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升偏将军的命令下了。曹闻道和钱文义都来向我道贺,前锋营大为兴奋。以前锋营只是下将军级,现在我晋升后,全军等级也成为偏将军级,他们自然高兴。只是和昨天蒲安礼袭封武侯相比,我这个晋升仪式寒酸的要命。交待了曹钱二人后,我去向文侯缴令。一进文侯府,却见他正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有些不安,将将令缴了,正要告辞出去,文侯忽然叫住我道:“楚休红,你手下有没有靠得住的,称得上大将之材之人?”
我一怔,不知文侯所言何意。曹闻道自然绝对靠得住,钱文义现在我想也可以信任,但他们都算不上大将之材。我道:“末将麾下,似乎还都缺乏这等人材。”
文侯叹了口气道:“也是。你倒是很合适,可惜你不能离开此处。唉,大将之材,哪里这么容易的。”
他对我甚是赞许,我也很是感激。其实这个位置路恭行该是很适合,但我知道我要说出路恭行来只怕文侯会觉得我这人太迟钝。突然,我想起了一个人来,道:“大人,其实帝都倒有一个将材,只是大人……”
文侯道:“吞吞吐吐做什么,唯才是举,知人善任,只要有能力,别的都不用管!”
我道:“是。大人,以前的邵风观将军离开军队后在帝都开了家平宁镖行……”
文侯猛地站了起来道:“是他?”我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吓了一大跳,道:“末将鲁钝,请大人原谅。”
邵风观在文侯计夺二太子兵权一事时发挥了极大作用,事后文侯本有将他灭口之心,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甄以宁救了邵风观,自己反而因此役伤重不治。战后文侯迁怒于邵风观,将他革职。以前我常找他喝几杯,闲聊时邵风观虽然有些玩世不恭,却也听得出壮心不已。以他的才能,的确可以独当一面,但我不知文侯能不能放下心中芥蒂。
文侯踱了两步,叹道:“风观对我想必也深有满,不肯出来了。”
听得文侯称他为“风观”,我知道文侯定有些心动,接道:“大人,国难当头,邵兄虽然不在行伍,但只要诚以待人,我想他仍然会为国出力的。”
文侯想了想,抬起头道:“今日点兵你不必去了,去探探他的口风看,回来跟我说。”
我心中一喜,道:“是,大人。”
离开文侯府,我催马向平宁镖行跑去。邵风观深通兵法,如果一辈子老死于镖行,不免也太过可惜了。文侯已有重新提拔之意,无论如何我也要将邵风观劝回来。
到了城南平宁镖行,因为前一阵子蛇人围城,商旅大减,平宁镖行显得很是冷清。我到了镖行门口,刚跳下马来,有个人迎了出来道:“楚将军!哈,真是稀客。”
那是邵风观以前的中军诸葛中。我道:“邵兄在么?”
“邵爷在里面呢。”他过来帮我带马,小声道:“不过脾气不太好。听到外面的厮杀之声,他就坐立不安了。”
邵风观毕竟还是个军人。我正想着,邵风观已急冲冲地跑出来,叫道:“楚休红么?快来快来,快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杀退蛇人的。”
他急不可耐,拖着我向里走,我笑道:“邵兄,不必着急,你也要重入行伍了。”
邵风观一怔,道:“什么?”他看了看诸葛中,诸葛中忙道:“我给楚将军的战马上点料去。”牵着马便向马厩走去。我道:“邵兄,文侯大人要选一个大将之材,我一力举荐了你。”
邵风观干笑了笑道:“又想起我来了?不去!”
他放开我,转身向里走去。我跟着他,也不多说。到里内屋,却见桌上散放着一盆牛肉和一壶酒,想必邵风观正在喝闷酒。在墙上,邵风观的盔甲枪刀还都挂着。我道:“邵兄,为国出力,那是我们的本份,你也不要太小气了。”
邵风观给我倒了杯酒,又拣了块牛肉扔进嘴里嚼着,道:“为国出力不假,只是我也不能任人宰割。”
文侯要灭邵风观的口,自然也难怪邵风观心存芥蒂。我道:“邵兄,世无不解的仇雠,难道你忘了甄以宁么?”
邵风观正要喝着酒,手中一动,杯中的酒也洒了些出来。我知道他心有所动,他虽然恨文侯,但对甄以宁的救命之恩却也难忘,我的话一定对他有所打道。我道:“甄以宁若在,你会不会出山?”
邵风观道:“甄以宁死了!”他烦躁地端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道:“喝酒喝酒。”
我道:“与人为私,与国为公。邵兄,你这一身所学来之不易,若是计较恩怨而浪费了,那岂不可惜?”
邵风观抬起头道:“楚兄,我何尝不想为国出力?但从上而下,尽是些勾心斗角,我为国费心费力少,为人费心费力多,纵然将这一腔热血抛洒尽了,还不是给权臣铸一级向上爬的阶梯?算了,楚兄,今日只喝酒,不谈国事。”
他的话说得很沉痛,我一时也说不出来。的确,纵然我以为是为天下百姓出战,但到头来仍然只是在庙堂之争中打转。我本想劝他,反倒被他说得有些难受,几乎要怀疑自己这般浴血奋战竟有何意义。我叹了口气,坐也下来,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火辣辣的,象在胸口燃烧。邵风观看着墙上的盔甲刀枪,喃喃道:“我少年从军,只望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在疆场上与敌人以刀枪见个真章,但是见得多了,只见到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纵然有冲霄壮志,在那些权臣眼里,仍然只是他们争夺权势的工具。哈哈,楚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不瞒你说,我血还热,心却已经冷了。”
我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去劝解他。我也知道我已经在这旋涡之中越陷越深,也已难以自拔。但就算是权臣相争的工具,至少我还能做我自己,至少我现在征战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可是想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去说服他,却又说不出口。
我们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几杯,本来还兴冲冲地过来,希望邵风观对我感恩戴德,没想到我没说服他,自己反要被他说服了。我正要寻个时机告辞,诸葛中在外面忽然惊道:“大人!”
诸葛中的声音极是惊异,我也不知来了什么人,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在门口道:“邵风观!”
那是文侯的声音!我转过身,一下跪倒在地,道:“大人,末将失礼。”
文侯慢慢走过来。他只穿了一件寻常衣服,但却掩不去身上那一股睿智之气。他走过我站到邵风观跟前,邵风观也一定没料到文侯会微服前来,有点瞠目睹结舌,但强忍着不站起来。文侯也不以为忤,看了下屋里,见到邵风观挂在墙上的盔甲刀枪,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笑道:“刀枪俱无灰尘。风观,你的心还是热的。”
文侯多半没有听到邵风观所说的话,但这话恰似在反驳他刚才所说。邵风观再撑不下去,一下离座,跪倒在地道:“大人,风观有礼。”
文侯将手搭在他肩上道:“风观,你穿好盔甲,重拾刀枪,再跟随我征战吧。”
邵风观也不知在想什么,身体不住颤抖。我生怕他会出言拒绝,但他的嘴张了张,说出的却是一个“是”。文侯微微一笑,转向我道:“楚休红,你还风观来我府中等候吧,我还要去点兵出阵。”
他转身走了出去,再不多说半个字。等他走后,邵风观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来,我吓了一跳,只道他出了什么事,走到他身边,却见邵风观猛地一拳击在地上,骂道:“混蛋!”我只道他在骂文侯,哪知他又道:“明明打定主意不出去了,怎么一见面就跪下?真是贱!贱种!”
他是在骂自己吧。我有些想笑,但也笑不出来。文侯平时也看不出有多少威势,但有时却觉得一站在他跟前就如果站在万丈高山之下,仰之弥高,我们总也走不出他的阴影。邵风观当初是军校“地”、“火”、“水”、“风”四将之一,后来也是文侯一手提拔成为东平城守将,在他心里,文侯也已成为一个死结了。
我的心中也不由有些寒意。难道,在不知不觉中我也要成为文侯阴影中的一个么?
毕炜率军出发,便是路恭行也成了他手下一员将领。本来毕炜和路恭行同是偏将军,路恭行战功还高过他,但现在文侯已是大权独揽,颁下的命令谁都不敢违背。总算文侯对屠方还算留了三分情面,没让他随军出征,不然以屠名位十三伯之尊,成为后辈的毕炜属下,他一定会心有不甘的。
当前锋营随毕炜出征时,郡主带来的那些巨斧武士却死活不肯走。这五十人中战死了一个,还剩四十九名,带队的队官说郡主曾说过,他们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我身边,因此只有这五十人还留在营中。
他们是郡主为我挑选的亲兵吧。我心中感到了一丝暖意。不论那些权臣如何勾心斗角,郡主对我总是真诚的。
我带着邵风观到了文侯府,等了半天,文侯才回来。他已换上了官袍,一进门,也不多说话,对我们道:“来了么,来吧。”
他带我们进了大厅。这儿邵风观以前大概常来,现在已经有一年多没到了。文侯让我们一坐下,便从怀里取出一封帛书道:“你看看吧。”
邵风观接了过来,只见上面笔酣墨饱地写着“风军团编制”几个字。我一阵激动,道:“大人,这风军便是让邵兄统领的么?”
邵风观一来便要让他统领一军,我不禁都有些妒忌了。文侯笑了笑道:“正是。风军团编制八百人,正缺一个深通兵法的将领统率。”
一听风军团居然才八百人,我和邵风观都“咦”了一声。火军团初成军时有一万,后来经过整编,成为雷霆弩军五千,神龙炮兵两千,算是最小的成建制军团了。没想到这风军团居然会只有八百个人,那简直是在开玩笑。我生怕邵风观会生气,但见他仍然毕恭毕敬地道:“不知这风军团有何特异?”
文侯笑了笑道:“这事楚将军很清楚,看看吧。”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伸手接过那本帛书来翻开了,才看了第一页,不由失声叫道:“飞行机!”
上面第一页画的正是一个飞行机。文侯道:“不错。天寿节上我见飞行机在天上翻飞如意,便起意要练此一军,只是实在太难,又要严守机密,几乎练了一年方有小成。只是那些士兵操纵飞行机虽然初有小成,却不免失了军人本色,要有个大将之材严加调教,加以统领。风观,”
邵风观听得文侯叫到他,又是一凛,道:“风观在。”
“我已为你请封。由于你离军已久,只能暂给你一个都统之衔,有功后再行加封。”
邵风观道:“多谢大人。”但他的话里却依然有些不情不愿之意。文侯微笑道:“不要小看这八百人。风军团人数虽少,威力却是全军之冠。这是一支亘古未有的部队,风观,就看你的了。”
我翻了翻,只见这帛书里写了几种风军团的战团。原来风军团担负的是探营之责,在空中过去,敌人自然无所遁其形。而更厉害的是,每架飞行机上都可以携带两颗平地雷,可以从空中掷下。这等战法,的确可以说是亘古未有,神龙炮威力固然极大,却不能及远,而飞行机没有这等限制,而且在空中全无阻碍,不论敌军逃到何处,风军团一样追得上。
这的确是一支奇异的军团。
我翻了翻,递给了邵风观,心中却升起了一个疑问。文侯想必察觉了,笑道:“楚休红,你还在想什么?”
我道:“我记得薛员外说过,飞行机要飞起来得*马拉,也可以……”说到这儿,我突然心中一亮,叫道:“是抛石车!”
文侯也微微一笑,道:“你猜到了。”
在战前工部建造了许多小型抛石车,却没有用得太多。因为在城上用抛石车威力不大,我也没有太注意,后来守城战中没有使用那么多,还觉得是文侯计划有误。直到此时才明白,那些抛石车其实并不是抛石车,而是发射飞行机的架子。
没想到薛文亦也瞒得我好苦。
文侯打了个呵欠,对邵风观道:“风观,你拿回此书去看看,对风军团略微了解一点。明日我带你前去视察,”
我和邵风观向文侯告退后走出了文侯府。邓沧澜、毕炜、邵风观都成了各统一军的大将,我却还只是指挥着一个前锋营。原本以为文侯留我下来不去追击蛇人是另有大用,但他只字未提我的去向,我心中不免有点失落。
与邵风观并马走着,邵风观忽然叹道:“楚兄,有些人真是不可与之为敌啊。”
我也感叹道:“是啊。文侯大人足智多谋,深谋远虑……”
“我说的是你。”
邵风观打断了我的话。我惊得张口结舌,道:“什么?”
邵风观微笑道:“正是你,楚将军。”
他加了一鞭,向前跑去。我被他这话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呆呆地在街上看着他远去。天色也已将暗,暮色四合,我却茫然地一动不动。
※※※
邵风观第二日便不见踪影。岂止是他,便是平宁镖行也歇了业,大门紧锁,不知所踪了,也不知文侯要练的风军团到底驻在什么地方。
这几日我倒是出奇的清闲,文侯平时让我在侯府听命,我也放了那四十九个巨斧武士的假,自己优哉游哉地闲逛,除了打座,便是练飞一下吹笛,有时我真怀疑文侯是不是专门让我练习吹笛的。帝都自古以来就有民风好闲之名,因为就在帝君治下,全国赋税中有一大部份拿来建设城池,因此道路开阔,房屋高大轩敞,帝都的百姓们自然心满意足。此时蛇人之围已解,城中到处洋溢着一片欢腾气象,那些店铺也一家家地重新开张了。只是混乱刚过,城中秩序仍然不整,执金吾们也到处巡视。这些执金吾的大汉们虽然大多很是魁梧,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没经过什么训练,也只能做做这种事。看到他们,我就有点想笑。
三万禁军,由于出身大多是官宦人家,待遇优厚,长得比一般部队要体面得多了。只是这三万人战力恐怕连一万人都比不上,我都有自信,我的五千前锋营足以将三万禁军彻底击溃。其实那些禁军也不见得生来就是个绣花枕头,如果能严格训练,未始不会成为一支强兵。
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象训练新军一样训练那么一支满是公子王孙的部队吧。
中午时分,我觉得有些饿,找了家小酒馆在里面自斟自饮。文侯到底要我做什么事?难道只让我在这儿吃吃喝喝么?
正吃着,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我往门口看了看,只见一批盔歪甲斜的士兵走了进来。这些士兵身上都带着伤,有几个连血迹都没擦去。一坐下来,他们便大呼小叫地要酒要菜。听他们的谈话,似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
毕炜吃了个败仗?但看那些伤兵的样子却不象是败退下来的。也许是正常的伤兵退回来吧,我正想着,一个士兵猛地一拍桌子骂道:“他妈妈的,老子就因为是第一军的,难道也就该死么?”
第一军是邢铁风以前统领的,现在邢铁风已经入狱,不知由谁带着。现在是由毕炜带队,这支人马自然是被推到了最前线去。我去柜上付了钞,正准备回去,却听得有个士兵大声道:“混蛋,怎么这么慢?”
他是嫌菜上得慢吧。我回头看了看,那士兵见我在看他,喝道:“看什么看?老子拣了一条命回来,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那正是那种缺乏军纪管束的士兵。看来邢铁风也是以前沈西平一类的人物,麾师冲锋有一套,整顿军纪则力有未逮了。我也不想多嘴,转过头走了出去。刚出门,迎面正见几个身着执金吾军服的人,当先一个竟是执金吾统领吕征洋。
吕征洋是偏将军,现在和我平级,我也用不着他向行礼的。只是他也没注意到我,匆匆走了走去,我马上听得他喝道:“什么人敢来闹事?”
他来得也真快,这可不象执金吾的作风。我正在诧异,边上有两个人交头接耳地低语道:“吕统领来了,那几个兵可要吃苦头了。”“是啊,上哪儿闹不好,非得到吕统领开的酒馆来闹。”
这小酒馆竟是吕征洋开的!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吕征洋的心思大概都放到了怎么去拉客人过来了吧,这样的指挥官如何带得好兵。
吕征洋还在里面大声喝斥,一口一个“关殿帅”、“二太子”,不过里面的喧哗都也静了下来。我也不想再听,顾自走了。因为今天是出来闲逛的,也没骑马,一路慢慢走着,拐过一个拐角,前面却又是几个带刀的执金吾设了个卡,正在搜过路人的身,有一个身上有把菜刀也被缴了。现在不知为什么,执金吾大为活跃,他们上阵打仗根本派不上用处,大概借着“防乱”之名在这些地方找回点面子。我只穿了件便服,身上佩着百辟刀,又不想亮出身份来,说不定会大费口舌。正有些踌躇,忽听得身后有人道:“楚公子。”
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我回头看去,叫我的是个侍女,她身后是一辆马车,车帘上印着安乐王的家徽。
那是郡主!现在文侯马上就要带我向安乐王求亲了,到了此时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走到车前,跪下道:“郡主,小将有礼。”
虽然她要成为我的妻子了,但现在毕竟还没有,这种礼数仍是要的。那个侍女见我这等情形,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郡主却很大方,在里面低声道:“楚将军,上车来吧。”
我只觉面上有些发热。郡主落落大方,但也未免太大方了,旁人还好,她的这两个侍女看在眼里,不知到背后会说我们什么。我正想推托,郡主掩开车帘,道:“快点。”
她的神色十分凝重,大不一样。我吃了一惊,不敢多想,连忙上了车。这车里放了一张小小的茶几,虽然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很是清雅。我进了车,刚关上门,郡主道:“楚将军,坐吧。”
本来我还以为她有什么体己话要跟我说,但这样子却大不寻常。我坐了下来,车又向前开去,我小声道:“郡主,出了什么事么?”
郡主仍是若有所思地样子,低声道:“文侯大人没派你出征,可曾要你做什么?”
我道:“这两天什么事都没有,文侯大人在忙自己的事。”
郡主“噢”了一声,没再说话,我道:“郡主,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郡主道:“昨日毕炜进攻蛇人残军受挫,损兵数千。”
我吃了一惊,正想说蛇人是不是还有如此强的战斗力,但转念已觉得此事不会如此简单。以文侯之能,绝不会轻敌如此的,我道:“是不是……损失的都是路恭行的部队?”
郡主眼前一亮,第一次露出点笑意:“正是,路将军在乱军中不知所踪,只怕战死了。”
那就肯定不只是进攻受挫那样简单了。毕炜虽然看上去粗鲁,但绝非有勇无谋之人,只怕,文侯是借此机会进一步削弱二太子的力量。他对付邢历,借的是帝君的力量,二太子为了不与他正面冲突,只得忍下这口气。而现在二太子手中的嫡系只剩了路恭行手下的不到万人,文侯连这点力量也不能让二太子保留,路恭行失利后,只怕他的指挥权也要被削除,这样二太子能掌握的便只有两万华而不实的禁军。
他步步紧逼,二太子会退到什么时候?想到路恭行终于死在战阵上,我不禁微微有些心酸。路恭行是大将之材,但投错了主人吧。我想通了这一点,正想问一下郡主,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叫道:“请问令主人是哪一位?”
那是正在检查的执金吾小队长在问话。郡主的一个随从道:“这是安乐王郡主的座车,没见家徽么?”
执金吾虽然在帝都大有权势,但对宗室也从来不敢怠慢。那小队长连忙道:“是,是,请郡主走吧,末将失礼。”
等走过这关卡,我急道:“郡主,文侯大人此举,难道是正面向二太子宣战么?”
郡主脸上多了一分忧色:“我劝过甄侯不要将二哥逼得太狠,但他看来根本不听我的。二哥现在命禁军三营紧急待命,只怕也会有异动了。”
我道:“难道二殿下是想对文侯不利?”
禁军共有三万,其中一万是守卫皇城的近卫军,守外城的五大营有一万五千人,还有五千个维持帝都秩序的执金吾。虽然禁军战斗力很差,但毕竟也是支军队,现在都掌握在二太子手里。而军队几乎全都已随毕炜追击蛇人,如果二太子真要起事,现在该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文侯原本应该尽量缓住二太子,实在不该在这时候如此咄咄逼人,那几乎是在逼二太子发动了。
郡主苦笑了一下,道:“甄侯如果不曾想到这点,只怕早就被人收拾了。”
我目瞪口呆,道:“难道,文侯其实也控制了禁军?”
禁军战斗力再弱,也是支军队,文侯当然不会坐视二太子手中有这样的力量,很有可能,象当初符敦城的陶守拙暗中收买周诺的部下一样,禁军中也有许多已被文侯收买,所以文侯才会有恃无恐,对二太子发动连番攻势。他当然不会对二太子本人不利,但照此下去,二太子手中仅存的力量会被文侯翦除个一干二净,再没实力与太子争位了。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二太子来说,比杀了他更难受。
郡主点了点头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绝对如此。”
文侯是真的要逼二太子动手啊。示弱于人,然后一鼓歼之,这正是兵法要旨。二太子也深通兵法,不会觉察不到文侯的计划,而现在也是他起事的绝好良机。文侯在帝都与蛇人一战,这孤注一掷已是赢了,现在就轮到二太子来孤注一掷。但我知道,二太子的赢面极小,只是只要他不甘心雌伏,也仅剩这一个翻本的机会。
郡主叹了口气,小声道:“不管谁胜谁负,帝国都会发生极大的变动。唉,外患粗定,内忧又起,难道帝国真是病入膏肓,已是不治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的心头也猛地一颤,我一直不知道郡主的政见。与文侯不同,郡主地位超然,二太子与太子都是她的堂兄,大概没什么不同。如果她支持的是二太子,也要我帮助二太子的话,我该怎么办?
如果仅仅是文侯,我说不定会答应她的。正如文侯所说,这世界属于强者,如果我帮助二太子夺位成功,加上郡主的身份,我敢说日后我定会取代文侯的地位,成为帝国军的统率。可是,我能这么做么?
还有她……
我的心头一阵绞痛。郡主忽地微微一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难办的。”
她好象知道我的心思一样。我脸上一红,也不敢多嘴。郡主道:“大哥和二哥对于我来说都是一般,只是大哥为人软弱,也更好控制,怪不得甄侯会选择他。唉,如果大哥和二哥的性子换一换,只怕什么事都没有了。”
如果太子与二太子的地位换一下,文侯肯定不会有现在的权势,但我也不敢相信二太子能击退蛇人。恐怕,争位之举不会出现,但我们都得死在蛇人手里了。我嚅嚅道:“郡主,那我该怎么办?”
郡主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道:“楚将军,不管别人说什么,你最要紧的是自己活下来。知道么?”
我点了点头。不用郡主说,我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我不会再听信什么抛头颅洒热血的鼓动了,那时曾想过,如果蛇人真的破了帝都,大势已去之下,只怕我会带着一批人逃走。
就算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郡主叹了口气,道:“我与甄侯联名向帝君上疏要求开放文校,反对最力者倒是二哥。唉,其实我也不想让甄侯过于坐大,但实在没办法。”她忽然看向我,目光灼灼地道:“楚将军,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如果你告诉文侯,那么我们之间便从此一刀两断了,也有可能会成为敌人。你说,你会么?”
我心头忽然起了一阵寒意。郡主要嫁给我,我一直以为她是看中了我的人。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说她看中我是不假,但她心中却一定不仅仅是要选择一个夫婿,更是要选一个助手。而她说什么不会让我难办,现在就给我出了个难题。
我默然无语。郡主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但她有一种远远超出年纪的力量,这时我甚至觉得,有朝一日帝国会出现女帝的话,大概也非郡主莫属了。只是真有这一天的话,那我的身份是什么?女帝的丈夫,这身份也真够怪异的,和帝群的正宫娘娘相当吧。
我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郡主忽然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我,颤声道:“我知道你会的,休红,你会的。”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也有着按耐不住的激动,与方才那种冷漠和镇定大为不同。我心头一颤,也实在不敢再否认。
她毕竟还是个少女,一个爱我的少女啊,不管她是怎样的身份、地位,有怎样的能力。在这一刻,她与一个平凡的少女也没什么不同。
我也搂住她,喃喃地道:“会的。即使有朝一日你要与文侯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身边,死也不会退后。”
这话一说出口,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已转变,从现在开始,我已能不能再算文侯的亲信了。文侯当然不会知道我现在的承诺,但他会猜到么?
希望不会有那样的一天吧。我只能默默地想着。
郡主抱着我,忽然抬起头,低声道:“休红,今晚你住到我家去吧。”
她的话细若游丝,几不可闻,脸上也已涨得通红,大概说出这种话来自己也觉得羞涩。我不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了,却也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低声道:“现在还不行,郡主,等我们成婚吧。”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道:“也好。”放开了我,退了一步,整了整有点乱的衣服,道:“休红,你先回文侯府吧。”
我行了一礼,转身要下车,郡主忽然道:“小心啊。”
她当然说的不是让我下车小心。我转过头,笑了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会留着性命来娶你。”
※※※
第二天文侯一大早就出门了,仍然没派给我什么任务,我练了一上午的笛子。现在已经能吹出两支短小简单的曲子了,大概也可以唬唬人,不过与太子、文侯这等神乎其技的笛技比起来还是天差地别。有时真觉自己惯于舞刀弄枪的手大概与吹笛无缘,但想到武侯同样是武人,却一样吹得一手好笛,这理由大概说不通。下午,我正在文侯府中与一个帐房下棋,忽然听得外面文侯笑着走了进来。
文侯看来甚是高兴,多半战事有进展了。我和那帐房不等文侯进来,连忙跪下来迎接。文侯满面春风,一进来便道:“起来起来,哈哈。楚休红,你荐人得力,又立了一功。”
我一怔,马上明白过来,定是邵风观立下奇功。我道:“是邵将军立功了?”
文侯捻了捻胡须,微笑道:“风军团今日赶到战场,邵风观指挥得法,以散花阵形轰破了蛇人阵营,蛇人伏尸万余,正在溃退。”
本来我还有些怀疑,觉得文侯不会让路恭行送死,但他其实早就有了破敌之策,以地雷阵破敌于城外,然后再用飞行机轰炸,当残余的两三万蛇人逃到大江边,以为得脱生天,还不待庆幸,邓沧澜的水军团却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这一战各个步骤丝丝入扣,全无破绽,当中还借蛇人干掉了路恭行,根本不给二太子把柄。照情理看来,他对二太子的反叛已了然于胸,绝对早有准备了。
没能和文侯成为敌人,实在是我的幸运啊。刚这么一想,我却马上又想到了郡主的话。如果有朝一日,文侯真要与郡主发生冲突的话,我究竟怎么办才好?
我的脸色只是稍稍一变,文侯却已经觉察了,道:“楚休红,你有什么心事么?”
我看了那帐房一眼,文侯会意,道:“老方,你退下吧。”
等那帐房下去,我低声道:“大人,二太子现在正在调度禁军,似乎有所举动。”
文侯微微一笑:“你也看到了?我便等着他有所动作。对了,用过晚膳,我带你去安乐王府。这回,你不要犯那驴子脾气了。”
他此时的话就象我的一个长辈,极是亲和。我心中不免有点愧意,道:“一切听大人安排。”
文侯道:“听我的便成,呵呵。”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一边哼着:“雷曹擂鼓风烈烈,一江水沸鸣金铁。百万貔貅方铸得千秋业,呀,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断的英雄血。”
他唱的是一出在帝国很有名的戏《战无双》中的唱词。这出戏唱的正是军圣那庭天,文侯哼的这一段是那庭天在江上水战得胜,见满江都漂满了尸体而唱出的感慨。真正的那庭天大概没说过类似的话,但其中的苍凉与激越,倒与那庭天的身份很相配。
吃过晚饭,文侯又让我换了那件白绸战袍,坐着他的车去安乐王府。因为毕炜又已得胜,文侯极是兴奋,对我说话也和蔼了许多。一路上执金吾仍有不少,他们自然不敢拦阻文侯的车子,我们一路通行无阻。我听着文侯滔滔不绝地说着,只是诺诺连声。
娶了郡主以后,我到底要算哪一方的人了?如果真象郡主说的,有朝一日文侯起了不臣之心,难道我也真的要和文侯刀兵相见么?我不相信我能斗得过那一天,可能,还不等文侯真的反叛,他知道我不会追随他的话,就会干掉我吧。真有那一天的话,我能逃得过么?
我心头一阵烦乱,几乎不知道文侯在说什么了。文侯大概也不在乎我听不听,只是顺口说着,有时还哼了两句戏文。车行辚辚,很快就到了安乐王府。
一进王府,小王子抢先迎了出来。按身份,文侯该对小王子行礼的,不过小王子笑容满面,倒是先行给文侯行了一礼,道:“甄叔叔,父王正等着你们呢。”他说着,还冲我一挤眼。文侯笑道:“小殿下,快请带我们去见令尊大人。”
到了会客厅,安乐王已等候多时了,郡主却不在边上。文侯将我的生辰帖交给安乐王,换回了郡主的生辰帖,又让我跪下给安乐王谢恩,这件事便算圆满完成。安乐王兴致未尽,非要留文侯在府中作彻夜之饮,大概还要深谈婚事该如何办理,文侯让我先坐车回去后,再让车来王府接他。
向安乐王告辞后,我走出安乐王府。小王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向我问飞行机到底怎么个用法。上次天寿节,文侯想出用飞行机给帝君撒花,博得帝君欢心。那时,文侯大概就已经想到要利用飞行机作战了吧,现在终于进入了实用阶段。小王子那时便对飞行机极感兴趣,很想坐一坐,但飞行机仍然很危险,他没能坐上,大概心犹不死。
走到门口,小王忽然诡秘地一笑,道:“楚将军,小心点啊,嘻嘻。”
我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已跑了进去。我也不再多想,转身上了车。
刚开门,郡主的声音幽幽地从里面传来:“休红,你来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跪下道:“郡主,末将失礼。”
郡主“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关上车门再说吧。”
我关上了门,郡主拉着我的手,笑道:“都这时候了,你还那么多礼做什么。我叫茵,你叫我小茵便成。”
她眼中满含笑意,车中虽暗,却仿佛被她的笑容照亮。我心头感到一阵甜意,道:“郡主……小茵,您怎么来了?旁人……”
郡主仍是笑着:“走吧,我送你回去。”她见我有点担心的样子,又道:“甄侯的车夫我给了他一壶酒几个菜,他正吃得不亦乐乎呢,不用担心,现在驾车的是王府的人。”
她的声音温柔缱绻,但是我知道她要和我说的多半不会如此简单。我点了点头,道:“是。”
她拉了拉铃,车夫听得铃声,赶着车向前驶去。郡主拉着我的手,低声道:“真好。休红,你真的喜欢我么?”
我喜欢郡主么?我有些茫然。郡主不论从哪一点来说,都是极其出色的,不论是谁娶到这样一个妻子都会感到高兴。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只有那个人。
淡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一般的琵琶声。
我也低声道:“是。”
她长吁了口气,微笑道:“父王曾给我说过各家的贵族公子,但我觉得他们都只是一些平庸之辈,可是你不同,你虽然只是布衣出身,可是听小弟说起你时,我就觉得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他们只是些笼中的鸣禽,纵然毛羽灿烂,都飞不了多高,可是你却如抟风掣电的大鹏,终有一天会飞上云霄的。”
我心中暗自苦笑。郡主也太高看我了,大概她见过的王孙公子都只是些一无所长的贵族子弟,而小王子时常在她跟前帮我吹牛,当她第一次在文侯府中见到我时,一下便觉得我是矫然不凡。其实我知道,我也很平庸,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不是战死,顶多也只是个骁骑一类的下级军官。
郡主拉着我的手,见我也没说话,她低低道:“休红,你心里不乐意么?”
我抬起头道:“不会,郡……小茵,能娶你,哪里会不乐意的。”
郡主笑了,道:“我知道你想着枫贵妃。”
她的话象是当头一棒,我张大了嘴,道:“什么?……当然不是。”
郡主又是“嗤”一声笑了,道:“别骗我。男人就该这样的,我不会怪你。可是,你以后要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不许再念着别人了。对了,我那两个贴身侍女小慧小莹也是美人,到时我让她们陪嫁过来,一块儿嫁给你吧,这样好不好?”
郡主那两个侍女的确长得很是清丽,也是少有的美人,但是我心头乱成一片。郡主怎么会知道她的事?薛文亦他们是知道的,但他们肯定不会说,那么郡主一定是自行查出来的。一想到她曾经暗中查过我,我就极是不快。
郡主的确不是个普通的人物。她如果是个男人,只怕地位会在文侯之上也未可知,大概将来也只有她才能做文侯的对手。娶了这样一个妻子,难道我真的会幸福么?我心乱如麻,脑中也只是空空一片。我最厌恶别人替我做主,我要做的是我自己。可是,娶了郡主后,我身上究竟能保留多少自己?
郡主见我没说话,忽然又是一笑,柔声道:“休红,你喜欢我的话,亲我一下吧,我已经是你妻子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只见她颊上晕红一片。我心中一动,不管郡主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她爱我还是真的。说实话,我又何尝不爱她?当知道要娶郡主后,我很难得才会想到她了。将来婚后,我大概会慢慢忘了她,只记得郡主了吧。唯刀百辟,唯心不易。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却大是困难。
她闭上眼,等着我去亲她,我心中一热,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正要在她的红唇上吻下去,突然,耳中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