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外那人突然“砰”地敲了一下门,叫道:“阿昭,你在么?出了什么事了?”
这是白薇的声音。好几年不见了,我也很少想到她们姐妹两人,没想到一听到她的声音,我还是一下认了出来。听她的口气,似乎与郑昭的关系很不寻常,当初郑昭就说来高鹫城是为了寻访她们姐妹,也许,现在的白薇已经是郑夫人了吧。
我正想着,郑昭突然小声道:“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有读心术,否则你知道后果。”
此时他的样子十分惶急,倒象是我制住了他一般。随即,我只觉身上突然一轻,好象有一只压在我身上的巨手拿开了,我立刻又可以自由活动,心知郑昭已经解开了摄心术。我点了点头,还没说话,门被“砰”一声踢了一脚。
天驰号造得十分坚固,门也很厚,便是我也未必能踢开。但这一脚力量很大,踢得舱壁也一阵震动。我连忙走上前拉开门闩,门一开,白薇正站在门口,作势要再踢一脚,一见到我,她一下怔住了,看着我,一只举起的脚也放不下去。我淡淡笑道:“白薇,好久不见了。”
白薇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敛衽行了一礼,道:“楚将军,竟然会是你!”
郑昭从我身后走出来,道:“小薇,楚将军是我旧友,方才他有点不舒服,我来看看他,你急什么。”
白薇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我虽然算不上是她的男人,但至少有一阵子她们姐妹二人都算我的侍妾,看到我时多少有点不安。她定了定神,低声道:“楚将军,我听说郑昭进舱好久都不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郑昭笑道:“胡思乱想什么呢,哈哈。好了,我们回去吧。”他走过我,挽住白薇的手臂,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带她走。看起来,郑昭似乎很害怕我会把他有读心术的事透露给白薇知道。白薇还是看着我道:“楚将军,你病了么?”
郑昭道:“楚将军只是有点水土不服,我已经在慕渔馆给楚将军他们安排了房间休息,天也晚了,今天你不要去打扰他。”
白薇看了我一下,方道:“好吧。楚将军,你好生休息。”她似乎还想说什么,郑昭又拉了她一下,道:“别打扰楚将军休息。”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有点好笑,但心中也有些隐隐作痛。郑昭把白薇看得很重,白薇嫁给他,也是有了一个好归宿。可是,我心口仍然象堵了块石头一样,有种难受。
钱文义等他们走后,才走上来,小声道:“统制,刚才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心烦意乱,道:“没什么。我们住到哪里?”方才郑昭说让我们住在慕渔馆里,那大概是招待使臣的所在。
钱文义道:“叫什么慕渔馆。丁大人他们已经去了,我们要和你一起去。统制,你方才和郑先生在房里呆了好久,真没出什么事?”
我道:“真的没什么。我们走吧,船上呆得可真累。”
钱文义没再说什么,跟着我向前走去。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方才的事。郑昭到底有没有知道文侯的秘计?也许没有,但我实在不敢保证。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文侯有这样的打算,恐怕我这一趟差使不会顺利。
刚集合了前锋营的三十人走下船,有个身着长衫的男子走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请问是帝国楚休红将军么?”
我点点头道:“我是。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这人道:“小人名叫冯鑫阁,是五羊城远人司的,郑大人已关照过我,请楚将军随我来吧。”
冯鑫阁带着我们出了码头,那里已安排了三辆马车。我道:“慕渔馆远么?”
冯鑫阁道:“不远,约摸有半里地吧,请楚将军上车。”
三辆马车一般大小,不过冯鑫阁带着我和钱文义两人占了一辆,其余两辆让士兵去挤。马车很宽大,我进了车,见里面还很宽敞,总可以坐十来个人,便对钱文义道:“钱兄,把那几个受伤的弟兄叫过来坐这车上吧。”
和海贼一战,前锋营有七人受伤,其中三个的伤势重一些,现在还没有完全痊愈。钱文义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等他下车,冯鑫阁却有点诧异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安,道:“冯先生,对不住,我冒失了一点,不要紧吧?”
冯鑫阁道:“不要紧不要紧。”他说着,微微一笑道:“楚将军真是爱兵如子。”
我笑道:“不是爱兵如子,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们一向同甘共苦。”
冯鑫阁道:“是,是,以人为尚。”
这句共和军的套话倒也不让我反感。不管做得怎么样,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这两句话本身还是没有错的。
等几个伤兵上得车来,马车开动了。一路上行去,我从窗缝中看着道路两边。虽然夜已深了,街道上仍然很热闹,隔了几年,帝国终于又有使臣到来,可是现在的五羊城却已经成了共和军的大本营,如果五羊城的市民知道后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五羊城规模并不比帝都小,五羊城统辖的广阳省虽然是帝国十九省中最小的一个,方圆才两三百里,但人口却很多,全省据说已超过两百万。南疆自苍月公反乱以来便战火不止,以至于哀鸿遍野,相对平静的广阳省倒成了避难的首选,现在只怕人口更多了许多,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一个个神情安详,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五羊城主统治有方,看来也有他的本事。我看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铺,叹道:“五羊城真是繁华,好象也没什么影响。”
冯鑫阁道:“楚将军以前来过五羊城么?”
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武侯南征时路过。那一次根本没有到南门来,而且,那一次是为了征讨苍月公的共和军,现在的五羊城却已成了共和军的大本营。我道:“第一次来。对了,蛇人没来骚扰过么?”
冯鑫阁突然闭嘴不语,我心知他定然不肯多说,何况他也不会知道什么内情,便岔开话头道:“现在五羊城有多少人了?”
冯鑫阁道:“有七十多万人吧。”
七十多万!我吃了一惊。当初武侯以“为渊驱鱼”之策,将南疆难民尽驱到高鹫城,那时高鹫城也不过七八十万,以至于高鹫城的粮草不继,四月便告破城。五羊城在正常情况下便能有七十万人口,这个城市到底该如何管理?我自己带兵最多不过五千人,但也知道其中困难了,若不是有钱文义和曹闻道帮手,只怕我真要吐血。帝都有五十万人口,有三万禁军,维护治安的执金吾也有五千人,五羊城的七十万人不知要多少士兵了,肯定已远远不止以前大帝与初代城主定下的两万私兵之约。如果再加上共和军残部,我想现在五羊城的军队可能已超过了五万之数。
有五万精兵,那才能成为与蛇人谈判共存的筹码吧,否则蛇人定不愿在后方伏下这么大一颗钉子在。我想何从景也一定猜得到,如果蛇人真的毁灭的帝国,那下一个目标就是五羊城了,所以他不会真心投靠蛇人的。可是如果蛇人真能权衡利弊,它们会不会也在防备五羊城主与帝国的私通?
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有点担心。我们来五羊城该是个秘密,这消息会不会走漏?一旦走漏的话,五羊城主是会破釜沉舟,与蛇人正式开战,还是把我们杀了以取信蛇人?现在这些都是变数。也许,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数都将使得事态急转直下,现在,我必须步步小心,绝不能错得一步。
冯鑫阁说慕渔馆不远,我只道离南门没多少路,没想到马车七拐八拐走了大半天,眼见周围越来越冷清,马车才停了下来,冯鑫阁站起身,撩起车帘看了看,道:“楚将军,慕渔馆到了。”
前面是一大片宅院,周围是一条丈许宽的河,河的那一边还有一丈多高的围墙。这几乎是个城中之城,占地也相当大。马车从一座小桥上驶过去,院门口两个卫兵举起长枪敬礼,等我们一进云,院门又关了起来。冯鑫阁道:“到了,楚将军请下车。”
我跳下马车,只见这慕渔馆里鳞次栉比地尽是建筑。房屋虽多,安排得却是错落有致,一丝不乱,到处都是绿树掩映,只是灯火并不多,看来慕渔馆里住的人并不多。现在已是八月末,树上结着累累果实。那些果子大约有小酒盅一般大,有青有红,我从没见过。正看着,冯鑫阁笑道:“楚将军,城主已在丹荔厅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丁大人已在内等候,请楚将军进去吧。”
那丹荔厅很大,已是灯火通明,隔着一个大院子也看得到里面已是人头攒动。丹荔厅门两边的柱子上刻了副对联,是“丹房养志,荔树长青。”落款写着“照磨轩题”。字体很是圆转流畅,如果薛文亦见了一定会说是个某某名匠所刻,我却看不出门道来。
一到门口,有个人已高声笑道:“是楚将军来了吧?草草不周,还望恕罪。”
这声音十分清亮,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声音。我踏入厅门,边上冯鑫阁道:“城主,楚休红将军请到。”
五羊城主名叫何从景。何氏在五羊城一向是名门望族,但人丁却不是太兴旺。我只道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多半腰宽肚大,一副面团团的样子,但何城主相貌颇为清癯,双眼不大,却极有神采,颌下有三缕长髯,相貌甚是清雅。虽然他的样子让人一见便觉可亲,但我心中却暗自叫苦。这样的人多半极富智计,我在符敦城里被陶守拙摆了一道,自始自终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下,现在记忆犹新,实在不愿与这种智者打交道。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五羊城主虽然谈吐可亲,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行了一礼,道:“小将楚休红,来晚一步,还请城主恕罪。”
何从景笑道:“何罪之有!楚将军英勇无敌,我方才听郑昭说起过了。还请楚将军入席吧。”
丹荔厅里设了不少席位,当中是三桌,偏厅还设了十来桌,这个大厅仍然颇有空间。何从景坐在主席正中,在他的左手边,丁御史已然落座,右边的位置空着,大概是给我坐的。帝国尚左,右边原本该是五羊城中的重臣的位置,何从景却让我坐下了,已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意思。我又行了一礼,道:“小将谢过。”
一个侍者导着我到何从景身边坐下,钱文义他们也纷纷落座,只是他们坐的都是边上几桌,这一桌主席上除了我和丁御史以外,都是五羊城的人。
我刚坐下来,侍者给我倒了杯酒,何从景端着杯子站起来道:“今日天使下顾,敝城蓬蔽生辉。今日得见两位天使尊颜,下臣感慨莫名。列位,我们先敬两位天使一杯,以谢天使伏波越浪而来。”
他的话很客气,但越客气的话越会言不由衷。我和丁西铭也站起了起来,丁西铭道:“多谢何城主款待,下官身在帝都之时,久闻何城主是当世英豪,如今一见,更胜闻名。”
何从景笑了笑,道:“干了!”自己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们也都喝了下去,刚要坐下,何从景忽道:“丁大人,楚将军,此间所坐,皆我五羊城的股肱之臣。这位,是我城中关税司主簿孔人英大人。”
我也听说过,五羊城虽然名义上是帝国领地,其实与独立一般无二。与帝国的兵、刑、户、工四部相应,五羊城也有六司,分别是关税司、军务司、远人司、巡察司、匠作司和职方司。其中关税司相当于户部,军务司相当于兵部,巡察司相当刑部,匠作司相当工部,还有远人司是招待各处来人的部门,职方司则负责大小官吏的考评。与帝国稍有不同的是,五羊城以商人为本,因此关税司的重要性为第一。而到五羊城来的外地商人极多,也需要单设一个远人司负责,职方司却是五羊城特有的。各司以主簿为长,这孔人英是关税司主簿,就是五羊城重臣之首了。
孔人英端起杯子向我们一扬,道:“两位天使在上,下官先干为敬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得爽快,我们也喝了下去。这一桌有十个人,除去何从景和丁西铭、我,剩下七人中多半是各司主簿,但我没看见郑昭在,可能他官职虽大,却还不是主簿,只不知道那多出来的人是谁。
何从景一个个给我们介绍下去,分别是军务司主簿王珍、远人司主簿林一木、巡察司主簿龙道诚、匠作司主簿秦豫和职方司主簿顾清随。每人一杯酒,我酒量甚宏,喝得头也有点晕了,丁西铭的酒量却比我好得多,脸色都不变。介绍到最后一个时,何从景笑了笑道:“这位是我城中后起的名将,丁亨利将军。”
这丁亨利年纪很轻,生具异相,头发是金黄色的,双眼却是海水一般的蓝色,样子虽怪,却仍是极其俊朗,让我不禁有点自惭形秽。听得何从景叫到他,这丁亨利站起来道:“小将丁亨利,见过两位天使。”
丁西铭笑道:“丁将军,我们可是本家,丁将军既有此名,想来定于易学颇有心得了。”
丁亨利刚要喝酒,闻言一怔,道:“不知丁大人所说‘易学’是何学?”
丁西铭道:“《易》开章有云:乾,元亨利贞。丁将军既名亨利,令尊大人定然精擅易学了。”
《易》这本书我也听说过,据说是上古传下来的一部包罗万有的奇书,但文字艰深,内容隐密,根本没几个人能读得懂,我也没读过,什么“乾元亨利贞” 之类,我更是闻所未闻。只是丁亨利虽然名从《易》中所取,看来对《易》也并不知晓,瞠目不知以对。何从景打了个哈哈道:“丁大人真个饱学。丁将军祖籍在极西之地,上代方才定居五羊城,丁大人神目如电,也能一语道破以易学得名,真个佩服佩服。”
他一打哈哈,边上那六主簿也纷纷举杯,这个道:“丁大人学究天人”,那个道:“丁大人学问高深”,丁西铭被他们的马屁拍得晕头转向,只是微笑。
丁亨利忽道:“家父曾说,亨利之名在我故乡极多,本是常用之名,今日听得丁大人所言,小将方知自己名之所出,多谢丁大人指点。”
丁西铭微微一笑,道:“本官只道易学是我独得之秘,不料万里以外亦有流传。丁将军英武不凡,定是当世奇才。丁将军令尊既工易学,说不定我二人祖上还颇有渊源。”
我看了看丁亨利。他虽是男人,肤色却白得异乎寻常,一杯酒下去,脸上已泛起红晕。只是他长相英武,虽然脸色泛红,仍没有半点阴柔之气,一双手的手指也长而有力,把空杯放下去时稳稳当当。
这丁亨利的兵法不知怎样,但他的刀法枪术定是一时之选,只是不知和我相比如何。等一轮介绍下来,何从景道:“二位天使远道而来,何从景无以为敬,唯此水酒一杯,还望二位海涵。”
丁西铭道:“何大人客气,下官感激莫名。南疆多事,何大人固守边陲,使万民安居乐业,真国之干城,来,下官与楚将军共敬何大人与列位大人一杯。”
何从景守的可不是帝国的边疆,而是他的祖业吧。我心中暗忖,脸上也堆出一副笑意,道:“城主请。”
何从景笑道:“多谢多谢。”他喝下一杯,拍了拍手道:“上女乐。”说罢笑道:“丁大人,楚将军,五羊城僻处南疆,粗茶淡饭,女乐也粗糙得很,还请两位天使莫要见笑。”
声音刚落,从厅后出来了十来个女子,都手持乐器,到席前空地上施了一礼,列队整齐后,乐声响了起来,奏的正是一曲《坐春风》。
那些女子个个都是绝色,容貌非凡,一个女子手中领头唱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
她的歌声柔美动听,清脆悦耳,丁西铭听得呆了。我虽然不是很爱好音律,也觉好听,与当初在太子席上听到的那个花月春的歌声相比,亦不遑多让,而她的相貌比那花月春更是美丽。数句唱罢,另几个女子也应声和道:“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
这是一段了。唱罢这一段,她们不断交错穿插,变了几个队形。她们舞得千变万化,乐声却没半点阻碍,仍是一气贯下,只是变得幽渺了许多。这时先前那领唱的女子又唱道:“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
这几句唱得低徊宛转,让人回味不已。女子以色事人,想必也如春花灿烂,却无几多时。她唱得优雅,我听得却觉心如刀绞。在不知不觉间,我又想起了她。被锁在深宫中的她,现在还好么?现在太子爱她如珍宝,她的日子也许还好过一点。可是假如日后年长色衰,不为太子所喜,她的命运又将如何?也许,正如歌中唱的那样,“明朝风雨后,总凋残”了。
我听得痴了,眼里似乎有泪水要落下。不论是她的命运,还是我的命运,都一样脆弱而不可靠的吧。即使是武侯,曾经权倾一时,手握重兵,身死之后一样水流花谢,尽付阙如。如果我们的命运都注定是那么微不足道,那我们还要坚持什么?
这时乐声又变得复杂起来,那些女乐又和道:“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
唱完最后一句,乐声戛然而止,余声袅袅不绝,那些女乐围成一圈,便如组成了一朵大花的样子,当中那女子便如一朵花蕊,双后高举,袖子落下来露出双臂,皎然如玉。
厅中静了静,方才发出一片叫好之声。我算是见过点世面的,前锋营和水军团的士兵们却想必从来不曾见过这等歌舞,不住声地叫好。我被这阵叫声惊醒了,只觉眼眶有点湿漉漉的,只听得何从景对丁西铭道:“丁大人,这点粗俗歌舞让大人见笑了。”
丁西铭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哪里,她们好得很,好得很。”他似乎也看得有点呆,先前的滔滔舌辩一时也没了,只是没口子地说“好得很”。何从景微微一笑,道:“来,再来一个,以尽一宵之欢,哈哈。”
这一次她们跳得要活泼许多,几乎所有人,连那六司主簿都看得有点呆了,想必就算是他们也不是经常可以看到何从景私人乐班的歌舞。但在那些看得双眼发直的人中,我看见那金发碧眼的丁亨利却沉静之极,脸上带着点微笑,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看着。
这丁亨利确非常人!
我正打量着丁亨利,何从景忽道:“楚将军不喜观看歌舞么?”
我没想到何从景会这么问我,忙道:“哪里。小将行伍出身,是个粗人,却也知道这歌舞不同寻常。”
何从景笑道:“这一班女乐是自幼练习而成,她们日日习歌练舞,只是颜色粗陋,舞姿寻常,见笑了。”
我也淡淡一笑,道:“岂敢,小将生性疏懒,未能领会妙处而已。”
何从景笑道:“无妨无妨,楚将军若要领会她们的妙处,我会安排的。”
我没想到他会会错了意,不由有点哭笑不得,道:“不敢,小将就不必了……”
“楚将军不用客气,远来辛苦,这是应该的。”
何从景似乎认定了我是言不由衷,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道:“英雄美人,相得亦彰,妙哉妙哉。”
我正要力辞,丁西铭忽道:“既然如此,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何大人美意了,哈哈。”
他一直看歌舞看得入神,突然插了这么一句话,我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耳朵倒是很灵。只是丁御史虽然比不上卫宗政有“铁面”之名,却也素来道貌岸然,说出这等话来,实在让我意想不到。只是他这般一说,若我坚辞,倒显得与他不齐心了。
我闭上了嘴,丁西铭却又道:“何大人,那位领舞的小姐叫什么?”
何从景道:“她是我爱妾,叫剪梅。丁大人欲亲香泽,下臣安排便是。”
丁西铭怔了怔,道:“唉呀,西铭冒昧了,不知那位剪梅姑娘是何大人小星,下官不敢唐突。”
何从景微笑道:“不妨,丁大人,自古有云,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一介小妾,何足挂齿,哈哈。”
我听着他的话,心头猛地有怒火升起。何从景相貌清雅高贵,本来我对他很有好感,但他说出这等话来,分明是不把女子当人看,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对他的观感登时一落千丈。丁西铭却是大为感激,道:“何大人真是当世英雄,西铭敬佩不已。”
英雄!英雄就是把女子当成玩物和食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玩弄,饥饿时可以吃掉的吧。我心头怒意更甚,杯中的酒也象突然间失去了滋味,仿佛一瞬间成了殷红的鲜血,那股血腥气让我恶心欲吐。
这些达官贵人不把人当人看。共和军虽然在走上绝路时也会把女子当食物吃掉,但他们总还宣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也号称男女贵贱一律平等。现在的何从景,虽然名义上是共和军领袖了,他的所作所为却连共和军那点面子都不要了。
丁西铭已是乐不可支,脸上尽是笑意,想必在打算今晚的春宵了。何从景居然连爱妾都可以随意送人,这个人也的确非同寻常。我虽然不喜他的为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吧。帝国军、共和军、蛇人,谁也无奈他何。在各种势力间游刃有余,一直保持独立,的确有他的本事。
不去想这些了,我拿了个桌上的水果。这水果正是我在外面看到过的那种,只是鲜红欲滴。拿在手上才发现原来外面长着一层粗糙的壳,样子并不如何好看。我伸手剥了一下,本以为这壳不好剥,哪知一剥居然把里面的果肉也剥下一大块来,手指上沾满了果汁。那种果肉是半透明的,如疑乳一般,我把一块果肉放进嘴里,只是一抿,居然全然化开,一股极其鲜甜的味道溢满嘴里。
真是美味的水果。我几乎要惊呆了,边上何从景低声笑道:“楚将军没吃过吧?这种水果便是方才她们歌中所唱的‘荔枝’,现在正好红熟。”
“真是好吃。”我讪讪地一笑。这种奇异的水果我以前从没吃过,而我尝到过的水果中,以鲜甜而论,这种荔枝可谓当世第一。
我正想着,突然耳边响起了一声惨叫。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此时别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歌舞,这声惨叫声音并不大,似乎在竭力压抑,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丁亨利闻声浑身一震,扭头看过来,正好和我目光相对。他的目光锐利已极,我被他扫了一眼,心头不知怎么便是一悸,也转过头去,却见何从景一脸惊愕。我道:“城主,发生了什么事了?”
何从景皱了皱眉,道:“楚将军且安坐,我去看看。”
他离座站了起来,丁西铭这时才回过味来,道:“何大人要更衣么?”
何从景道:“下臣去看看,丁大人请安坐。”他转身向厅后走去,两个侍者跟在他左右。过了一会儿,何从景已转出来,坐下后微笑道:“是一个切菜的下人不小心切到手了,没事。”
丁西铭“噢”了一声,道:“这般不小心啊,有事么?”
“没甚大碍,丁大人不必在意。来,叫眩目戏上来。”
他拍了拍手,那队女乐列队施了一礼,退了下去。接着上来的是些装束奇异的男男女女,看来是异国之人。五羊城以商为本,各地商贾不断,这些人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
眩目戏颇为奇妙,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男子从掌心喷出各种颜色的烟气,然后又用手抹去,另一个女子仿佛身体里没有骨头一般,可以钻进一个口子很小的坛子里。这些表演极为精彩,我看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好象那些人有妖术。只是丁西铭虽然也看得入神,却明显不及对那班女乐有兴趣。
虽然看着,我心中却在暗自盘算。方才,真的如何从景所说,只是一个下人切伤了手么?如果真的只是这么件小事,他为什么要如临大敌,亲自去察看?
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何从景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想做什么?
我入神地想着,这时何从景忽道:“楚将军,这些人来自极西的天方国,以前见过么?”
我“啊”了一声,道:“以前从没见过。”
何从景笑道:“天方亦是古国,据说那儿大多是沙漠,各部落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因此难得一见。这些人也是第一次来五羊城,倒是颇可一观。”
我道:“那和狄人也差不多吧,狄人也是逐水草而居的。”
何从景点点头道:“不错。如此想想,上天待我们可真是不薄,有这一块土地让我们休养生息,男耕女织,丰衣足食,我们自不能辜负上天的一番美意。”
他是在说自己吧?我突然觉得何从景的话也有他的道理。我自然可以指责他如墙头草一般随意倒向另一方势力,但对于他来说,什么立场,什么信念,都不及五羊城的繁荣发展更重要。如果历代五羊城主都要对一派势力忠心耿耿,那五羊城也不可能发展到今天的程度了。何从景坐上了五羊城主这个位置,那就意味着他也只能万事以五羊城的利益为第一。
想到这儿,我对何从景又有了几分理解,觉得他也未必不可原谅。我们是帝国使臣,现在帝国和蛇人的战争仍然没有分出胜负,他也不能割断任一方的联系,仍然要竭力讨好我们,又不能被蛇人发觉他有异心。在五羊城与爱妾的比较下,一个爱妾自然也可以轻易舍弃了。
宴席持续到了后半夜才算结束。散去后,丁西铭打着饱嗝向何从景和六司主簿告辞。他对何从景欲言又止,一副心痒难忍的样子,何从景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丁西铭登时眉开眼笑,想必是说那叫剪梅的女子已经安排到他屋里了。我也向何从景告辞,但心里已经决定,绝对不去碰他给我安排的那个女子。
何从景刚要走出去,丁亨利走过来,向我抱了抱拳道:“楚将军,告辞了,请好好休息。”
此时厅中的烛火灭了一些,已暗淡许多,他的一双眼睛似乎灼灼发亮。我也向他抱了抱拳,道:“丁将军好,多谢款待。”
丁亨利笑了笑,道:“小将久闻楚将军大名,如今得蒙赐见,真是三生有幸。”
我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以为自己的名声真个已传到了五羊城里,那多半是丁亨利的口头之辞。我淡淡一笑道:“是么?在下倒觉得藉藉无名,不足挂齿。”
丁亨利道:“楚将军,我确是听好几个人说起过你。他们说,那时你虽然只统领数百人,但日后必定会大放异彩。嘿嘿。”
他最后笑的两声大有深意,也不知是取笑还是别的,总之不会是真心赞许。我也不以为忤,道:“丁将军见笑了。”
丁亨利正了正神色,道:“楚将军好生歇息。此番楚将军若有闲暇,不妨请来指教一二,让小将一观楚将军高才。”
我心中一凛,他是在挑战么?只是他的话仍然说得温文尔雅,不卑不亢。我道:“多谢丁将军关心。丁将军也请早点歇息吧。”
丁亨利又施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又转过头道:“留步,不必送了。”其实我根本不是送他,只是何从景正要上车,丁西铭已经到了门口送行,我也不能不去。
何从景坐上了车,撩开车帘,微笑道:“两位天使敬请安歇,事情我们后日再行详谈,明日多睡一阵吧。”
他的这番话中也有深意吧,丁西铭已是乐得眉开眼笑,道:“多谢何大人,多谢。”
这慕渔馆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好象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第,却只住了很少的下人。我和丁西铭的住处被安排在两幢楼的三层上。进了屋,我推开窗,坐到窗台上。那两幢楼相对而建,小巧玲珑,掩映在荔枝树间。晚风徐来,微风中似乎也有荔枝的鲜甜香味。
我看着外面,一棵荔枝树离窗子很近,有根树枝斜伸过来,上面累累的满是果实。我伸手摘了一颗,小心地剥着。这种祥和平静的气氛,我已很久很久没再经历过了。
正剥着,门上忽然有响动。那多半是送水的下人,我道:“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女子。我登时想起了何从景所说的让我“领会妙处”的事了,她就是来陪宿的吧?我从窗台上跳下来,走了过去,那女子见我走过来,跪下道:“楚将军,妾身春燕见过将军。”
她的模样十分清丽可人,我的心头却是一疼。我道:“是何城主让你来的么?”
“禀将军,城主命我陪将军更衣。”
这话我也懂,那些达官贵人把登厕、玩女人都叫成是“更衣”,大概也是因为“妻子如衣服”这句话吧。我叹了口气,道:“不必了,你还是回去吧。”
她抬起头,却吓得脸色煞白,道:“是,是,春燕自知容貌丑陋,不堪伏侍将军,还望将军慈悲,收容春燕。”
她长得那么美丽,居然还说什么“不堪伏侍”我,真是笑话了。这大概是因为何从景跟她说过,一定要把我伏侍周到,否则要治她的罪吧,说不定还会杀了她。我心头一阵疼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如果我和她地位相等,我大概根本没机会能近到她左右,可现在她却象一头可怜的小兽一样,即使我侮辱她,那也是她的荣幸。
我走到她跟前,扶起了她道:“春燕,起来吧。如果你回去,何城主要怪罪你的是吧?”
春燕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水,眼中却有点诧异,不知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被她看得大是不安,道:“坐吧,坐吧。”顺手把手中剥了一半的那颗荔枝递给她,道:“你吃吧。”
春燕拿着那颗荔枝,更是莫名其妙。可能以前她为客人陪宿,那些客人早一把将她抱到床上去了,我却大不一样。她坐在椅子上,仍是一派惊魂未定的样子。我不敢再看她,自己走到窗前,又摘了几颗红熟的荔枝,坐到她对面,道:“春燕姑娘,你别害怕。”
春燕仍然惊魂未定,我听得到她的喘息声,大概她仍然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睡在这儿要被何城主怪罪,那你早点上床歇息吧。”
我一说这话,春燕才算松了口气,腮边也泛起一阵红晕,道:“多谢楚将军。那我为楚将军宽衣,先伏侍您沐浴吧。”
我笑道:“我自己来吧,你休息好了。”
这套小楼造得极是别致,一边有一个浴间。虽然是在三楼,却已备好热水,一边的衣橱里还有几件新制成的绸缎袍子。我洗了个澡,只觉神清气爽,大是舒服。换好衣服出来,窗子已经关上了,烛光也已吹熄,床上,春燕已缩成一团躺着。我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夜风清凉宜人,极其舒适。我坐在窗台上,又摘了颗荔枝。
吃完了荔枝,我走到一边,把几张椅子拖过来拼在一起。这几张椅子都很宽大,三张拼在一起就够我躺下来。春燕听得我在拖椅子的声音,低声道:“楚将军,您不上床歇息么?”
我转过头,却见她坐了起来,一条毯子盖在胸前,露出肩头如雪的肌肤。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道:“不必了,我睡在椅子上吧。”
春燕吃了一惊,登时不再说话。我躺了下来,拿我的战袍盖在身上。现在天气很热,原本不盖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有女子在,要我宽袍大袖地躺着,实在有点局促。在船上呆了一个多月,日日在海浪声中入睡,现在总算睡在了坚实的地上,虽然椅子硬梆梆的,我仍然感到无比舒服。春燕身上的幽香一阵阵袭来,我心中绮念顿生,怎么也睡不着。
正迷迷糊糊地半睡不睡时,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哭泣之声。一霎时,我仿佛又回到了被蛇人包围的高鹫城里,似乎觉得武侯下令将各营中的女子集中,斩杀后充当军粮,苏纹月正哭得梨花带雨。我吃了一惊,翻身坐起,却忘了自己躺在椅子上,差点摔下来。定了定神,才想到现在是在五羊城的慕渔馆里。
可是那哭声却不是我的幻觉。我疑惑地看去,只见春燕坐在床上,正低声抽泣着。我走过去,到了床边,又站住了,低声道:“春燕姑娘,你睡不着么?是不是我打呼噜吵了你了?”
春燕抬起头看了看我。房里很暗,她的脸却出奇地白,在黑暗中象一朵盛开的白花。她抹了下眼,强笑道:“不是,楚将军,是我不好。”
我叹了口气,道:“春燕姑娘,我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我不想做那种让自己心中有愧的事。”
春燕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楚将军,您真是个好人。”
说这话的人她也不是第一个了,我苦笑了一下。在这世道,这种话我都不知道是夸我还是骂我。我是好人么?可是也未必。很多时候,我这个好人反而害死了别人。
我沉默了一会,低低道:“春燕姑娘,你睡吧,天亮还会一会儿。”
春燕呆呆地看着我,我转身又要回到椅子上去,春燕忽道:“楚将军,你也睡到床上来吧。”
我道:“不必了……”话刚出口,却见春燕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我心头一软,道:“那你穿上衣服吧。”
春燕脸也红了红,抓过了睡袍,穿在身上。她在穿衣服时,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会儿,她道:“楚将军,你转过身来吧。”
我转过身,却见她已穿好了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虽然穿上了衣服,但这衣服很宽松,从衣缝间露出了雪白的肌肤,更是诱人。我只觉额头也一阵发烧,道:“算了,我还是睡在椅子上吧。”
春燕急道:“楚将军,你过来吧,我还有话跟你说。”
她会有什么话要说?我虽然觉得自己还是睡在椅子上为好,可仍然不知不觉地向床边走去。一到床边,我躺在她身边,她身上的幽香一阵阵飘过来,我只觉更是热得难受。
正在强自支持,春燕忽然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把头靠在我胸前。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下,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她,一只手便要向她的衣服里探去。
哪知还没伸进去,她突然用极小的声音道:“隔壁有人。”
这句话象一盆冷水,把我的满腔热火尽都浇灭了。我诧异地看着她,只道听错了,她点了点头,嘴张了张,没有出声,但发出的声音仍是“隔壁有人”这四个字。
隔壁有人?这幢楼是给前锋营住的,但三楼只有不多几个房间,便是钱文义,也和士兵一起挤在最底层,隔壁怎么会有人?我只觉身上出了一阵冷汗。
这是何从景的圈套!
可是,何从景到底想做什么?隔壁有人,想偷听我和春燕的对话么?到现在为止,我根本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想听什么?
我把想伸到她衣服里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在她耳边极小声地道:“谁?”
她摇了摇头。忽然闭上眼,喃喃地道:“楚将军,睡在你怀里,真是舒服。”
我差点又要把持不住了。但是在脑海深处,似乎有个声音不住提醒我:“隔壁有人!”
春燕不会知道太多底细的,但她既然说隔壁有人,只怕这也不是第一次。隔壁的人到底是谁?他要做什么?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身子也猛地一颤。
我想到了那人是谁了!是郑昭!
一定是郑昭!他想要窥测我的心思!这定是何从景安排他做的,以前肯定也有过,也有人睡在这儿,郑昭就在隔壁施展读心术。我记得郑昭说过,只要距离不是太远,他就可以用读心术,怪不住床是放在这堵墙边的。在这人生第一大诱惑跟前,再强的意志也会有缺口,郑昭的读心术更容易施展,怪不得何从景如此大方,爱妾也可以随便送人,想必她们本来就派这种用处。
只是,郑昭读出我的心思了么?我用摄心术摄住他时给他的暗示到底有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