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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解连环

——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雨意初著。

一、*指:孤指敢将夸针巧*

三个骰子静静摆在桌上,散万金用手一指,“请叶大侠检查。”

叶风不敢怠慢,虽是明知散万金自不会使出在骰子中灌铅灌水银等下乘手法,但他也需要熟悉骰子的特点。

要知骰子六面各刻有不同的点数,在叶风这样的高手眼中便已大是不同,由于有漆的地方骰眼被挖空,其重量自然是要少一些,每一面落在桌面上都有不同的声音。虽是相差极其细微,但总是有差别的。

而高手只要听清了骰子的落点,大致就可分出是何点朝下,从而判断出骰子正面上的点数。

叶风面色微变,果然骰中涂的不是一般的清漆,而是铁锈漆。

骰子用兽骨所制,自然是没有铁锈重,是以若是按平日的听法,便会完全听错。

涂铁锈漆的骰子不是没有,但却极为少见。如此可知对方应该是有备而来,于此小事上也绝不出差错,务求一举成功。

叶风喃喃道,“我上次赌骰子好象已是几年前了。”

散万金嘲笑道,“叶大侠可是要换种赌法吗?”

叶风摇头失笑道,“那我可否把令公子也加到赌注中来?”

散万金冷哼一声,再不敢说话。

叶风与将军对抗从来不择手段,要是惹怒了他先扔下一切不顾而去,再回过头来暗中对付自己,就算有刀王做保镖也未必能抵挡得住?

雷怒等人眼见叶风纵是身处下风也不忘打击对手的锐气,俱是心中暗暗叫好。

沈千千见叶风嘴上调笑敌人,眉间却是蹙成一团,显是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替他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若是依着平时的小性子,定是要叶风不管是否解得了自己的穴道,先强行带走自己了再说。

可现在一来水儿还在对方手上,二来若是叶风输了,就要面对刀王秦空,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

半晌,叶风直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食指点江山,“请点兄掷骰吧!”

食指点江山一声大喝,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右手轻扬,“叮”得一声,三个骰子被他扫入右掌中的骰筒中,举手平肩,摇晃起来。

骰子在骰筒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沈千千与祝嫣红从未见过人掷骰,尚不觉得什么,雷怒与八大护法这些精于赌技的老江湖却全是面色大变。

要知掷骰猜点全凭耳力,谁曾料到点江山手上功夫如此精妙,竟然不闻骰子与骰筒相撞的声音,这让人如何去猜?

叶风从刚才解沈千千的穴道时便已早知点江山的武技阴柔,此刻必是以一股柔力吸住骰子,令其与骰筒不发生碰撞。可知道归知道,要从这毫无声响的掷骰中猜出点数却是根本无从谈起,恐怕只有听天由命乱猜一气了。

散万金面呈得色,却也不由心惊,以自己这样浸淫赌术几十年的人也无法猜得骰子点数,更何况是叶风!

刀王秦空亦是大出意料,心下暗叹,看来与叶风这一仗今日已是不可避免。

这一赌,莫不是叶风有输无赢!

食指点江山一脸凝重,连换几种手法,那支仿佛有魔力的手指紧紧贴在骰筒上,或曲弹或轻移,忽然右掌一沉,骰筒已反扣在桌上,竟然仍是不发出一声响动。

点江山面色惨白,看来也是用尽全力。

静。

良久。

雷怒等人全被这种出神入化的摇骰手法所慑,又生怕影响了叶风的听觉,俱都不敢发出一声。

那支骰筒就像一个充满邪异灵气的宝塔,静静立在桌上。

点江山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从骰筒上慢慢移开,目光如刀般射向叶风,“叶大侠,请!”

二、*刀:宝刀缕切旋如割*

能坐到仰天阁赌博的人,莫不是一方大豪,动辄就是万两白银的大赌注,是以仰天阁的气氛从来都是凝重的。

可仰天阁的气氛却从来没有凝重至此。

那张足有七尺见方厚实的檀木八仙桌上只留有一个暗黑色的骰筒,就似是一个黑色的符咒,若是揭开了这道符咒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变数?

没有人敢把手放在这张桌上,那是怕防备有人故意用上乘内功借桌传力,影响骰子的点数。

如果骰筒一旦揭开,仰天阁会不会变成一个屠杀的战场?

如果叶风输了,他能不能敌得住成名四十年的刀王?

如果叶风伤在刀王手下,五剑联盟的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快活楼?沈千千又怎么办?

所有的人屏息静气,望向叶风。

叶风在沉思,眉头蹙成了一个结,只要他嘴里吐出一个数字,也许就将决定这里大部份人的生死!

可他能猜对骰子的点数吗?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刀王秦空,“好一个食指点江山,若赌的人是老夫,这就便认输了!”

散万金嘿嘿一笑,“叶大侠却好象未必想认输。”

叶风轻轻扬眉,却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水知寒打算何时来?”

点江山大笑,“对付区区五剑盟与一个叶风,还需要总管亲自出马吗?”

雷怒等人大怒,点江山如此说分明是不将五剑联盟看在眼里。

雷怒望着点江山惨白的脸,“不论今日叶兄弟是赢是输,我都希望能与点兄一战。”

点江山阴恻恻地笑道,“雷兄敬请宽心,届时我必第一个攻入五剑山庄领教雷兄的‘怒’剑。”

叶风转头看着刀王秦空,正容道,“我只是不解,若是我与雷盟主破釜沉舟,拼死一博,由我抵住前辈,散楼主与元气已然大伤的点江山如何能敌得住五剑联盟的反扑?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未免操心得太多了,别忘了沈小姐还在我们手上。”

叶风淡淡道,“左右是死,我们为何不能放手一博?”

散万金大笑道,“叶大侠可是打定主意认输后再耍赖以图侥幸吗?”

叶风两眼望向散万金,散万金一丝不让,目光锁紧,如刀枪相交。

众人全是暗暗握紧兵器,知道只要一言不和,立时便是血光飞溅之局。

祝嫣红更是紧张,所有人中只有她是不通半点武功的,而如果大战开始,定是无人能顾及到自己。

她倒不是怕死,只是犹豫自己怀中的那柄“求思剑”是应该刺向敌人还是应该刺向自己?

她无助地望向雷怒,丈夫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注视……

她望向八大护法,所有的人都是含势待发,盘算着怎么样才可以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她望向沈千千,沈千千面色惨白,却仍是极有信心地盯着叶风……

她的目光再沿着沈千千的视线转向叶风……

她吃惊地发现,叶风笑了!

叶风笑了,一丝笑意慢慢慢慢地掠上叶风原本凝重的面容,先是浅浅地凝在双眼中,然后从眉目间扩散开,泛至脸孔、嘴角,最后才迸出一个怀着无比信心与魄力的笑容……

那一刻,祝嫣红感觉叶风的笑就像是他的名字,是一阵从清晨新叶上吹来的风!

散万金看着叶风突然的笑,亦有些捉摸不透其含义,他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如叶风般让他觉得深不可测,不由讶声问道,“叶大侠你笑什么?”

叶风面上仍是那神秘的微笑,“散楼主可知道你让我突然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么?”

散万金忽觉得局势似乎已全然操纵在叶风手上,刹那间心神恍惚之下,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下了什么错误,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这般拖延时间有何用处,是汉子就认输后再分胜负。”

叶风大笑,“谁说我输了?”

秦空眼中精光一闪,“叶小弟有把握赢下这一注吗?”

叶风笑而不答。

叶风……长啸。

叶风……拔刀。

叶风嘴里轻轻喝出三个字,“大——豹——子。”

叶风……

一……刀……劈……下!

骰筒应声而开,八仙桌亦是中裂而开,分为两半,一半端然不动,另一半砰然倒地,激起漫漫烟尘。

半边桌子上,三个骰子完好无损,赫然全部六点向上,正是骰点中的至尊——大豹子!

“哇”沈千千再也忍不住蓄了半晌的泪水,若不是穴道未开,定是要扑到叶风怀里,狠狠咬他一口。

食指点江山与散万金在叶风蓦然拔刀时早是心惊胆战地退到一边,状极狼狈。

唯有刀王秦空端坐原位不动,静静看着那一道迅疾的刀光从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一闪而逝,再收回叶风的刀鞘中,消失不见。

点江山面色如土,喃喃道,“这算什么?”

事实上他刚才已拼尽全力出手,只能竭力让骰子不与骰筒相撞发出响动,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骰筒中到底能掷出几点来。

众人全都心知肚明,叶风此刀是先劈开骰筒,看到骰筒中原先掷出的骰点数,再借着刀劈在桌面的那一刹传劲运功,力震桌背,将骰子的点数全换了过来。

虽是有些取巧,但光天化日之下,谁又能证明骰点原来不是十八点的大豹子?

何况就算明知叶风用计,试问谁又能做到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定下精准的判断,巧妙的用力,将劈开重桌的刚猛与影响骰点的阴柔合为一体,使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

刀王秦空愣了半天,方才仰天大笑,“终让我看到了碎空刀,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言毕一闪身,轰然一声,竟已穿门而出,声音尚远远地从门外传来,“叶小弟这一仗赢得漂亮,我就在忘心峰再多等你一个月……”

刀王竟就这样走了!

叶风一面拍拍沈千千的肩膀,一面笑嘻嘻地望着点江山与散万金,“刀王业已说我赢了,二位可有异议吗?”

雷怒此刻方才从刚才那一刀中惊醒过来,哈哈大笑,“好一把碎空刀,我雷怒从现在起才真的服了你。”

叶风亦是放声大笑,回头与雷怒相对击掌,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雷怒身后的祝嫣红正紧紧盯着自己,眼里尚有在激动中不知不觉泛起的泪光,心头蓦然无由地一紧,却兀自强笑道,“雷大哥还不快快带兄弟们去苏州城的大酒楼里痛饮一番。”

三、*拳:一拳辟易万古空*

京师华灯阁并非只是一个阁楼,而是一座比起官宦大户人家在气派上亦毫不逊色的建筑群。背依苍山,外环清池,虽是看起来朱户丹窗,飞檐列瓦,十足像一座亲王的府第,却是墙阔楼广,宽殿高亭,再加上外松内紧的防御,高手云集,分明就像是一个小型的紫禁城。

这就是名震朝野、威慑江湖的将军府!

而在华灯阁中错落间关的建筑中,却有一间绝对与众不同的小厅。

那是一间黑色的小厅,整个砖壁瓦墙都被涂上了一层奇诡的黑漆,透着一种神秘而怪异的味道,门、窗、柱、梁俱是大户人家典雅高拙的平常模样,但若是仔细观察下,便会发现那是融浑无间的一个整体,均以上等铁木所制,坚固异常。

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帐幕,就连那隐隐透出的灯光,仿佛也带着一种惨淡的黑色!

这里,就是华灯阁的禁地,亦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练功的地方。

这间厅就叫做——将军厅。

水知寒缓缓走到将军厅前站定,垂手道,“水知寒求见将军。”

从厅内传来一个柔和而又威严的声音,“知寒进来吧!”

水知寒每一次来到这间外表上绝对看不出异常的小厅,都会变得很小心。

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黑道六大宗师之一,他却甘心做将军府的一个总管,不管他再怎么收敛锋芒,再怎么小心翼翼,他总是要耽心会引起将军的猜忌。

何况人言可畏,众口烁金,不管明将军是如何信任他,总会有类似的流言传到明将军的耳朵里……

如果将军真是对水知寒有疑虑,那后果就连水知寒自己也想像不出来。

那绝对是很可怕的后果!

水知寒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厅的门。

明将军不是一个特别高大的人。

但,就算明将军现在是坐在椅中;就算他只是一身平常的便服;就算他的脸目在模糊的灯光下全然看不清楚;就算他并没有运起他那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也一样可以给人一种仿若要择高出击的可怕感觉。

“知寒可有什么事么?”

如果没有外人,明将军从来都是直呼水知寒的名字,而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明将军自是以总管相称。这一点有时会让水知寒很不舒服,总感觉到自己在将军的心里是有两种身份,他不知道自己在将军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将军府的总管,或者亦算是明将军的一个朋友。

他当然不敢去问明将军。

水知寒像是丝毫感觉不到明将军扑面而来的气势,仍是那么从容,“第二道将军令已传至五剑联盟,五剑山庄除雷怒与八大护法外均四散而遁。但送令哑仆为碎空刀叶风所杀,我已派食指点江山和中指行云生分头前去苏州,暗中监视五剑山庄的动向。”

明将军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再无问话,像是对这一切全然不感兴趣。

水知寒续道,“姆指凭天行去川西与龙判官传信,小指挑千愁在关中为刑部办事,不过无名指无名早已伏在苏州城内,历老鬼业已为我说动,亦要去苏州凑这一趟热闹。”

水知寒话中所指的历老鬼正是黑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江西枉死城的历轻笙。

明将军微微一愣,“对付一个五剑联盟也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水知寒道,“这一次名为对付五剑联盟,暗中其实是为了碎空刀叶风……”

明将军点点头,“叶风此人年纪轻轻,却已隐有大家风范,作事每每出人意表,机灵不失沉雄,张扬不失稳重,实是百年难遇的人材,假以实日,必是难得的一个好对手。”

水知寒心中暗惊,叶风一意视明将军为死敌,却能得到将军的这一番评价,若是传于江湖,只怕叶风的声威会立时在任何一个后起之秀上。

水知寒垂首道,“刀王也已出山了,过不了几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明将军目光如电般扫来,“刀王只欠我一次人情,用他来对付叶风,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水知寒道,“刀王只答应要与叶风在公平情况下比刀,我怕其中尚会有变,过几日我便会亲赴苏州城,这里的一切暂时我会让鬼失惊打理。”

明将军微一错愕,“知寒该有几年没有亲自出手了吧!更令我吃惊的是你宁可不派鬼失惊出马而要自己走这一趟,为的是什么?”

水知寒冷哼道,“五剑联盟并不足虑,击溃雷怒无非是要向江湖上立威。但碎空刀叶风这几年风头强劲,更是处处与将军作对,若不及早除之,只恐对将军的声威有损。”

明将军柔声道,“近年来江湖上的事我俱让你放手去做,此次将军令是三年后第一次现身中原武林,必不容失,你能想得如此万全亦不错了。”

水知寒谦然道,“知寒全凭将军的指点。”

明将军哈哈大笑,“知寒尽管放手去做,我倒要看看江湖在你的手段下会是什么样子!”

水知寒听得明将军朗朗的笑声,不知怎地心中涌上一种寒意,自己是否已然锋芒太露了?

明将军几乎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三年前与暗器王一战,我突然便明白了天地万物间自然难化的至理,无论你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什么春秋大业、什么名利权势,到头来莫不是一场空。从那一刻起,我便已是心萌退志,若非不忍见朝中大乱,乱党横生,定是脱手不管,专心我的武学天道……”

那暗器王林青曾是京师中号称“八方名动”的八大高手中的一位,一心向往攀至武道的极峰,故在机缘巧合下得到明将军师叔巧拙大师用来克制明将军的一把偷天弓后,与明将军约战于泰山绝顶。那一战驰名天下,暗器王虽是落败身死,但明将军却放言江湖曰二人武功乃是暗器王林青略高一线,暗器王虽败犹荣!

水知寒当然知道那一战的缘由,却何曾想过明将军竟然因那一战会有这许多的想法,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暗器王林青与将军一战可参见将军系列之《偷天弓》)

明将军继续道,“我自幼身怀大志,有意一统江湖,那亦不过是希望开前人未有之创举,还世人一个平和秩序的江湖。而现在此心早已淡然漠化,早想把尘事交付他人,甩手而去,知寒既是有意,我手上的一切实力便会慢慢移交与你,只希望你能完成我无心去完成的宏愿……”

水知寒心头狂震,他绝未料到将军会对自己如此明露心迹,一时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是福是祸……

明将军淡然一笑,抬手止住正欲分辩的水知寒,气度中自有令人不敢违逆的气势,“我与你相交十余年,早知你非久居人下之辈,你若是不承认,便是看不起我的智慧了。”

水知寒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扪心自问,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把明将军取而代之,可要说到争雄江湖的野心,却的确被明将军一语言中。

明将军不容水知寒答话,站起身来,背向水知寒负手望着后墙上的一幅字画,长吟道,“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知寒这便去吧!”

水知寒望着明将军沉静的像一座大山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个从来不敢想的念头……

——若是自己此时蓦然出手,能不能破了明将军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

——他的寒浸掌在此时将军似是全无防备的机会下,能不能一举奏功?

——若是不出手,将军似已知晓自己的野心,他还会不会容下自己?

百千种想法在这一刹纷沓而至,全都攀上水知寒的心头,彷徨不去。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令水知寒难以决断,一股内息在全身各大穴道间不停游走,直欲循掌而出……

望着明将军看似悠闲的背影,这一刻就像是明将军在给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到底是明将军在试他心意还是真的对他毫无防备?

他,是否应该出手?

他、不、敢!

水知寒恭恭敬敬地退出将军厅外,眼望漫天的点点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不由浮现出将军吟犹在耳的二句诗:

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

直到这时,水知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捏得紧紧的拳心中,全是汗水!

四、*剑:弹剑作歌奏苦声*

沈千千将一大碗酒一口饮下,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惹得叶风与雷怒哈哈大笑。

数人在苏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天元楼上,猜拳行令,几日来的阴郁一扫而光。就连祝嫣红也忍不住陪着众人饮了几小口,面上一片酡红。

适才在快活楼中,刀王秦空既去,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不敢再有异动,遵从赌约,将沈千千解了穴道,连同水儿一并让叶风带走。

与明将军势力的对决中,从没有这一刻的扬眉吐气。

见得天色已至午后,叶风再端起一碗酒,笑道,“各位兄弟要是不想让明将军今晚劫庄,这一碗后就赶快找些醒酒汤来喝吧。”

众人纷纷应诺。

沈千千却道,“本小姐可不管这许多了,今天晚上定要好好睡一觉,叶风你负责为我护法。”

水儿失声道,“那我今晚岂不是不用服侍小姐了?”

诸人闻言俱是一番调笑,沈千千自知失言,急得直跺脚。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沈姑娘你不用随我们回五剑山庄。”

沈千千奇道,“为什么?”

叶风柔声道,“落花宫主要是知道你在这风雨飘摇的苏州城,不定会多着急……”

沈千千抢着道,“有你叶大侠在,我怕什么?”

叶风心中着急,本想告诉她此地的凶险,又怕影响己方的士气,只得道,“你定是背着赵宫主偷偷跑出来的是不是?”

沈千千得意道,“那你可错了,这一次是娘专门让我多行走江湖增添阅历的。”

叶风暗暗叫苦,沈千千虽是身出名门,武功不弱,但临机对敌的经验绝对不够,更是从未真正见过江湖上的血肉相博,加上面对的均是将军府的一流高手,自己若是要照顾她,只怕力有不逮。

可沈大小姐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明说她武功低微是自己的累赘,只怕首先便是要挨她几记粉拳。一时沉吟,随口问道,“你娘就放心让你们二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吗?”

水儿插言道,“本来龙大伯是和我们一起的,可小姐偏偏说有他在一起碍手碍脚,在襄阳城中悄悄甩开了他。不然怎么会让散复来那个小贼擒住。”言罢犹是心有余悸。

沈千千俏脸一沉,“谁说是被那小贼擒住了,只是中了他的计误中了他的毒罢了……”

叶风忍住笑道,“不错不错,沈大小姐只是一时不察,为奸人所乘。”

雷怒道,“水儿姑娘说的龙大伯是什么人?”

水儿显是对雷怒这个五剑盟盟主颇为害怕,连忙恭敬答道,“龙大伯住在落花宫外三里的流水轩,他的功夫可是极高的,就连宫主也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及呢。”

雷怒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沈千千道,“我们平日都叫他龙大伯,也从未听母亲提到过他的名字。”

雷怒思索道,“他可是平日总是戴一顶蓑笠,喜欢凭溪垂钓么?”

水儿奇道,“雷盟主如何知道,可是旧识吗?”

雷怒一拍大腿,面现喜色,“若是他来了,再加上叶兄弟,我们便更有把握对付将军府的人了。”

看到叶风与八大护法等都露出疑虑之色,雷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此人必是二十余年前以七十二招腾空掌法啸傲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

八大护法齐齐动容,叶风因是年轻,反而对这老一辈的江湖名人并不是太熟悉。

雷怒续道,“二十年前,落花宫主赵星霜以独门暗器流花飞叶行走江湖,加上貌美如花,被称为江湖第一大美女,追求者不计其数。然而赵星霜在江湖上犹若昙花乍现,三年后便回到海南落花宫。而那时风头最劲的龙腾空亦突然消失无踪,有不少人都认定……”

水儿顾不得身份,大声喝止,“龙大伯与宫主以礼相待,雷盟主不要信那些传言。”

雷怒尴尬一笑,“那亦只是一些传言罢了,不过名震江湖的龙腾空忽然消失,倒真是引起不少人的猜测。”

沈千千却是心有所属,听到提及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的当年往事,猛然意动,大是神往,“我自幼便失了父亲,母亲更是不许我问起她的旧事,雷大哥可要好好将实情告诉我。”她居然也跟着叶风叫雷怒大哥了。

雷怒笑道,“沈姑娘若是有意,便去我五剑山庄小住几天,我定把所知一切全盘奉上。”

沈千千掩嘴轻笑,目视叶风,一脸得意,“看看,这可是雷大哥请我去五剑山庄,与你无关。”

叶风心头暗叹,五剑联盟势若危卵,雷怒为求强援,将落花宫拉入对抗将军的阵营中原也无可厚非,而沈千千既然来了,自己于情于理也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手。

刹那之间,他脑中一阵清明,已然知道了明将军的用意。

叶风心中痛下决心,虎目四顾,刚想强行制止沈千千入庄,忽见祝嫣红一边听着众人的对话,一面偷眼望着沈千千,一副喜忧参半的样子……

叶风心中百念丛生,想到这个堂堂庄主夫人亦需要人保护,顿时已有了计较,扬声问道,“水儿你可会生火烧饭吗?”

祝嫣红身体猛然一震,想到早上在厨房中点火引炊的情景,不敢再看叶风。

水儿随口答道,“叶大侠问得奇怪,水儿从小就会呢。”

叶风哈哈大笑,“沈大小姐既然是雷盟主的客人,我便请水儿姑娘做五剑山庄的大管家吧!”

水儿喜道,“哇,原来我也有做管家的福气呢。”

叶风笑道,“这个管家可是只管我们大家膳食的。”

沈千千见叶风不反对自己入庄,早喜翻了心,“水儿定要给我们的诸位大哥做几道好菜,让他们也见识一下我沈千千调教出来的江南大名厨的手艺,嘻嘻。”

叶风心中忽涌起一股壮志,扬声长吟,“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这一句正是诗仙李白《行路难》中的句子,充满了不屈不挠不畏强权的斗志。

这一刻他已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明将军再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已也定要维护这干人的安全,再也不计生死。

五、*容:掩容敛目意牵愁*

傍晚。

夜色渐已四合。

一轮圆月挂于东天,在沉沉的薄暮里若隐若现。

叶风在五剑山庄后花园的一座假山上,躺在假山半腰一个石洞中,望着黯淡的天穹,思潮起伏。

沈千千与水儿连夜赶了几日的路,再加上受了半日的惊吓,回到五剑山庄再也支持不住,各自回房休息。

雷怒则与八大护法在风凛阁研讨对付将军府的对策。

叶风谢绝了雷怒的邀请,借口在庄中巡查,独自来到此处。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这次原本计划只是在江南逗留月余,游山看水,怡情养性。谁曾料想到将军令乍现五剑山庄,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他亦匆匆赶到五剑山庄,助雷怒共抗将军令。

以往将军令五现江湖,所到之处血雨腥风,接令之人全然无幸。

但前五次将军令出现时,莫不是针对与将军直接为敌的人,而这一次,五剑联盟虽然渐渐势大,却远在江南一隅,绝对影响不到京师中明将军的实力。

此次将军府先后出动了原本并不公开投向某方势力的散万金,再加上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更是请出了刀王秦空,而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人赶到苏州,看今日在快活楼上散万金镇定自如地面对自己破釜沉舟的威胁,自是手上尚有还未现身的实力。

可是以敌人如此强劲的实力,却到现在仍是迟迟不肯发动,一任散乱的五剑盟重复元气,更是引来了自己和落花宫的沈千千,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在快活楼中,他已隐隐有所感悟,只是那时形势一触即发,根本不容他有时间细想。而现在回想起来,心中似已是有些恍然,暗暗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在叶风耳边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样纤巧、优雅、慵懒、缄然的,满怀着一些沉郁心事、还略微有些惶惑的脚步,除了五剑山庄的雷夫人,还能有谁?

叶风没有出声,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她,就直觉出一种异样。

…………

…………

那时他才踏入风凛阁,便从注视他的数道目光中分辨出了唯一一道对他毫无敌意的眼光,甚至,那眼光中还带着一些研究他的意味。

那时他立刻就知道她是谁了,可却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因为在那剑拔弓张人人紧绷着弦的情况下,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在旁边悠闲自得笑看风云的局外人。

那时的她,在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有着一双澄澈如水晶莹若玉的眸子……

她……款款行来,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表情若放若收,情态若清若倦……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江南大儒祝仲宁之女祝嫣红不但秀冠江南,更是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听从父命嫁与了雷怒,不知令多少江湖中人羡艳不已。

只是如今雷怒今非昔比,将军令一至,落到如此众叛亲离的境地,而她在此时此地依然伴在雷怒身边,令人既是肃然起敬,亦是大有韶华终老红颜薄命之感。

他有些钦佩她,一个不懂半分武功的女子在险恶的江湖中,依然如一池清水般沉怡无争着,遗世独立着,似乎在坚持着、等待着什么必然的宿命!

她没有看到他,却轻移玉步,坐在假山一方突起的岩石上,仰首望天……忽尔遐思,忽尔浅笑,忽尔凝眉,忽尔螓首……良久,轻轻地,几乎是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那一声似是来自天穹深处、从烟垂暮色中轻轻渗透出的叹息如同一块小石般投进了他的世界,在心湖间回荡着,宛若一声灵性的呼唤抽出了他灵魂内的哼唱,在他生命黯淡的阴凉中念响了圣洁的朗诵……

管它红荷绿柳,管它蝉鸣莺舞,这一刻他只想挽住那一声雁过无痕的叹息,将她那丝幽怨狠狠捏碎在他掬起的掌心中,犹若捏碎一种扭曲后也能赢得欢笑的生命……

他想到今晨在厨房中见到她的情形——为了一灶点不着的火而悄然落泪。

那时,他忽就很想为她拭去从眼角中流下的珠泪……或是,亦拭去她眼眉间的轻愁。

她似乎是浑忘了一切般呆呆看着天空,仿佛置身于一个旁人感觉不到的自我世界中,用漠然却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敏锐洞察着人情世态的纷扰变化,清妍而无矫饰,孤清而无寥落。

他在此刻立时体会到了她是一个如此矛盾的女子,似有些飘忽后的恍然,似有些轻率后的放肆,有些暗哑后的明朗,有些压抑后的拘谨……用一种出尘的、沁人心脾的至美情态毫无掩饰地渲染着一种强烈的内心情绪。

…………

…………

月色将祝嫣红的面目轻轻划亮。

那时,在叶风的感觉中,祝嫣红就像,就像是一个华服女子在一间明亮宽广的大厅中,注视着一面孤单的镜子!

这种感觉来得如此突然而坚决,并且不容他内心一丝不甘不愿的拒绝,从此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中。

如果他现在出声,她会不会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般远远飞走?

他不能打扰她,不敢打扰她,甚至——也不愿意打扰此时此刻在夜色轻纱的掩映下,美奂绝伦的她!

六、*计:解计连环漫迟留*

叶风踏入风凛阁的时候,已是初更时分了。

雷怒依然在与八大护法商议着,一旁还坐着兴致勃勃的沈千千与哈欠连声的水儿。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本小姐一觉都睡醒了。”沈千千见到叶风,眼睛蓦然一亮。

不知怎地,在叶风的感觉中,沈千千乍亮的目光就像一把光华四射的宝剑,刺得他心里发僵。

叶风淡淡笑了笑,“我去庄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

“流影剑”赵行远赞道,“叶大侠果然深明地利对交战的影响。”

“洪荒剑”江执峰面有忧色,“五剑山庄处于平地,无险可据,若是将军的人马从四面八方突然杀来,实在是很难抵挡。”

雷怒亦叹道,“叶兄来得正好,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万一不敌,应该从何方撤退……”

叶风心中暗叫惭愧,其实他刚才一直藏在那假山上,直到祝嫣红回房休息后方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幸好庄中闲杂人等俱已离庄,所以也无人知道叶风刚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力分则弱,五剑山庄只剩这几个人,自是时时都在一起,以免落单后被敌人所趁,叶风想到此处,心中一凛,不由问道,“雷夫人一人住在后堂中,如何不派人保护?”

雷怒一愣,尴尬道,“我倒是忘了这一点,嫣红喜静,从不让人打扰,以往都惯了,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倒应是不离她左右才对。”

沈千千道,“我这就去把祝姐姐找来。”

叶风心下微叹,举手止住沈千千,“也许这样也好,将军令出现五次,人一次比一次死得少,除了将军令第一次现于长白,派中五百弟子俱亡外,以后凡是不懂武功的妇孺都是平安无事……”

雷怒道,“沈姑娘不妨与水儿去探问一下内子,嘿嘿,你们女人家总是可以聊聊的。”

水儿喜道,“早闻雷夫人是江南才女,我定要多问她些女红琴律等事,小姐你没有答应我好好逛杭州城,这次总要领我引见一下雷夫人……”

沈千千虽是不想离开叶风,无奈不好违雷怒的意,更是被水儿软缠硬磨,强拉去了。

众人见到沈千千去得千百个不情愿,都是有会于心,暗暗失笑。

雷怒淡然对“幻灭剑”刘通道,“现在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亦来到山庄,且不说明将军定会投鼠忌器,就是对江湖上一些与落花宫交好尚在观望的门派也有吸引力,你一向负责我五剑盟的消息情报,定要把这个信息广布天下。”

刘通应声称是。

叶风刚才便对雷怒似有意要支走沈千千略有所觉,如今更是恍然大悟,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在此五剑山庄存亡之际,雷怒这样做原也是出于情理,但无论如何让他的心中很不舒服。

雷怒当然知道叶风的感受,转头望向叶风,叹道,“我这亦是不得已,以五剑山庄的实力与将军府对捋实在不存胜望,只得借助多方的援助。”

叶风的嘴里就像嚼了一口沙子,涩然点点头。

五剑联盟的第一谋士“奔雷剑”方清平向叶风问道,“雷盟主适才说起我们应当先发制人,突袭挑了快活楼,叶大侠对此有什么看法?”

叶风讶然看向雷怒,雷怒笑道,“我听了叶兄弟今晨的一席话,已决定让天下人看看我五剑联盟非是束手待擒、没有一博之力,以便团结各方对抗明将军的力量,若是能引得裂空帮这样的大帮会插手,就是明将军怕也不无顾忌。”

方清平道,“我认为此事尚有待商榷,快活楼不管怎么说也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外人未必知道其与将军已联成一气,若是我们冒然发动,江湖上只会觉得我们自不量力四处树敌……”

雷怒截断方清平的话头道,“可现在将军的实力我们根本找不到,唯有先拿快活楼开刀。何况快活楼掳走沈姑娘,引得今日叶兄弟大闹赌楼,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怎么回事。”

方清平还待说话,却被雷怒止住,“叶兄弟有何想法尽管说出来。”

叶风抬头望去,八大护法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满是期待之色。

叶风心中忽然明白,自己今日一刀立威,已然让诸人心服,把他看做目前扭转不利形势的唯一救星,而雷怒一意下令出击,只怕尚有部份原因是怕自己功高一线……

江湖传言雷怒虽然果敢豪义,遇强不屈,但也有其心胸非阔,刚愎自用酷爱面子一说。在这个讲究用实力说话的江湖,人人只服膺武力比自己更高的人,自己这次锋芒毕露,恐怕真是已遭雷怒之忌。

可事已至此,面对这些信任自己的战友,他能一走了之吗?他能眼看五剑山庄血流成河吗?就算他能狠下心离开这个是非地,沈千千想必会跟他走。可是,总有人走不了……

叶风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们可知我今天与散万金在快活楼上对峙时突然明白了什么?”

众人想到叶风今日明明早想好了法子以刀劈骰筒赌赢那一注,却偏偏先是摆出欲破釜沉舟与散万金一拼实力的态度,果然觉得大有蹊跷。

叶风续道,“以当时的情形,若是我们强行出手,由我缠住刀王,那快活楼不过是一个赌楼,虽也不乏高手,却凭什么能敌住五剑联盟?”

众人俱在沉思。

叶风正色道,“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散万金的神情吗?他凭什么可以这般有恃无恐?”

当时叶风故意露出赌不赢要与散万金以死相博,而当时点江山明显已掷骰耗去大半功力,可散万金依然是一丝不让,毫不畏惧的神色。

诸人回想起那一触即发、千钧一线的时刻,均是暗暗点头,有悟于心。

散万金只要不是疯子,那么在快活楼中必然还另有奇兵!

叶风叹了一口气,“若我猜得不错,快活楼中必然还有高人,我们若是去冒然袭击快活楼,怕只会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雷怒终于动容,“既然快活楼已有吃下我们的实力,为何引兵不发?”

这亦正是众人横于心头的疑问。

叶风抬头望向风凛阁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明将军想杀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