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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锦缠道

——听鸠啼几声,耳边相促。劝路旁、立马莫踟躇,娇羞只恐人偷目。

第一节 一步一从容

“你受伤了?”

“不要紧,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绽引历轻笙放手出击,怎能轻易击退他。”

“原来你是故意呀,刚才可吓死我了。”

“历轻笙总是太相信揪神哭与照魂大法这类惑人耳目之术,若是全凭真实武功,我决不会胜得如此容易。”

“呵呵,你刚才装得真像,我真是以为你被他迷住了。”

“哈哈,我那一刀足令历老鬼五天之内不能动手,这个教训够他受了。”

“现在再没有其它敌人了吗?”

“水知寒终料不到我会反向而行,应该是没有埋伏了。”

“那……”

“怎么?”

“我……自己可以走。”

“夫人莫怪,我们尚未脱脸,敌人随时有可能追上我们……”

“我……知道。”

雨依然在下。

初秋的雨,总是那么寒凉。

二人的衣衫都被淋得透湿,叶风倒还罢了,祝嫣红却觉得经受不起,不免打起了寒战。

叶风立生感应,当下运功于背,助祝嫣红驱寒。

祝嫣红本是衣衫尽湿,紧贴于身,伏在叶风背上本已大是羞惭,这时但觉得一股热力从叶风背上传来,加之合着这个男子浑身刚强浓重的气息,更是芳心大乱,一时又想挣扎下地又是难以自禁地想拥紧这处温暖,不由满面通红,情难自控。

叶风却是浑然不觉,仍是大步前行。

“我们去什么地方?”

“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才安全?”

“穹隆山、忘心峰。”

“刀王?!”

“不错。”

“刀王不是想杀你吗?”

“他只是想看我的刀罢了。”

“可是……”

“就算他杀了我,我也可以保证他一定会护着夫人的。”

“…………”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

“哈哈,你这么相信刀王吗?”

“不,我只是相信你!”

“!”叶风心头微微一颤,一时胸口五味翻腾,酸甜相间。

祝嫣红努力想找些话语来说,却亦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想与叶风认识的这段日子,这个男子从一开始便以他坦率的真诚与强大的自信给了她好感,亦给了她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自从那日在灶边引炊,一份微妙而不可言说的感觉就悄悄弥漫在二人中间,有些揖手作谢的客套,亦有相视一笑的灵犀;有些河汉迢迢的距离,亦有仅隔一线的默契。

那是任何人也不能给她的一种感受,即便是丈夫雷怒,纵然有当年的扬扬意气,纵然有床第间的款语温柔,亦让她觉得离自己很远、很远。

看到他那道尚在滴血的伤口,再循上望向他袖口间露出的纤长手腕,足像一首瘦瘦的诗、涩涩的画,如浓墨焦涸后的笔意隐显出那份分明的脉络,不知怎地,祝嫣红的心中就是轻轻轻轻的一痛。

尽管他总是那么意态豪迈,神采飞扬,可有时,她就觉得他仍是一个孩子,一个满心凄苦却还是一脸倔强的孩子。

每当她从他坚固的外表下读出一抹脆弱的惺松,就像是在一挂满是粒金碎玉的项圈上突看到了一道嵌合过的裂痕,那么憾然,那么疼惜,让她总想揽他入怀,容他安眠。

她在惊觉自己的越步,却依然有种暗暗偷欢的愉悦。

她在心头微微太息,涌起一片惆怅,就像是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场终成幻灭的繁华,却宁可盼望在那场不得不醒却宁愿永不清醒的幻梦中为之失魂、为之惘然……

如果有那一条只走一次的长街,掠起的是千姿梦影,你会不会为之撤足?

如果有那一回只燃一次的明烛,惊起的是百般情怀,你会不会为之吹灯?

雨渐转细,轻轻飘洒在道边草丛林间,忽而沙沙,忽而沥沥。

叶风此时心中一片平和,从容行步。

他在想,若是这一路永也走不完,若是就能负着她沿着这条似是永见不到尽头的路上缓缓行去,管它周围树深草长,管它旁边车骑涌流,就这么一步步地踏破荣辱福祸,是不是就可以更洒脱?

是不是就可以更从容?

第二节 一杯一快意

穹隆山地处苏州城西南六十里外,紧*太湖。

而出了苏州城界后,叶风却转而向北。祝嫣红提醒他是否走错了路,叶风却是笑而不答。

眼见将要行入一个小镇,叶风将祝嫣红放下,“今日且先住在客栈中,休息半日,明天我们再继续赶路。”

祝嫣红默默点头,虽然在心中奇怪他的行为,却什么也没有问。自己衣衫尽湿,大是不雅,更何况一夜未眠,也需要住店休息。

此时方是黎明,小镇上的店铺人家却也起得甚早,当下寻得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眼见安顿好祝嫣红后,叶风道,“夫人不用着急,我先去苏州城内探问一下雷大哥的消息,个把时辰后便会回来。”

祝嫣红本想打趣问他是否也在担心沈千千的下落,可不知是念到雷怒的生死未卜,还是另有什么原因,终于一句话也未问出来。只是呆呆望着他略微的一笑后,扬长而去。

叶风走了。

祝嫣红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脸上的伤口在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一条长满尖爪的多足小虫从面上踽踽爬过。

她翻身下床,拿过一面铜镜,那道丑陋的伤疤立刻就映入她的眼中,已然结痂的伤口外散布着暗红的血丝,就如什么昆虫的触须;翻露出的肌肉撕咧着,就像一张狞笑着的嘴唇,恶毒而邪异……

她惊叫一声,用手抚住脸上的伤口,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条丑恶的刀痕,打碎了浪漫中的清秋,掐灭了夜空里的星火,凋残了月露下的朝衣。

当他给自己点穴治伤的时候,他的手是不是也因此而颤抖,当他见到自己这个样子时,他的心中会不会有嫌恶的念头?

她叹口气,放下捂在脸上的手,她或妍或丑,原本亦是与他无关。

她想到了命悬一线的丈夫,想到了呀呀学语的儿子,想到了白发苍然的老父,想到了自己这半生无端的华年。

从小到大,从青衫韶龄到及钗华妇,总是有人倚宠着她,呵护着她,依顺着她,奉媚着她,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快乐……

无论是书香门第的家世,名士大儒的慈父,纷扬意气的夫君,膝下顽皮的爱子,总是不能让她由衷的快乐,人生中总是缺少那么一线可以笑傲的激情,就如面对满桌华宴,总是差了那么一杯缓缓暖入喉间的美酒。

叶风呢?

他亦不能让她快乐,但她总以为他可以牵引她踏入快乐,去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感应着内心的扰动。

见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轩昂的男子可以是第一个投入她心湖的石子,也许一沉而没,也许微澜不惊,可再怎么样,她亦愿意用他的冲击来敲碎自己这二十余年来的古井不波。

她呆呆地想,自己定是个自私的女人,轻蔑着荣华富贵,淡泊着世态炎凉,而偏偏要去找那一记震荡殿堂的暮鼓晨钟,为的到底是不是就那一份彻悟?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亦从来不曾对人说过这份心事。

在男人的眼中,在丈夫的眼中,她应该知足,应该幸福,可她偏偏就知道,她一点也不知足,一点也不幸福!

或许,人生都不过是一场寻欢,风烟交锁于一刻,扣响的不过是那微弱的一丝火星。

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挂下,耀武扬威般停在半空,忽又像受了什么惊扰,迅快地沿着蛛丝往上攀去……

祝嫣红的心情灌铅般沉重,她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只蜘蛛般,一旦离开了蛛网,便只会在风雨里飘摇,稍稍一种惊扰便会让她再度收回那踏出的一步……

“打酒来!”她惊诧地发现这句话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

她从来是一个淑女,而这一刻,在这影投木墙、心事隔窗的小店中,在丈夫生死未卜、前路混沌不清的时候,她突然就想醉一次,想把那呛人的液体灌入愁肠,任那薰然的惬意解开心底的纠结。

房门应声而开,一人笑吟吟端杯而入,“一杯相属君当歌!如此良辰,夫人肯与在下把酒言欢,自是无有不遵。”

来人一身客栈小二的打扮,一脸阴沉木讷,正是曾化名欠三分的将军府中的无名指——无名!

祝嫣红大惊,满腹心事一扫而空,退后几步,“你……”

无名嘿嘿淫笑,“这一路来夫人与叶风肌肤相接,郎情妾意好不风流。可惜了叶风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留下夫人一人情火中烧,我只好来帮夫人舒筋活骨了……”言罢哈哈大笑,其状极为不堪。

祝嫣红脸罩青霜,“你住嘴!”

无名纵身欲要扑前,“哈哈,夫人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用动嘴的。”

裎嫣红竭力躲闪,心头恍然,无名定是一路跟踪叶风和自己来此,见叶风离去,这才出来与自己为难,“你这个背恩弃义的小人,我丈夫呢?”

无名长笑,“雷怒与老大早被水总管重兵围住,神剑盟全军覆没,夫人现在已是名花无主的自由之身了。”

祝嫣红心中一紧,当下抽出求思剑,心萌死志,静静道,“你再过来一步我便死在这里。”

无名眼见祝嫣红一脸正气凛然,却也不敢轻易上前。他亲眼见叶风远远离去,料想是去苏州城打探消息,时辰尚早,要擒这个自己早就心动的美人也不急在一时,眼珠一转,“夫人不想再见叶风一面吗?”

祝嫣红手中求思剑微微一震,已被无名说中心事。自己本欲要一死相抗,以保名节,可心中偏偏又希望叶风能及时赶回来迎救自己,心中充满了欲舍还留的矛盾。

无名叹道,“可惜江湖上人人都知叶风是雷怒的兄弟,加上夫人花容已伤,只怕叶风纵然想与夫人鸳鸯偕欢,亦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若便与在下……”

“你住口!”祝嫣红心中气苦,虽明知无名句句是实,自己与叶风亦是清清白白,可那字字句句仍是敲在心上,长吸一口气,咬紧银牙,手上发力,便要自刎于前,但她一向娇弱,此刻虽是立心求死,手上却也是禁不住一颤。

无名说了这么多,等得就是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酒杯脱手而出,正击中求思剑柄,祝嫣红手一软,求思剑脱手飞出,耳边犹听得无名哈哈大笑,“夫人莫急,呆会定叫你求死不能……”

无名生怕酒杯撞剑会划伤祝嫣红,是以这一掷用得是一股巧妙的回劲,酒杯撞在剑上却丝毫无损,反而带着求思剑一并向回旋落……

无名飞身冲上前来,伸手去抓向求思剑……

一双手从旁边迅捷地伸来,一手抄住酒杯,另一只手却抄起求思剑……

剑光一闪,无名定在当场!

一个人笑嘻嘻地出现在祝嫣红的面前,左手将酒杯举向唇边,夸张地作了一个一口饮尽的势子,右手先是将求思剑在无名身上拭擦了一下,再递与祝嫣红,“夫人受惊了……”

叶风!

这般神出鬼没适时出现的人,除了叶风还能是谁?

祝嫣红这一刻再也顾不得庄重与矜持,泪水夺目而出,一下扑入叶风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肩膀,一任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无名仍是定在原地不动,喉间一抹红线在慢慢扩大,血水汹涌而出,手无力地指着叶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风轻轻拍着祝嫣红的肩,眼光扫过无名的咽喉,淡然道,“我早知道有你在跟踪,这才故意重返苏州城引你出来,却还是料不到将军座下堂堂无名指竟会化装成酒店的伙计,差点就让你得手了。”

“你……偷……袭!”无名从喉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叶风双眼凝视无名,傲然道,“我叶风对付将军从来都是不择手段,欠兄现在才知道这一点岂不是太迟了!”

无名眼露惧色,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叶风的厉害。

而叶风直到此时仍是称他“欠兄”,更是莫大的讽刺!

叶风努力推开祝嫣红柔软的身体,心中亦是一分异样。当下镇定心魔,十足夸张地对祝嫣红躬身一礼,一手摊向门口,“我们还要赶路,此下再也无人跟踪,夫人敬请先行。”

二人从无名的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无名喉中咯咯作响,终于仰天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第三节 一曲一温柔

无名既死,二人心怀俱是大畅,当下再往苏州城西南的穹隆山方向走去。

苏州地处江南水乡,又是以园林称著于世,是以人流来往颇密,道路繁多。料想便是以水知寒之能也轻易猜想不到二人的去向,更何况叶风选去穹隆山更是一步险棋,谁能想到他会主动找上刀王?

黄昏时分,二人终于来到了穹隆山。

穹隆山位于太湖之滨,那太湖自古便是江南的鱼米之乡,自给自足,衣食无忧,百姓均是面色平和,一副安居乐业的景况,令人望之再想不起刀兵与祸乱。

二人心知追兵已去,虽是仍有些牵念其余人的安危,但经过一夜的激战,分外珍惜此刻的从容,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逍遥自在,浑然忘却了这几日的腥风血雨。

叶风从小在塞外长大,以往来江南都是走马观花般,这一路来听得祝嫣红巧语嫣然,指点风景,笑论风土人情,大增不少见识。他天性本是洒脱不羁,当下放宽心胸,游目骋怀,再拣些塞外的逸事趣闻讲与祝嫣红听,惹得祝嫣红亦是忘忧怡怀,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距离已是大大缩短。

入山先踏入一不知名的小谷,但见密林遮云,芳草连天,山崖峻峭,石秀泉清。

一阵清风挟着太湖水汽徐徐袭来,远山处一轮夕阳艳红欲坠,层林如染,百鸟和鸣。每跨出一步,就似离充满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残酷现实愈远一步……

刹时间二人都涌上一种悠然情怀,真希望能就此隐居于世,终老山林,再不问人世繁复,岁月蹉跎……

祝嫣红听得叶风的脚步放缓,一步步有节奏地踏在山阶碎石上,就如击节合拍般,忍不住开口轻唱,“万倾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後,台榭千古锁悲凉……”

叶风微笑不语,细品曲意。

祝嫣红继续唱道,“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

这几句勾起叶风的满腹心志,加上祝嫣红苏侬软语,檀曲轻唱,更是心结欲解难解,直想放声长啸,以抒胸怀。

“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

叶风双手轻拍,心底早是跟着曲意和唱着……

“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

叶风偷眼望去,但见祝嫣红双颊微红,隔着薄薄暮色中舒缓词调里,娇艳欲滴……

“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

叶风目光触及祝嫣红左脸那一道伤口,恨自己不能及时保护她的安全,加上此刻玉人款款移步于旁,浅语低吟在侧,心头不由涌上了万千种怜惜,似黯然似畅怀,百念丛生……

祝嫣红对叶风的情态浑然不觉,眼望秀丽远山,轻轻唱出最后一句,“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一曲既罢,曲意犹是绵绵不绝,在幽山空谷中渐高渐远,扣人心怀。

——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祝嫣红心头暗叹,忆及自身,愁肠顿生。自己每日寻隙望天之际,岂不正是感怀无人解得心意,纵使此时与他携手同游,满目开怀,亦不过是昙花一现,便若那令千万人哀的悠悠一触,日后要分要离,终是无计稍做淹留……

叶风胸中亦是百结横生,想到自己浪荡天涯,与她一个名门闺秀能有此时片刻之聚,足慰平生。在有情无情、若浓若淡间再也割舍不下对她的一缕遐思,心底犹在暗暗应和着那句“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

一时二人再也无语,只闻得脚步声细碎地踏在山径上,偶然偷眼望向对方,却又惊见对方的目光正适时飘来,忙又移开眼波,心潮翻涌,再也无休无尽……

祝嫣红终耐不得此种微妙,开口打破僵局,“嫣红见此处风景和丽,一时忘形而歌,倒让叶公子见笑了。”

叶风淡淡一笑,“夫人唱得很好,我却从未听过此词,不免为之惊叹。”

祝嫣红掩嘴而笑,“此曲是宋人尹洙的水调歌头,叶公子不需自谦,像你这般江湖高手,能文武双修,才是让人惊叹呢!”

叶风道,“我小时做过人家的书僮,是以对词曲略知一二。”

祝嫣红奇道,“叶公子竟然还做过书僮,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叶风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祝嫣红心中暗暗失悔,叶风一意与将军为敌,说不定便是身负血海深仇。这几日与他交往更密,观他行事,闻他支言片语中,少年时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然何以从小长于荒野,又去做大户人家的下人……

祝嫣红心中涌起怜意,见他鬓发被山风吹乱,直想用手帮他抚平,却又不敢,只听得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忽又惊觉,莫不是已然爱上了他?明知自己未必配得上他,可与他这一路行来,仍是情不自禁地为他风神所动。

想起自己已为人妇人母,明明不该如此动情,可偏偏又如待字闺中的少女般难以自持,若是日后与他分手,怕是一生亦忘不了他,这二十余年尚还从未有过如此患得患失的心境,这份滋味当真是令人永难忘怀……

胡思乱想间,祝嫣红一张脸立时通红,心中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忐忑难平。

叶风忽然立定脚步,祝嫣红不虞有此,刚刚踏出一步却被叶风一把兜住,强拉了回来,一时心中大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却听得叶风冷然的声音飘入耳中,“出来!”

草林间一阵簌簌乱响,一人钻了出来,却是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宝贝儿子散复来。

散复来身上满是残枝败叶,狼狈不堪,想是在山腰上远远发现了叶风,急忙躲了起来,却不料还是被叶风发现。

祝嫣红此时方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低哼一声,觉得面上火般燃烧起来,幸好夜色已沉,料想别人看不到。

散复来先是躬身一礼,虽是想做得自然,但心中震惊,那有平日的半分潇洒,嗫嚅道,“散复来见过叶大侠、雷夫人。”

叶风冷哼一声,“你来此做什么?”

散复来眼珠乱转,“晚辈奉水总管之命,前来拜见刀王。”也亏他能对着年纪相差不大的叶风自称晚辈。

叶风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祝嫣红,问道,“雷盟主呢?”

偏偏此时祝嫣红亦在问,“沈姑娘呢?”

二人一呆对视,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散复来如何不知叶风的狠辣,见二人一笑,气氛一松,连忙打蛇随棍上,谦恭答道,“老大战死当场,沈姑娘与雷盟主都被水总管擒下,此刻仍在苏州城。”他此语不尽不实,却是希望叶风为救沈千千与雷怒可以令自己带路去救,至不济也可以当他是人质用来交换,总好过被碎空刀劈死了。

叶风听得散复来语意不诚,加上心中早想过会是如何的结局,大喝道,“散兄要不要赌赌我劈你几刀才能听到实话?”

散复来大震,膝下一软,几乎跪了下来,心里尚存一丝侥幸,颤声道,“沈姑娘被擒是实,雷盟主已遭横祸……”

祝嫣红“啊”得一声惊呼,叶风想要伸手扶她,却见她虽是浑身巨震,却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只是娇躯微微地不停颤抖着。

叶风心中犹豫,散复来到此来见刀王定是奉水知寒之命,误打误撞中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就算杀之,水知寒也必知道是自己来此,于事无补;更何况见了祝嫣红心神俱碎的样子,心中再无杀意。冷然喝道,“滚吧!”

散复来绝未想到这般轻易就可脱身,心头犹在怀疑,出言试探道,“刀王应水总管之约,正要出山找叶大侠的麻烦,叶大侠若是要上忘心峰,只怕……”

叶风心想水知寒如知道自己来此,祝嫣红就算托与刀王亦未必安全,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计划,随口应道,“我自有主张,散兄此时还不走,不怕我改变主意吗?”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峰上传了下来,“叶风既然来了,我就决不会放他走。麻烦散公子回禀水总管,十日之后,再来给叶风收尸吧!”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刀王别来无恙?!”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中隆隆作响,“来来来,这一次且让我再好好看看碎空刀!”

叶风一整衣襟,也不理会散复来,带着祝嫣红向山上走去。一路扬声长啸,啸声直震山谷,激起的回音久久也不散去!

第四节 一击一节奏

穹隆山的顶峰阔达百丈,树高草长,迎风飘摇,更有看不到的山泉淙淙流响。凭远望处,太湖壮澜平波尽现眼前,却又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叶风与祝嫣红刚刚踏上顶峰,眼前忽然一暗,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消褪在湖面上,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倒映在湖中,漾着绿水青山,缓缓起伏。

山顶上并无寺庙,只是简单地结了一座茅庐,庐前却是无人,唯听得倦鸟低鸣归巢、水泉潺潺作响,更有清芬的草气悠扬扑面。

整个峰顶就若是一个首次被打开的桃源洞府般寂无人声,令人疑真疑幻。

叶风环目四射,忽然一震。

山崖边一人背朝山顶,散发而立,背负长刀,凝望着苍茫暮色,虽是身材瘦小,却立若亭渊,就像已在那里站立了千百年一般,正是刀王秦空。

刀王像是有所感应般转过头来,正正接住叶风的目光,爽朗一笑,古板的面容上立刻宛若破雾晴空般豪情尽露,“你来了!”

叶风示意祝嫣红留在原地,自己大步向刀王走去,微微点头,“我来了!”

山风劲吹,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刀王满头白发随风而荡,洒脱飘然至极。

叶风全无顾忌地走到刀王身边,并肩而立,立时大讶,原来面前看似绝壁的山崖边竟然有一条铁链横空而去,直伸入迷雾笼罩的虚无中,不知是通往什么地方。

刀王目光随着那条不知所向的铁链延伸出去,“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叶风恭谨答道,“晚辈不知。”

刀王目光一凛,喝道,“在我的眼中只有好刀与坏刀,没有前辈与晚辈。”

叶风微微一笑,“在我眼中只有忘心峰上的高风亮节,亦并没有前辈!”

刀王先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此处虽是名为忘心峰,却非忘心之地!”

叶风不解,“何处才是忘心之地?”

刀王再目视铁链的去处,“那里才是。”

叶风恍然大悟,此链定是通往对面一处险峰,听秦空的语气,那里应该是一代刀王练刀悟道之所。不由心生向往,嘴上犹道,“秦兄错了,何处不可忘心!?”

刀王再愣,给这差了自己四十岁的小子不伦不类地喊上一声秦兄,心头大大不是滋味,可刚才有言在先,却也是欲怪无从,加上叶风语意中隐含机锋,不由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叶风直到现在也不知刀王是敌是友,但总是从心底感觉到此老一片赤诚,一意只为攀求武道,心中泛起尊敬,“刀王执意唤我上山,不知有何指教。”

刀王反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看你的刀?”

叶风思索道,“听刀王那日在快活楼上的语意,似是为人所托,才不得不与我为难。”

刀王微一点头,“此不过是一个原因,却绝非最重要的原因。”

叶风心中略有所感,“请刀王明示。”

刀王却是答非所问,“自古刀乃百兵之王,然而纵观现在的江湖,奇兵异器层出不穷,用刀的人虽多,但真正的高手又有几个?”

叶风点头,“或许正是因为刀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兵刃,流派众多,反而让人多方求艺,不能专一,是以才难有大成。”

刀王身体微震,“我却没有想过这一点。叶兄弟的刀法是来自何人?”

叶风心中赞赏,要知江湖上打探别人师门来历都是大忌,更何况是打探从无人知道来历的碎空刀。刀王如此问分明是对刀成痴,浑然不觉任何禁忌,更是宛若平常的一句问话般语出自然,不见丝毫芥蒂。

叶风淡淡一笑,望向云深处,“我来自塞外,大漠、戈壁、草原、阳光均是我的师父。”

刀王抚掌大笑,“好一个碎空刀,年纪轻轻便能以天地为师,不枉我那么看好你。”

叶风苦笑道,“不瞒刀王,我自幼身怀血海深仇,想要练成绝技,却是无师可拜。后来意外得遇高人,传我内功,方才重鼓报仇之志。”他似是想起往事,长叹一声,“那位高人却坚不允我以师相称,更是不许我提及他的名字,请刀王见谅。”

刀王奇道,“那日在快活楼见你以刚柔之劲碎桌破骰,内力别出蹊径,有如此良师何不求得一项绝艺?我更是想不通有什么人能看到你这样好的资质而不动心收徒……”

叶风眼中闪过无比尊敬的神色,“那人说我若是学他武功,必然会因专志练就某项绝艺而徒然荒费了大好资质,且日后成就也必会限于他之下,是以只传我内功基础,宁任我以天地为师,自创机杼。”

刀王呆了片刻,一拍大腿,双目涌起一种复杂的神色,“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胸中似有无数言语,却再也说不出来。

叶风长出了一口气,知道刀王已然猜出那人是谁,刹那间心中充满了相知相得之情。

这本是他最大的秘密,更是苦于从不能对人说起自己最尊敬的那个人,数年来的郁情在这一刻被刀王的三个“好”字尽道其中,一时百感交集,几欲对着峭崖绝壁放声大吼,以舒胸臆。

刀王像是知晓叶风所想,拍拍他的肩膀,叶风坦然受之。

山风更烈更冽,二人并肩凭险而立,衣袂迎风飘飘,心中却俱是一片滚烫的火热。

叶风但觉此刻与刀王心意相通,不由笑道,“看来刀王已不用看我的刀了。”

刀王摇摇头,“我看你的刀非是为了还明将军一个人情,实是另有目的。你可愿听我细细道来其中缘故吗?”

叶风不语,抬眼望向刀王,静待下文。

刀王思索良久,沉声道,“纵观武林各大用刀名门,五虎门人材不济,点苍派内乱丛生,终南派偏安一隅,神刀会意图治安。其余小的帮派盟会更是不成气候,纵是偶尔冒出个高手,亦不过是昙花一现。我一心致力将刀艺发扬光大,面对此景,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叶风心中暗叹,知道刀王已将刀看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所以才会眼见刀道沦落,唏嘘至此。

刀王眼视远处,“再看江湖上几位大家,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无语大师的闭口禅功、水知寒的寒浸掌、历轻笙的风雷天动和鬼失惊的摘心揽月都是手上的功夫,暂且不论;龙判官的还梦笔、虫大师的量天尺、夏天雷的九霄戟、风念钟的飞絮环亦均为奇门神兵,而北雪雪纷飞天纵之材,用的虽非奇兵,却也是名为归心的一把宝剑……”

那夏天雷为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帮主,虫大师为专杀贪官的白道杀手,无语大师身为华山掌门,俱是白道上名动一时的人物,加上焰天涯中对抗明将军的女侠封冰,合称为“夏虫语冰”,与黑道六大宗师分庭抗礼。

鬼失惊却是独来独往被称为百年最为强横的杀手,已然收在明将军府中。

叶风听到了这许多名动江湖的人物,再加上刀王故意将北雪雪纷飞的归心剑放在最后,话语中不乏尊崇,知道他已猜出为自己打通经脉无私传功的正是北雪雪纷飞。

一念及这平生最敬重的人名,叶风心潮澎湃下放声长啸,声震穹隆山中,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方才收声。

刀王看着叶风豪情冲天,眼露欣赏之色。

叶风长施一礼,“小子一时情难自抑,请前辈继续说下去。”

刀王面含微笑,毫无不悦之色,浑若无事地继续道,“武林中名头稍响的门派中,海南落花宫的飞叶流花属于暗器,无双城的成名绝技是为补天针。就如江湖上最为隐秘的四大家族,诸如点睛阁的醉欢掌、翩跹楼的折花手、温柔乡的缠思索和英雄冢霹雳功,亦都不是以刀成名的武功。是以纵观茫茫江湖上,单以刀而论的英雄,便只有老夫与你了!”

叶风谦然一笑,“能得刀王如此推崇,叶风无悔矣。”

刀王眼见叶风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又是一阵放声长笑,“所以你现在应知我为什么要看你的刀了。不管有没有将军请我出山,这一看迟早都会发生。”

叶风胸中豪气上涌,“我来忘心峰,便是要让刀王看刀的,何况我也很想看看刀王的不老刃。”

刀王成名数载的刀正是名为“不老”!

刀王大笑,“哈哈,好小子,吾道不孤啊!”

叶风微笑,合掌为礼。

刀王笑毕。沉思、肃容、长叹,“只可惜这一看早了几年。”

叶风问道,“晚几年又会如何?”

刀王不答,冷然一笑,慢、慢、慢、慢地解下背上的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只见刀王先是将背上的包袱轻轻捧在手上,左手平端不动,右手一层一层地缓缓解开包在外层的油布。

那层油布已然陈旧,夹缝中还落有不少灰尘,看来已是有多年未打开了。

叶风瞳孔骤然收缩。

刀王的每一下动作都像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似在呜呜作响的山风中击打着节拍,低吟着、放歌着、舞蹈着……

刀王虽只是平平常常的几个动作,可在叶风眼中却看出了一种封王拜相般的庄重;抽茧剥丝般的细心;品竹调丝般的精致;研墨挥毫般的潇洒……

那已不仅仅是解刀,而是有一种将生命供奉于高堂殿宇般的虔诚!

布尽、刀现。

那把样式古拙的刀仿若有生命般跳入刀王的右手,刀王执刀退开三步,目光锁紧叶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知道这世间只能有一个刀王?”

叶风缓缓点头。

那一刻的刀王瘦小的身躯蓦然显得高大起来,就像是那把不老刃给他注入了什么魔力,但见他神情肃穆,眉目怒睁,衣袂飘飞,须发皆扬,全身骨节格格轻响。

不老刃在刀王的手上仿佛重若千斤,一寸一寸地从腰间抬起,待得刀与胸执平,刀王抬眼望向叶风,目光如电般射来,一字一句地道:“拔、你、的、刀!”

第五节 一刀一虚空

什么时候的刀王是最可怕的?

当然是有一把刀握在刀王的手上时。

哪怕那把刀不过是一块锈了千年的凡铁,哪怕那把刀不过是一柄不经敲折的木剑!

只要是被刀王握住的,就是一把千古神器!

更何况,现在刀王手中的是他威震江湖几十年的“不老刃”!

刀光划亮了阴沉的暮色,在瞬息间似乎整个天地亦为之定格,整个穹空亦在为之屏息。

什么时候的叶风是最可怕的?

那是碎空刀尚未出鞘的时候。

不依常法进击的碎空刀如果不出鞘,就根本无从知道其刀路、刀意、刀气、刀势……

没有人知道乍出鞘的碎空刀会从什么角度突然袭来,会从什么地方一击致命!

不出鞘的碎空刀能不能抵得住蓄满势道而全力出手的不老刃?

穹隆山顶上,江湖上最负名望的二大刀客相遇,谁能胜过谁?

那一刻在祝嫣红的眼中是许多缓慢而动荡的碎片,暮色下的叶风与刀王就像两道飘忽的影子,她睁大了眼睛,亦只能看到被电一般的刀光所照亮的身姿,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她想,要不是为了自己,叶风还会不会主动来找刀王?

然后她忽然担心起来,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然模糊了双眼,最后凝固在记忆中的,便只有初见叶风时那爽朗的笑,不羁的眉眼,执刀立于风凛阁的样子……

当不老刃雪亮的刀光劈面而来时,叶风没有退让。他的右手尚搭在碎空刀柄上,上半身却急速地晃动着,就像有一只无形的绳索将他在悬崖边来回扯动,每每从间不容发的缝隙中避开不老刃。

“好!”刀王一招势尽无功,退回原处,赞道,“老夫称雄江湖四十年,能刀不出鞘就破我一招的,你是第一人。”

叶风眉尖一挑,“刀王第一招三分力实七分力虚,我若是拔刀应拼,只怕会引出无数后着,索性寻险一博,何堪刀王如此称道。”

刀王傲然道,“叶小兄你有所不知,二十年来我苦穷心智,创出七刀,此招名为‘有间’,实为这七招之始,而你能看破其中刀意,从容避开,已足够我夸你一句了。”

叶风一笑,“无刃入有间,看来我是在误打误撞上才破了这一招。”

刀王豪然大笑,“好一个碎空刀,好一个无刃入有间!我将这七刀唤做‘忘心七式’,乃是我毕生刀艺的精华,只要你能接下这七刀,老夫立时便认输了。”

叶风亦是大笑,“能与刀王力拼七招,正是小子梦寐以求。”

刀王大喝一声,双手缓缓举刀向天,臂间就如挽了千斤的重物;可脚步却是虚浮无根,就如踏在浮萍新雪上,落劲极轻。给人一种就要飞天而起,再凌空扑击的感觉。

叶风眼露凝重之色,稍退开半步,右手仍是握在碎空刀柄上,却仍是无意拔刀,而是纯取守势。

也不见刀王如何作势,仅仅踏出一步就已倏然而至叶风的面前,不老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闪电般迎头劈下……

叶风再退半步,右手轻挑,碎空刀连刀带鞘往下疾沉,却是点向刀王踏前的右脚。

刀王大惑不解,若是让叶风的刀鞘点实了,纵然可废自己一足,可不老刃挟势而来,只怕要将叶风劈成两半!叶风这一招是何用意?

正思忖间,刀光一闪,碎空刀终于脱鞘而出,直迎不老刃,而刀鞘却仍是飞刺向刀王的右脚……

刀王以左足为基点发力,身体就像一个陀螺般反向旋开,右脚正好避开碎空刀鞘,只是那劈头而至的一刀也失了准头,从叶风的耳边斜滑而过。

刀王再度退到原地,面上惊喜相交,点头道,“我倒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破我这一招‘兜天’。”

叶风犹感觉到刀王这猛烈的一刀从眉间发稍前掠过的劲风,发根亦被撕扯得隐隐作痛,“刀王这一招太过霸道,若是不以奇招破之只怕必要溅血而止。”

刀王眼视浮上天边的一轮明月,静默良久,方才发话,“你可知我那日在快活楼第一次见你的碎空刀时,有几成把握可以胜你?”

叶风皱皱眉,“请刀王明示。”

刀王叹道,“那日你劈向点江山骰筒的一刀,由于我身在局外,旁观者清,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刀力由心生,刚柔相济,我实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叶风低头不语,静等刀王的下文。

刀王转头眼望叶风,厉喝道,“不过我现在却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风脸色不变,想了想道,“刀王可是怪我未出全力吗?”

刀王摇摇头,“在我的忘心七式的催逼下,没有人敢不用全力。只不过用刀的人最重刀意,而你此时刀上全无杀意,在此动辄生死立决的时候,实与送死无异。”

叶风叹道,“叶风明知刀王对我爱护有加,实是激不起胸中杀意。”

刀王再喝道,“你错了。若是你故意留手,我亦势必不能将刀意使足,届时只怕就是你我一同毙命于此!”

叶风浑身一震,他的刀法虽是无师自通,但悟之于自然天道,经刀王稍稍一点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微妙。

刀王此语大有道理,若是叶风有退让之意,刀王纵然能照样毫不留情,但在这般情况下心中必有一丝不甘,刀势亦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减。若是与一般庸手对敌自是无妨,但遇上叶风这般同级的高手,如果不老刃击中叶风,刀势一挫下已然不能再敌住叶风中招后于本能下的反击,那样最大的可能便只会是两败俱伤。

只有对敌双方尽出全力,若是真能拼个势均力敌,才会在互相对峙的情况下渐渐化解对方的刀意,力争求得不胜不败之局……

叶风想通其中道理,心魔顿解,右手碎空刀平指刀王,“刀王尽可放心,尚有五刀,叶风必将全力一博!”

刀王哈哈一笑,不老刃迅疾劈出。

这一刀又是与前二刀不同,刀势轻灵飘逸,身随刀走,刀路似流水般蜿蜒不尽,源源无穷,一刀就似化做了千百刀,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旋劈而至。

在刀王连续数刀的催迫下,不老刃的刀意浑然一体,圆钝无锋,空气中就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漩涡,而漩涡中心刀气最烈处,正正对着叶风。

那一刻叶风的耳中全是不老刃尖利的呼啸,眼中满是不老刃凛冽的刀光,几乎不能视物。

这看似轻灵的一刀,声势上却是如此刚猛。

叶风被人称为“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这种看似轻柔实则浑厚的刀路正是其所长,如今被刀王这般循势攻来,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化解。

叶风大喝一声,碎空刀往前急挑,全凭一股超然的直觉,以强对强,以简化繁,以拙击巧,变化五次后终于击挡在不老刃的刀锋上……

“当”得一声大震,交手三招来,不老刃与碎空刀第一次相碰。

叶风倒退三步,方才化去蓄满刀王四十年功力的一刀,心口血气翻腾,知道功力上比刀王差了不止一筹,若是其它对手还可用招数上的变化来弥补,但碰上刀王这样招数上绝不逊于自己的刀术大师,实是败面居多。

刀王原地端立不动,一股笑意从嘴角逸出,“你能在那千均一发的时刻看出我这招‘虚空’的最强处,以硬碰硬而化解,果是不枉碎空之名。”

叶风只觉得右手酸麻,若是刀王此刻强攻而来,只怕立时便要处于下风,知道刀王是故意给自己留隙回气,苦笑道,“不瞒刀王说,此招‘虚空’几乎将我全身骨头击散了架。”

刀王却像是看穿叶风的心思般泰然一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这三刀用尽全力,欲要再攻却也是有心无力了。”

叶风心中震撼,也不答话,只是抱刀微施一礼。

刀王眼望天空漫天星辰,语出奇兵,“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吗?”

叶风愕然,再也把握不到刀王的心意。

到了此时,他已是全然处于下风。

第六节 一生一寻欢

祝嫣红的声音从侧面响了起来,“美丽不过是一种流于表面的东西,所谓千古佳人、荷笠斜阳,最终都不过是红颜怅老、青山远归,真正能在心中美丽永恒的,唯有刻骨的一刹记忆而已!”

刀王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之色,“美丽从无实质,亦无标准,一切均是由心而感。正如俗世中的红颜在佛道眼中无非一臭皮囊,而佛道眼中的彻悟通透对凡人来说亦是痴人说梦。”

祝嫣红道,“按老人家所说,岂不是一切皆妄,一切皆空,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美丽?”

刀王呵呵而笑,“每个人心中的美丽都是不同的,如我一生都在追寻着那刀道的极致,每当看到寒光冶冶,刀芒碎入虚空的那一刹绚烂,心中的感悟岂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

祝嫣红奇道,“老人家心中的美丽就是如此简单吗?”

刀王对着祝嫣红说话,眼中却是紧盯着叶风,“为何要那么繁复?春来冬去,花谢花开,亦只有一次最盛。含蕊待放时最是诱人遐思,待得怒放枝头后,零落凋谢时,才惊觉一切不过如此,不外如是也。”

叶风心头一震,“刀王的意思是人生并没有完满无缺,所追求的不过是那遥不可至的完美与盛极而衰间的一刹平衡?”

刀王含笑点头,祝嫣红若有所思。

若是此时尚有旁人,看他们谈笑甚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才的凌厉拼杀、生死一线。

叶风心有所悟,他的刀法妙悟天机,纯乎自然,却缺少理论上的指点,而此刻刀王正是在逐渐引他踏上刀道的第一步。

刀王蓦然动了起来。

但见他脚踩奇异的步法,似在花间草丛中穿插而行,左晃右闪,祝嫣红看得眼也晕了。

刀王身法再变,瘦小的形体突然稳若磐石般停立不动,刀护胸间,目光炯炯望向叶风,“你且攻我一招试试。”

叶风一呆,刀王的身体看似随意而为,无端而立,却像是与整个穹隆山合为一体,自己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大山,欲攻无门。

刀王傲然道,“此招名为‘无咎’,是将自己化身于无,化无为空,与天地同存。不是老夫夸口,若我纯取守势,天下能近我身的人不出五人。”

叶风心中一动,试着将自己的心神退出战团,浑忘了自我的存在。

一种奇妙的感觉传来,但觉双足踩在地上湿漉漉的嫩草上,凉丝丝的感觉从足心传上来,脚下的土地仿佛是有了生命的什么活物,身体蓦然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在不老刃的气机牵动下,碎空刀斜斜扬起,在空中嗤嗤作响,却是劈向刀王侧身二尺的一片空旷处……

刀王一呆,叶风这犹若天马行空般的一刀不露半分烟火气,后着若隐若现,看似无用,但自己势必不能任其展开刀势,只得抽刀往上迎去。

叶风的碎空刀突然上挑,刺向刀王的咽喉,自然而然,就似原本就是要击向对方的咽喉。

这一刀引发了“无咎”的无穷后着,刀王大喝一声,一脚踏前,刀光直劈而下,看其势道必能在叶风击中他之前先斩到叶风。

叶风一击即退,心神恢复平常。

对战几招来,这尚是叶风第一次掌握主动,而刀王的这一招“无咎”中固若金汤的防守已然被化解。

刀王大笑,刀光循着叶风的退势追击而来,口头犹是叫道,“痛快痛快。叶小弟天资之高,老夫平生仅见。且再看这一招‘凝变’。”

刀王这一刀却是古怪,不老刃攻至叶风身前时,蓦然放缓一线,却不收招,而是任由刀力将发未发,刀势欲断未断,灵动至极。充满了海阔天空、游刃自得、自由写意、不沾尘埃的超脱意味。

叶风但觉四围似是布下了一层刀雨,自己就像是在刀海的惊涛骇浪中一叶浮沉的小舟,又似在龙卷风的风眼中心,虽然海涛暴风尚未及身,却是远远牵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算暂时能保一时之安,却也绝不能持久……

刀王身影在叶风周围游走不定,忽而出刀,却又浅试即止,没有一记虚招,却也没有一刀将劲道用老,刀意紧锁叶风不放,口中喝道,“虚实相间、动静相间、断续相间、击伏相间,正为此招‘凝变’之精要,小子可明白了吗?”

叶风闻言惊醒,加上刀王传以身授,立时便掌握了此刀法“凝变”中的精义,可明白归明白,如何化解此招却仍是一筹莫展,当下只有抱元守神,苦苦防御。

只见刀王的不老刃从四面八方攻来,叶风端立刀气中心,见招拆招,身体就像钉在地上般巍然不动。

然而刀王的刀势就若海浪奔腾冲袭到岸边,纵然一条浪花激溅后消失在沙石之间,后一条浪花又紧接着追逐而来,无穷无尽。

更何况刀王每一招都不击实,所耗功力极少,而叶风穷于应付下必是先一步力尽……

叶风凝神破招,脑海却是一片清明。

如刀王所说,此“凝变”定是虚招极多,而自己只要寻到那虚实相间处,在刀王虚招用尽实招未发之际插刀而入,必能破得此招。

叶风几次寻到刀王的一丝迟缓,却知道那是刀王引自己出手发力的诱招,如何敢试?

而刀王的动作极快,刀与刀的间隙不容一发,何处才是虚实相间的地方?

刀王的心中更是震撼,他封关于忘心峰上二十余年,专致刀道,这忘心七式实是他毕生武学的大成,虽是只有七式,但其中变化万千,比起天下任何一门刀法亦绝不逊色。

而现在堪堪第五式“凝变”已将使完,叶风却是守得极密,纵然稍落下风,仍是未露半分败相,单以刀法而论,自己实是不能占得半分上风。

刀王心中雄志大起,长啸一声,运起四十年的功力,“凝变”集结在叶风周围的虚实之招全面爆发,就像是磨盘碾豆般往中心的叶风挤压而去。

叶风但觉四面劲道突增,刀王所有的虚招蓦然化实,那份强大的压力几欲令他吐血……

叶风终于移步了!

这一步似有龙虎之势,雄姿勃发,这一步在对战双方稍触即发的空隙中昂扬而出,隐然有气吞山河之势。

刀王眼中神光一现,这一步正是符合“凝变”中动静相间的意味,饶是以他之能,亦不得不稍退小半步,好保持对叶风的最佳攻击距离。

叶风终于抓到了刀王虚实相间的刹那,碎空刀划空而出。

他知道只要能与刀王一刀接实,纵是自己功力远及不上对方,但两刀相交的那一丝顿挫已足够脱出这招“凝变”的包围了。

在刀王的点拨下,在不老刃的重压下,叶风的潜能俱被激发而出。

这一刀怀着横贯长空一往不回的气势,已是他武功的极致。纵是以刀王之能,若不是鏖战多时,精、神、气都达到颠峰状态,只怕亦无法抵挡这被置之于死地时方才引发出来、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一刀……

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

碎空刀这一刀劈下,是不是就能分出胜负,甚至分出生死?

这一刀……

竟然,竟然全击在空处!

刀王贯满的劲力在一刹那全然消失不见,刚才的作势竟然都是虚招!

叶风全力的一招击空,再也把不住势子,往前多冲出半步,心叫不好,而这一刻,他的身形已被刀王带动,几乎失去了平衡,再无一丝还手之力!

不老刃就像一道来自远古穷荒的符咒般从天而落,径直劈向叶风的天灵……

祝嫣红本已看得心惊肉跳,此时再也忍不住悸呼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似乎这一切只要看不见就不会发生……

良久。

祝嫣红听得刀王满怀疲倦的一声叹息,“这一刀是忘心七式的第六招——‘寻欢’!”

祝嫣红慢慢挪开双手,她会不会看到叶风颈折头断的惨况?

她一狠心,努力睁开了眼睛……

然后,她看到了一幅终身难忘的景象。

那一瞬间的景象是如此深深深深地印在了祝嫣红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惘然,就像一场繁华陨落,散尽成烟,一切都不过是幻灭的布景……

她大大张着嘴,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