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一阵狂喜,却觉得路儿骤然间将他抓得生痛。他不由得惊了惊,低下头去看她。只对视片刻,却已知她心中所想,那阵狂喜,便不知不觉散了。
“这百还无根水,拿去给章钊,也喂他同样分量,只要抢得一口气来,我便能治好他们。”妇人将瓶随手递与骆明仑,骆明仑迟疑了片刻,却不能拒绝她淡静中透出的威仪,只得接过瓶去寻章钊。
“李、歆、慈!”大总管阴沉沉地盯着她,真是百味杂陈。
“大总管!”那边陈智陈乐陈毅陈慎陈忠见状,疾跑出来,站到大总管身后。
此时银阶上又有足声“嗒嗒”,然后是鼓掌喝彩之声。孟式鹏不知如何也脱了牢笼,大步走下来,洒然向李歆慈行了一礼道:“少夫……噢,不,夫人!恭喜你从今后主掌陈家,你许给我的东西,是否也能赐下呢?”
李歆慈微颔首,道:“我许你的,自不会少。”
孟式鹏便转了身,到了路儿边上,极轻声道:“其实你爹沉默寡言仪态高逸,是丝毫不逊于你妈的,所以我说,你真不像是他们……”
然而路儿一下一下地摇头,摇得无比坚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然而那边大总管却一径地笑起来,笑声中无限酸楚之意,打断了他的话。“难怪这人能在北五省来去自如,难怪在京师城中,他能布下眼线暗桩,原来……这我倒能明白,只是……”他突然一指路儿,带着点讥讽之意,道,“只是你拿亲生的孽种诱我在京师逗留,这种心肠胆量,我实在佩服得很!”
陈默感觉到路儿的微颤,许多事他本来隐约有所知,如今一听这话,更是想得通透。老爷子患病以来,不,自李歆慈入陈家以来,两人间的权力之争,便是无日无之。本来李歆慈无论从名分上、还是实力上,都占上风,然而她未婚有孕之事,终究令老爷子耿耿于怀。老爷子肯定千百次地想过,将她逐出陈家,只是又上哪里再找这么一个儿媳去?儿子总之不能指望了,将家中权柄授予旁支,他又始终不甘心。因此这么多年来,老爷子便刻意在两人间维持着一个偏不倚的形势。或许他本来是想等孙辈有成,再直接把家业交给孙子,然而天不遂人愿,终究沉疴不起……陈默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以武功精湛的人而言,老爷子年岁并不高,早些年虽然练功出了岔子,然而近年来始终养尊处优,将养得大有好转,这场病来得其实蹊跷。他在对峙的二人身上掠了一眼,暗暗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跳漏了一拍。
老爷子既然急病,继承之事便是刻不容缓。两人多年来私植党羽,互立亲信,正是旗鼓相当,谁都并无胜算。因此李歆慈便私下与大总管的死敌孟式鹏互通消息,在她授意之下,孟式鹏在北五省通行无碍,嗯,从锦云来的设置和雁荡五鬼的情形看,那是老爷子患病以前,便早有布置,这棋子搁得当真是既深且远。
陈默尚未下山时,家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孟式鹏之事。免不了提及当年剿灭孟氏满门时,大总管立下的首功。因此这收拾孟式鹏的责任,似乎便理所当然地,归了大总管肩上。这压力太大,逼得大总管不得不在节骨眼儿上下山。这些日子,陈家各房尊长都守在老爷子榻边,大总管自觉李歆慈难撼大局,这才肯离开数日。然而,她真是早谋划好了以女儿为饵引得大总管滞留不归、更将心腹诸奴都调来么?
陈默细思这数日情形,瞥着路儿神色惨淡的侧面想,“未必,未必!”
路儿被孟式鹏掠走,大总管正巧到来,当中偶发的事端太多,便是神仙,也不能分毫不差地算好。多半是既知事情发生,便顺水推舟地利用起来吧!可骆明仑是真的没有受过李歆慈别的命令么?他就对门主的位置没有任何居心?陈默忽然又觉得没了把握。
“然而,”陈默将路儿搂得更紧些,瞪着李歆慈想,“天下间这么多门派,为什么偏偏要将路儿托付给长虹门的人、李家的逃妾、来风堂的眼线来教养?起先便存了备而用之的心思吧!”
李歆慈却只是紧盯着大总管,神色便如过去许多年一样,找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好像越是奋力往里面挖去,除了白茫茫的一片,越是什么都没有。
“你这样的女人……”大总管垂头似乎在回忆着十多年来两人对峙的日日夜夜,微声道,“老爷子,真是好眼力……陈家终会在你手中维持下去吧!”
“你说得够了。”李歆慈似乎毫无防备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几步间,他眼神闪动着,掌心中似乎亮了一亮,却终于还是没有抬起来。
“接你回去奔丧的车马就在外面,”李歆慈悠然道:“老爷子辞世,要紧的事多着呢!将来这一大家子的局面,终究要你我通力协作,才能维持下去。”
大总管重重叹了口气,向后招了招手,诸奴微带疑惑地对视了几眼,便也随他往门口走去。此次虽说大败,然而族中元老们尚看重他,李歆慈初掌大权,丧事中亦要借他露面,方才压得住场子吧!大总管如是想:“且忍得这一回气,只要不死,终有翻盘的一日!”
这念头刚刚转过,便又听到一通熟悉之极的啸声。他方要回头,已被那遮日的乱影,撕碎了心神。
“啊!救我……”身边不断的惨叫声中,大总管只来得及拨开一支箭,身体便连二连三地灼热,又转为冰凉。他奋力睁开蒙血的眼,看到李歆慈伫立在二十来步处,身姿卓立,面色宁静。然而路儿陈默,却就在不到十步远处。
他暴喝一声,身带箭矢,如一只巨大的刺猬滚过来。他伤口上骤然金芒乱闪,那几支箭竟就这么生生断了,从那伤口中喷出来的血,竟也是金色的。他便如一只胀满了的球,整个鼓得发亮,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他取了一支断箭在手,向路儿发力掷去。
那箭通体熔化了一般,七色俱全,化做一道贯日长虹!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路儿陈默和孟式鹏虽然发力欲奔,箭却是呼啸而来,竟一点不逊色于摧山弩的威力。眼看路儿就要被射个洞穿,陈默的手腕上激灵灵地寒了下,被什么力量拎起来腾飞了出去。紧接着掌心一空,手中攥着的名门呢?
他在半空中晕晕乎乎地回头,就见李歆慈站在那箭虹中,侧过面孔,微微地颦了颦眉头。他见过许多人用名门,光华无不灿烂炫目,然而唯有在李歆慈手中,竟如寥落的烟花……正午的晴天化为沉沉夜色,万事万物暗淡,只留人用虔敬的心,去细品这转瞬即逝的惆怅芳华。
等他站得稳当,定下神来时,四下里的房屋庭院,才渐渐又浮现出轮廓来。大总管的头颅软软垂挂在胸前,双膝跌落,似乎是心甘情愿地跪下,正在自请发落。他最后一击的断矢,被从正中齐整整地剖成两片,落在李歆慈身侧,名门在她指上还原为纤纤巧巧的一只玉环。
一块一块不成形的肢骸堆叠在她前面的路上,鲜血浮起兵刃皮肉……或是各种说不上名目的什物残片,顺着浊流,缓缓向沟里滑去。水波上泛着粼粼的光,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驱散了弥漫了多日的尘云,坦坦然地将光与热降临。陈默抬头看了一眼,竟是正午。
骆明仑缓了口气,招了几个弟子过来,将章钊和徐离枫抬去养病,又叫弟子们来收拾这一片狼藉。弟子们脸色惨白地翻拣,只见强弩将大条精雕的云石轰得四下坑坑洼洼,血肉混在碎石中,碎石嵌在骨骸里,几乎不能分辨。
“骆旗使,能寻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说话吗?”李歆慈道。
骆明仑这才省起长虹门中,只有他能主事了,忙道:“请随我……属下去密厅。”他的目光在孟式鹏面上凝了一会,骆明仑的三位兄弟,都折在他手中,虽然如今来风堂与李歆慈似有密约,然而这段仇,算是就此结下了。
“我便告辞了!”孟式鹏自知身份尴尬,向李歆慈拱了拱手。
“哦?”李歆慈略点头道,“你且去吧,我己答允你来风堂的人,全都能平安离开河北。该给你的东西,也不会少。”她看向陈默与路儿,道,“那图,是你们藏起来了吧,给他!”
陈默刚想说什么,忽然路儿死死握紧了他的手:“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李歆慈的眼睛瞬了一瞬:“我?我当然是你妈妈!”
“我妈妈?”她站直身,向着绸缎庄那边一挥袖,眼眶顿时被泪水填满,“昨天夜里,我妈妈为了救我而死!我妈妈爱我如珠似宝,不忍心让我受半点儿委屈。我……我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妈妈?”
“你……”李歆慈从眼眸到脸色都暗了暗,在这骄阳当午之时,她头顶上似乎飘来一团乌沉沉的云。
陈默有些惊悸,虽然并不意外,却也不知道路儿对李歆慈会如此不留余地。他捏了捏路儿的手,有些劝阻的意思,路儿却有些生气地甩开了他,往边上走了两步,语气越发决绝。“那张图纸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我断然不会给旁人!”
“妈妈留给你的?”李歆慈似乎冷笑了一下,举起右手,指间的名门宝光四散,“这个呢?”
路儿的脸色刹那间变幻了片刻,这宝剑自习武起便佩在身边,虽然用之临敌甚少,然而心中却倚赖甚深,实已当做自己的精神血肉的一部分,因此这时说出这句话来,不免有些吃力:“我……还给你!”
“还给我?”李歆慈目光中神光熠熠,紧紧逼来,“我给你的只有这个?”
骆明仑似有不忍,插言道:“路儿,其实我传你的武功……”
“我知道……”路儿平静地道,“是她让你代传的。”
骆明仑微有愧意地低声道:“我自己也获益良多。”
陈默这才恍然,为什么骆明仑的武功,在危急之时,竟是胜过徐、关等人。
“何止他……云姬抚养你,是我托付她的,她欠我救命之恩……孟式鹏对你有几分的好处,是我与他有盟约,否则你以为他随手杀个把孩子会有犹豫么……包括这小子……若不是我早早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他能救你么……这世上,除了你亲妈,还有谁能救你,还有谁救得了你?”
李歆慈一声比一声急,一句比一句厉地逼过去。
“不!不!不!”路儿往后退,一个劲地摇头,摇得一张脸涨红起来,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哗然淌下,“有人要害我时,我妈妈不会明明知道却置之不理;我被人绑缚凌剐时,我妈妈不会身在千里之外另有大事;我妈妈不会为了她的权势富贵,将我推到仇人眼前去当诱饵;我妈妈……”她霍然转过头看孟式鹏,声音骤然弱下去,道,“你妈妈纵然弱质,可却能用脊梁为你撑着一片天……”
孟式鹏忍不住蹲下去揉了揉她的头,重重吐了口气。
她的眼泪流得慢了,声音却越来越平静,不可动摇。“我遭遇的一切困厄,都是你的缘故,可是因我而牺牲一切的不是你,不是,不是,不是!”
每一个“不是”都似一柄重锤敲在李歆慈的身上,她极力反驳着,“若不是你自己执意跑回长虹门去,哪里会有后来的事?你陷自己于危境不说,也连累了云姬一家……”
“住口!”路儿跳起来,这话终于刺痛了她,她指着李歆慈大喝,“难道这一切不都因你的谋划?”
“是我的谋划又如何?”李歆慈也被激怒了,“狗剩儿是祸根,若不除了这祸根,你这一世,我这一世,哪里有什么安稳日子?冒些风险又如何?你离了我几年,果然是越活越蠢!别人给你一分好处,你便记在心上,你的身体发肤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却不记得!”
地上如玉石相击般一响,那名门宝刃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儿,“有本事你就学了那哪吒,剖了你的肉,尽数还了我!”
路儿先是茫然了一刹那,眉心红潮尽褪,忽又转为一种决然之色,竟往地上摸索而去。
陈默一把拎住她臂膀,眼前却浮起一层雾色,再听却是一记清脆的耳光。路儿被一股大力推搡着倒去,他不敢放手,也一并摔在地上。
“李夫人……”
“夫人……”
孟式鹏与骆明仑的叫喊阻拦在李歆慈怒极出手时,都显得太迟。
路儿在陈默怀中发出一声似闷哼又似啜泣的声息,他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她的面颊上面赫然有五道指痕。她失色的容颜上,这指痕如刺青烙印,似乎是她血脉根系的昭证,深埋在她肌骨之中,此时终于浮了出来。
“路儿!”陈默摇了摇她,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路儿不答他,只将寂冷的眼神向上望去。
“你想死?我的骨血,我不答应,你倒是死给我看?”
陈默晕头涨脑地将脸扬起来时,就见日晕中,李歆慈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她盯着自己方才掴在路儿脸上的那只手掌,掌心红彤彤的,似乎正有大股的血,要从那里涌出来。而她面孔上,却是一阵赤一阵青。
这一记巴掌,似乎是掴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陈默自从进陈家之后,就时时能听到李歆慈的传奇。
她是二十年来,江湖上声名最响亮的女子。金陵李家在陈刘李三家中,算后起之秀。李歆慈出生时,她父亲才刚刚将金陵一城收入囊中,还面临着诸多挑战。她七岁时蒙天下第一高僧收为弟子,有这座靠山,声威一时大振。她十七岁返家探亲,正遇父亲罹难,她一人一剑护着弱母幼弟,先是压服了自家长辈,扶弟弟为家主,继而纵横捭阖,成就与顾陈二家之盟,此后二十年,江湖格局从此而定。二十四岁嫁入陈家,从此挑起陈家大半重任,让这渐有凋零之气的百年世家,又自风光起来。她谈笑须臾间,经历多少险风恶浪;弹指回顾时,几许人为之胆战心惊。多少年来如冰川雪原般的冷峻高洁,从不露半点怯色与人。然而这一刹那,她的崩颓失意如此明白无误地展现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能也无力掩饰。
“煌英……煌英……”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路儿一点点地往后退去,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虚空,纵然天下无双的轻功身法,也不能逾越。
不再是受了委屈,一个拥抱就可以融化的小女儿了……五年,在李歆慈的生命中不过是一段虽然难熬却不长的岁月,在路儿,却是大半的人生,这大半人生中生生裂开的鸿沟,要怎样才能填得起来?
“以前的事,算是妈妈对不起你,”李歆慈的眼中终于滚出了一些泪水,她哀哀地道,“跟妈妈回去,让妈妈好好补偿你,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呀……”
“真的么?”路儿揉着颊上青肿处。
“真的,真的!”李歆慈眼中又燃起了热切的光。
“那么你会和我离开陈家么?”路儿声音颤抖着,似乎在嘲讽,又似乎带着一丝期望,“带我去找我亲生父亲,给我一个……真正的家!”
李歆慈眼中的光渐渐敛灭,她在众人的呆滞中静默良久,苦涩的字句从她颤动的嘴唇中吐出:“要是我能走……十四年前就、不必等到今日了……”
“也是,”路儿齿间迸出两个冷绝的字,她突然起身,往孟式鹏面前盈盈一拜,孟式鹏正自愕然,却听她道,“我是来风堂的人,一切全凭堂主作主!”
“啊……”陈默孟式鹏和骆明仑齐叫了半声,孟式鹏瞧了眼路儿,又瞧了眼李歆慈。他往后退了半步,阳光灼干了空中的水汽,将人人头顶,都晒得发烫。
“你,”李歆慈结巴了一下,道,“什么时侯入的来风堂?”
“亡父是孟堂主的属下,我父母双亡,自然要蒙堂主收留!”路儿抬起眼看着孟式鹏,却是丝毫不理会李歆慈的问话。
“这……”孟式鹏犹豫着。
路儿极轻极快地加了一句:“你要的图,是在我的手中!”
孟式鹏愕然了片刻,终于避着李歆慈的眼光道:“秦四哥的女儿,自然是我来风堂门下!”
李歆慈的表情,整个儿凝结了。
陈默脑子里猛然闪过方才李歆慈的承诺:“我已答充你来风堂的人,全都能平安离开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