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急急地走,到晚间投店住宿,也特别地谨慎,春雪瓶所赠给他的金银,他除了买了一件棉衣御寒,及作投店吃饭之外,绝不多用。经过乌苏那地方之时,他也是绕著这儿走过去的,因为恐怕又出事端。风雪长途,马蹄不断,一直走了二十多天,方才来到迪化这南的那个小小的城市达板城,来到这里,他未涤征尘,才停骏马,便在街上打听:“有一位姓萧的千总老爷住在哪家店里?”
原来萧千总弹的那琵琶在此地也出了名啦,立时就有人告诉了他,于是韩铁芳就又怀著满腔的悲凉之意,找到那家店中去见绣香。原来绣香在此住了近两个月了,她日日的思盼,今天韩铁芳才来到。
她住的是一间小西屋,这时她的丈夫萧千总也正在屋里。韩铁芳先将马在院中的桩子上系好了,然后隔著窗户把话说明自了,等到萧千总把屋门推开,他方才进了屋。他满面愁郁之色,见了绣香,不知称呼甚么才对,绣香也忽然双泪莹然,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跟他说。
萧千总倒是迎著面先向他把右腿一屈,左腿往后一撒,这是一种官礼儿,叫作请官,倒弄得韩铁芳不知怎样还礼才好。
萧千总露著牙笑著,说:“少爷!您怎么这时候才来呀?我为您的事把我的半辈子前程也弄丢啦,差事叫人给撤啦!”
韩铁芳不禁发愣,萧千总又笑著说:“不要紧!有少爷您在,您还能够看著叫我们俩口子挨饿?”
韩铁芳摇头说:“萧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叫我。”
萧千总说:“我怎么能不这样称呼您呀?您是……咱们也别说甚么春大王爷啦!春大王爷本不姓春,她是玉三小姐,我家里这位本是随侍她老人家多年的丫鬟,我呢!尊敬我的叫我声姑爷,一半亲戚一半奴,要是对我不客气呢,我还不跟三辈家奴是一个样吗?您是我们那故去的三姑***亲儿子,这件事早先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能信,现在可不由我不信啦,证物送来了,衣襟已对上了那布版儿,真是分厘丝毫也不差,少爷!您现在还能不叫我称呼您少爷吗?”
韩铁芳一听了这话,益发地惊讶,暗想:春雪瓶怎么走得这样快?她都已把那件衣物取了送来了?
萧千总又转身向太太说:“把那件衣裳快拿出来,请少爷遇过目吧!”此刻绣香已经悲泪如雨,并且不住呜咽,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一边抽噎著,一边走到炕旁,就打开了一只包裹,取出来一件红罗的女人穿的内衣,平铺在炕上,可以很显然地看见那衣襟是被剪去了一块;同时,韩铁芳那天遗下的那块三角形的红罗,也就跟这件衣服在一块儿里著。
绣香双手颤颤将它们对在一起,虽然那小块红罗早已又脏又烂,已变了颜色了,可是刀剪之处,与那些钻著花边儿,是完全相合,毫无疑问了。二十年不知是谁在仓猝之间下了一剪子,于是这件衣棠与那块衣襟,就如子离母,各分东西,漫长的岁月,度得也真不容易。如今两物竟能够合在一起,但是颜色却深浅不同了,人也生死各异了。
韩铁芳此时只是低著头堕泪,绣香哭泣著叙说这红罗衣的来历。她说二十年前故主玉娇龙重到新疆,见了她,就向她详细说了凉州方知府的妾方二太太及仆妇秦妈在甘州张腋县来安店内,以一女孩换去她的亲生子,和她发觉此事,冒雪追赶的事。
她到了祁连山中,方二太太主仆和小孩都遇著了山贼,车辆跌坏了,人也都杳然不知生死……又说:二十年来,她的故主玉娇龙如何将此衣,和白绫打成的一部书,因锁于牛皮箱中,从不打开叫人著,后来把开锁的一条很特别的钥匙就交给她收存,且到如今。玉娇龙临离新疆之时,又到乌尔上雅台去看她,那时玉娇龙的痨病就已经很厉害了,不断地咳嗽,说话都极为困难,就问她说:“那个钥匙没有丢失吧?”她就拿出来给玉娇龙著,玉娇龙还不住流泪。
绣香这样述说著,当时的情景,真加在目前,她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身子也斜倒在炕上,韩铁芳的泪也都湿透了襟怀,只是还没有放出悲声。绣香哭了半天,萧千总也在旁顿著脚,唉声叹气地劝了半天,绣香才悲痛略止,可是又拿钥匙开了包裹旁边放著的一只小匣,从里而又拿出一只光芒灿烂的银制的小花瓶儿。
她又说:“当年方太太抱去你,留下了雪瓶,同时剪去了衣襟,留下了这只瓶儿……”
萧千总在旁插言说:“由这儿看来,那位方二太太也不是甚么坏人。她抱走了人家的儿子,留下自己的女儿,剪去了人家的衣襟,拿这只银瓶折账,这也不算是不讲理,不算是太狠心!”
韩铁芳也拭泪点头说:“她的意思也许是以这两件东西作表记,等我跟雪瓶都长大成人之后,再行各自去认自己的亲生父母!”
萧千总又咳了一声说:“你就别再提你那位爸爸啦,雪瓶姑娘昨儿来到这里,也把那件事情都跟我们详细说了!唉!那位大爷,说来是又可恨又可怜,他要是早有志气,早弄个一官半职作作,那不只当个千总官儿呀!我们那个三姑奶奶大王爷,也不至人不人鬼了鬼地受了半辈子苦,你小的时候也不至破人骗了去。”
绣香在那旁却忽然收泪说:“可是,这也算是一段姻缘!早先方二太太要是不把女儿换了,春雪瓶至多也不过是位小姐,那能叫她爹爹教养得这样好,能文又能武!”
韩铁芳点头,认为这话说得很对,但是自己却不禁恨那方二太太。因为,若不是她当年作出那事,我这时纵不能被人称为“小王爷”,可也有了春雪瓶那样好的武艺了;并且我若是自幼就跟随亲生的母亲在一起,就绝不至于使我成为今日这样,十九年跟随著那强盗出身的假父,跟随那仆妇身份怯儒可怜的假母,又尽量花著假父的不义之财,当少爷、弄马、玩鹰、弹琵琶、嫖妓,把我壮志,筋骨,都消磨了!尤其是十五岁时就给了婚,娶了一个呆板的,疯子一样,泥人儿一般的陈家女子!
他又愤慨悲痛地将自己十九年来,在洛阳生长,及假父韩文佩,假母秦氐他们口中说过的关于当年祁连山中的事情,也细说出来,只是没说到自己已经成婚;但他心中却正在想著,正在为难,不由得又顿脚叹息。
萧千总倒惊讶了,说:“这么说,少爷!你在洛阳也称得起是位大财主呀!那些钱财产业,何必白便宜给人呀?我跟你到东边去一趟?……要不,把尉犁城的牲口产业都变卖了,也都带到洛阳,那你不就是富可敌国了吗?不就是财神爷了吗?你不是还开著几家大米庄吗?喂!那不要紧,你若不会经管,可以都交给我照料,我算盘打起来吧啦的熟,虽没做过生意,可是咱都懂。”
他伸手拉住了韩铁芳的胳膊,就要跟韩铁芳商议著怎样处理两下的财产,不顾别的啦。
绣香却又流泪叹息了半天,她对于那仆妇秦氐倒很是赞佩,接著又擦了擦眼泪,诚恳地说:“少爷!按理我可不能称呼你是韩爷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的娘上次进玉门关,虽说是要往甚么九华山找李慕白去要一件东西,可是她最大的愿望还是找你。她,十多年来就心里永怀著一种痴心梦想,她想她的亲生儿子虽然早已离开了她,可是她不信是已死,而且她计算年月,如这已经长大成人了!不论是叫甚么人给养活大了的,她猜想你必定很英俊,必定是好人,必定不会学坏!她想找到了你,就叫你跟雪细作夫妻!……”
韩铁芳听到此处又叹息说:“这种意思,她老人家确实是有的。我们自灵宝相遇,一路结伴同行之时,她老人家就曾对我说过,她有一个亲近的人在新疆,将来叫我跟那个人永远在一起!”
绣香点头说:“她说那亲近的人,就指的雪瓶,你俩永在一起,就是叫你们作夫妻!”
韩铁芳又流泪说:“可是,她老人家那时为甚么不对我明说呢?为甚么不直爽地与我相认呢?这件事,我至今仍是不明白!”
旁边的萧千总倒是笑了,拍著他的肩膀儿说:“少爷!你不明白不是?我可明白呀!你没恨我们那位大王爷你的亲娘待长了,你不知这她的性情。她虽说匹马单剑,闯遍了天下,她虽说瞪眼就杀人,可是她总还是一位娇贵的小姐,面子真有时拉不下来,脸皮比我可薄得多啦!她,她怎能够忽然当男,忽然又变成女的?那倒不要紧,可是她又怎能当著你这大的儿子说她的往事呢?假使你要问到你的爹是谁?她到哪儿给你找去呀?她是说你是半天云的儿子呢?还是说你是鲁翰林的儿子?”
韩铁芳至此,忽又惊讶著问:“鲁翰林是谁?”
肃千总说:“这些事我也弄不大清楚,你问她吧!”指他的太太绣香,又说:“要不你就赶紧骑马追上钦差玉大人,他是你的亲娘舅,你娘的那些旧串儿,老底儿,他一定都能告诉你个大概吧!你的娘,我的大王爷三姑奶奶,她老人家虽在沙漠里跟半天云老哥有过……这我也就不必往下说了,可是那不能算光明正大,后来在京,你娘才许配给鲁翰林,可是,娶过去的第一天你娘就跑啦!不!飞啦!飞来飞去,后来可又飞回来啦,也总没有跟鲁翰林圆房。总之,你娘名虽是鲁家媳妇,可实在是半天云之妻,实在说,你还是姓罗!”
绣香在旁说:“罗小虎本来姓杨,现在北京城德五爷家的少奶奶就是他的亲胞妹,那位少奶奶名叫杨丽芳!”
萧千总又皱著眉说:“要是这么一说,可就把我也闹糊涂啦!我就告诉你吧!少爷!顶好你是到一趟北京,二十年前玉宅跟鲁宅两家的事情,那地方上点年纪的人一定还都能想得起来,北京人又好闲谈,说得准比我们说得还详细。当年,闹得可以,李慕白也是在其中乱搅的一位,那个人,将来你若是遇见他,可得小心点,你娘生平无对手,只有他一个比你娘的武艺强!”
韩铁芳此时也在炕边坐下。他耳边听著这些话,虽然很乱,可是一到了他的脑中,就全都整理清楚,就一桩一桩全都记住。
此时绣香就又在他的旁边低声婉转地说:“如今的事,我倒觉著很喜欢,我倒得感谢菩萨!只是昨天雪瓶来了又走了,她来时只匆匆说了几句话,留下了这件衣里,就匆匆地走了,连半天也没在这儿待。”
萧千总说:“可是她回来得也快,这孩子的心也猜出来啦,你没看见她昨儿打开包裹给你这件衣服的时候,还露出来一本书吗?”
绣香说:“那书上面都是她爹爹画的打拳练剑的小人儿,还有写的字。”
萧千总说:“那一定都是些打拳练剑,飞担走壁,射弩发镖,越岭穿山,翻江捣海,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诸般武艺,十八种兵器,七十二个变化,反正咱们一点也看不懂,到了她的手里就是无价之宝。得了那书,她还能够安稳地待著吗?她一定是找个地方练去啦!不定哪个又倒霉,挨她的宝剑,可是我想她只要是练完了试完了,就会回来啦,回来的准也快!你等著她好了,她回来时我给你们做大媒!”
绣香忽然又自言自语地说:“只怕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她的脑里忆起二十多年之前的旧事,就蓦然地醒悟了似的说:“我可恍憾记得,我们小姐跟李慕白结下仇恨,屡次争打,以及后来她时常叨念,临死之前还想去索取,就是为一口宝剑,跟几本书。”
萧千总说:“那一定也是这类的天书,绝不是秀才们赞的五经四书,雪瓶必定是见了她这几本书,她到九华山找李慕白要去了!”
韩铁芳听到这儿也发著怔,并且不由得又雄心勃勃,也欲往甚么九华山去走走。绣香忽又皱眉叹息,表现出十分忧愁的样子。
萧千总挥手说:“你也别著急!据我瞧,雪瓶回来得一定很快,由博罗霍洛山她回到尉犁,取了东西,又赶到这儿来,共合还不到一个月,就走了那么这的路,她的马还不跟长了翅膀的一样吗?九华山虽说在江南吧,可是也禁不住她人不停,马不歇地连夜走呀!李慕白本来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再说如今也老了,也不能欺负她一个姑娘人家,她一到了那儿,人家必定把甚么书哩剑哩,还有许多的东西,全都给她啦!不到两个月她准回来,少爷!咱们就这么办吧!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姓韩了,你也别姓罗,更不能姓鲁,你就姓玉,或者也姓春,好在姓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只要能发财,叫我姓甚么都行!那么咱们在这儿待著,也非长久之计,这儿离著迪化又近,那城里现在还正在捉拿你,玉钦差已走啦,咱们更没有一点儿关照了,官人要查到了这儿,可真不是玩的!咱们要是回到尉犁呢?那可不怕!有哈萨克人保护著咱们,你再到了那儿,大家晓得你是真正的世子,贝勒,又是小王爷驸马,谁能对你不尊敬!我们两口子呢,抛了自己的儿子抛了官儿前程,出来了半年多,为办你这些事,也算够辛苦的啦!以后我们也打算将家搬到尉犁去长住,或是干脆一块儿到洛阳去!你跟雪瓶姑娘当然是成了小俩口儿啦!至于到沙漠,到山洞里去做灵,合葬,置坟地,以及日后到北京去认亲,那都可以慢慢地办,只要有钱就不要愁!”
绣香也点头说:“这样办顶好!只有这样办顶对!”
韩铁芳却默然了良久,他仍是摇头,就说:“萧姨夫你们夫妇的意思我也觉得很对,你们实在应当到尉犁去照料雪瓶,和经管那里的财产,但我却不能回到那里去,我同时也不回洛阳。因为尉犁的财产虽是我母亲所遗留,可也只有雪瓶才可以继承;至于洛阳那些财产,不要说我已分散了,就是没散给别人,那强盗的财产我也不能再要他分文。从今天起我便不姓韩,韩家中所有的亲戚家属我更都不再认了,我……”
说到这里,他心里又自责自问说:“虽然韩家的人你都不认识了,可是那陈氏芸华,她究竟是你的妻子呀!她虽不美,虽生性呆板,不解柔情,但她却并无过错呀!你若不幸身死异乡,或永远不归,那就不必说了,但你在外享福,另娶,更名改姓,抛下她永守空房,那可就于良心上太说不下去!并且,玉娇龙也必不愿要这样的儿子,春雪瓶也必不愿嫁这样的丈夫,尤其那慷慨爽直的罗小虎,生平绝不会作这样的事。”
于是他就站起了身,向萧千总跟绣香拱手说:“事情就是这样办了!将来你们见著雪瓶,就请替我问她好吧!并千万嘱咐她:江湖之间,不要乱走,拳剑的工夫,可以自练,以之养性陶情,破除愁闷,但不必专为与人争斗!”又带笑说:“我要走了!再会吧!”
萧千总却一伸手,又拉住了他的胳臂,说:“怎么,少爷!你这就要走?刚才我们俩口子跟你说的话,莫非全都白说了吗?”
绣香也著急地来拦他说:“雪瓶也许到迪化城里去了,今天也许回来!你要是走了,抛下她一个人……那,你母亲的灵魂若有知,她也得难受呀!……”
铁芳又迟疑了一下,就仍是摇头:“无论如何,我也得向东走一趟!”
萧千总间说:“你往东去有甚么事吧?”
铁芳说:“在东边我还有许多朋友,尤其是我的老师,若没有他传授我这点武艺,此次我也不能向西来,他此时大概已往西来找我了,我必须去会一会他!”
萧千总一笑说:“这些事儿不必忙著办呀?可以等到将来,你娶了好太太,穿上阔衣里,骑著金鞍银镫的马,再去见你师父,嘿!那时候我要是你的师父,我瞧见有那么一位阔徒弟,我也得乐坏了!”
铁芳听了这话,就不由淡淡地一笑,说:“若按照别人看来,我此次西来,可称得起是幸运!”
萧千总说:“本来么!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可惜赛八仙那位活神仙没在这儿,不然,我把他拉了来,叫他给你相相面,你将来真还不定怎么发达呢!也许能作高官,拜相封侯!”
铁芳摇头:“那并非我之志愿,万余家私,千群牛马,我决都不要!”
萧千总不由得又一愣,铁芳又说:“雪瓶姑娘也实是天下无双的奇女子,可是,虽然我义母有过嘱咐,你们夫妇又情愿为媒,但因为我自觉著不配!”
萧千总摆千说:“你错了,哪里说得到甚么配不配呀!早先打我的嘴巴,我斗胆说一句话,一个沙漠里的大盗,跟九门提督的小姐有了私情,那也能算是配吗?!千里姻缘一线牵,凤凰有翅还跟乌鸦飞,巧妇常伴拙失眠,何况你又一表人材,少东家出身,真个说起来雪瓶连个小姐都称不起呢!”
铁芳说:“第一是因我的武艺配不上她。”
萧千总说:“唉!咱们又不指著卖艺吃饭。”
铁芳说:“还有……”这下面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就发急地说:“无论如何我也要走!”
绣香要来拦他,萧千总却又把他的太太拦住,就皱著眉说:“少爷你可真不懂事了!”
铁芳这时已迈步出了屋,到院中就去牵马,绣香追出他来,急问著说:“那么少爷,你现在走了,几时才能再回新疆来呀?”
铁芳说:“不一定!”接著又恭谨和蔼地说:“将来或者我还能到新疆来,那时我再给姨母来请安!”
绣香又拿手帕擦拭著眼睛。此时萧千总又由屋里走出来,抱著那而琵琶,上面还罩著新做的套,他说:“这件东西,我现在可得物还原主了,少爷你到别处去,路上没有个伴儿,一定觉得闷得慌,有这个,也可以解解闷儿!”
铁芳说:“我在路上带著这个东西太麻烦,我送给姨父了,还是由你留下弹著玩吧!只是……”
他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就说:“我有一件事拜托姨父,就是在黄羊南子刘宋老店里,那里住著个小孩,名叫长福儿。这次在白龙堆里启灵重葬,他也帮了些忙,他不想跟著我,但我也是因为携带他不便,所以把他又打发回那店里去了,那店里的刘大本来就待他不好,他也不愿在那里……”
萧千总没容他说完,就连连点头说:“这是小事,我一定能够办,你就放心吧。等我们先回尉犁城,大概明年春天我们就回乌尔土雅台,去接了孩子再到尉犁去长住,那时路过黄羊岗子,我们也就把他带回去,你也知这,尉犁咱们家里也不多他一个人吃饭,只是……”
此时那边台阶上站著的绣香就说:“少爷!你这次是想往哪儿去呢?”
萧千总却说:“对啦!少爷你一定要走,我们也拦不住你,刚才的那些话,也可以日后再商量,反正就是现在都说走了,您穿著重孝,也不能立刻就办喜事。不过您要往哪儿去,是闲游解闷?是打算回洛阳府上望望?是找我们那雪瓶姑娘去?还是有别的事?你要说个一定,我们也好放心!”
铁芳却反沉默了一会,然后就悄声严肃地说:“我告诉萧姨父也不要紧,我因为听说玉钦差已往东去,甘凉路上,江湖强梁甚多,我并且已经闻得,有人要在这上劫他,所以我必须急往随行保护。
就是这事,请姨父千万不要向别人去提!
萧千总听了这话,颜色也吓得变了,绣香走下台阶来,还要详细问问,萧千总却连连摆手说:“你也别再打听啦!”
他随就送铁芳出了店门,又悄声说:“少爷一路平安!多多保重,刚才你说的那话,我断不会向别人提。你今天走,明天我也就动身,到尉犁城等著你去,无论早晚,你可得再到那儿一趟才好!”
他怀里抱著琵琶,又向铁芳深深请安。
铁芳就上了马,拱拱手说声“再会!”他遂就急急鞭马向北寻著了大这,就一直往东而去。他因为恐怕玉钦差的车与行得太快,先进到甘省,若是与那吴元猛碰了头,就必定会吃亏,所以他恨不得一鞭子就赶在前面,但却不知由迪化往东去的这条大这,虽然平坦宽广,往来的人也极多,但是长极了,走了七八日,方才到哈密。由此回首往西北方看士,就见那天山的雪岭如一条玉带似的,在他的眼中显得十分愁黯,不像他随玉娇龙初入新疆,乍见天山之时那样的新奇可爱了。
天气虽才入初冬,但北疆已经极寒,时时有飘雪之家,由那辽远的大漠吹来狂风,触在人的身上,其跟刀割一样,沿途的人没有一个不穿皮衣服的。
有人看见铁芳身上的衣服单薄,都很奇怪,还有人以为他是才从南疆来的呢。因为一到天山,便把新疆分成了寒暑两个世界,南疆这时还许没穿棉衣呢,于是就有人悄悄向他打听春龙大王身死白龙堆之事,他对这真难以回答,而且其中绝不愿听春、龙这些个足令他心痛的话。他就与人绝不多谈,并为避免别人对他注意起见,他也买了一件黑毛儿的老羊皮,被在身上却觉得又重又笨,骑马都不方便。
蹄尘鞭影,向东又走了几站,过了刘家庄子、回庄子、烟炖、腰店子,苦水井这一带虽也是往来的交通大这,可是极穷,人都很少,店房更是寥寥,甜水跟草料都极为难得,所见的都是一些骆驼队,马也没有看见几匹。他座下的黑马,平日虽矫健得如同神龙一般,但这些日因为草料喂得不足,水也饮得不够,只幸亏前些日此地下了雪,地下的枯草根上还存若残雪,薄冰,马就仗著这些东西作为饮料,同时这匹马好像是不愿意离开新疆似的,所以越往东走,他越显得没精神,没气力。
韩铁芳的心中也颇为感慨,这一天来到沙泉井的地方,再住东就是猩猩峡,咬牙沟,那就是新疆与甘肃的交界之处了。
来到这里之时,一来天色已晚,而且北风凄凄,触在人的脸上又湿又冷,像是要下雪,二来因为沙泉井这个地方是个大站,店房也有六七家,此时全已住满,地下处处是骆驼溺骆驼粪,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家店,把马安下。他切切地嘱咐店伙要好好喂饮这匹马,他在一个屋里找了个睡觉的地方,屋中倒都是汉人,他们都是从南疆来的,南疆有个地方名叫沁喊,出产极多,汉人都在那里做买卖,现在到了冬天了,这些都是大商人,他们钱赚足了,就回甘陕各地的家乡去过冬,等到过年开春之时再来。
铁芳就向他们问到那徐客人,他们都知这,有的还跟徐客人是同乡,所以就对韩铁芳特别亲近。
大家请他喝酒,跟他畅谈,并要叫他在此多歇两天,等他们在此歇够了,玩够了,再一同结伙东去。
但韩铁芳却说自己有要紧的事,明天一早就得走,不能奉陪这些人,这些人也都不勉强他。他们兴致勃勃,到三更后还弄来了两个土娼,在屋中胡闹,搅得铁芳也睡不著觉,但是他却由土娼的口中听说了:“钦差是大前天由这里过去的,跟钦差的人可比你们这些大掌柜的都阔,你看,我头上这根金簪子,就是跟随钦差的一位老爷给我的!”
屋里的商人们就都哈哈大笑,有一个并且说:“你别看他们当差的人肯花钱,可是他们从这地方走过,就许是肉包子打狗,永远不回头啦!我们却都是常主顾呀!到春天我们还来这儿照顾你呢!”
两个土娼听了这话,也齐都拿花手绢捂著嘴,格格的笑。一个且扭过来缠住了铁芳,笑问著说:“这位小掌柜,明年春天,你可也得一定回来呀!”
那一身妖艳衣里,又俗又丑的一脸脂粉,真便铁芳生气,他就用力一推,几乎将那土娼推了一跤,他瞪起眼睛来说“躲开我,你管我明春还回来不回来!”
旁边的人齐都诧异,就赶紧把那眼泪簌簌的土娼劝到一旁说:“你再别呕那位大爷了!那位大爷的心里大概是有烦心的事!”
铁芳也不再言语,躺在炕上,暗叹了几声,就睡去了。
次晨,屋中的人还都沉睡未醒,他就在寒风细雪之下,骑著马离开了沙泉井。往东走了不远就看见路旁有一座沙坡,坡上有个井口似的深洞,里面滔滔不断地滚出泉水来,可是水一流到外面不多时候就变成了冰。
泉旁像是一片碧琉璃,在夏天这里必然是一个小湖,“沙泉井”的地名当然是由此而起,可是铁芳却又不禁联想起白龙堆中的那个小湖。他不由又叹了口气,再住东边走,四十里就到了石板井,井水还清,旁边有马槽,结的冰倒还很薄。
铁芳就用宝剑将冰敲开,叫马饮,附近有一家小店,他又去用毕了早饭,然后上马重往东去。天气是越来越阴,他的心,也越往前走著越觉得愁点。又走过了一个驿站,往东去的人就没有一个,而铁芳仍然加鞭前行,风愈急,雪愈大,天色也惭晚,他就到了猩猩峡了。
这个地方三十里之内尽是山岭,岭当中一条板长的孔这,本是一道干河,这就是甘新间著名的要道猩猩峡。铁芳在山岭上收住了马,藉著雪光向东南望去,见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旷野,黑沉沉地,一看便如是一片大漠。他座下的马,昂首长嘶,似乎又有了精神,但也仿佛怕往前走。附近有稀稀的小柳树,也都只剩下空枝,被风吹得乱动,连雪花都挂不住,地下一堆一堆的碎石,都平埋在雪里,使得马极难向前走,而雪上又连一个驼蹄的痕迹也没有,十里之内没有一户人家,也看不见一个蒙古包。
铁芳在此巡了半天,才听见耳边有一种“嗡嗡”如同水鸣、又像风吼之声。他侧耳细细辨了一会,才觉声音似自背后吹来,似乎是钟罄之声,他就又把马拨回去,慢慢地,不使马蹄发出重响,他寻著那在寒风里飘荡著的声音,往西北走去,越走觉得那声音越清楚,果然是敲钟之声。一直走了一一里多路,钟声嗡嗡就在耳边震动著,眼前雪光暮色之中,却看见了一座大庙。
他来到坡前下马,看这条往上走去的人工凿成的石径,是十分的陡斜。他在前,小心地牵著马,往上走,只见小径的两旁都摆著怪石,都作狼虎种种猛兽之形,虽被积雪蒙蔽,形象已经模糊难辨,可是乍一看时,还是叫人吓一跳,马更是往后直退。幸便铁芳紧紧揪住了绳,否则恐怕连他也得被摔下坡去。
半天他才来到山门前,摸著了门环,“吧吧”就狠命地一阵敲打,却为沉重的钟声所遮掩,里面也没有人听见。他又大声喊著:“开门,开门!老方丈!开门来!”
马也长嘶几声,里面的钟声方才停止。这时身旁的那匹黑马的鼻子跟嘴都不住“呼呼”往外激著白沫,喷著白气,他也吁吁地喘息,门里尚无声音,门外也顿然岑寂。而在风吹柏树,树落雪花截玉剖石的声音之中,忽然又听得一阵“踏踏踏”越来越近的马蹄随风在这山地上,乱踏之声发自岭坡之下,越来越近了。
铁芳不由得一阵惊诧,心说莫非还有跟我一样的旅客,也要在这地方来歇宿?于是他就等待著,并扭著头往下去看,却觉得那马蹄声又消失了,没往这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此时门里就有人问话:“是谁?”
铁芳就说:“我是行路的人,天晚了;想到宝刹借宿,老方丈请把门打开吧!”里边把门开了,现出的人,穿著肥大的衣服,模模糊糊看出是一位中年的僧人。
铁芳就拱手说:“求大师傅方便方便吧!让我在这里住一宵。”
和尚却说:“北边不远就是驿站,那里有两家店呢!你为甚么不到那边去?我们这儿是关帝庙,向来不留人住!”
韩铁芳先是迟疑了一下,后就叹息说:“我已经来到这里了!雪又这么大,师傅你就方便方便吧!”
和尚这才答应,叫铁芳牵马进去,院中冰雪满阶,和尚把铁芳让到一间空房子里,屋子里虽有门但却没有插门,只能虚掩著,也没有灯,摸了摸,炕上冰凉,连块席头也没有。待了会儿,和尚给他送了一碗食物,倒是很热,才蒸的,是粗面搀著一种甚么草根切成的丝,吃到嘴里发黏,可是带著甜
味,因为洒了盐粒子,甜中可又有些咸,虽不太难吃,却令铁芳很是诧异。他就笑问说:“大师傅,这是甚么菜做的饭?”
和尚回答著说:“这是我们地方出的锁阳草,这东西吃了能够保养人,你片嫌它不好,前天钦差从这里过,还尝了尝呢!”
韩铁芳立时就停住了筷子,心中想著:玉钦差就是前天由此过去的,前途雪大,谅他们出峡也必不太远,今天我在此歇息一夜,明天大概我就能赶上了。因此心中又很快慰,饭吃过,和尚把碗拿走,他就在这黑洞似的屋子里,身里大羊皮袄,头枕著那行李包裹,身边放置著宝剑,躺在炕上就睡。但是睡不著,心中想:雪瓶未必是往江南,她那样的人只合在新疆南北,行走无碍,袭她爹爹的威名,到处有人惧畏,恭敬,若到玉门关里去,她一个骑著马携剑的旗装女子,可到处要招人注意,到处行不开。她不会往东去的,也许她又往南疆去了,踏著她爹爹的蹄迹又去邀游了。
唉!我只能到祁连山上替她访一访那方氏妇人,尽一尽我的心,跟她却怕今生难以再见了。听著院中的那匹马正在“克查克查”咬著落地的柏枝,那声音就仿佛有人连连的咳嗽似的,便铁芳又不禁得想起在灵宝县酸枣山,菩萨庵里初会病侠母亲,他就更觉心里难过,更难睡著。
外面的雪大概还落著,风仍猛,吹的两扇屋门“呀呀呀”地飨,连敞开了两次,铁芳也连起来把门关了两回。到底他是身体太疲倦了,又过了些时,便沉沉睡去,不觉一睁眼,天光已大亮,他起来一看,门倒是闭的很严,虽然没有插门,可是用一条粗绳结系的很紧。
他心里不禁纳闷,记想昨夜为关这两扇门,虽然自己连超过二次,可是并没拿绳子系这门呀?而且自己也没带系门的绳子呀?这可是怪!莫非是庙里的和尚半夜里来了,怕我冻著,才拿绳子系住门?和尚却又不能那样殷热,绳子系的又很坚固,扣子都是从外而打的,简直跟锁住了一样,解都不容易解,系的时候也当然费了半天工夫,不能没有声飨,而我在梦里竟然一点也不觉,这可真是奇怪。
他于是抽出宝剑来割开了绳子,开门出屋,见空中的雪已经停了,地下堆积的白絮可也有二寸多深,雪上痕迹显明,昨夜确实有人曾到自己的房前来系门,不过详查脚印,却辨不出这人是穿著怎样的一双鞋,因为雪上的脚印虽深,可是乱七八糟横一块、竖一块、深一脚、浅一脚,有处看的出来是鞋尖,有处又分明是鞋跟,仿佛像两三个人同时留下的。又像是人虽只是一个,但故意踉跄而来,为不使他认出来足迹。铁芳不由惊异,凝神想了一想,再细细辨查,见那脚印并没有上正殿,也没有进里院,更没有出庙门,可是墙头有一片的地方落的雪很薄,显见是有人从此出入的。
因此他更是惊讶,黑马绕著雪向他走来,似是跟他要食物,他也顾不得去管,就急忙忙去开了庙门,向外望去。见石经上果然也有杂乱的足迹,是夜间有人走上来,又走下去的,他不由想说出来一声:“好!”手提宝剑,顺著石经往下走去,脚下的雪一滑,他整个摔了下去,幸亏是雪地,并没有跌伤,又幸亏宝剑是握在手里,没有划伤了自己,但这一惊也不小,摔得腿骨也很痛,黑羊皮袄也滚成白色的了。
他爬了起来,向雪上又细细辨识,就看出有马蹄的痕迹,似是由北来的往东南去了,而且敢断定,这绝不是自己那匹黑马昨晚来时所留下的。因为自己既不是从西北方向来的,而那时地下的雪还未深,绝不会像这般的清楚。
当下铁芳忙抖抖身上沾的雪,北风虽更寒,直吹到他的脸上,他倒觉著热辣辣地,不禁发烧,他的心中实在惭愧,忍著腿痛,又上坡跑到庙门里边来,就要骑马离庙往东南这去,顺著那蹄迹去追赶。可是他须要先到屋中去拿行李,还没拿行李,低头又看见了地下割落的绳子,他却又呆住了,灰了心,把宝剑也“当啷”的一声扔在炕上。
他就暗想:人家因为见我屋门不关,就放心大睡,恐有人进屋去害我,怕我不知这,才用绳替我将门系严,这就是教给我,叫我以后无论是在店中栖息,庙里歇宿,第一是要时时惊醒,第二是要门户严紧,以防不测。无论这个人是谁,除非愿意见我,否则一定不愿叫我去追赶,再说:我这样粗心大意,白走了几千里地,还是连这点阅历也没有,我又有其么脸去追人家,见人家?
长叹了口气,脱下皮袄来,又抖了半天,再到院中去为那匹马扫身上的雪,重备鞍鞯,再进屋中,拿出宝剑跟行李放在马上,就又披上了皮袄,到里院去辞别和尚。半天和尚才由堂中出来。
韩铁芳认得还是昨晚所见的那个和尚,同时他又注意和尚的脚底下及脸色。见这和尚脚下虽然穿著半旧的僧鞋,也沾著雪,可是绝不像昨夜在雪上乱涂过足迹,脸色也平常得很,连那屋门都没有去看,只间说:“你要走吗?”
韩铁芳愣了一会儿,才拱手说:“对啦!对啦!我要走了!在宝刹中打搅了一宵,改天我再来给师傅道谢吧!”
他遂就手提皮鞭向店外走去,和尚还手打著问讯送他出来,他用手牵著马,小心翼翼地顺著石经。走到下面,心里才忽然想起忘了给庙中留下香资,但又想,这座庙里也并不穷,等我重过此地,再烧香道谢吧!他跨上了马,鞭起蹄动就向东南走去,虽不欲去追那人,可是不觉想便走往同一方向,出了猩猩峡口向东又走了四十里便是咬牙沟,马又向前行了十数步。他勒马回头去望,就见黯黯的长天,皑皑的大地,令他不禁生出苍茫之感。他这次到新疆来,所遇的事情真是亦悲亦痛,可泣可歌。
如今往东边去,东边的前途仍然辽这无边,渺茫无际,而且还伏著许多的凶险,甘凉这上,祁连山中,还都有许多凶杀恶斗在等著我,凭我纵使有心再来,但也未必有命重返。母亲,父亲,你们的阴魂暂且在大漠中在雪山上安息吧!绣香,雪瓶,你们对我的思义,我将来,也许是来生,再为酬谢吧!他下了马,跪在雪地之上,就向西叩了一个头,然后上了马又往东去。
这条路上,雪花虽不再落,地下的雪也不深,但仍是遇不著一个人,又走了一会,就踏进大漠了,马虽喂饮不足,但一见了沙地,他却又如返故乡,就驰得更快。这片沙漠东西虽也有二十多里,但比白龙堆易走多了,风虽寒却也不大,不多时便已走过去。过了沙漠,到了一站,地名叫作马蓬井,有一家店房,铁芳进去,先叫店伙给那马饮水、喂料,并找来人给换钉蹄铁。
他也用了饭,就向店家打听钦差是哪一天过去的,店家答覆说是:“前天走过去的,在这里并没歇著,现在至少往东走出也有二百多里地了!”
韩铁芳倒有些吃惊,就又问说:“为甚么走得这样的快?我听说那玉钦差是久病初愈,他受得了这一路的颠仆之苦吗?”
店家却说:“我在大前天看见,大人是坐著双马拉著的车走,想是又快又稳;后面差它们坐的也都是马拉著的车,还有迪化的总兵,哈密的协台,还派了官兵两队,全都骑著马,在旁保护。”
铁芳听了,心中渐慰,以为自己纵不能赶上保护也不要紧了。可是听这店家又说:“大约那两队官兵只把钦差送到安西州,他们也就回来了,我们这儿还等著要作他们的买卖呢,那位钦差大人由安西州再往东,进嘉峪关,过肃州,甘州……”
铁芳听了这个地名,心中就不由一动,他就间:“甘州是不是在张腋县?”
店家点头说:“是呀!甘州是个大地方,我们甘肃人有句话:金张腋、银武威。那儿的店房可又比我们这家店大多了!阔多了!”
铁芳点了点头,店家接著又说:“钦差玉大人是自北京来的,差事办完了,自然是心急似箭,要赶回北京去过年,所以才这么快走。可是到安西州,那边所派的护送官兵,就不这么多了,天气好还不大要紧,天气要是变了,一下雪,甘凉道上可真难行。那祁连山上,绿林英雄是一年比一年多,他们才不管甚么叫钦差不钦差吧!”
铁芳不由又惊得脸上变了色。店伙又摇著头说:“你不要紧,你带的行李又不多,只是一匹马,一个人,祁连山上的好汉也不是不开眼的,他们绝不会打劫你!”
铁芳傲然地笑了笑,突然又问:“店家你可曾著见,今晨或者是昨天夜里,有一个人,也是单人匹马从这里走过去了吗?”
店家发了半天愣,就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要有我们不能不知道,干脆我告诉你吧,这一年来我头一回著见单身走路的就是你!”
铁芳心中又疑闷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已把蹄铁钉好,铁芳就把钱开发了,他就与店家告别。
店家把他送出门来,还向他悄悄地嘱咐说:“刚才我告诉你的:甚么祁连山上有英雄好汉的事,你往东边去可千万别跟人说!”铁芳说:“为甚么?”店家带著惧怕之意,说:“东路上处处是他们的人,听说吴元猛少山主又正往西来了,你要是因说闲话把命去了,那可不要怨我!”
铁芳不禁一笑,点头说:“好,好,好。”上马便即走去,心中明知这未必是那吴元猛的对手,而且势孤不能抵抗,但又忍不住忿怒,而且决定要往祁连山,决定去救雪瓶的母亲方二太太,虽死无恨。
马又向东行,过大泉站,晚间宿于柳园。夜内,他把门关得很严,且时时惊醒,睡不安觉,所以次日起来得很迟,但是不敢停留,午饭后又往下走,走得他这匹马都疲惫了,天色仍是阴霾,路上的冰雪仍未融化,但是往来的骆驼队可就多了。在一个名叫“白墩子”的地方又宿了一晚,次日向东行三十里便到了安西州。
今春他随病侠西来,就是到了这个地方才转道赴南疆的,所以一来到这里,他就觉得路径有些熟了。先至城中找了饭铺用饭,并向饭铺打听,却又听说:“钦差的官军于前天就走了。”
他又不禁怅然,他明白钦差所用的车马都是到了一站就换,所以才走得这么快。自己这匹马虽然是沙漠里的一条乌龙,但这一年来,他行了不下几万里路,从没有怎么歇息过,如今难怪这样疲惫不堪了,兼又想起卖在新疆不知下落的那匹“乌烟豹”,更不禁觉得惋惜。
他没法再走,只好在此歇息一天,向人打听二十年前曾往这里作过知州,后来又升任凉州府的那位方大人的下落,竟无人知这。他心中想:那是春雪瓶的父亲,作官的人,升迁无定,而且这时不是已经故去,就是辞了官回家养老去了,再想找寻,恐怕甚难!
安西州这个地方,城北三百里有一马崇山,那里水草丰美,养骆驼最为相宜,所以那里的当户都是以养骆驼起家。而骆驼彭家现在已有五百多头骆驼了,在城中还开著大买卖,谁都知这他是因为他爸爸被玉娇龙杀死,而玉娇龙后来又可怜他,资助他,他才发的财,但铁芳向人去打听,别人全都不愿说说此事。
这里,成天不断都是驼铃之声,只要一出门,就可看见满街的骆驼,都驮著很重的货物,还有小骆驼在后面跟著,有走东路的,有走西路的。往西路去的骆驼都特别壮大,驼夫也都黑脸烂眼边,像是久走沙漠的样子。铁芳很想托他们给新疆捎一封信,寄给萧千总夫妇,可又觉得没有甚么话可写。
天气更阴,又要降雪,店里的人都劝他别忙著走,他急得心中永远像滚著热油似的,多一天他也耐不住。看著那匹黑马有点像是缓过来了,又有了精神,他便算清了店账又往东走,而沿途风雪时落时停,但他的马蹄总不停止。又数日,就进了嘉峭关,过了酒泉肃州、盐他驿、高台、临泽,就来到了甘州府张腋县了。
他的心中不禁生出悲感,在马上就要落泪,暗暗地说,这是我降生的地方,生下后就与我母亲分离的地方,上次路过这里的时候,病侠””我的母亲””故意绕这行走,没有进城,记得她老人家那时的神色特别凄黯,有一次还几乎由马上摔下来。唉!可见她那时的心怀旧痛,又膺重病,竟使她飞龙一般的身躯也不能忍受,她明明认出我是她的亲儿,她可又说不出口,她真太可怜了!……
铁芳迎著寒风,拭著热泪,马进了南门,出了东门。此时天色还未黄昏,迎面来了一个男子望见了他,就不禁“啊呀”的一声,伸著小脑袋,瞪著两只发红的小眼睛,不住向他看,他也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马走过去了,他还回了回头。
就见那个人站著,把眼睛瞪著看他,索性不转身了。韩铁芳无论怎样想,也是想不起来,又因这人虽没有胡子,可是年纪也有五十上下了,缩肩拱背,穿的是青布粗衣裤,自己实在不认识此人,遂也就不再留意了。
马往东缓缓而行,又走了不远,忽然见街南有一家很大的店房,粉墙上写著很显的字是“来安店”。铁芳就仿佛一惊似的,立时勒住了马,心说:想不到过了二十年,这家店还开著。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在这家住一夜吧!
于是下了马,那大门里就有店伙迎出来说:“客官在这里歇了吧!我们这儿是本地最大的店房,老字号,客官把马交给我吧!”
铁芳手中的马缰跟鞭子都被人接过去了,他还在发著呆,但见这店伙才不过十六七岁,比自己的年岁还小,二十年前这里的事,问他恐怕是白问。便进了门,听得风匣呼防呼哧的响,厨房里已经做晚饭了,厨房就与柜房通著,柜房里有许多人正在闲谈。
那店伙已把马交给了别人牵往圈中去了,对于他的那匹马还像是特别的优待,因为院子里还有些车、骤子、驴等就都在受著寒风。这里的客人已经住了不少了,铁芳东瞧西望,觉得各屋里都像是住著人,可是猜不出哪一间屋子才是当年母亲受难自己降身的所在,他心中汹涌著苦液,精神恍恍惚惚,就好像是个痴子一般,被店伙让在一间小东屋里,他的行李,宝剑,连鞍鞯也都送进屋里来。
店伙又向他问说:“客官!后边有同伴吧?……没有啦!那么您用甚么饭呀?”
韩铁芳点了点头,坐在炕上,但头一句话他就问:“从新疆来的那位玉钦差,到了这里没有?”
店伙说:“哦!您也是跟随钦差的差官大老爷呀!玉大人是前天来的,在府衙里歇了一夜,昨天清早就走了,您也不必忙,明天早晨我们就给您备好马,您再住东去,保您不到峡口营就准能赶上,耽误不了您的差事,我们这个店向来接待东来西往的老爷、官员,官眷也常在我们这儿住。”
韩铁芳就问说:“你们这里的老掌柜的还在吗?”
店伙发了发愣,说:“老掌柜的?我这儿的掌柜的才只有四十岁!”
韩铁芳说:“二十年前,你们这个店就是他开的吗?”
店伙摇头说:“不是!早先这个店的掌柜的是叫醉老财。”
韩铁芳说:“就是这醉老财,此人现在还活著吗?”
店伙说:“早死啦!因为早先他当掌柜的时候,这店里出过一回事。”
韩铁芳就假作爱打听闲事的样子,带笑说:“是不是甚么方二太太换人家孩子的事?”
店伙说:“那倒还不要紧,就是隔壁的那间屋子……”
铁芳不由扭头向左边去看,可惜有土墙隔著,他的眼光不能看到那屋去。
店伙接著说:“您这样子也是常出门的,再说您的年岁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出那件事的时候还许没有咱们呢,这不过都听老辈的人说的。刚才您既知这方二太太换子之事,那么详情我也不用细说了,就是自从那次春龙王爷拿宝剑杀死了拉骆驼的黑三,醉老财就倒了霉,人都不敢在这儿住了,说隔壁那屋里闹鬼,他就把买卖倒给我们现在的这位金掌柜。我们这位掌柜也是时来运旺,接过来,买卖就更是发达,隔壁那间屋子别说不闹鬼啦,就从我来到这也三年多了,就没有一天那屋里没人住。”
铁芳站起了身,拿起了宝剑,店伙拿眼睛惊讶的望著他。他就说:“伙计!你把我的行李搬到那屋里去吧!我要到隔壁屋里去住,我倒要看著有鬼没有鬼?”
店伙笑著说:“唉!哪有鬼呀?那不过是早先有些人想要毁他的买卖罢了!老爷您还是在这屋里好!”
铁芳说:“我真得到那屋里看看,这次我还是专找那间屋子来的!”
店伙更是发愣,铁芳就要出屋,店伙却把他拉住,说:“不行呀!那间屋子从昨天就有人住了了!”
铁芳问:“住的是其么人?”
店伙说:“跟您一样,也是单身,年纪比您还轻,由西边来的要往东边去,也不是个买卖人,大概也是当官差的。”
铁芳不由感觉到失望,将剑放在炕上,又颓然坐下。愣了一愣,便向店伙说:“你给我先打洗脸水去吧!”
店伙答应了一声,却不立时就走,问起他的话头,他就禁不住要往下说。他说:“我们这家店就因为那件事情更出了名,早先只要是住在这儿的客人,就要跟我们打听,近两年才不大有人提,可是……”
铁芳赶紧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说。店伙又说:“这件事我可也是听说的,前几天,有一天还来了一个南方口音的太太呢!她打听得更详细,她还直哭。有人问她姓甚么,她也不肯说,但人都疑惑她就是当年换去人家孩子的那个方工太太。”
铁芳听到了这儿,不由更是发愣,说:“她既是被黑山熊抢去了,她怎么又能出来?”
店伙在旁又说了几句话,就出去砌茶打洗脸水去了。铁芳坐在炕上只是思索,到了晚饭后,屋中已点上灯了,他却走出屋去。天色浑沉,又有雪花片片飞落,各屋中差不多都有灯光,尤其隔壁的那间屋子,窗上且有人影闪动。
他虽没看清楚,但知这屋中确实有人住著,自己与人又不相识,当然不能愣走进去看那屋子,而且看那屋子又有甚么用呢?虽然自己是生于那屋子里,但事隔多年,母亲玉娇龙,养母秦氐都已死了,进屋去又能看见甚么呢?细想起来自己也未免太蠢!只是心中愈为不痛快,皮袄上已落了雪花,他还在院中徘徊,车辆跟骤子又碍著他的脚。他不觉走到了柜房前面,却听有人跟那年轻的店伙正在谈话,只听说是:“他问得这么详细,你没问他姓甚么吗?他跟玉娇龙是甚么交情呀?……”
铁芳不禁吃了一惊,暗想:我走了几万里路,遇见过几千几百万人,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人敢高声叫出玉娇龙之名,这是个甚么人?好大胆!
他停住脚步往里去听,一句清楚一句模糊地,也不过就是屋中的那个人向店伙询问刚才都说了甚么话,没有说别的。而这柜房的窗上虽嵌著玻璃,可是从里边结了很厚的冰花,灯光照在冰花上闪烁如金,同里边看去甚么东西也看不见,除了拉开门进去。可是铁芳又怕太显露出来痕迹,叫人猜著了自己就是二十年前在这里落生的那个孩子。
他愁烦地望望天空,又望著地下的皑皑白雪,暗叹了口气,就抖了抖皮袄上的雪,进屋,关上了门,上了插门,就和著皮袄,枕著行李,躺在炕上,眼前灯光越来越暗,四面也惭静,只有隔壁的屋中环发出“当当”“吧吧”的声音,不知是数钱,还是称银子呢?他又忆起自己散尽了家产出来半年多,还幸而没有挨过饿,这为甚么?这还不是仗著有春雪瓶的多次资助吗?唉!春雪瓶!春雪瓶!
他不禁口中叫出来了,天涯海角,再会无期,他的心中不禁怅悯、悔恨,又叹息了几声,便不觉得睡去了,但是睡得很惊醒。过了些时,忽然闻得有一点声音,他就立时挣开了眼睛,只见桌上的灯还没有灭,屋门外却似乎有人走路,细细去听却觉得这个人的脚步声息在门外擦来擦去,也不走开。
他真觉得奇怪了,就霍然坐起身来,宝剑随之抽出鞘,又静心向外去听,觉得外面人仍在那里徘徊。他心里又想:莫非又是猩猩峡,关帝庙,夜间去的那个人,他又嫌我的门没关严?这真可笑了。
于是慢慢下了炕,背藏著宝剑,身避著灯光,慢慢走到了门旁,就伸左手轻轻地不发一点声音,将门插闩拉开。再侧耳向外去听,就听见那人似乎是要咳嗽,却又极力忍回去了。铁芳不禁大怒,焉然“吧”的一声把门摔开,身子随之狸猫似的跳了出去,那个人原来就站在他的门外不过三步,被他一把手就揪住了。
那人“暧哟”了一声,他才知这是一个男子。他的宝剑就举了起来,厉声问说:“你在我的屋子前徘徊甚么?是安著甚么心?”
这个人惊惧著蹲在地下,伸著两只手不住地摆,仰著脸部小声说:“大爷!你别动剑!我认得你了,你在半年前曾和玉娇龙小姐在一块!在兰州府咱们曾经见过,我名叫沙漠鼠,我是跟随著罗大爷半天云的!”
铁芳不由得更惊诧了,举起剑来的那只手就徐徐放下。这时雪虽不大,而北风极大,各屋中都是黑忽忽地,惟有隔壁那间屋子,灯光本也灭了,可是到这时忽又点著,淡淡的光又浮在窗上,铁芳也悄声说:“你起来!”又拉了他一下,说:“到我屋里再说话!”
沙漠鼠就踉踉跄跄随著铁芳进了屋。铁芳见他的模样,正是白天骑著马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很眼熟的人,这才收了了宝剑,又闭上了门,问说:“你既是认识我,为甚么不直接来见我?却等我睡了之后,你才在屋门外偷偷摸摸地?”
沙漠鼠擦了擦耳朵上落的雪,就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呀!我只知道您是玉娇龙的朋友……”
铁芳拦阻他说:“不许你说她老人家的姓名!”
沙漠鼠的脸变了一变,却又笑著说:“不要紧!就使叫她听见,也不会杀我,因为我跟随半天云罗老爷多年,她老人家对我总得有些面子。”说到这里忽又现出一种忧愁之状,说:“这次我们随著半天云老爷出来真是倒霉,花脸欢打官司死了,我在肃州又害了病,罗大爷因为急著往新疆去,便抛下了我,我的病后来虽好了,可是一点银子也花光了,我既不能也到新疆去,在肃州住著简直连饭都没有吃了。我没有法子,幸亏新结识了几位朋友,我也没对他们说明白我的真实来历,可是他们倒还觉著我这人可交,就给我找了个混饭的地方。”
铁芳就问说:“你在此地作著甚么事!”
沙漠鼠说:“唉!您就别问了!”又说:“我来到这地方混了几个月,倒是认识了不少熟人,街上的人只知这我姓沙,叫沙老大,我由别人的口中,把二十年前玉小姐在这店里丢孩子的事,打听得详详细细。可是我又听见出西边来的人说了两件事,第一个是听说玉小姐她老人家已经病故了,第二个就是说半天云罗老爷在迪化闯了涡,被关在监里了。别人如此说,我也没敢详细问,可是我整夜作恶梦,整天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要去看著,却又没有盘缠,好不容易今儿在街上才遇著您,我可不敢招呼,回到家里我想来想去,料到您必定知情,因为您跟玉小姐是一路西去的,又同住一屋,交情是那么好。到底那件事,是真还是假呀!”说著就仰面等待回答。
铁芳又长叹了一声,说:“是真的!”沙漠鼠就露出愁色吸著气。铁芳又说:“不但玉娇龙已然病故于沙漠,连罗……罗老爷也死了!”
沙漠鼠的一双烂眼当时流下泪来,铁芳又说:“我亲眼看著将他们埋葬的。”
沙漠鼠忽然惊讶著说:“莫非您就是那位韩铁芳韩大爷吗?”
铁芳点点头又问:“你怎会知这我的姓名?”
沙漠鼠说:“我也是听西边来的人说的,说是有一位姓韩的把玉小姐给安的葬,没有不知这这个事的,只是……”他说到此处,又显出十分惊惧的样子,说:“韩大爷您来到这里还不要紧,再住东去,可千万别露出真名实姓来!”
铁芳不由得面现怒色就问说:“难道还有人要跟我作对吗?”
沙漠鼠说:“没有别人,只是吴元猛是两辈子与玉小姐结仇,他们知这你大爷不仅是玉小姐的好友,还是其么春雪瓶的女婿。”
铁芳不禁冷笑,说:“胡说!”
沙漠鼠说:“我也觉得这多半是外间的谣言,可是他们竟信以为真了;还又听说您大爷今年从东往西来的时候,曾得罪过戴阎王,钩镰枪焦衮,金霸王高越,飞夜叉张保,那些人原都与吴元猛相识。”
铁芳说:“我倒也记不清楚了,不过,不但我由东往西去之时,曾杀死过他们许多江湖强徒,就是在新疆,那仙人剑张仲翔与方天戟秦杰也都是在我的手中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沙漠鼠赶紧接手说:“大爷您说话小声点!”
铁芳摇头说:“不要怕!此番东来,我就是要与吴元猛,尤其是他爸爸黑山熊拼命!”
沙漠鼠不住回头向屋门去看,更悄声地说:“俗语说:草里说话路人听。这店里我虽知没有住他们的人,可是他们的人又都会飞担走壁,行为难测,如果叫他们知晓了,您大爷虽武艺高强,可是究竟一人难敌众手!”
铁芳又说:“你怎么晓得这些事的?你到底干甚么生意?”
沙漠鼠又叹了一声说:“我的生意真难向人说!不过我倒认识一些闲汉,他们不是地痞土包,就是小偷毛贼,他们干的行当真比我早先还不济,可是他们都拿祁连山当作老家,黑山熊是他们的爷爷,吴元猛是他们的爸爸。”
铁芳说:“你能带著我到祁连山上会一会他们吗?”
沙漠鼠想了一想,就说:“这办得到,可是您得改一个名字,咱们二人说就是朋友,然后我带著您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您见了那人,可也得自称为晚辈,由那个人再领您去见吴元猛。您可也得屈尊一些,见了吴元猛得称他为少太爷,得自称为小辈,他要看著您的本领,您也得露出几手儿来,可也别都施展出来!他若是问您的来历,您别说话!到时我自然就替您编好了!”
铁芳点头说:“就这样办!只要能看见黑山熊,上得祁连山,我就无论怎样隐名埋姓,屈己泰人也行!实同你说:我与玉小姐罗老爷都是至友,玉小姐的亲生子于二十年前被黑山熊掳去你是如通的。”
沙漠鼠说:“我听说……那个孩子早就死啦?”
铁芳摆手说:“这事不提!还有罗老爷之死,也是死于他们这些人的手中。”随把罗小虚的死时情形略对沙漠鼠说了一遍,然后又说:“我此番东下,第一即是为保护玉钦差,第二是为罗老爷报仇为玉小姐出气,并为我的一个至友,办一件不能告人的事!”
沙漠鼠说:“得啦!您既然说了这话,那我就是赔上这条命也不算甚么!我也可以看著您多杀几个强贼,给我的罗大爷报仇雪恨。那么今天的雪不大,明天东边的路上大概还能够走。”
铁芳说:“明天无论雪大不大,我们也要走。”
沙漠鼠点点头:“好!还有一个人要跟咱们去呢!”
铁芳说:“你不要胡乱带入!”
沙漠鼠说:“这个人不要紧,前半个月我就想把这人送到东边去,要有这人跟著我们一路同行,更能叫他们相信不疑。”
铁芳打了个呵欠,就从行李包内拿出一块银子来,说:“你把这个换了,作为我们的盘缠,你去吧!明天千万早些来!”
沙漠鼠接过了银子,答应一声,就走了。铁芳也出了屋,一看,地上虽已白了,可是天空飘飘的雪花并不太紧,大概明天往东的路上是可以走的,自己现今已决心冒险去会黑山熊父子,并往祁连山寻找那方二太太的下落,倘若是斗不过他们,就会死了。他仰望著沉沉的天空,那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脸上,觉得很凉,但却更刺激起来了精神,蓦一回头,见隔壁窗上的灯光重又点上,至今未灭,不知屋里住的客人是件甚么的,为甚么这时候还不睡觉呢?莫非是怕鬼?
他轻轻迈著脚步就往那窗前走,想要隔著窗隙往屋内窥探一下,没料窗外竟糊得很严,纸上找个小窟萨也没有。铁芳又想:我若窥探人家,岂不真成了沙漠鼠所说的“小偷毛贼”了?再说人家住后,与我何子?想著,随即转路轻轻回到屋内,并轻轻闭好了屋门,插上插闩,还搬了张桌子顶上,刚要睡觉,忽听隔壁的屋里又发出“吧叉”的一声,好像是甚么碗碎在地下了,又像是捉耗子。
铁芳吓了一个冷战,又愣了半天,这才盖著大皮袄在炕上睡去,灯也忘了吹。不觉到了次日,醒来一看,灯早自灭,门户未动,院中倒很岑寂,他起来开了门一看,见雪还是那么落著,地下的雪虽不太深,可也有三寸多厚,店伙拿扫帚扫出一段路。
铁芳就问说:“伙计!我今天要往东去,路上好走吗?”
店伙说:“能走!雪也化了,路倒是可以走了。您隔壁那屋里住的人,就是刚才走的,人家可也骑著马,单身。”
铁芳又愣了一下,就转身到隔壁屋中看了一看。只见这屋中的四壁更黑,土炕更破,地下还扔著摔破了的半块砖,并且连桌子也没有,炕头一盏油灯,油还没有尽,棉线作成的灯捻还在燃烧著,此外别无他物。但铁芳的心中却不禁又为悲痛所笼罩,步出了屋。
那扫雪的店伙就向他笑著说:“您看了,那屋里没有鬼吧?”
铁芳说:“我也不信有那种事。”
店伙又说:“因为有那么个事故儿,这屋子一直闲不住。前天来的那客人,还是特意找这间屋子住的,一连住了两夜,大约是跟朋友们订了赌,故意来这儿住住,好显著他的胆子大。”
铁芳就赶紧问说:“那人是甚么模样?”
店伙说:“是一位漂亮小伙,戴著一顶红缨帽,大概也是为办差事,路过这儿。”
铁芳就不再问了,回到自己的屋内,就叫店伙打来水洗脸。待了一会,又另来了一个伙计说:“这位王大爷今天是跟沙老大一同往东去是不?沙老大托人送来了信,说他还没雇好车呢,叫您多等他一会儿,别忙,我给您做饭去吧?”
铁芳倒不禁暗笑,心说:我怎么又变成王大爷了呢?沙漠鼠还要雇车干甚么?……便只得说声:“好!给我做饭去吧!”
他吃完了饭,又等候了半天,沙漠鼠才来,铁芳心里不禁生气,喊叫店伙给他备马,并付了店账。沙漠鼠戴著个鬼脸的帽子,当著店伙们,他竟说铁芳是他的老朋友,跟铁芳呼兄唤弟,一点也不客气,铁芳也只得装出与他厮熟的样子。店掌柜还隔著柜房的窗户向外说:“沙老大,你到东边去要是发了财,可别忘了买几包兰州的水烟来孝敬我!”
沙漠鼠洋洋得意地在院中回答:“我把祁连山里的金砂子装几包来给你好不好?掌柜的你真不开眼,你以为我拉上了这么个朋友就去发财吗?”
掌柜的推开门说:“小子!你干甚么事儿去,我也猜得出来,只要您还能活著回来就行了!”
沙漠鼠笑著,不答话,他把铁芳的马牵出了店门。铁芳见他往门外停看一辆破骤车,赶车的是个聋老头子,门前有个伙计向著他大声喊嚷,并作出手势来跟他谈话,那意思是托他带东西。
沙摸鼠披上一件破棉袄,跨上了车辕去坐著,车帘向下垂著,也不知车里是装著甚么东西,或坐著甚么人。车轮动了,铁芳也上了马随在后面走,却隐隐听得身后的店伙们在谈抡著说:“这个人叫沙老大,那小子给他拉下水去啦!好著说是去当个喽啰,坏著说,不定几时把命送了!”
铁芳装作没有听见,心中却明白沙漠鼠实在与那祁连山上的贼相识,随他去走那虎穴狼窝必定可以走到,方二太太必定能够见著。只是这沙漠鼠究竟是真心帮助我办这件事,还是要把我带到黑山熊、吴元猛之前去送礼求赏?那虽然我不惧,可是也得对他防备著点!
于是铁芳就非常当心这辆车里边的东西。满地是雪,出了东关一著,雪上并没有别的痕迹,只有一行往东去的马蹄印子,大概就是昨天住在隔壁房中的那个漂亮的小差官留下的,来来往往只有空中的寒鸦带著雪屑乱飞,简直没有一个人。前面的破车轧著冰雪踏踏地响,走得极慢,并且晃晃悠悠地好像一只破船。
韩铁芳此时头上是蒙著一块粗布手中,反穿著青子皮袄,一霎时头上身上便都落满了雪花。他的心中并不怎样著急,马可忍耐不住,四蹄跷起了冰雪,就赶在车的前面,铁镫与剑匣相磨之声分外响亮。
沙漠鼠却说:“喂喂!我说王老弟呀?那家伙……”使使眼色是指著那口宝剑,说:“不如摘下来搁在这车里边倒好?”
铁芳不由得更疑惑了,竟以为他是要将自己的防身兵刃先骗了去,然后再拿自己向吴元猛去送礼,就不禁瞪了沙漠鼠一眼。可是又想这个人未必敢有甚么恶意。
此时沙漠鼠就又说:“摘下来吧!这条路上虽说咱们熟人多,准没事,可是究竟也别显露出咱们会武艺才好。规规矩矩地走路,即使遇见眼生的人,他们也不一定劫咱们,你要是先显出家伙来,那可倒难说了!”
那赶车的聋老头儿也说:“摘下来吧!这段路上会武艺的人也太多,被他们看见了准得出事!”
铁芳就想起这种江湖经验,似乎师父瘦老鸦也曾说过,好在虽然徒手,但若遇著些事,自己也是不怕,因此就停住了马,伸手将剑摘下来交给沙漠鼠,沙漠鼠回身给放在车厢里。车轮子一动,露出里边的粉裤腿跟一只大红的小脚儿鞋,韩铁芳又不禁一愣。
沙漠鼠就向车里说:“打开车帘,你在里边也怪闷得慌的,不如打开,外边又没有风,你就看看雪景儿吧!”
随卷起车帘,原来里边盘腿坐的是一个十六七成,油头粉面,长得虽不大好看,可是花枝招展的小媳妇,身上围著红缎被,向著铁芳转著眼珠儿假笑。铁芳更是纳闷兜了,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转过身来摇著鞭子,马又踏雪前行,骤子车在后面迂缓地随著走,沙漠鼠并高高与兴地唱起京戏来了:“一马离了西凉界!……”那个媳妇也跟著他哼哼,唱来唱去那个媳妇又独唱起来当地小曲,嗓子还不错,连那赶车的老头子耳朵都家不聋了,不住叫好儿。
那媳妇跟沙漠鼠说说笑笑,并说:“前面马上的王兄弟,你倒是回回头呀?”
铁芳却装作没听见,挥了两鞭,马就离得车更远,心中忿忿地说:不是好东西!但却又觉得自己应该忍耐,既然是假作江湖小辈好混进祁连山的贼窝,忍不住还行?耍脾气还行?于是便又收住了马回回头,隔著纷纷的雪去望那车里的小媳妇的红装媚笑,听那柔细的歌声一阵风儿似的吹来,他不由得忆起了从前,忆起了洛阳琵琶巷的蝴蝶红,……啊!自己原也是个风月场中人,自从几个月来的沙漠雪山问的艰苦经历,把自己的性情变了,不是变了,是自从一见春雪瓶,莫说这等庸脂俗粉,就叫月中嫦娥下界,我也看不起了,这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但又摇了摇头,觉得这两句话不大对,于是心中又拟著更恰当的词句,便成了几句话,暗暗地吟道:
宽尽寒梅无秀树,
踏平天岳少奇峰,
回首阳关千里雪,
几时再遇小春龙。
他这样痴了似的,不觉著那辆破车已赶到临近了,那个媳妇望著他笑得更厉害,他拨马又在前走,却见前面的那一行隐隐的蹄迹,总是不断。忽然看到一个地方,还有几个人的脚印,由此可以想像得出,昨夜在隔壁房里住的那“漂亮的小差官”一定是走到此处,下了马歇了歇,或是勒紧了马肚带又往前去了。
这条路上数百里之内,大概只有我们这两个人骑著马行走,这也可以说是“伙伴”。当下又前去,后面的车是越走越慢,直走到傍晚,大约才走了六十来里地,便在一个小镇上找了店房宿下了。
那小媳妇跟铁芳直套近,铁芳仍是不大理她,暗中却问沙漠鼠说:“你带的这个妇人是个作甚么的?”
沙漠鼠却斜著两只烂眼不住的笑,悄声讯:“她是倚人吃饭的,我又是倚她吃饭的,因为在甘州,她的饭少了,我想吃也没得吃了,这才趁著您给的盘缠雇的车,她也往东边去换换地方,转转时运。这么一说,大概您也就明白了吧?”
铁芳听了,心中实在仍不大明白。又听沙漠鼠说:“如若王大爷看中了她,一路上叫她伺候您,她也巴不得这样,您以为如何?”
铁芳却说:“胡说八这!”自己另找了单间,把门关得严严他睡去了。在这小镇上,一夜间倒是没有其么事。
翌日,本来都起来得很早,雪也不下了,可是因为那个媳妇梳头打扮颇费工夫,店中的旅客推车的、骑马的、拉骆驼的都走尽了,他们才走。路上雪虽未消,车辙蹄迹,跟人的脚印却十分杂乱,看不出昨天前面的那匹马行走的路线了。聋老头子昨夜大概在店里赌钱,没好好睡觉,所以在车辕坐著不住打沌,鞭子都几乎撒了手。
沙漠鼠在他的耳边大声嚷嚷说:“妈的!我们雇上了你这辆车,可真倒了霉啦,走半天也到不了***峡口营!”
老头子还拿著鞭子打沌儿,仿佛没有听见,车里的小媳妇却笑著,向铁芳嫖著眼波说:“那位王兄弟!你既骑得这么好的马,你难这还不会赶车吗?干脆……”推了沙漠鼠一下,说:“你过去骑马,叫王兄弟下来,坐在你这儿,替这老头子赶车好不好?”
沙漠鼠的眼睛一斜,铁芳却策马向前走,说:“我不会赶车,也不必这么麻烦!”
沙漠鼠摇晃著小脑袋不住的笑,那个媳妇又柠了他一把,柠得他直叫唤,铁芳在前面也不理,他的马离著车总有一箭多远,那个媳妇也没法跟他说话儿。走了又一天,住在山丹县境的新河驿。到店房里,沙漠鼠就见了不少的熟人,甚么牛七马八的乱给韩铁芳引见,铁芳也只得作出一点江湖的派头儿跟他们攀谈,但是那个媳妇好像是生了铁芳的气,连拿眼睛看他也不看了。
铁芳晚间是跟好几个赌徒毛贼之流在一起睡的,当夜也没有甚么事发生,不过沙漠鼠曾背看人悄悄地告诉了他,说:“明天咱们可就到了峡口营了,那儿有两个人,都是吴元猛手下的能手,虽不是他的膀臂,也算得起是他的手指头。我给你引见上他们,甚么事可都由你自己去弄了,我还得带著粉菊花儿到凉州去呢。”
铁芳这才知道车上的那个小媳妇名叫“粉菊花”,可知更不是个好东西了。
次日,一早起身,铁芳因为要见见吴元猛手下的那两个喽啰,所以精神更是兴奋,把宝剑拿过来仍挂在鞍旁。因为太阳出来了,雪也化了,又没刮北风,他觉著热,就将大皮袄垫在鞍鞯上坐下,身上只穿青布的夹衣,头上也没罩著甚么,辫子理得又黑又亮的盘在头上。他那高身、细腰、宽膀肩,带著风尘之色的一张英俊的脸儿,双目炯炯,真是既威武,且漂亮,手摇皮鞭,身跨骏马,走出了这条驿街,路旁就有很多的人,其中还有年轻的姑娘媳妇都注意地看他。
还有人说:“这个人跟前天由这里走过的小官差倒好像哥儿俩,都是漂亮的小伙儿。”
车马再住东去,一路泥泞,连马都走不太快。那车上的粉菊花又几次叫他下马来,到车上去歇歇,铁芳想著既要混进贼群,装个“江湖人”的样儿,就不能这样太古板,所以他也在马上回头,向粉菊花笑笑说:“我还是骑马好,坐车我坐不惯。”
粉菊花说:“来车上歇一会儿也好呀!省得老骑马,把腿给磨肿了。”两人一问一答,沙漠鼠却又唱起京戏来了,老赶车的又在打沌,鞭子又要撒手。这一路往来的人很多,跟沙漠鼠打招呼、开玩笑的也不少,还有的特地把一大包白葡萄干送到车里,更有的把兰州出产的冰梨,像投镖似的扔给车里的粉菊花,粉菊花又笑著扔给铁芳一个,铁芳伸手接住,觉著这个梨很小,周围包著一层冰,用牙一咬,又脆又凉又甜,倒很能解渴。
当日傍晚之时就来到了峡口营,铁芳益发地振作起精神。他先观察这里的地势,见东面是一个很险要的峡口,南北两面都是高山,山上满是皑皑的白雪,如同玉制的屏障,而北面的山上且有曲折蜿蜒的长城,又如屏障上镶著一道银边儿,更是美丽。
铁芳看著南北面的山特别高峻,而且杂著特别近,仿佛用不著走半里地,就能到山根似的,遂就在马上用鞭一指,问说:“这不就是祁连山吗?”
沙漠鼠点头说:“这里的山都算是祁连山,只是山都不同,各有各的别名儿。黑山熊吴大太爷住的地方叫鬼眼崖,离著这里还有千多里路呢,这里却叫作胭脂山。”
铁芳忽然想起古书上有“焉支山”那个名字,大概即是此地,他不禁又有些发呆驰想。
那粉菊花却向他脸上指著,笑说:“胭脂山就是我们脸上擦的这胭脂变成的山。”
沙漠鼠说:“得啦!得啦!你们脸上的胭脂要是变成山,你们娘儿们也就都变成山上的妖精啦!”连赶车的老头子听了都裂著胡子嘴儿直笑,韩铁芳却依然正色。他骑马先进了城,看见城市虽小,人烟却很稠密,车随著他的马后也紧紧地驰来。
沙漠鼠高声嚷嚷著说:“王老弟你快站住马吧!”
粉菊花也失声儿带笑著说:“到了到了,你真是一头瞎骆驼,胡拉乱走。”
铁芳在前面下了马,回头一看,只见车已停在一家店房的门前了,店里的伙计出来好几个,都跟沙漠鼠打打闹闹,铁芳也牵著马过来。有个抽旱烟袋的,大约是店掌柜,手指著铁芳问说:“这人是谁?”
粉菊花答说:“这是我的小当家的!”
店掌柜把手作出龟形放在沙漠鼠的头上,沙漠鼠却连说:“别闹!别闹!”脸色发白,显出来精神紧张的样子,进店里找了两间房子,一间较为宽大敞亮,可以摆得下一桌酒。
沙漠鼠忙把铁芳拉到屋中,悄声地说:“现在我可要邀请那两个人去啦,您得再拿出点银子来,我叫伙计们给炒了几样菜,预备些酒,那两个人来时,我跟菊花儿作陪,给你们见见面。”
铁若问说:“那两个人叫甚么名字?”
沙漠鼠说:“一个名叫野马薛瑶,是黑山熊的外甥,吴元猛的表弟,一个名叫海螃蟹袁庆,跟薛瑶是叩头的弟兄。这两人都是刀法高强,甘凉这上无人敢惹,又是这峡口的霸王,他们住在这里也都不带家眷,更没开著买卖,可是上至过往的官商,下至混事的妓女,都得先拿出钱来打点他们,不然,往东去不成,往西也得出事。那黑山熊就如同是阎王爷,吴元猛是判官,他们两人就是恶鬼,我呢?却是一个游魂,我在这条路上才混了半路,虽然不像跟随罗老爷时那样享福,可也没有饿死,还到处都有朋友,这就是因为有他们两人关照我。待会儿,我就把这两人请来,您只要能够交上了这两个恶鬼,那就不难见到阎王爷与判官之面,您老人家可千万对他们恭维一些,自然不必说甚么软话,可是硬话可千万别露,宝剑更得收藏起来;还有,当著粉菊花,您也不妨大大方方地,好显出您也是久走江湖的好汉!”
铁芳点头,又拿出银子来给了他,但心中却不由生出一股怨气,想把那两个恶鬼饱打一顿,仿佛才会痛快。沙漠鼠早把他的宝剑藏在炕洞里边了,他出屋之后,不一会,店伙就出来安设桌子,摆凳子,并摆上了匙筷跟杯碟,屋里燃著了两枝羊油蜡,分外明亮。而明亮的烟火之下,门儿微开,随著一阵凉风儿进来了粉菊花,换了一身大红的新妆,脸上的胭脂也特别抹得多,真是到了胭脂山了,满头的黄首饰被照得发光,而鬓边两枝绫绢花又在烛光之中乱颤。
她先向铁芳一笑,拿手绢捂捂嘴,又一皱眉说:“都预备好了,怎么火盆还不端来呀?要冻死人吗?”遂向屋外喊叫说:“伙计伙计!”
外面的伙计笑声答应著,倒是待了不大工夫,一个伙计端著炭盆,一个伙计拿著酒壶全都进屋来了。这两伙计不但全跟粉菊花开玩笑,就是把铁芳也没当作正经的旅客,酒壶是“吧”的往桌上就摔,并且先就著壶嘴尝了一尝,炭盆是放在铁芳与粉菊花的中间,说:“叫你们先暖和暖和。”
粉菊花捶了一个伙计的腰下,然后就拿起酒壶来斟,拿一杯向铁芳举著说:“接著!趁著他们还没有来,咱们先对饮一杯。”
两个伙计都笑著看著,铁芳却摇了摇头,勉强笑一笑,就出屋去了。
粉菊花还趴著屋门说:“外边冷!小心冻著!”
铁芳只当没听见,一直走出店门去站著。此时天已黄昏,街上的人马骆驼往来得很乱,背后店里各屋中的声音更杂,他从来没受过这种罪,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上了沙漠鼠的当?成了这样了?但是细想起来,既然是想要单身孤掌去上祁连山,这可也就无可奈何!可是若叫春雪瓶知这她非得笑我,若是结果再得不到她母亲的下落,那就更可笑了。
他站在门前,店掌柜也站在门前,他是在发呆,店掌柜是往门里拉买卖,但两人就谈起闲话来了。
掌柜说:“我看你很面生,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铁芳就说:“从甘州来的。”
店掌柜说:“看你不像是给妓院当伙计的呀?怎么跟沙老大在一块儿混呢?”
铁芳说:“我本来不是,我跟沙老大不过有些旧交,这次我是……”
店掌柜说:“你是到吴太爷那儿去,是不是?”
铁芳点点头,店掌柜却吸了吸气。铁芳又说:“我听说钦差玉大人由迪化往东边来了,是从这里过去的吗?几时过去的?是前天还是昨天?跟著的官人多吗?”
店掌柜就说:“你这个人不错,大概你是叫沙老大硬拉扯上的,我才对你说:那事干不得。玉钦差人家防范得严密,不但明虚有大队的官兵护送,暗中还有干练的差官随行,昨天我们这里就走过去一位少年官员,身带宝剑,骑著骏马,那一定是钦差大人暗中的保镖。”
铁芳一惊,又听店掌柜说,“年轻轻地去拉骆驼也能吃饭,何必往他们的伙里去钻?他们,早晚得不到好果,凭吴元猛能动钦差?凭他们那些个人敢敌玉娇龙?不是拉耗子挡猫,自找死路吗?”
正说著,从北边有三个人来了,前面走的是拱肩缩背的沙漠鼠,后面跟的是两条大汉。这里的店掌柜一看,先又暗暗拉了铁芳一下,然后就变为笑脸往前迎去,说:“薛爷袁爷,真是一请就到呀!
我们听说沙老大要请客,就特别叫厨子作好菜,把我存了三年的老酒都拿出来了。”
沙漠鼠更像是个仆人似的,过来赶紧拉著铁芳给引见,说:“这就是薛大爷袁二爷!”
铁芳迎上一步,向二人抱拳,二人也都微微地拱手,模样也行不大清楚。这二人就进了店门,铁芳在后面跟进去,却看见他们身穿的大皮袄后襟都鼓起来,好像是带著尾巴,其实却是刀销。那二人大踏步往里走,沙漠鼠就赶紧跑到那屋前去开门,二人不等著让,就大笑著进屋,原来他们跟粉菊花都认识。铁芳也进了屋,藉著明亮的烛光细看这两人模样,就见都比恶鬼生得还狰狞。海螃蟹是铁青色的脸色,二条扫帚眉,眼睛虽笑著也显得凶恶;野马薛瑶却是高大的个子,年纪才不过三十上下,脸是又白又长,吊眼梢、细眉毛,简直是个无常吊客。
粉菊花过去接了这两人脱去的皮袄,一件是狐皮的,一件是黑羊皮的,都堆在坑上。然而她却显著不大精神,那两个人虽跟她说笑,但她却不大爱笑似的。
沙漠鼠就指著铁芳说:“这位王老弟,名叫王杰,本来是河南人,可是流落新疆多年,早先在沙漠里也干过买卖,如今因为在那里被玉娇龙、春雪瓶两个她们……”
铁芳一听了这话,怒气就不禁往上冲。又听沙漠鼠说:“逼得实在无法了,这才往东边来,想要求吴少爷赏二碗剩饭吃,可是又是小鱼儿进不了龙门,蚂蚁爬不过天山,非得请二位爷抬手提拔。”
那野马薛瑶只去理粉菊花,连看铁芳也不看,海螃蟹倒是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说:“这不算甚么,叫他先在这儿住著,过个三天五天,我就到凉州去,带著他见了吴少太爷叩个头,他一辈子的饭碗就算有啦。”又问:“你学过几年武艺?”
铁芳说:“学过一年多。”
海螃蟹又问会使甚么家伙,铁芳说:“会使剑。”
海螃蟹又很注意的问他说:“你在新疆跟春雪瓶交过手吗?”
铁芳还没有回答,那薛瑶忽然就转过头来问说:“喂!你见过春雪瓶,你可知这她长得真是漂亮吗?是不是细眉毛,大眼睛,说南方口音?比这个……”指著粉菊花问说:“比她如何!”
铁芳心里极力压著忿怒,摇头说:“我没有见过,因为春雪瓶来无踪去无影,我一直见不著她。”
海螃蟹又问:“她的武艺到底比她的娘如何?比得过玉娇龙吗?”
野马薛瑶骂著说:“***!春雪瓶哪里是她……”
往下的话没有说,可是铁芳早已忍不住怒形于色,沙漠鼠急忙向他使眼色。
海螃蟹又向铁芳问:“你知这玉娇龙是真死了吗?半天云是真押在迪化府吗?仙人剑张仲翔,老君牛张伯飞,方天戟秦杰,陇山五虎,那些人现在全在迪化,你不认识他们吗?”
沙漠鼠就赶紧帮著回答说:“他是半年以前就离开新疆啦!那些事情他都不知这。”
韩铁芳也摇头说:“我真是全不晓得。”
海螃蟹就不再问了,野马薛瑶又说:“***!别的人我都不恨,我就恨那个妈的甚么韩铁芳!
春雪瓶本是咱的亲戚,应当嫁咱!却叫***姓韩的小子,只为他葬埋了玉娇龙,就***霸占了春雪瓶,早晚我活剥了那个小子,把春雪瓶得到手!”
沙漠鼠一听这话,吓得双腿打战,而再看一看铁芳,见他倒是从容镇定,只微笑了一笑。
野马薛瑶却又逗著粉菊花说:“你可别不愿意呀!真的,现在我就快发财了!发了财我先娶你,你是我的大老婆,再娶春雪瓶作我的小老婆。”
他大笑著,说到了这里,铁芳才把眼一瞪,沙漠鼠却赶紧暗中拿脚去拌他。提到发财,连海螃蟹也精神百倍,拍了铁芳的肩膀一下,说:“小伙子!你来的正是时候,过几天我们就走,带著你到凉州府去见吴少太爷,吴少太爷若看著你中意,或许……”
野马薛瑶看了他一眼,他却又大笑著说:“他现在既投到咱的门下了,就是告诉了他,也没有甚么要紧。王杰!”望著铁芳,又说:“现在有一件好生意,前天已经从此往东去了,我们因为人少,没得做,可是那件生意绝跑不了,他过了一关,绝过不了两关,过了凉州府,也绝过不了兰州府,反正我们早晚会把他抓到手里。这件生意可真肥,到时吴大少爷大概是一个钱也不要,凉州有几个人要分大份,我们兄弟俩分二份,剩下的小份你多少会沾著一点,也够你买个婆娘了,哈哈哈!”又向著粉菊花说:“你倒是给咱们斟酒呀?别净伴著你的薛大爷呀!我将来也是个财主呀!比他的钱也不少。”
沙漠鼠也说:“斟酒!请二位爷落座喝著酒,吃著菜,再谈闲话。待会儿,可惜这儿找不著弹弦子的,你还得给二位爷唱一两支小曲儿呢!”
他这样说著,那粉菊花仍然不大有精神,大概是因为有铁芳的人相形之下,显得那两个人更丑恶。她拿起酒壶来,懒懒地斟酒,她连酒杯都不看著,不觉得在野马薛瑶的眼前洒了一大片酒,滴滴答答都流在薛瑶的绸缎套裤下。他就说,“乖乖!你倒是小心点给斟呀?”
海螃蟹也哈哈大笑,粉菊花接著又给他斟,可是只斟了半杯,就去到铁芳的跟前。此时薛瑶跟海螃蟹脸上都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都斜著眼看粉菊花跟铁芳的神态,铁芳倒是正色地坐著。
而粉菊花却执著那把酒壶,又似斟又似不斟,笑著问他说:“你是喝满杯,还是喝半杯呀?”
一种亲热的情形,使得薛瑶跟海螃蟹都不禁起火。
沙漠鼠在旁说:“你就不必斟了!自己家里人,斟不斟都不要紧,你先来给二位爷夹菜吧!”
他说到茉,不料野马薛瑶却突然将菜盘子一抛,“咯”的一声又捶了一下桌子,大声骂著:“还来甚么菜?妈的你们这不是请客,你们这是看不起人!”
沙漠鼠慌忙赔笑说:“她是不懂规矩!菊花,快过来给薛大爷赔个不是吧!”
粉菊花沉著脸儿,仿佛她还不大服气,铁芳倒是说:“这可是你的不对,你应当应酬客人,不应当只应酬我。”
海螃蟹撇著嘴说:“应酬小白脸,妈的在一边应酬去,在老子的跟前耍***甚么?”吧的又捶了一下桌子,连韩铁芳眼前的酒杯都震倒了。
沙漠鼠又连忙带笑向二人作揖,还过桌子来,催著粉菊花,叫她去给野马薛瑶赔罪。这时铁芳仍然极力地镇定,用眼看著,却见这小媳妇噘著嘴,垂著泪,委委屈屈的样子又很可怜。不料粉菊花去到了薛瑶的跟前,才颤颤地说了声,“对不起!”只见野马薛瑶抡起铁扇般的大掌,吧的一声就打住菊花的脸上,骂著说:“妈的!臭嫌子!你看不起咱!”
粉菊花“哎哟”了一声,抽搐起来,沙漠鼠说,“得啦!叫薛大爷息息气也就完了!”
铁芳却忿怒地立起来一回又坐下,薛瑶哈哈大笑,不料笑还未止,又吧的一声,原来粉菊花也回手打了他一个嘴巴。这女人原来不怕他,跳起脚来嚷著:“你敢打我,王八蛋!死强盗!”
海螃蟹霍然站起来说:“啊!这娘儿们好大胆!”
野马薛瑶也早已忿然立起,抡起来拳头就向粉菊花头上打去;粉菊花也顾不得钗环首饰跟线绢花,一头就向薛瑶撞去,说:“你敢打死我吗?”
薛瑶巨拳真往下落,铁芳却赶过去伸手将薛瑶的拳头托住。辟瑶猛力去夺,没有夺开,他立时就一愣,眼睛向铁芳瞪起,显出杀气来,左手就向腰间去摘刀,说:“怎么!你护著她吗?她到底是你的姐姐还是你的老婆?你告诉我,我就不打她。”
那边沙漠鼠拉了铁芳一下,说:“你既想入伙吃饭,还要想著在这条路上活命,可就千万别招薛大爷生气!”
铁芳却一笑,说:“我也不是招谁生气,不过我们全是江湖朋友,英雄好汉,何必跟个妇人一般见识?”
薛瑶说:“见识你妈!你小子还想叫我带你去见吴大少爷?你快点放开我的拳头,不然我当时就要你的命!”
沙漠鼠在中间连连劝,铁芳使力压下了胸中的怒气,只得把薛瑶的拳头撤开。不料薛瑶随之就一脚踢起,骂这:“狗婆!冲著这小子,我也得踹死你!”粉菊花一声尖锐的叫声,被踹倒在地上不住“哎哟哎哟”直哭;同时,薛瑶就“锵”的一声抽出刀来,才要举起,不料“吧”的一酒壶飞来正打在他的鼻子上,他痛的运眼睛也睁不开了。
此时海螃蟹就要翻桌子,桌子却被铁芳用力按住,使他无法推翻,他要抽刀,铁芳却过去反柠著他的左臂,往下去按。他大骂,挣扎,铁芳一脚就端得他也趴在地上,铁芳又过去急忙抱起粉菊花扔在院中,沙漠鼠也早跑出去了。野马薛瑶趁铁芳不备,他抡刀就砍,铁芳一闪身,他的刀不但砍空,反令铁芳握住了他的右臂,又一按,同时将他的刀夺了过去,“当啷”的一声也扔出了屋去。
薛瑶暴喊著说:“小子!你真不要命了!”
他挺腰抡拳,来打铁芳,铁芳却连推带打,“咕咚”的一声将薛瑶也推出了屋门。那海螃蟹由地下爬起来,钢刀出销,先跳上了桌子,用脚踏碎了许多碗盘,铁芳突然弯下腰,双手同时抓住桌子脚向后蓦掀,只听“咕咚哗啦”声音极乱极大,连桌子带桌上的人全都向后翻去,海螃蟹也摔在地下,桌子反压在他的身上。外面的野马薛瑶也爬起来,拾刀向屋中扑来,铁芳却早自炕洞内抽出了宝剑,迎出去,二人就在昏暗的院中交战起来。各屋中的人都纷纷惊喊,关门,海螃蟹也自屋中爬出,但铁芳已一剑挥去,野马薛瑶怪声惨叫,刀连著一只右手一齐被削落,海螃蟹爬起来趁空就逃走了。
铁芳也不去追,把那痛得都说不出话的薛瑶连踢带端,打出了店门,他就“咕咚”的一声将店门关上,并搬了大石头顶上。然后他手提宝剑站在院中大声说:“各屋里的人都不要怕!有甚么事情都由我挡!”
各屋中却没有人敢答言,铁芳又走回那屋内,一看不但桌子倒著,凳子歪斜,盆中的炭都散了满地,一枝烛正掉在那件狐皮袄上,冒起团团的黑烟,眼著就要著火。铁芳先赶紧把这枝烛拿起来,将被烧的皮袄也拿著扔在院中,渐渐屋里的烟才散净。
这时店掌柜、店伙们、客人们才都纷纷地出屋来看,并杂乱地说著,都说是铁芳闯下了大祸,院当中环扔著一把刀跟一只整整削下来的“野马”的手,全都没有人敢动。
沙漠鼠却惊慌慌地跑来,把铁芳拉在一边悄声说:“大爷!今天怎么啦!你怎么忍不住火儿呀?
其实,事情倒不要紧,也不大能连累得著我,这个地方只是他们两个,黑山熊的喽啰在这里住的还不算多,可是当初咱们为其么呀?为的不就是去见吴元猛,上祁连山吗?现在趁早儿逃命都怕来不及啦!还想上祁连山吗?我的大爷,你可也真忍不住气!”
铁芳却摇头说:“不要紧!祁连山我还照样要去,凉州府会吴元猛我还非去不可!”
这时那粉菊花云鬓散乱,脸上挂著泪痕,急急走过来就说:“到凉州去!凭甚么不敢到凉州府去呢?别说只是砍掉了野马薛瑶的一只手……”
沙漠鼠说:“你可知这薛瑶是黑山熊的外甥呀!”
粉菊花说:“就是真把黑山熊杀死了又当怎样?我认得金大娘,我甚么也不怕,连吴元猛都不能够把我怎么样!”她挥动著身子,忿忿有理、振振有词地这样说著。
沙漠鼠也点了点头,说:“好吧!王兄弟是因为你才惹出的事,只要你能够挺起腰来,保护住王兄弟,到了凉州你真能够见著金大娘的面,那就自然万事俱休了,可就是只怕你也见不了。”
粉菊花顿著小脚说:“我一定能见得了!柳素兰跟我是干姊妹,只要她还在凉州府,我就能够见得著金大娘!”
沙漠鼠说:“好吧!凭命闯吧!反正我一定送你到凉州去。可是王兄弟,我看你还是快点想个办法,免得吃亏!”
粉菊花把铁旁的胳膊拉住,著急地说:“不要紧!你就是不想见吴元猛,你也用不著不敢到凉州府去。”
铁芳冷笑著说:“我为甚么不敢?我到了凉州,还是非先去拜会吴元猛不可,我倒要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粉菊花说,“他绝不如你;你真是我在甘凉这上第一回看儿的好汉!”
沙漠鼠一听了这话,就把两个人各看了一下,他就溜开了。
铁芳却纳闷了半天,就忍不住问说:“你说的那个金大娘又是怎样的人呢?你何妨先告诉我?”
粉菊花摇头说:“你也不用管,反正,只要我能到凉州府见著她,祁连山跟甘凉道上的那些王八蛋,咱们就都不怕!”铁芳更觉得诧异了,发愣得简直说不出一句话。
粉菊花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忽又一笑,说:“你看!我身上的衣棠都滚脏了,脸也叫那强盗给打肿了,要不是你把强盗手给砍下来,替我出了那口气,我真没脸见人!真得寻死!”说到这儿,又嫣然笑了笑说:“你等著我,我洗洗脸梳梳头去,待一会儿咱们再说话儿。”说毕,她转过了身子,扭扭捏捏地走了,出了屋,她还喊叫著店伙说:“快给屋里的王大爷另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