹那间,这里必定有人经过了一番争斗,也许脚下卧著的这个人就是黑山熊吧?他就又问说:“你是干甚么的?你为甚么受了伤?”
地下卧著的那个人,却连呻吟也不发了。铁芳向后又找不著春雪瓶,他再向前走了几步,可就到了洞门前,往里一看,黑忽忽地不知有多大多深,更不知有人无人。
他就以剑护身,向著洞中喊叫,说是:“有人没有?若有人,就快把灯点上!点上!”随著他的喊声,里面并没有人言语,他又待了大半天,恨自己身边末带引火之物,但他却硬往洞中走去。
他脚才踏进去,就吓了一大跳,身子几乎坐下,原有洞中的地势很低。他一抬臂膊,“当”的一声,宝剑就碰在墙上了,他却又向里边间:“有人没有?……”
随著往里再迈了一步,却又忽然惊愕住了,原来是有一种哽咽哭泣之声,是妇人的微微哭泣声,而且随哭著,随又低声啜啜地说话。铁芳惊得又站住了半天,将剑故意向旁边的石壁上“当”的一声,又问说:“为甚么哭?快把灯点上吧!”
妇人的哭声跟低语声忽又完全停止住了,好像口是被人给挡住了。如此又多时,铁芳都呆了,蓦然又听“崩”的一声响,大概又是一枝弩箭,钉得石壁上的石屑迸飞,全都打在铁芳的脖子上了。
铁芳吓得将身向后一躲,后背就靠在石壁上。而眼前却急快地有一个身躯极伶俐的人,就徙他的身旁跳出洞口去了。铁芳抓既抓不住,追也来不及,就不由得苦笑了。这时,洞里边那妇人长长地喘了口气,也不哽咽著说话了。
铁芳就说:“你身旁有火吗?快把灯点上!”又解释说:“你不要怕!我们是找黑山能来的,你即使是他手下的人,我们也不能为难你,何况你是个妇人,你放心吧!把灯点上,我要照著看看洞外躺著的那人死了没有。”
妇人当时就大哭起来,天啦地啦,哭个不休。铁芳又往里走了两步,忽听“当啷”“吧叉”原来是一脚踏在铁锅上,大概是连带著旁边的瓦盆也碎了。
那妇人一边哭,一边就摸著了取火之物,她就“吧吧”地敲击火石,那火儿就突然迸起来。照得洞里一阵明,一阵灭,看见洞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这也是个住家,更隐隐看见那妇人的憔悴难看、愁眉苦脸的模样。连敲击了许多下,才打著了火儿,点上石炕上的一盏破油灯,铁芳看著这个穷洞窟,又看著这个三十多岁的正哭著的妇人,他不禁觉得有些可怜。
那妇人忽然看见了他的宝剑,就“哎哟”一声大叫,吓得急往炕里去躲,战战兢兢地说:“老爷哟!你们刚杀了那个人,杀死我的男人也就罢了,你就把我饶了吧!”
铁芳将剑掩在背后,急摆著一双手,说:“你不要怕!……”
连说了两声,这妇人才渐止住哭啼,瞪著两双红栏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铁芳就问说:“刚才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妇人更发惊地回想著刚才的情景,就说:“大概……大概是个女的吧?……”忽又似是蓦然醒悟的样子,就立时跪在炕上给铁芳叩头,说:“老爷!你们莫非都是大太爷的冤家吗?……刚才那个,她是姓玉吗?她可不该……”说到这里又痛哭起来说:“她找黑山能去报仇就罢了,她不该因为我们一拦她,她就发狠,我的汉子必是叫她给杀了!”
说时,手颤颤地拿起了油灯,下了炕,就要山洞去看她的男人。铁芳就明白了,刚才自己在上面所看见的灯光忽明忽灭,大概就是这种情景,而春雪瓶是拦挡她,给她吹灭了,不叫她出洞,只管向她逼问黑山熊的藏身之所。
当下,铁芳倒是不拦她,让她往外去走,自己却在身后问:“你丈夫是个干甚么的!”
妇人哭著说:“没告诉你们吗?吃大太爷的饭长大了的,给大太爷看山。他的兄弟在凉州府少太爷家里,比在山里发财!……”
妇人往外走,灯就几乎灭了,赶紧用她那颤颤的手遮住了风,她已走出洞外,铁芳也随著走出来。藉著闪闪的灯光,低下头来看了一眼,就见地下的冰雪上有滴滴的鲜血,又扔著一口刀,铁芳就晓得这妇人的丈夫,那山贼必是先与雪瓶杀斗了几合,才受伤身死的。
铁芳就又问:“黑山熊住在甚么地方?”
妇人哭说:“就住在这山后,这是狼牙峰……你们不去要他的命,可来害我们?我的男人大白狼,他今年快五十岁了!……”
妇人手摇摇地遮著山风,灯焰却不住乱动,她费了半天的力作冰雪之上寻著就是刚才把铁芳绊了一下的那具尸身,她就更哭得厉害了,并且连灯带入全都跌倒在雪上。灯光又灭,夜色更深,山风愈急,妇人哭声愈惨。
铁芳上前又劝了她两句,这时就听见“嗤!嗤!嗤!”发来了哨子的声音,很近,接著远处,又像是峰岭的后面,也有哨子的声音在回应著,越来越多,远近俱有,虽然没再看见一点火光,可是铁芳已晓得山上的盗贼们正在闻风啸聚了。吴元猛留在山中专为保护他爸爸的人必定不少,而且必定也都凶悍,死的这个“大白狼”不过是个守门的罢了。
当下铁芳向后连退数步,将身向下蹲伏,忽觉得他的那匹马又自背后跑来了,蹄声踏踏的响,将山右上的残冰积雪都敲碎飞溅了起来。铁芳赶紧上前将马拦住,马的周身本来都是黑色的,虽在黑夜,被冰雪之光映照著,却也很容易为人看出。
铁芳就很著急,将马又牵开了几步,这时对面峰岭上的呼啸声越吹越近了,群贼大概是都下来了。又忽见那山洞中起了一团火,忽忽地燃烧起来,蓦一看像是故意放的,要烧毁那座洞似的,可是停了一会,火光又出了洞口,才知道洞里大概是有几根干柴,如今被他们当火把一样的燃起,拿到外面就去照著地下躺著的那尸首及尸旁哭著的妇人。
当时,在火光闪闪之下,人影纷乱,呼啸的声音又不断地吹起来,陆续还有人赶来,刀光在火光下也闪闪烁烁。
这边的铁芳觉得他们的人太多了,怕春雪瓶一个人吃亏。这匹马也望见了那边的火光了,惊得就要逃奔,铁芳几乎扭不住它,只得随著马跑到了刚才经过的那道岭下。这岭下还有一座深坑,铁芳没有防备到,他就失足掉了下去,幸亏他掉下去的不深,脚后被一块大石头给挡住,身旁却用手抓住了一棵树,这样一来,宝剑“当啷”一声落在石头下,马又不住昂首长嘶,幸亏离著那边的贼人很远,他们没有听见。
铁芳此时却是很急,用手摇了摇,觉得树还粗壮,而且这个炕的下面虽不知有多么深,可是还避风,石头又多,不至于一下就跌落至最深之处。他就匆匆忙忙,用力将缰绳结结实实地捆在树上,他已顾不得这匹马了,他就弯下身去摸,摸了半天,才摸著他那口宝剑,耸身一跳,身子就离了坑。又往那边望去,见火儿已渐微了,他就往那里跑去,将到临近之时他才放慢了脚步往前走。
听得这里人语纷纷,大家同时说话,虽是一伙,而却彼此骂著,这个说:“快点抬走了吧!难道还真把大白狼扔在这儿喂了狼?妈的!龟孙子!你们用点力气抬呀!”
那妇人却仍然哭,哭得铁芳也觉得凄惨,许多人也都劝著,说:“狼大嫂你不要哭了!我们弟兄一定要给狼大哥报仇,谅那小子也跑不出山去!”
于是,就有人向著空中大骂,其中就有那雪上蛇,原来这小子刚才并没有跌死,这一些人全都是他用口哨招来的。可是这一些人都还骂他,骂他不该领著甚么“姓王的”进出来,致连玉娇龙都进来了。
这雪上蛇就分辨著,说:“因为他说是少太爷叫他来的,我跟冰里虎全都没弄清楚,才领他进来,其实我都已迷了路啦,……后来我知道他进了洞,我才晓得他是个歹人……”
当时,有很多人打他的嘴巴耳光,有人大骂玉娇龙,却又有人连骂玉娇龙的人都打,并有人说:“玉娇龙早已死了,你们还骂她作甚么:这一定是春雪瓶来了。”
他们对于春雪瓶倒一句也没有骂,不过把“姓王的”可骂得不轻。他们三十多个人都大声嚷著,要激怒雪瓶、铁芳来跟他们斗,却没有反响。
这时,对面的岭上又有持刀的贼人,吹著呼啸寻来了,铁芳也自后加入了他们的群中。那几根干柴已经烧得快完了,火光愈微,连人的模样都已看不清楚,尤其他们彼此推著,挤著,嚷著,骂著,乱成了一锅粥似的,谁会想得到韩铁芳已夹在他们的里面,还有人推了铁芳一下,说:“猴子三!你快点走吧!”
铁芳也不言语,当下在拥挤的人丛之中,他就往前面的岭上爬去。这时那几根干柴,已烧得连一点余烬也没有了,可是这些贼对于山路却都认识得很熟,往上走是毫不费力,铁芳也就因此叫他们给领进来。
这座山峰上,冰雪倒似乎少了一些,脚底下并不大滑,也许就是距离贼窝很近,常有人走之故。
可是山势愈为魏峨险要,爬过了那道山峰,就见下面有灯光摇摇,火把炫耀,可以看得出是一座平出的树木很多的山谷,谷中有一片房屋,居然成了个村落了。但在那火光忽明忽灭渐远渐近之间,究竟还是看不大清楚。
铁芳混在人丛中又往下走去,下面也有十几个人往上迎来了,都是刀光映著火光,嘴中吹打著口啸。这里的众人只有铁芳没有吹,其余也都以口啸相答。
他们这里的人把口啸是吹得又婉转又响,藉著山音本来是很悦耳的。但这时风声怒吼,山云与夜色相纠结,地下的冰雪映著火把刀光,纷乱的语声中环夹著那妇人的痛哭声,却也直是吓人。
铁芳仍然提著剑随众往前走去,他总把面目躲避著光亮,且也躲避著人的眼睛,他的心中却暗暗冷笑,知道这地方就是“鬼眼崖”了,这些贼人的口啸必都是“暗号”,是黑山熊所传授的,只不知黑山熊现在哪里?春雪瓶能不能找得到他?在这些贼人的保护下,若想抓著黑山熊怕也甚难吧!只是,无论如何我也要帮助雪瓶,这次我混进这里来,我要趁著昏黑的夜色,把黑山熊生擒了,去献给雪瓶。
当下他越发奋勇地往前走去,却不料前面出来的火把愈多,并有人“梆梆梆梆”敲起了梆子,还打著铁锅等等的东西,声音震得山中更是响亮,而且越来越急。
少时,便听对面有人大声喊叫,说:“全都站住!”
又有人用啸子传递著意思,当然大伙就都止住了脚步。铁芳心中加倍地紧张,也不能再向前面走了。便仰面向前看去,见前面的贼人又排列著有二十多名,刀戟如林。为首的人却才有二十余岁,身材比吴元猛还魁梧,精神也比吴元猛充足。
这人似是站在一块高石头上,手拿著一口“扑刀”是厚背薄刃、闪闪夺目的刀,两旁又有火把高举著。这人就大声喊说:“乡亲们!全不要迈步,要一个一个都从我的刀下过,我得细查一查,防备有人混进咱们这鬼眼崖来!”
这里的大伙,有的就笑,有的就暗暗地骂,说:“你妈才从你的刀下过,多丧气!你妈的出这混主意!谁还不要命,跟著我们一块进来送死!……”
虽然大家不服气,有的骂出这个人的名字,原来这人名叫“小山神”,大约这就是祁连山中的能人了,黑山熊身边最得力的保镖的了。铁芳对于这人想得周密,办得狠毒,反倒是十分钦佩,不过自己是决定不躲避的。
当下这边的一些人都彼此看著,还有的作鬼脸,他们却都没有看出铁芳来。也许这时的火光太盛了,刺得大家的眼睛反倒看不见人了,就听那小山神喊著说:“先过去一个!”又说:“你也过去!”
就听有个人仿佛不服气似的说:“这是个死人,是大白狼,他可也跟著我们活人混进来了。”
那小山神当时就恼了他,当时就要打,幸亏旁边的人给拦住,他才叫那人过去,叫抬著「大白狼”死尸的那些人也都过去,叫那哭哭啼啼的妇人也过去了。送就一个挤著一个全从他的眼下经过,他高举著扑刀,瞪著两只大眼,就像是把守关隘,捉拿人犯的一个最严厉的官吏似的。并且他叫那雪上蛇也立在他的身旁,那人这时还持著钩镰枪,眼光就顺著枪尖往下著著。此时铁芳就不往前走了,故意在最后边,但是他终于逃不开,人已都过去了,都经过了小山神的刀底而进了一个木栅,里边无疑就是黑山熊的窝穴,不过里边的人还都拥拥挤挤,谈话纷纷。
铁芳来到临近,就把头一抬,眼也一瞪。那雪上蛇就惊讶得叫了一声,小山神立时就大喊说:“喂!你站住!小子!你是做甚么的?我怎么看著你有些眼生!”说时,就从那块大石头上跃将下来,抡扑刀向铁芳就砍。
铁芳疾忙横剑相迎,当时就大乱了起来,梆子,铁器,乱敲乱响,火把也增多,人声齐喊,刀枪齐递。铁芳却连晃几剑,也就跳入了木栅之内。当时就有许多人大声喊叫道:“进来了!进来了!围上他,可不要放他跑了!……”
小山神并且命人紧闭上木栅,他挥刀逼来。铁芳却不与他拼斗,只管舞剑如飞,身体似箭,直向寨里奔去。有人迎面来挡他,他就扑前猛刺,刺倒了人他又向前奔,身后又有人快要追到了,他也反身一剑,将入杀开,然后他又向前闯。
这里虽仍在谷中,但脚下很平坦,而且冰雪极少,可见这已是黑山熊的家宅之中了。
眼前有山洞,有石屋,密密的不下四五十间,多半里送有鬼火一般的灯光,而外边也是火把辉煌,二十多条大汉,都抡棍横刀迎了过来。
铁芳却向火光所照不到的地方跑去,这对面的人和身后追的人,又都齐往他所逃奔的方向去搜寻,啸子连连地吹著,嘈杂的喊叫声,倒弄得谁说的话也听不清。
他们的火把虽多,可是因为都是半湿的柴草扎成,灭得也快,他们乱挤乱撞,有时自己人几乎伤著了自己人,又兼寨内地极宽敞,人虽多也难于找遍,火光也不能全照到。
铁芳此时却又爬上了一座石屋,到了不甚高的地方,他就找了一块横卧的大石头旁坐下了,地下是冰还是雪他也不大理会,这里是很黑暗的,在下边的人即使离著他十几步远,也休想看得见他,可是他向下看,却是清楚极了。
但看那些贼人三五的聚在一起谈论,又六个八个的拿著兵刃,彼此藉胆气往上爬来,还有的把嗓子凑在一起大骂著说:“小辈!出来斗一斗吧!春!雪!瓶!你妈……”
便见下面忽然有人倒下了,火把也扔在地下,立刻又乱了起来,而刚往上爬了几步的人也吓得抹头就往回跑,或是失足堕了下去。这里的铁芳也驾讶得站立起来,他晓得下面的人必是因为口骂春雪瓶,遭受了弩箭。他向两旁,并且仰面向上看去,只见山是太高了,岭也太多了,夜色又太阴沉,连那冰雪积压的削壁,松柏丛生的悬崖,都已看不大清楚,怎能看得见一个人?他就叫著:“雪瓶!雪瓶!”并扬起宝剑晃了几下,也没有人理他。
此时山风愈大,刮来的冰花雪屑,都盖满了他的头,压满了他的肩,他在此半天波动,手脚都快僵了。又见下面的火把大半都灭了,只剩了五六枝,那余光微烬,拟幌摇摇地,照著那些人各自走了,原来这里的一些屋子跟石洞,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就如同小兽似的,各自蹿进各自的洞里去了。
铁芳便又慢慢地下来,将剑隐藏在背后,他又到了平地上,先向那些石洞石屋里去。见多半都已没有灯光了,而且这些洞屋,从外观看起来,好像一般大小,只能断定这是数十年来,山中的众盗,子子孙孙,从山外抢来了银钱或是女人,在这里经营而成的巢穴,可不知道他们的寨主黑山熊的那个洞是在哪里,铁芳不由得很是著急。
此时,虽然强盗多半回去了,但外面仍有人巡逻,而且是七八个人在一起,火把这枝垂灭,另一枝立即又继燃起,火光永远照著闪闪的刀光,声音也随著人的足音、谈话在呼呼的山风里响著。铁芳若是下手,他们必定立时喊叫,洞里的那些人也必定又都出来,所以他不能下手,不能抓住个人去逼问那黑山熊的穴窟,他反倒得躲避著,不能叫这些人看见,他就沿著那些石屋的后面走去。
石屋之后就是山洞,洞约三十个,分上下二层,有的扎著门窗,灯光从窗隙里透出来,如一条黄线,有的却黑暗如井,令人疑到里而是藏著鬼,是住著野兽,或是堆积著山中二十余年被盗所杀的尸骨。石屋中却火光摇摇,有门有窗,还多半都有人在谈话。
铁芳就走到一间搭盖得较为宽敞、整齐的石屋旁边,就站在这里,悄悄地向里面去窥,只听得里面干柴“必剥必剥”地作响,语声杂乱,原来是许多的人正在屋里烘著火谈话。铁芳就往那板门前走了两步,避著火光,逼著门又向里边偷听,但是屋里的人声扰著火声,浓烟又往外溢,刺得他眼睛疼,并且要咳嗽,所以他赶紧就走开了。又转到另一间石屋的后面,两眼仍觉得发疼,他就拿手揉著,揉出了许多眼泪,都快在颊边结成冰了。
这时,忽听身后“呼”地一下风声,这风声却不同旁的风声,来得是十分的快而且猛烈。铁芳急忙蹲下身去,将头一转,并以剑上迎。只见身后道来了一人,手中的扑刀从铁旁的头上削过去了,而又反压下来,却被铁芳以剑挡住,于是铁芳又向旁一闪,身躯腾挪,反柠剑进取。
这个人正是小山神,他倒后退了一步,改换著刀法来杀,他说:“喂,小子!你到底姓甚么?”
铁芳不言语,只是执剑挺进,刺,剪,劈,砍,他想先将这小山神除去,然后才能在这冰山之中帮助雪瓶找到黑山熊。但这小山神的刀法也颇不弱,他也不呼啸召众,他只是巧妙地以扑刀迎杀,他并不畏惧韩铁芳,且发出来阵阵的冷笑,铁芳更不敢轻视他了,便将自己生平所学的剑法,全身所有的腕力,一齐展开,一齐用出,剑挟疾风,嗖嗖地前进。
那小山神却只管向后退,退来退去,他竟退到一间石屋子的门前,而竟推门进去了,这屋里也有灯光,可是却没有其么人声。
铁芳止住了脚步,不敢前进,恐怕他从屋中发出暗器,便要退身。忽然听得屋里的小山神向外说:“进来吧!你有这胆量吗?”说时,话中挟著冷笑,似是故意来戏耍铁芳。
铁芳就愈觉得此人可疑,没有答话,又听屋里敲著瓦器“当当”的响,说:“进来吧!到屋里喝碗茶吧!”
铁芳本想不理他,自己另往旁边去找黑山熊。刚要转身,突见那屋门一响,小山神露出来半身,一手持刀,一手向他招点,说:“你进来!柳太爷同你有话要说。我也是一条堂堂的汉子,难道还会暗算你吗?”
铁芳忿怒地说:“我岂怕你!”遂就挺剑向屋内走去。
那小山神往后避了避,就让铁芳进屋,他不但横刀预备迎铁芳的剑,并且张著右手好像等待著要接暗器。
铁芳却说:“你放心吧!我向来不使用暗器。”
小山神却问他说:“刚才在山上放弩箭的那人,不是你吗?”
铁芳冷笑著说:“我何曾放过一箭!”
小山神说:“那么一定是同你一块来的那人,你要据实告诉我,那人是不是春雪瓶?”
铁芳摇头说:“我没有见著春雪瓶,我是与雪上蛇一同进出来的,我跟你们少太爷吴元猛是朋友……”
小山神就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你向来没进过山,吴元猛哪能够派了你来?这是雪上蛇那傻子办事不高,才领了你进出,我想此刻春雪瓶一定也在这里了,不如你把她也请了来,咱们在一块儿再谈谈话。然后,你们来此是为其么?是为人,还是为钱?可以都跟我说,我必定能够给你们办到,我这个人,你到时看吧,准保比吴元猛办事还爽快!”
铁芳一听倒不禁有些惊讶了,暗想:这个人的气派颇有些不凡,而且说的话不纯粹是这山里的口音,遂也就说:“你既然这样问,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正是从新疆专为黑山熊而来的。”
小山神的脸色一变,就又问:“你姓甚么?玉娇龙是你的甚么人?”
铁芳却摆手说:“你不要问这些话了!你只说出来黑山熊之所,我便不与你斗!”
小山神却笑著说:“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本不是此地的人,我姓柳名三喜,家住在直隶省,我自幼拜师学艺,提起我的师傅来,也是赫赫有名,不在玉娇龙之下,……”
铁芳就更惊问说:“尊师是谁?”
小山神柳三喜的面孔在灯畔现出些羞窘之态,摆手说:“不要再提了!愧煞人!……我只告诉你吧,我学成了武艺之后不务正,便流浪江湖,走入了绿林。四年前,投到吴元猛的手下,吴元猛识不出我的武艺来,只叫我做个小厮,后来到了山上,黑山熊才看出我是一条好汉,给了我一房妻子,叫我在此成家。可是我终年住在这山里,保护著黑山熊,却不能出去找一条路,我有点不甘心,我只盼著玉娇龙或春雪瓶前来,因为我若见了玉娇龙,提起来她也许想得起,认我是她的一家,只可惜闻说她已死了,春雪瓶今天来了,其实也好,我可以告诉她……”
铁芳拦住了他的话说:“此时无暇细说,我们既是一家人,你就快把黑山熊藏的地方告诉我吧!”
小山神摆手说:“我跟你可不是一家人,我跟春雪瓶才能算是一家,她的干娘玉娇龙是我师傅的好友,她的晚爸黑山熊……”
才说到这里,铁芳又忿然一剑刺来,却被小山神柳三喜的扑刀磕开,笑著说:“春雪瓶若来了,我同她有话说,我等的就是她,可是她若杀黑山熊也是不行,黑山熊人虽不好,可是对我……”
铁芳又抡剑砍来,他又用刀“当”地一声,给横架住了,他又说:“黑山熊,却对我有知遇之情!”
铁芳抽回剑来说:“你若想护住他的性命也很容易,我担保不令别人伤他就是了,只是要叫他出来,得把二十年的总账算上一算。我也晓得他与玉家的人原没有甚么血海仇恨,只是要叫他出头明说就是了,因为,说不得二十年来还藏著甚么隐情。”
小山神柳三喜又摇头说:“也没有甚么隐情,不过是春雪瓶的妈妈曾做过黑山熊的几年小老婆罢了!”
他说出了这话,铁芳认为是雪瓶的羞辱,便将眼瞪起,又要柠剑去刺,但这时忽然屋门开了,随著这门开之处就飞地来了一枝小弩箭,正中在小山神柳三喜的肋间。
此时雪瓶的青衣俏影已现在门外,铁芳赶紧向雪瓶摆手,叫她不要再发箭,雪瓶尚未表示甚么,忽然小山神疯了似的,突然用力将石床上的一盏油灯扫了下去,灯盏扣在了地下,火光立时消灭,屋中也立时昏黑。小山神便趁此时挥刀奔来,铁芳疾以剑遮挡。
小山神大吼一声,身随刀影,又向门外冲去。雪瓶不得不将身闪开了一点,小山神就趁势逃出了石屋,雪瓶抡剑斩去,小山神又反刀挡住,他便跑了。雪瓶又向他身后发了一箭,也未知射中了没有,但小山神已向岭上逃去,霎时之间,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这时,又被巡逻的人发现了这里的事,当下梆声又连敲了起来,贼人出来得又多了,火把一枝一枝地燃起,春雪瓶已将剑插在背后,取出了她的弩弓箭。
此时铁芳已走出屋来,就见雪瓶好像是在腰间系著个袋儿,这袋儿里满是弩箭,她一枝一枝地取出,向那边去射,取得也快,发得也速,就听“崩崩崩”连珠一般地发出,那边的火把就都纷纷扔到地下,梆子也扔了,惨呼声,啸子声,逃奔的脚步声,就在这深夜的雪山巨谷之中乱成了一团,只见贼人四下奔走,就像是受了惊的一群鹿似的。
铁芳眼见了这种惊奇的景象,便不禁想起与病侠初入新疆,在销魂岭店中度夜,病侠垂危,以弩箭射散一群贼之事,便觉得雪瓶的箭实在比得上她的“爹爹”。而自己却不禁因此更感觉愧恨,便向旁边走了几步,仰首望著山势,并见各个洞中的灯火已经都灭了,石屋里似是也没有人了。
雪瓶这才收了弩弓转过身来,望见铁芳还没有走,她就叫了声:“大哥!”
铁芳很受宠若惊,又往前走来说:“姑娘!你的马现在存放在哪里?……姑娘!在猩猩峡关帝庙,在甘州城来安店,我都知道那一定是你,……”他这时好像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停了停又说:“我这次往东来第一是为保护住玉钦差,所以我才与吴元猛假意地交结!”他说了这话,一半是为解释自己的苦衷,一半也是表示自己这些日的勇气和智力。
而雪瓶却冷冷淡淡地说:“你也真是多此一举,何必要同吴元猛结交呢?弄得自己也不像英雄了。”
铁芳忽地一下满脸通红,刚才的脸是冻得僵硬,这时却如火烧了油脂,心中十分差窘。也赶紧辩解说:“不过,吴元猛虽盗性甚深,可是,为人倒还慷慨可交。”
雪瓶没有言语。铁芳又说:“刚才逃走的那小山神柳三喜,据他自己称,也是一位名侠的弟子,他流落在这山里为盗也是不得已。”
雪瓶仿佛是“哼”了一声。铁芳说:“所以我才劝住姑娘,不要伤他的性命,即连那黑山熊吴钩,我想若是细究起来,我们与他也似乎没有甚么不共戴天之仇。他已老了,我们把他抓起来,训斥他一番也可以,却似乎不必下甚么毒手!……”
雪瓶一听这话。当时就恼了,但她还像是忍著点儿气,顾著点面子,声音并不太大声,只说:“我为其么要一个人进山来呢?我就是自己的仇人自己寻,用不著别人,我便不叫别人帮助我!”
铁芳语塞住了,越发觉得雪瓶这话,是已拒他于千里之外,使他无话说了,尤其不敢再向雪瓶提说那“金大娘”之事。
停了一会,忽听雪瓶又说了声:“大哥!你还是回凉州,保护钦差去吧!”
铁芳又高兴了一点,刚要说:那边的官人防范甚紧,暂时不去保护,倒也没有甚么可虑,忽然听雪瓶又说:“你去做你的事吧。”说毕,就往山岭那边走去了。
铁芳如被钉在这里,心中觉得非常之冷,四下看去,雪瓶已经没有了踪迹,各石室各洞中也都没有了灯光,只有一处还有点光怕在窗隙照出来,那是里边的人还没有睡,还在烧著柴取暖,虽有一两声犬吠,可也非常模糊,不知发自于何处。
铁芳觉得这个地方是太荒凉,贼人忽而群出,忽而又一齐藏匿,可知他们之中必定是还有人出著主意,安排著计策,等到天一亮,可就不知怎样了,雪瓶单身就许要吃亏。而且这层层的山岭,广阔的山谷,恐怕雪瓶也是无法找得著黑山熊。
当下,铁芳就将心一横,想也拼了出去,无论如何也得先将黑山熊抓出来才不虚此行,才算真正帮助了雪瓶,无论她感谢不感谢,自己就这样做去好了。遂就又迎著一线火光,奔向一间石室,才到门前,就觉著烟刺眼,用剑把门戳了两下,就向里问:“有人没有!”
里边却惊问著说:“是谁呀?”似是妇人之声。
铁芳上前将门拉开,就看见了房里有三个持刀的大汉,一个年轻的妇人,都围在一个石做的火盆旁,站起了身。铁芳也看不清楚几个人的面貌,因为屋中的火虽不旺,烟可很浓。他只站在门外向里边说:“你们不要怕!我来这里原不想伤人,连黑山熊我们也不伤他,只要叫他出来,我们谈谈话就是了!”
里边就有人说:“你去找小山神柳三喜问去吧!只有他能进大太爷住的那个洞。”
铁芳一听,知道黑山熊果然是住山里,他就觉得是有了线索了,遂就说:“小山神已经被我们射伤,他逃上山去,已不知去向。你们这里无论是谁,若能领我到黑山熊所住的那座洞口,我就绝不再搅闹你们了,因为我见你们虽都是黑山熊的手下,可也在山中都有家业,不似是怎样为非作歹的。”
他说出了这几句话,那少妇就哭泣起来,听旁边的人劝她说:“三喜嫂你别哭!三喜子不会死。”
这才知道这妇人便是小山神柳三喜之妻。此时忽有两人一齐大声说:“我们领著你去!你们来找的既是黑山熊吴大太爷,那么带领你去见他也不要紧,杀他不杀他也随你。只要你想一想,凉州府还有他的儿子吴元猛,吴元猛手里有一对铁锤,甘凉道上属他的好汉至少也有几百,你们要是在这里伤了他老子的一根汗毛,出山可要小心性命!”说时就都提著明晃晃的钢刀,绕过了火盆出屋,铁芳还拍著胸担保不伤黑山熊。
这两个人有个摆手说:“不必多说!我们带著你去就是了!黑山熊虽然怕玉娇龙,可是还不至于怕你!”这二人急急在前走著,铁芳在后就紧紧跟随。
夜益深,山风益冷,前面的二人对于路径全都十分熟,脚下又快,少时他们就走向了山岭去了。
铁芳既要时时防备著他们回身抡刀砍来,又不敢落后,就扑著夜色,时时追著前面的两条黑影,步下却觉得坎坷不平,时时都几乎将他绊倒。但也越走越高,就来到山岭的半腰之上,一个内中微有火光,微有柴烟散出的石窟之前。
这两个人说:“他就在这里边住,终年也不出来,我们也向来都不进去。你若有胆量,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铁芳此时不禁发出冷笑,他也知道道里多半是一座陷阱,但是他在这两人之前,又绝不愿显出畏缩之态。他就说:“刚才我已把话同你们说了,我来此绝不伤害黑山熊,我只是为见他谈一谈,我是要给他排难解纷,你们肯把我领到这里,也可见懂得点交情,知道我不是那等言而无信的小人。可是,如果我闯进这座洞里,不但见不著黑山熊,反倒踏著你们的埋伏,我如果中计死了,那自然无话可说,但要是叫我再出来,那时可都饶不了你们!”
两个贼人就都急了,一个说:“里面有他没他,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小山神常到这洞里去。小山神是大太爷的心腹人,只他能见得著,我们虽也是跟了大太爷多年啦,可是也不常见著他。”
另一个又说:“我们在这里苦极啦!吃的都不够,又出不了山,少太爷吴元猛那里也不要我们。”
铁芳就忿然说一声:“好!那么你们就不用管了!我要往洞里去了!”说著,他就将剑柄握紧,以剑尖在前开路,低著头,迈步就进到洞里。这一脚就像登空了似的吓了他一跳,原来洞里的地势极低,而且有从外面吹进来的雪,两边都是石壁,都有斧凿的痕迹,并非天然而成,极险,只容一个人行走,有时且须侧著身子才能够过去。
最奇怪的是那点光亮,曲折返映而出,既微且黯,也不晓得点的是其么灯烛,同时那烟气也渐浓,不知是烧的柴还是点的香,刺得铁芳的眼睛又有些发痛,嗓了又泼辣了。向里再走,走了已有二十余步了,忽然在一个拐角之处,就伸出一口刀来向他猛刺。
铁芳疾忙以剑去挡,“当”的一声,觉得对方这人的力气相当的充沛,他问一声:“你是谁?你要是黑山熊,就快些出头!我是来给你两家解去多年的仇恨,只要你能永久住在这山内不再胡为,并叫你的儿子洗手。”
拐角之处藏的这人却又冷笑,说:“这山里还没见过你这样满口道理的人,你倒像是个酸秀才!好了!你既然来到了这里,你就在这儿待著吧!这里倒有你的一个伴儿!”
铁芳向前再进,以剑再去扎这个人,这人却又用刀连挡了两下,他就往里边跑去。铁芳看见了这个人的隐隐背影,正是那小山神柳三喜,他就不由得怒骂了一声。小山神曳刀往极深之处奔去,铁芳就挺剑急追。忽然见小山神脚踏著两旁的石壁,又往高处爬上去,上面跟井一样,露出星光,小山神蹿到了上面,却用刀向下扎来,并且用冰块、雪块往下直打。
铁芳情急,往上蹿却又蹿不上去,他说:“你们只会行使道条诡计吗?这是最无耻的山贼才干的!”
上面却“咕咚咕咚”压上了几块大石,并发出三四个人的“哈哈”大笑之声,听出除了小山神之外,还有刚才领他到这洞里的那两个。
铁芳不由更是气忿,见大石头在上面盖得并不太紧,他就以剑顺著那隙缝之处往上猛刺,当然刺不著甚么。但上面站的小山神又向下威吓著说:“你就好好在这里待一会儿吧!等到我们捉来春雪瓶,就把她送到这里来,叫她跟你成亲,你若是不识抬举,我们可就要将洞口封严了,把你闷死在这里边!”
铁芳听了这话,虽更忿恨,但也无法,只得抽回剑来,洞口这样被石头一盖住,烟更飘散不出,刺激得他又连咳嗽了两声,却又听见耳边也有人直咳嗽,并且还是就在这洞里,他不由得一惊,刚要问是谁,却又不敢问了。他恐怕洞口上的几个人此时还没有走去,并知道这洞里必定还有被他们陷害的人,如若因为自己的办事太急,使他们封了洞口,连带著把别的人也要葬送在这里,那可不好!
当下铁芳就十分镇定,反过宝剑,转回了身,这时突然洞里的光更亮了,他就更是惊讶,迎著光亮紧走几步,烟却刺得他的两眼益睁不开,咳嗽也忍不住。忽然觉得脚下有个东西一绊,他几乎跌倒,低头细看,就更是惊讶,原来地下是躺著一个死人,是早已死了,如今虽然身上还穿著衣服,但尸骨恐已腐朽,只剩下了一具骷髅了。
铁芳暗想这必是黑山态与小山神害死的人,他就更为忿恨,肩摩著阴湿的石壁,面迎著忽明忽黯的奇惨的烛光。又往前走了几步,拐过了一个山角,他就突然止住了步,惊讶地持著宝剑向前望去,眼前,是在石壁上又削凿出来的小洞儿,里面点著几根干柴,原来烟气跟火光就是自此而发。
这壁角的旁边,浓烟里,半伏半立地,有一个身穿著破棉袄,极瘦,如同个鬼似的人,正在一面咳嗽,一面以惊惧的目光来望他。突然发出了一种极低的,但是颇为清楚的可怕之声,问说:“你是铁芳吗?……”
铁芳此时简直就像是做著怪梦了,隔著烟实在看不出这人是谁,这人很瘦,这人也不住咳嗽,倒令他想起来已故的病侠,想起来他的母亲玉娇龙了。只是这个人却是有黑胡子,而且除了行走不动,不像有其么病。此人又探著头问说:“铁芳!你怎么也被他们捉住,扔在这里来了?……哎呀!想不到咱们爷儿俩竟在这里见了面!……”
铁芳瞪大了双目,并且将身趋近前去,仔细地一看,他不由得也惊得“哎呀”一声,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接著,他就放下了剑,两手拉住了这个人的瘦胳膊,他的一只脚也跪下了,悲喜交集地问说:“师父!……你老人家怎么也被贼人陷害在这里?”
这个人竟是“瘦老鸦”一提金萧仲远,他急急地说:“这时候没有工夫多说话!那个贼走了没有?”
铁芳说:“他们把我骗到了这里,就堵住了洞口,前面的洞口恐怕也早被堵住了。”
瘦老鸦说:“那一定了!”冷冷地笑著说:“你能够搀著我到洞口去吗?我的这两条腿被他们打得是连半步也挪不了啦!……”
当下铁芳抬起剑,也立起了身,用一只胳膊架著瘦老鸦,但是瘦老鸦的两条腿还是迈不开。他就抱著他,一半藉著身后的火光,一半摸著黑,头跟身体时时撞在石壁上,就来到了那前洞口。这洞口挡得果然比上面的那个洞口更严,是用连著树皮的几块木板堵住的。
瘦老鸦跟铁芳的四只手一齐用力,但也是推不动。瘦老鸦就说:“外面一定还有石头顶著,你快去拿一根柴来!我们把他这木板烧坏了,也就可以把石拨开了!”
铁芳赶忙又跑回去,从那石洞里两手拿著两根柴,但这两根柴烧得都只剩了一半,而且本来就是不甚干也不甚粗的树干,“吧吧”地直迸著火星,团团起著浓烟,呼呼又冒起了火焰,而且几乎烧著铁芳的手,又几乎烧著瘦老鸦身上的那件破棉袄。
瘦老鸦命铁芳将两根柴都靠著那木板立著,火焰愈起愈高,引著了那几块木板,他却叫铁芳把他抱向后些,以免烧著身体。
他的两臂不但没受伤,而且非常有力。他把破棉袄也脱了,露出来极细的胳膊,却握著铁旁的剑,就向那堵门的木板已烧焦了之处去戳,只听:“克!克!克!”剑尖扎得木屑纷落,火花乱飞,少时就被他扎穿了一个洞,又几剑就把两块板子都给劈断了,火藉著外面的风势越发熊熊地燃起,外面且又听得人声嘈杂。
铁芳益发不住地咳嗽,两眼更难睁开,瘦老鸦却在他的耳畔大声地,紧紧地说:“我因为到长安没寻著你,我才进了这祁连山,我与黑山熊交手,竟被他人多擒住,伤了我的腿,幸有小山神柳三喜,他知道我的名字,保住我的性命。送我在这死人洞里养伤,这火是刚才小山神点起来的,他说要给我找个伴儿来,我知这也是要拿火光引进来人,他们好陷害,但没想到是你!不这样办,你绝出不去,只有死在这儿!现在,你赶快……”
此时洞口的火光不仅燃著木板,还烧著外边顶著的一堆石头,而且外面的群贼又嚷得很凶。
瘦老鸦就推著铁芳说:“你就冒著火闯出去!越疾越快越好!出了洞就赶紧在地下打滚儿,好滚灭火,这样你虽身体受点烫伤,可是你却逃出一条活命,你就快些去吧!……”将剑交给了铁芳。
铁芳却急急地说:“师父你跟我一同去吧!”
瘦老鸦却说:“你看我这两条腿,已经寸步难移了!你只管顾我,可就连你的命全都逃不开了!
你快去吧!出洞时要小心他们的刀枪,……赶快回家去看著!你的媳妇想你,都快要想死啦!……”
此时挡在洞口的几条木板已经烧成灰烬了,外面确实有喧哗的人语之声。瘦老鸦他急说:“你若不赶快逃出,可小心他们再来堵这洞口,那时,难道咱们就都死在这儿?……”他又咳嗽,他用力推开了铁芳,自己却颓然倚著石壁坐下。
此时已刻不容缓,铁芳就手执宝剑向洞外冲去,“咕隆隆隆……”石块连燃烧著木板全都倒在一旁,同时“呼呼”地响,那火更盛。铁芳也不知衣服烧了没有,就在地下急忙一滚,当时就有人奔过来拿刀来杀他,他一跃而起,以剑迎杀。
这时他比刚才可猛勇得多了,一霎时,对手的两个人就都已被他斩倒,他就赶紧回到洞口,用脚“咚咚”的踢开乳石,他也顾不得痛不痛,又用手向旁去扔,并用剑劈那已成了焦炭尚带火烬的木板,他也不顾得烫手不烫手,把洞口的这些东西都除开。身后又有个贼人赶奔来了,问他说:“是谁放的人?……”他回头藉著残余的人就已看出是刚才骗自己进这洞里去的两人之中,就有这个人,他狠狠以剑劈去,这个人用刀相迎,四五下,他就把这人斩倒在地。
他奋勇去救瘦老鸦,但那洞中的浓烟一圈接连著一圈往外滚出,他大声叫著:“师父!师父……”
他不顾一切地又走进洞中,他又叫著:“师……”但烟把他薰得不住咳嗽,洞里整个都是烟,火光也没有了,更寻不见瘦老鸦躺在哪里。他著急,蹲著身向四下去摸,也没有摸著,被烟逼得他只得又退出了洞口,他不禁流泪,提剑望著洞口痛哭,叫著说:“师父!我们才见面,又是在这里儿的面,我本想跟你一同出去,我还要把我这次往新疆去所遇的种种事情全都告诉你,没想到师父,你老人家竟……”
他又不敢哭得太厉害了,因为还须防范有人来同他拼斗。他回过身来向四下看去,见山色已经发白,冰雪跟枯树都已看得很清楚,天色已发晓了,岭上岭下朝雾迷漫,石屋石洞可都没有烟,也没有人,他又往身后这洞里去看,只见黑魁赃地,甚么也看不见,又叫了两声,仍没有人答应。
山中的晨风更寒,他的身体简直禁受不住,而且心中凄黯,精神疲倦。提著剑,爬上了一座高蜂,向四下去看,一望茫茫,这时他要找归路出山,都已不易了。
站立了一会儿,忽然他又看见下面的一间石屋里,走出来一个人,铁芳也就向下走去,他看见这个人穿著草鞋,抱著狗皮袄,手持钩镰枪,正是那个雪上蛇,东张西望地不知是寻觅甚么,可又带著恐惧的神气。
山上的铁芳就以出石遮蔽著身形,慢慢地往下走去,雪上蛇又转身向西走了,铁芳才走下来,就猛扑上前,不容雪上蛇回身,就一脚先踢落了他手中的钩镰枪,一手抓住了他的后背,将宝剑就向他的脖子上平著一磨,就像在石头上磨剑似的,雪上蛇就“哎!啊!……”叫著,身躯不敢歪一歪,也不敢倒下。
铁芳就怒喝著说:“若敢动一动,我就叫你死,你快领我到黑山熊住的那地方去。”
雪上蛇颤抖著说:“好!好!我这就领著你去!你千万别下手要我的命就行了!”
此时石室中又有几个贼人持著刀枪而出,但铁芳仍然将剑紧贴在雪上蛇的脖间,丝毫也不放手。
雪上蛇流著眼泪,哭著央求别的人说:“可千万别上前,你们若是一上前,他可就要了我的命!
……”他哭著就带著铁芳走去,铁芳紧紧逼著他,同时还防范著旁边的人,先到了一座石室的前面,雪上蛇哭著说:“就在这里啦!”
铁芳一看,这里的两扇门,果然整齐,还刷著油漆,窗子也真像窗子,上面且糊著纸,不像别处都是木棍支成的。铁芳抬脚一踢,门就开了,屋里有个妇人惊讶著问说:“是谁呀……”
铁芳探著头向里望了一下,只见里面居然有硬木的桌椅,床榻,闪缎的被褥,红铜的炭盆,榻上坐的是个三旬上下的妇人,所穿的衣裙也绝不像在这深山穷谷住的人所能有的。铁芳向雪上蛇问说:“这是黑山熊的甚么人?”
雪上蛇还没有回答,旁边却有人冷笑著说:“这你还要细打听吗?这是我们这儿的压寨的太太,山上的洞里比这儿还阔,那里住的还有压寨夫人,压寨小老婆跟压寨的丫头!在凉州城里还有位金大娘,那早先也是压寨的,不过现在搬了出去,你知道了吧?我们大太爷的老婆多得数不过来!”
铁芳向屋里的妇人问说:“黑山熊跑到哪里去了?”
妇人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可……”
铁芳怒目逼问说:“快说!”宝剑向雪上蛇的脖劲更用力一磨,磨得雪上蛇的脖子发出了一块紫的血迹。
他“哎呀哎呀”地叫,向屋里说:“大娘哟!你就快告所他吧!大太爷到底往哪里去了?告诉他吧!他也不会就去杀大太爷!要不然可是我先死,山里的人他都饶不了啊!”
果然这时旁的贼人虽也有七八个,有的手中也拿著刀枪,但都站在远处不敢进前。屋里的妇人也哭了,就说:“他叫柳三喜给他取走了银包子……”
雪上蛇说:“哎呀!……大太爷他已经跟小山神逃走了,你去找他吧:只管在这里为难我们,可干甚么呀?”
旁边的人就说:“我们早就知道小山神把黑山熊救走了,他是黑山熊最宠爱的人么!”
又有人说:“你跟我们拼斗,是一点用处没有,真正的是你去找小山神,我们都是因在这洞里没有法子,都是一大家子,夏天吃树叶,冬天就打点狐狸吃,出去既怕官人,又被雪堵著。其实妈的黑山熊也跟我们非亲非故,吴元猛跟金大娘发了多少的财,一个钱也不能到我们手里。”
铁芳想了一想,同时看这些人的谈话情形,他便相信这是真的,那小山神柳三喜不仅武艺很好,他还诡计多端,他必是乘著自己困在洞中之时,就救了黑山熊逃走。遂就问说:“他们逃往哪里去了?你们谁能够知道?他们是骑马走的吗?”
雪上蛇说了话了,说:“哎呀!他们爬山也爬走了!这时也许早出了山口,找著了马或骤子,赶往凉州去了,那里有他的儿子一对铁锤,哪个不要脑袋的,敢去讨打呀?……”把脖子摇了摇又说:“除了你,大爷!你也许不怕他,可是小山神也不是好惹的,这山里的人谁也抵不过他。”
旁边又有的人说:“他的武艺是跟俞秀莲学出来的,他说他在怀抱的时候,玉娇龙就曾到他的家里去过。”
铁芳听了这话,就更是惊异,心想:对那小山神柳三喜,不但为捉黑山熊我得去寻他,就为了他的过去身世,我也得去找一找他,向他去打听打听,并且还要与他比一比武,斗一斗。此时朝阳已普照著群山,但山风吹来仍杂著冰花雪屑,仍然很具寒冷。
铁芳就向雪上蛇再逼问,说:“昨天你颁我进到这里来,走的哪一条路?”
雪上蛇指著西边说:“咱们不是从西边来的吗?我本来拿你当做一家人看,后来你杀死了大白狼,我看著事不对头,我才来告诉这里的人。小山神要捉拿你,可是没将你给拿住,倒将他逼跑啦!”
铁芳这才抽回来宝剑,将他一推,雪上蛇一屁股就坐花冰雪地上,他“哎哟!哎哟!”叫著,可是这时他的脸色缓过来,旁边有人还向他笑,辱骂他。
又有人向铁芳说:“我家的大太爷确实跟著小山神走了,我们绝不能骗你,因为咱们也都是江湖好朋友,说打就打,说拼就拼,可是话也得说真的,我们若是将你骗走,你到别处找不著他们,你又有腿,你不会再来吗?我们可不能将石头屋子跟石头洞都搬走,到别处去。”
铁芳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便点点头说:“再会吧!”他倒退了几步,仰首又向四面的山岭上看看,也没有看见雪瓶,又不知道雪瓶是已经追赶著黑山态与小山神出山去了?是也遭了山贼的毒计,被陷害在那座洞窟里了?但又想,不至于,雪瓶武艺好,而人又机警,她不会像我似的上了那么个当。
当下,他不管有雪瓶没有,他就大喊了几声:“雪瓶走吧!雪瓶走吧!那黑山熊已经逃出山去了!咱们出山去吧!雪瓶!春雪瓶!秀树奇峰!快走吧!……”他喊了半天,山上倒是没有出现春雪瓶的影子,可是将旁边站立的一些山贼,惊得脸色齐变。
原来他们虽然知道昨夜在此大闹的,除了这个少年,韩铁芳之外,还另有一位能人,那人会发小弩箭,射伤了他们不少的人,他们猜疑著可能是春雪瓶,可还不能断定,如今一听才确定:“啊呀!果然是春雪瓶在这里了!”
他们之中就有人赶紧走过来,将“金大娘”跟春雪瓶的关系跟铁芳说了,他们的意思是要“套近”“拉亲戚”,表明都是一家人。
铁芳却不理他们,独自提剑又走到了昨夜自己被困的那座洞口,就望见了满洞门都是烧黑了的木头和大小的石块,洞口也都薰黑了,他不敢往深处去走,他惟恐再中计。他只向洞里迈进去了两步,轨望见那趴在石壁之间,周身都已被烟薰黑了的他师父的枯瘦尸骸,洞里虽很阴森,可是他却流下了热泪。他又回身出洞,叫来了这里的人询问,这里人就叙述了瘦老鸦来此的始末,总之瘦老鸦是为寻韩铁芳,才进到这里来,因寡不敌众才致受伤被擒。铁芳心如刀割,长长叹著气,以冻得僵硬了的手,拭著眼边的如涌泉一般的热泪,他反而央求这里的人,请把这具尸葬埋了。
这里的两个人也都点头说:“这不算一回事,等我们掘一掘冰雪,开出个石穴来,就把这死人掩藏起来。这人生前既是一条好汉,我们也不能就眼看著把他的骨头叫狼吃掉。”
韩铁芳忍痛离开了洞口,往西走去,这里的人,连那个雪上蛇,也都像是送客似的,拿眼睛望著他。他提剑过了一道短岭,就算是已经出了“鬼眼崖”,又来到了昨晚那个贼人“大白狼”身死的地点,谷中可是空无一人。他走到那下坡的地方,寻著了他的马,解下来,这匹马将附近山石的冰雪都咬得露出里面的干草来,虽在山风里睡了一夜,可是精神仍好,被铁芳牵著,他就昂首长嘶,并且“普噜普噜”地直吐著白气。
铁芳提剑牵马越过了岭,路径渐熟,峰岭可越多。这时忽见对面的岭上又来了两个人,铁芳驻马向前惊视,那两人越来越往下,越来越距著他近,便也著见了他,就一齐展了手中的兵刃,跳跃著向他奔来。
他先前见这二人只张著嘴,后来就听出来他们的叫骂之声,说:“韩铁芳!你这小辈,竟敢到这里来!……”这二人正是那飞虎鲍坤,铁爪鲲鹏吕道海,每个人的手中都是一对明晃晃的护手钩,直向韩铁芳扑来。
尤其是鲍坤的气势最是凶狠,泼悍,他先奔上来抡钩就要刺铁芳于死地,并说:“你给我那四个兄弟偿命吧!张伯飞来到凉州,他全把真情告诉我了!”
铁芳将马撒手,用剑去抵,吕道海也舞双钩逼近,他却是冷笑著说:“韩铁芳!杀死了金刀余旺,逼走了戴阎王的那些事,你还都记得吗?他们全是我的朋友,如今我可要趁此荒野之中,钩下你的头来,拿回去给他们看看!”
铁芳情急,此时无暇争辩,只好以剑奋勇迎杀。他蹿纵跳越,变换著剑法,忽而退避,忽而也反逼进前,剑光如一条银龙。那二人的四只钩却又如白鹤似的,时时逼著他这条龙,相触在一起,就铿然发声响彻了山谷。
二人的钩法并不是一路,飞虎鲍坤的钓太猛,但是倒好抵御,而铁抓鲲鹏吕道海的一对钓舞将了起来,才真是厉害呢。他的胳臂跟丝毫也没受伤一样,他并且指使著鲍坤,与他分开了左右,两对护手钩互相地呼应著来战铁芳。
铁旁的剑势渐乱,又抵御了几下之后,他回身使走,吕道海冷笑著说:“小辈!今天你还想逃脱老爷们的钩下么?”急跃著追奔过来。鲍坤尤其大喊大骂,绝不肯放。
此时铁芳的那匹铁骑,已慢慢地走到对面的山坡上,又啃那块在冰雪里的草根了。铁芳就往那边跑去,想抓住了马骑上就逃过岭去,但脚底下的石头又太不平,冰雪太滑,他不敢放胆去跑,同时后面的四只钩就如同四只怪手似的狠狠地来抓他,他不得不回身去迎抵。那二人的威风更振,钩法更凶,铁旁的一口剑实在招架不过来了。
幸而此时,后面的岭上有一匹白马如飞一般的,蹄踏冰雪自高处跃下,其时极快,但比这人马更快更在先的却是那嗖嗖射来的弩箭。吕道海同时身中三箭,把双钩都撒了手,他就趴在地下。鲍坤的大腿上也中了一枝,但他仍然奋勇舞钩,来杀铁芳。
铁芳因为吕道海一倒,他就缓过了半口气,可是飞来的弩箭无眼,他也得著意提防。一面再以剑迎钩,一面回身跑开去躲避。
这时鲍坤的背后又中了一枝弩箭,疼得他都哭了,他已将一钩松了手,仍挥一钩追来。他大声惨叫道:“韩铁芳!你还我那四个兄弟的性命来!……”他一脚被石头绊倒,身子跌下,随著山谷的陡、冰雪的滑,他就连人带钩滚下了深谷。这时铁芳已止住了脚步,一面喘著气,一面眼望著谷下,却不禁难过,心想飞虎鲍坤也是一条好汉,我实无意伤他……正想之间,就见那边的弩箭,已然不再发了。
白马上的青绒衣裤,梅花鹿度的背心,云鬓蓬蓬而眼神炯炯,背后插著双剑,腰间系著箭里,一手提著紧紧的缰,另一手还拿著玲珑的弩弓。这位“秀树奇峰”春雪瓶就来到了,到坑谷之旁收住了马,随之她的纤躯也翩然而下,马蹄跟她的双足在冰雪上极稳,仿佛是一点不觉得滑的样子。
铁芳这才把她的模样看清楚了,见她因为千里的风尘吹打,芳容已显得有点黑瘦,但是更美丽了。尤其铁芳细细地观察她的眉目,和那特别美丽的一颗小口,实在有七八分生得像那位金大娘。
雪瓶却拟定著双眸瞪了他一下,并说:“还不快走吗?那黑山熊已被小山神救走,他们已顺著便道逃出去了,可恨的就是咱们在这山里的地理太不熟,我已经搜到他的山窟里,结果还是叫他跑了。
那小山神是有点能干,昨夜那边的洞口起了一片火光,可不知是甚么事,当时我因一心要找黑山熊的窝,所以没赶过去看,但我很不放心,大哥倒是……”
她用眼向铁芳的衣襟去扫,铁芳的衣棠!实在是被薰了不少的烟,确实已烧了几处。
如今铁芳真是“事定思痛”了。他的身上倒是没有甚么重伤,心中却又十分悲惨,几乎流下泪来,说:“我也是一时大意,中了他们的计,被他们困在洞中,可是又无意之中遇见了我的师父萧仲远,是他出的计策,叫我用火烧毁了堵在洞口的木头,我才逃出来。但他却没有出来!……”说到此,铁芳的眼泪不禁流下。
春雪瓶只是点了点头,毫不介意的样子。这时,那在地下趴著的吕道海,就摸著了他的钩,忍著伤想要爬起来。春雪瓶又抽出两枝箭,检在弩弓上,转身就一箭射去,那吕道海就又趴伏在地。
坑谷里,那鲍坤还带著呻吟喊叫,雪瓶向下也射下一箭,下面就也不言语了。
铁芳反倒惊得止住了眼泪,把师父瘦老鸦从脑里抛去,而发怔地望著春雪瓶,心里却不大满意,想著:她也未免太残忍了!我母亲玉娇龙的手段便向来是这样,这可实在不大对!遂不禁叹了口气,就说:“他们已经爱了伤,何必再射他们呢?”
雪瓶却作著怒容而不语。铁芳又含著惧意间说:“现在,我们往哪里去呢?是回到凉州共寻黑山熊吗?我想黑山熊可未必敢往凉州,因为他的儿子吴元猛也护庇不住他。”
雪瓶又微微瞪了铁芳一眼,就说:“用不著你来管这些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黑山熊是我的仇人,与你……”说到这里又叫了声“大哥”,说:“与大哥无干,……我走了!”她上了马往对面的镇上走去。
铁芳向那面一看,一阵山风“呼”地一声,吹来一些细碎的冰屑,打得他的两眼是又凉又痛,他闭了好大半天,才睁开。但是向那边再望时,春雪瓶人马的影子早已经没有了。他遂也赶紧去车了马,往岭上走去。身后冰雪层层,山岭无数,那鬼眼崖里的众强盗却没有一个再出来。
眼前也是山峰重叠,爬过一层又一层,又来到了那恶蟒坡的所在。就看见往上去的道路上印著一个个的清楚显明的马蹄印儿,而且是才留下的,可见春雪瓶是已经骑著马由此上去了,自己也只好往上去走吧!
于是他就牵著马,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时时恐怕由上面跌下来。他的精神又是十分疲惫,好不容易方才爬上了山坡,心中却觉得痛快些了,喘了喘气,就转过了一道山口,而跨上了马,纵马一直出了山口。
眼望著风沙滚滚的茫茫大道,心里忽然一宽,就循著道路,催马飞驰,心中却发著冷笑说:“春雪瓶!你虽已在先出了山走了,但我这马就不能赶上你吗?”又想:“黑山熊的事情她叫我别管,但我也得再告诉告诉她,那金大娘确实就是方二太太,也就是她的生身母!……”
马紧紧走,天色已过午了,他没用饭,但也不觉得饿,他一夜未睡,此时居然不像刚才那样疲乏了。他胯下的铁骑一到了平原,就越发头昂鬃抖,如活龙似的,“踏踏踏踏”蹄声如雨,跑出了十余里地仍然没看见一处村落,可是已追上了春雪瓶了。同时惊人的事又出于眼前,眼前是刀剑的光芒闪闪,人马翻腾,原来是吴元猛率领著一些人已追来了,正遇见了春雪瓶,有人就惊喊著说:“啊呀!……这就是那个小差官!”
又有人说:“她原是个女的!暧呀!她就是春雪瓶呀!……”
雪瓶却连剑也不拔,只拈出来弩箭“嗖嗖嗖”一连射得三四个人落了马,五六个齐都转过马惊慌逃命,七八个凶悍的人却齐舞刀棍一齐扑来。春雪瓶这才抽出双剑来迎杀,她的剑法精练,使得别人只能看得见是闪闪的寒光,如白鸽子在眼前乱飞似的,但又都眼花手乱,无法招架。只见她又砍了几个,其余的亦皆四散逃奔。
吴元猛一臂已于昨夜负伤,一臂却用力挥著单锤,向著春雪瓶打来,说:“忘恩负义的丫头,难道你就不知道你的娘被我养活了多年吗吗?……”
雪瓶却恍若不闻,更是一点也不客气,双剑齐抡,向著吴元猛就砍。
这时铁芳却催马持剑赶到了,他先向著雪瓶摆手,说:“姑娘你不要打了?暂且息怒,容我跟他说几句话!”
雪瓶的白马虽然向后退了两步,但双剑仍在手中紧紧握著,剑锋对著吴元猛,双目也仍然怒睁,却闭嘴不发一语,也不理铁芳。
这时吴元猛喘了几口气,才能把话说出,他的大长脸上满带杀气,冷笑说:“韩铁芳!你真够朋友,你也真是英雄,隐名埋姓,假意和我结交,这真算得是好汉,哈哈哈,好汉好汉!”又说:“我也早就知道了!你跟春雪瓶,你们两人都是在玉钦差的手下当差事的,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大概你早就都告到玉官儿那里去了。这不要紧。我料玉官儿跟凉州知府他们谁也不敢派人拿我,我是生长在祁连山,鬼眼崖,我虽出山来开镖店,充绅士,但是我爸爸仍在山里做强盗,这些事不瞒人,再说我今天也听说了你们两人为救罗小虎,带著一群哈萨克人,在天山干的那件事了。我若是强盗,你们也就是贼,咱们谁也不用说谁!”
铁芳就说:“吴元猛兄,你也不要这样想,我们跟你原也没有甚么深仇大恨,你要打劫玉钦差的那件事,你还没作出来,我们也绝不能帮助官人去捉拿你。只是,我劝你从此打断了那个想头,并从此洗手,只许你安份保镖,不许你再在这甘凉道上横行做恶!”
吴元猛却瞪起眼睛,骂道:“放狗屁!我吴元猛若只是安份保镖,不交江湖朋友,不做绿林买卖,你的丈母娘,春雪瓶的母亲,还能够在凉州享福吗?我吴元猛待那金大娘实在不错,如今,韩铁芳小辈你快滚开!只叫春雪瓶来,随我到凉州府见见她的娘,叫她的娘说说这二十年来的事,不提我老子,只问我吴元猛对待她怎么样?”
说到这里,他一抡锤道得铁芳躲开了,可是这时春雪瓶蓦发一箭,正中吴元猛右边的肋窝。
“咚”的一声,把一只铁锤就扔在地下,他紧皱著眉,以手按著伤处,就摔下了马去。口中还骂著说:“春雪瓶!你这没有良心的狗丫头!”
雪瓶忿怒地,又要装箭去射,被铁芳给拦住,雪瓶就不禁暴躁了起来,向铁芳说:“这些事与你有甚么相干呢?我杀他们,射他们你全都来管我!不用说你,就是我爹爹活在世上的时候,有许多事他老人家也不会管我拦我!”说的时候,将剑就抡起,将弩箭也比准了铁芳,似乎就要射。
铁芳却摆手说:“姑娘不要急躁,听我说,因为我与吴元猛地曾交过一场朋友,而且又知他待那位方二太太很尽孝道……”
雪瓶更怒说:“谁管他那些!我只认得他是甘凉道上恶霸,盗贼。”
此时吴元猛伤处疼痛,在地下不住乱滚。忽然他坐了起来,望见东面这这之处来了一个驮轿,他就不住哈哈大笑,望著雪瓶说:“你看!那边大概就是你的娘来了,你去见她问问吧!二十年来我对她怎样?……”
说到这里,突又射来一箭,他就“暧吸”了一声,身子又倒下了。
铁芳看得甚是不忍,急忙下马去救,但已无及。又见雪瓶果然奔向那边驮骤轿去了,她的马极快,背后上插著一只剑,手中环持著闪闪发光的一只剑,另一手却拿著弩箭,看样子她是要去拦截那骤驮轿,要去射杀人。
铁芳就扔下了吴元猛的尸身,急忙上了马,直朝雪瓶追去,一面走著,一面扬著一只手臂大喊说:“千万不可再伤人了!雪瓶!你不可再用箭射人了!尤其她,金大娘她是你的母亲!你不可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