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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张允中与黑煞女魅饱餐了一顿午膳,他甚至喝了半葫芦酒。

黑煞女魅表现得亲热极了,不时夹了菜往他嘴里送,把他窘得脸红耳赤,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在河边洗漱毕,他的目光又警觉地四处张望。

“允中,我看你神经兮兮地像是惊鹿,又在看什么呀?”黑煞女魅笑问:“晚上有事呢,你不打算好好休息养神吗?”

“这地方我总感到阴森森地,充满凶兆。”他剑眉攒得紧紧地:“真的,我就是放心不下。”

“又在疑神疑鬼?”

“我觉得,我忽略了些什么。”

“你呀,你忽略了我。”黑煞女魅轻佻地白了他一眼。

“我忽略了你?”他一怔。

“你忽略了我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废话!你本来就美丽。”他笑了:“你总不能要我无时无刻机美你吧?”

“你……”

“你先休息,我要到处走走。”

“胆小鬼!”黑煞女魅推了他一把:“我可不陪你穷紧张。”

小河仅宽三丈左右,对岸野草丛生,杂林错落。

自从他两到达之后,对岸的草木丛中,有一双阴森森的怪眼,透过草木的空隙,远远地监视着他两的动静。

一个杰出的,感觉敏锐的猎人,常会察觉出潜伏着的猛兽正窥伺着他,虽然他并不知道猛兽在何处。

有些人也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官能,玄门弟子称之为未卜先知的神通,佛门弟子将之列为六识之一。

其实,这是绝大多数人类所失去的本能之一。

黑煞女魅就没有这种本能,所以一直就认为张允中疑神疑鬼。

张允中像一头伺鼠的猫,在草木丛中潜行,极少发出声息,他小心翼翼地留意四周的动静,时走时停,飘忽如鬼魅。

他本能地感觉出小茅屋不安全,可惜他的道行浅,不知道潜在的危险究竟在何处?又是什么危险?

他只能盲目地搜索,愈搜愈远。

经过一处竹丛,他突然向下一伏,像一头猛兽发现了入侵的同类,浑身刚毛矗立,蓄威待发。

片刻,他迅速地站起,脚下毫无声息发出,绕至竹丛后面。

他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警戒的神情一懈。

竹根下,仆伏着神智已经昏迷的断肠箫。

他走近将人翻转,心中一宽:这人仍然活着。

那支古怪的黑箫,静静地躺在这人的身旁。

略一试探察看,不由苦笑。

他对迷魂药物不算陌生,不用详细检查,便已知道征结所在。

他将箫拾起,插回那人的箫囊,将人抱起往原路退走,到了百步外的一座小荷池旁。

用荷叶兜水,往那人的头脸上一泼,然后在一旁席地坐下,等候那人苏醒。

奇怪,怎么好半晌仍无动静?刚想再次察看,一声响,眼角看到有物移动,右胁已挨了一下重击。

功臻化境的人,意动神动,眼角有所发现,便会本能地立生护身反应。

他本能地急急运功抗拒,可是,袭击他的人是断肠箫,功臻化境的武林怪杰。

他滚跌出丈外,扭身斜跃而起。

“你这老狗!”他破口大骂:“我救了你,你是这样谢我的?”

断肠萧正摇摇晃晃站起,狠狠盯着他。

“唔!好像老夫打错你了。”断肠箫从衣袋内掏出一只小荷包,取出里面的一只小玉瓶,倒出一颗丹丸吞下,脸上毫无愧疚的表情,似乎打错了就算了。

“你本来就打错了。”他揉动着被打处牙痒地说:“你中了迷魂的药物,躺在半里外的竹丛下像条狗。在下不能见死不救,把你抱来水边救醒你,你却恩将仇报,简直岂有此理。

“你来这鬼都没有的地方干什么勾当?”断肠箫不理会他的指责。

“我高兴来,就来了。”他气虎虎地说。

“唔!你像是很有个性,倔强得很。哼!你知道老夫是什么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

“救了我,你将后悔。”

“你这老狗说的不是人话……”话未完,断肠箫突然冲上,一耳光掴出,快逾电闪。

他向下一挫,一记扫堂腿反击回敬,同样迅捷绝伦。

断肠箫估计错误,吃了一惊,跃起、前掠、出腿、猛攻他的头部。

他仰面背部着地,侧滚而起,后滚翻先腿上头下飞升,身躯接着划出一道快速美妙的降弧,飞跟而下,双脚后踹断肠箫前跃的背脊。

这种身法神奥诡奇得不可思议,人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他竟然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大大出乎断肠箫意料之外,更为吃惊,足不点地扭身侧旋,险之又险地总算躲过他这一记神妙绝着。

交手之快,几乎在同一刹那发生和结束。在气势上,断肠箫显然棋差一着输了一分两分,两次反击皆妙到颠毫,几乎得手。

“咦!”断肠箫闪在一旁讶然惊呼:“你这楞小子到底是人还是鸟?鸟也不可能倒转向上反飞呀!”

“老家伙,你很了不起。”他也大感惊讶:“你空中旋体扭转移位的身法,快要修至凌虚大挪移境界,我算是服了你。”

“好手难寻,来,楞小子,分个胜负。”断肠箫掖起袍袂叫。

“算了算了。我年轻,等我活到你这把年纪,恐怕早就讲话流口水,咳嗽屁又来了,算我输好不好?”

“服输你还不滚?还赖在此地做什么?”断肠箫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你他娘的像头又臭又彆的老驴。”他笑骂,纽头大踏步便走。

断肠箫被骂得火起,猛地飞跃而上,虚空向他的背影一把抓出,相距足有丈二。

一声长笑,他斜向飞翻,美妙地连翻三匝,旋了大半个圈子,反而到了断肠箫的身后。

等断肠箫势尽落地,转过身来时,他已经再次腾身而起,后空翻腾远出三丈外去了,而且一落地便消失在草木丛中。

但听草声漱漱,刹那间便形影俱消。

“咦!这小子真的会飞;而且会折向翻腾而飞。”断肠箫讶然自语:“浑金朴玉,倒是怪可爱的。唔!你跑不了的,我倒要看你在这里搞什么鬼。”小茅屋地势稍高,距小河边约有十余步。黑煞女魅坐在河岸边,正在梳理半乾的一头秀发,突然发现身后侧站着一个人。

“哎呀!你想吓死人吗?”她几乎惊跳起来,看清来人却大发娇嗔。张允中站得笔直,不住向对岸用目光搜索。晚春水涨,河宽约三丈,对岸的地势略低,由于水涨而形成约两丈宽的水浸地带,水面可看到菖蒲或荠草的叶尖,也像水草。

更外侧,是初生不久的荻草或嫩草。至于水浸地带是不是泥淖,可否涉足,就不得而知了。

万一是泥淖陷进丢可不是好玩的。

“我想过去看看。”他信口说:“那一带草木阴森,很可能藏了些什么不测。”

远处潜藏在草木丛中的那双怪眼,极有耐心地监视着这一面的动静。

“像你这样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紧张兮兮,早晚会发疯的。”黑煞女魅站起来妙曼地掠发:“你到底烦不烦呀?你该洗一洗,赶快回屋睡一觉,免得晚上精力不济。”

说完,袅袅娜娜往小茅屋走,临行回眸一笑,流露出绵绵的万种风情。

他解下腰帕脱了靴袜,走入水中,一面洗头脸,仍然一面向对岸察看,但过河的念头,却因而打消了。

至少,他已经了解这一带河岸的地形状态。

他盥洗的一面河底,游泥深仅及踝。水色虽然不清澈,水流并不急。

他却知道这种泥底的小河,从水面看不出凶险,其实相当难测,不谙水性的人,一陷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

回到小茅屋,温暖的阳光下,四下里静悄悄。而四周稍远处的草木葱茏内,却阴暗苍郁静得可怕。

黑煞女魅披着一头秀发,等候发乾,全身黑,只露出红馥馥的脸庞,显得可爱而又有点阴森的感觉。

“明天,我和你进城一趟。”黑煞女魅抬头向他嫣然微笑:“早些歇息啦!”

他掩上竹门,在一旁坐下。

鼻中嗅到女性的芳香,和稻草不太难闻的味道。

“进城有何贵干?”他问,用腰带擦乾披散的头发。

他洗了头,也成了一个披发怪物。

“给你买衣着呀!人是衣装,佛是金装!你穿得那么寒酸,连狗都不怕你。”

黑煞女魅一面说,一面移坐过来:“来,我替你整发……”

“不必了,还没乾。”他一口拒绝,脸一红:“我自己会,我觉得衣着愈随便愈好。你带有侍女,当然不嫌麻烦。我可不需要带随从,愈简单愈好。”

黑煞女魅不理会他的拒绝,坐到他身后替他拭发整发,表现得极为亲热。

“你家里一定姐妹很多。”黑煞女魅说。

“正相反,我兄弟姐妹都没有。”他笑笑:“你根据什么瞎猜?”

“你的态度随和得很。”黑煞女魅说:“我见过许多许多年轻子弟,稍坐近些,要不脸红耳赤,就故意装得正正经经发僵,你不会。要不,你就是曾陉和许多女人厮混过,对不对?”

“见鬼,一点也不对。”他笑了:“早些年,我娘也有时候替我束发,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在城里赌场中鬼混,不错吧?地藏庵附近那些地方肮脏得很,是水怪许先包娼包赌的混帐地方。嫖赌不分家,你……”

“唷?你一个大姑娘,说这种话一点都不脸红?你……”

“少贫嘴?”黑煞女魅轻拧了他一把:“我一个江湖女英雌,见过大世面,敢作敢为,我什么都不怕,还会杀人呢?好好招来,在地藏庵是不是有相好?”

“见了鬼啦?我一到了那地方,眼睛里除了跳动的骰子,么二三四五六之外,什么都看不见。那地方是有许多粉头,我连碰都没碰过,少胡说八道。”

他看不见身后黑煞女魅的神色变化,信口胡扯神色从容。

不错,他在地藏庵鬼混,意不在赌,更不在嫖,而是藉此掩饰他侦查蓝六爷的行动。

他对年轻的异性,其实并不陌生,在那种地方,难免与那些风尘女郎照面,毫无机心毫无所求地说笑,他毫无他念。

在家时,紫菱小姑娘几乎算是他的玩伴,接触久了,相处也就泰然。

一个男人如果对异性不存非分之念,情绪就不会反常,天下间男女各占一半,没有什么好怪的。

“我相信你。”黑煞女魅满意地转移话题:“我问你一件事,你可知道府城的蓝六爷?

他心中一动,大感意外。

蓝六爷蓝贵全,冷面煞星韩登。

“听说过,高邮的富豪。”他泰然地说:“咦!你怎么知道蓝六爷?”

“你在飞天豹那些人的口中,可曾听过他们提及蓝六爷其人其事?”

“这……没听说过,他们从不对我说及旁的事务。姑娘,你问这些……”

“我知道他们在高邮,不仅是坑害了你一个人,还作了其他血案,包括害死蓝六爷。这些混帐东西无法无天,我要查一查他们到底还做了些什么勾当。”

“哦!听他们说,你也并不是什么好人,怎么有兴趣查他们的坏勾当。”

“咦!我并不认为我很坏,你……”

“我不配过问谁好谁坏。”他有意回避问题:“一个初闯江湖的人,最忌先入为主,必须多看多听,决不可以耳代目,对不对?”

“如果我是坏人,你就不打算和我……”

“你真的坏吗?”他打断对方的话。

“很难说,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个坏蛋承认自己坏。”黑煞女魅技巧地说:“同时,坏的标准也人言人殊。好与坏并不是绝对的,连当事人也不易分清。此中牵涉到利害关系,对你有利,就好;对你有害……”

“不谈这些乏味的事。”他有意终止话题:“我说飞天豹同样的认为我坏,因为我洗劫了他们的财物。咦!你怎么替我系儒生结?我要梳道士髻。”

“道士髻?”

“该说是懒人髻?”

“不可以。”黑煞女魅坚决地说:“我要把你打扮得像临风玉树,我要让江湖朋友深刻地认识你这朵武林奇葩,你会让这几年来崛起的年轻俊秀失色,你……”

“哈哈!你真会奉承人……”

“我从来就不奉承人,黑煞女魅只会受人奉承。对你,是例外。”

“真的呀?我……”

黑煞女魅突然把他拖倒,不由他有所反应,幽香阵阵的火热胴体,已经压在他壮实的胸膛上,灼热润湿的樱层,贴上了他的脸颊。

起初,他感到浑身发僵。

按着,美妙的感觉君临,气血开始不稳定,呼吸随着黑煞女魅激情的娇喘而变得急速,心跳加快了三倍。

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这火热的胴体。

突然发生前所未有的情绪变化,变化得太意外,冲击力也因之而极为强烈。这片刻,他几乎迷失了自己。

但当他的手,接触到他不该接触到的部位时,他吃惊了。

猛地将手从黑煞女魅半裸的胸怀中抽出,一把将那令他心荡神摇的火热胴体推开,一跃而起,发疯似的推开奔出,直奔河滨。

片刻之后,他满头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脑袋浸在凉水中好半晌,他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激情了。

“我很抱歉。”他回避黑煞女魅的火热目光:“给我时间,让我好好认识你。”

“有此需要吗?”黑煞女魅平静地梳理自己的头发。

“有。”他说:“不然,我会有犯罪的感觉。”

“你好像看得很严重。”

“是的。”他肯定地说:“两个彼此一无所知的男女,在一起本来就有点反常。比方说,到现在我还不知你贵姓芳名。”

“这重要吗?”

“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可以随意捏造一个姓名。”

“我不满意。”

“黑煞女魅……”

“绰号能代表你的情意吗?”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我愿意等。”他深深吸入一口气,信手掩上门:“我要小睡片刻。”

这一“小睡”,直睡到黄昏届临。

傍在他身旁入睡的黑煞女魅,反而比他先醒。

“喂!该醒了吧?”黑煞女魅摇醒了他:“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竟然睡得那么平静香甜。难道说,我没有吸引男人的丝毫魅力。”

“与你无关,你是个迷人的美丽姑娘。”他站起伸伸懒腰,发觉屋内幽暗得像是黑夜了:“问题在我,我很少有机会无牵无挂地倒头大睡。”

“我知道,在船上你一直就担惊受怕。”

“是的。”

他这几天虽然有忧虑,但还不至于担惊受怕。

他真想说:我们彼此都在欺骗对方。

不过,他说的也有一半真实的。

自从开始习武以来,他吃尽了苦头。

长大了,比往昔更苦。

晚上,他要出湖打渔。

白天,他要练功,练家传的武功,练他那位不为外人所知的师父,所授的奇功秘技。后来,又学神鹰传授的绝学。

每天,他觉得最可爱的东西,就是那张床。

可是,他在床上安睡的时刻太少太短了。像这样没有人管束监督的甜睡,真是太少太少了。黑煞女魅将包食物的荷叶包摆好,而且用火摺子点亮了油灯。

“饱餐一顿,三更初咱们再动身。”黑煞女魅说:“记住,我要活的。”

“什么活的?”他惑然问。

“活的接引人魔。”

“哦!废话!”他恍然:“我同样要向他讨陷害我的口供,当然要活的啦!”

两人一面进食,一面闲谈。

不片刻,他喝乾了葫芦里的酒,脸上有点酒意。

掩上的竹门,突然支嘎嘎地怪响,似乎被风所吹动,自行启开了。接着微风飒然,灯火摇摇。

“咦!”黑煞女魅讶然轻呼。

风突然转急,竟然发出呼啸声,灯火跳动。

“怎么会有怪风?”黑煞女魅一蹦而起,要将竹门关上。

他手急眼快,一把拉住了黑煞女魅。

“躲到壁根下。”他低叫,吹熄了灯火,黑暗重临:“有古怪,沉着应变,移位!”

黑煞女魅只感到手上一轻,身旁已一无所有。

风仍在呼啸,竹门时开时合,发出刺耳的怪响。片刻,外面鬼啸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配合着风声,令人闻之毛骨悚然,心中发冷。

躲在壁角下的黑煞女魅,惊得心底生寒,不住发寒颤,缩成一团毛发森立。

绿芒一闪,门外飘入一团海碗大的鬼火。

啁啾鬼声渐近,比鬼啸更令人心寒。

第二团鬼火飘入,第三团……

怪风似乎已经停了,但气流的旋啸声仍然时起时伏。

全屋绿芒隐隐,随飘入的鬼火数量增加而逐渐增强。

黑煞女魅猬伏在壁根的乾稻草中,颤抖愈来愈猛烈。她自以为自己胆子很大,以鬼魅作为绰号,真正发觉有鬼魅出现,却吓得魂飞魄散。

终于,她听到鬼笑声发自耳畔。

她虽然惊吓过度,但本能的反应却不由自主地抬头。

“天啊……”她发出可怖的惊叫,叫声不大,但刺耳已极。

绿芒闪烁中,她看到眼前出现一双几乎并贴在一起的鬼面孔,看不见身躯,似乎只是两个可怕的头颅,披发四扬,满脸皱纹和像血污的线条,加上张开的血盆大口,你说有多恐怖就多恐怖。

接着,她看到一支可怕的、鸟爪形的手掌,搭上了她的左肩。

她的脸早已变得苍白失血,这时在绿芒鬼火的映照下,更是扭曲变形。

假使这时她能有一面镜子,一定可以发现她自己的面孔,比这两张并在一起的鬼面孔更难看,更恐怖。

“呃……”她终于崩溃了,随即昏厥。

两张并在一起的鬼面孔分开了。

原来是两个披了淡绿色软丝袍的女人,在绿色鬼火映照下,具有隐形作用,如不胆大心细,惊吓中很难看出其中玄虚。

两女的头故意并靠在一起,所以黑煞女魅所看到的,只是联在一起的两个鬼头,视力的错觉令她魂散魄飞。

“咦!那个男的呢?”一个鬼女讶然轻呼。

“是啊!男的呢?”另一个也反问。

斗室四壁萧条,一目了然,张允中形影俱消,确是不在屋中。

“可曾看到有人出去?”第一个鬼女向外叫问。

门外出现一个穿灰道袍的老道婆,鹰目炯炯面孔阴森冷漠,鹰勾鼻,颊上无肉。

“贫道守住门口,不曾看到有人出来。”老道婆用刺耳的嗓音说:“怎么啦?”

“问问二师姨。”

“她守在屋后,有发现一定会打招呼的。”老道婆说。

“大师姨,真的没发现有人出去?”

“你不相信贫道的话?”老道婆沉声问。

对话中的称谓相当奇特,很难令不知内情的人迷惑,弄不清她们之间的辈份。

“弟子……”

“到底怎么啦?”

“男的不在屋内。”

“真的?不可能。”老道婆一惊,急步抢入。

“开门的瞬间,我的确是发现两个人。”第二位鬼女取下了鬼面具,露出一张秀丽的面庞:“奇怪,怎么不见了,难道他会变化?会五行遁术?”

“出去搜!”老道婆叫。

门外,出现另一个同样丑怪的老道婆,比第一个老道婆稍小几岁,道髻的白发也淡些。

“你们怎么啦?”另一个老道婆在门外问。

身后,鬼魅幻形似的,出现张允中高大的身影。

“她们在寻找。”他沉静地说:“我与那位姑娘在此地歇息,与诸位无仇无怨,素不相识,不知诸位因何扮鬼吓唬,可否明告?”

老道婆转身恶颜相向,跃然欲动。

“二师姨,请让弟子与他说明白。”第一个鬼女一面说,一面打手式要老道婆退入茅屋:“我们在此地约会对头,距会期还有两天。你们鬼鬼祟祟闯来,我们认为你们是对头派来踩探的人。”

“诸位料错了。”他苦笑。

“真的呀?”鬼女的嗓音变了,变得十分悦耳,不带丝毫鬼气,而且取下鬼面具笑容相当动人:“按情理,你两人确也不像是先期前来踩探的人。”

“真的。”他消了几分戒心:“我们是冲接引人魔那些人而来的,他们有五艘船泊在江边,今晚正打算与他们了断一些恩怨是非呢。”

“哦!可能真的误会你们了。接引人魔车行健?他是天下三魔之一,十分可怕的老魔,你们敢向他挑衅?”

“是他们找上了我们。”

“难怪,那老魔是不饶人的。我们与他也有一些过节,何不进来谈谈?误会是不难解释的。”

“对,希望诸位相信在下的解释。”

他泰然举步往门口走,黑煞女魅已经被制,他非进去解释不可。

称为二师姨的老道婆并没有进屋,站在门外右侧,脸色相当难看。

刚踏入门口,突变骤生。

老道婆二师姨突然出手攻击,一掌拍在他的背心上。

他骤不及防,没想到对方请他进来解释,却又下毒手攻击。他缺乏江湖经验,不知江湖的险诈,吃亏自在意中。

这一掌真够狠够毒够阴险。

要不是他与黑煞女魅到达此地时,便已深怀戒心,从早到晚都随时提防意外不测,这一掌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的身躯如受万斤巨锤所撞击,直向屋内撞丢。

叫大师姨的老道婆抢进一掌削出,劈他的右颈根。

同一瞬间,第一个鬼女的小蛮靴,扫在他的右腰上,打击力道可怕极了。

当他发觉有变时,也就是安全的时候了。

除了二师姨那一掌发自他身后,他无法及时发现而吃了苦头之外,颈根一掌与腰间一脚,已经无法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了。

他所练的奇奥护身内功,能在神意一动中发出快速的防护力,除了功力比他深厚的人外,能给他致命一击的人还未曾有,只能造成并不算太严重的伤害。

第二个鬼女晚了一步,随后跟进伸手擒人。

这瞬间,他扭身摔倒,蓦地风生八步,绿芒四散!

四个女人只感到劲气袭人,眼前生花,看到人影倒地,看到依稀的人影滚动,眨眼间便像轻烟般消失了。

最后只听到一声砰然大震,屋侧一座草编的墙倒了,夜风一吹,鬼火四散熄灭,四周漆黑一片。

“咦!这家伙是人还是鬼?”四女几乎同时惊呼。

她们穷搜四周,许久方失望地返回。

黑煞女魅诤静地躺在乾草中昏迷不醒,不曾目击这场不可思议的变化。

四周漆黑一片,虫鸣此起彼落。

两个人相对而坐在草丛中,草高及腰,不走至切近,决难发现他们。

断肠箫坐姿懒散,像在假寐。

张允中的坐姿是玄门的五岳朝天式,浑身热气蒸腾,衣裤皆被汗水湿透了,几乎可以绞出水来。

他们已经坐了一个更次。

一个更次是一个时辰,漫长得令人心焦。

终于,张允中呼出一口长气。

“伤势控制住了没有?”断肠箫问。

“老前辈的灵丹,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张允中沉静地说:“谢谢!”

“不必谢我。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断肠箫的语气仍然乖戾。

“好,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老前辈,那些扮鬼行凶的人,到底是何来路?”

“你不知道她们?”

“晚辈闯道不过几天工夫。”

“那就难怪了。王屋山有座百了谷,里面住了一个阴毒无耻的女道姑无常散仙。那两个扮女鬼的女郎,是无常散仙的得意门人,镜花仙姑任桂,水月仙姑任兰。

那两个老道婆,是无常散仙的忠仆,已获无常散仙的真传。”

“老前辈与她们……”

“她们是找我断肠箫的。我提早来,她们比我来得更早。约会的地方,就是那座小茅屋。”

“我怎么这样倒楣?”他苦笑:“专碰上这种热闹,大概流年不利,冲了太岁。”

“你说你是初出道没几天的?”

“不错。”

“以你的身手来说,天下大可去得。但尔后再粗心大意,前途黑暗得很。最近几年来,武林朋友静极思动,好手纷纷露面。年轻的一代,更是各展奇能扬名立万,你要想在江湖出人头地,将会与那些高手名宿发生利害冲突。”

“晚辈颇具自信。”

“很好,信心是不可或缺的。武功并不是万灵丹,你必须明白。”

“晚辈将小心应付。”

“你认识三山别庄的公孙庄主?”

“不认识。”

“那老混帐是黑道巨擘,武功平平,却有一双满怀机诈,面呈英华的儿子。老夫一时失察,就是栽在他们迷魂散气的奇药上。日后,你会碰上他们的。”

“可能的,老前辈。”

“送你十粒解药。”断肠箫将一只小纸包丢过:“天下间决无入鼻即昏,触体即死的迷药毒药,只要发觉些少异状,立即服下,尽快远游,这是保命的金科玉律。”

“晚辈多谢厚赐,感激不尽。”

“不必放在心上,就算是补偿你无辜涉入老夫的事,几乎送命的代价好了。”

断肠箫挺身而起:“老夫一生中,只欠了一个女人的债,所以也不希望别人欠我的债。

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黑影冉冉而逝,奇快绝伦。河对岸里余的一座树林,东南角有一座大池塘,荷叶田田,晚间不走近,不易看出是池塘。

塘边林缘,搭建了一座茅棚,可蔽风雨。

两个老道婆名分上地位低,但两位美道姑却作不了主,由那位称作大师姨的老道婆暗地里主事。

事先,她们已测探过小河,认定断肠箫不谙水性,过不了河。即使谙水性,也不会脱光衣袍游过河来察看,所以躲在河的这一面,白天在远处监视,晚上推进至河旁潜伏,严防断肠箫提前赶到小茅屋附近设埋伏。

她们没等到断肠箫,却等到无意中闯人的张允中和黑煞女魅。

她们没想到,断肠箫救走了张允中。

她们是利用竹筏渡河的,白天拖上岸藏在草丛中。如果白天张允中曾经过河侦查,很可能找出竹筏来。

四个人坐在茅棚内,她们不需派人警戒。

太过自恃的人,早晚会倒楣的。

她们没料到,张允中不是名人,而是水性超尘拔俗的蛟龙,敢于脱光衣裤游过河,不怕有失身分的年轻闯道者。

黑煞女魅被捆了手脚。绞筋索十分霸道,可以随肌肉胀缩,缩骨功也脱不了身,力大如牛的人也挣不断。

她被推倒在地上,四个老少道姑围坐在她四周向她盘问。

天色漆黑,她看不清四个道姑的面貌。

幸可告慰的是,她知道对方是女人。

她是聪明人,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以免皮肉受苦,便将与接引人魔一群人结伴向三山别庄寻仇,中途与张允中联手的经过一一招供。

知道所擒的人是黑煞女魅,四个老少道姑显得相当兴奋,但对张允中的身世存疑,不信张允中是一个平凡的打渔郎。

“好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黑煞女魅。”镜花仙姑欣然说:“这几年来,你在江湖道上干得有声有色,已经成为年轻一代江湖男女中,成就甚高的女英雌,失敬失敬。”

“你们到底是何来路?”黑煞女魅硬着头皮问。

“身入王屋,一了百了。”

“百了谷的人?”黑煞女魅吃了一惊。

“不错,我姐妹奉师命出道,已经两年了。”

“我黑煞女魅冒犯了你们吗?”

“没有。”

“那……”

“数有前定,小妹妹。”镜花仙姑得意地娇笑:“这几年来,天下各门各派,草莽龙蛇,鄱在培植人才,扩充实力壮大自己,百了谷不甘人后,也不例外。”

“你是说……”

“你既然落在我们手中,你只有两条路可走:投效本谷,或者死。你死了,我们就少了一个强劲的竞争者。小妹妹,你明白本仙姑的意思吗?”

“我明白。”黑煞女魅心中叫苦:“有我做你们百了谷的爪牙,你百了双姝便向成功的途径迈进了一大步,身分行情看涨。压倒了黑煞女魅,便足以平空高涨三倍。”

“你是个明白人。”

“我宁可死掉。”黑煞女魅爆发似的尖叫。

“劈啪!”镜花仙姑给了她两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口中冒血。

“你给我放明白些。”镜花仙姑凶狠地说:“杀死你,百了双姝同样可以行情看涨。”

“你不要神气,你敢和我黑煞女魅公平决斗吗?用阴谋诡计决不可能增加你们的名望,胜得了我黑煞女魅,才能树立你们的声威地位。”

“你在说外行话,小妹妹。”镜花仙姑格格娇笑:“当我用绳索套住你的脖子,拖至各地亮相示威,谁知道我是用什么手段擒获你的?不客气地说,你那两手鬼画符武技,不登大雅之堂,凭你还不配与百了谷的门人公平决斗。”

“你要不要试试?哼!”

“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和你游戏,那会误了我们的正事。能省些劲,我何必浪费精力?

说,你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不……”

大师姨老道婆一伸脚,多耳麻鞋的鞋尖,准确地堵住了黑煞女魅的嘴,叫不出声音了。

黑煞女魅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呕吐。

“师姐,让我来治她。”水月仙姑说:“我去抓把烂污泥,塞住她的五官。”

破风声入耳,接着泥块呼啸而至,最先一块击中了镜花仙姑,泥块粉碎,在镜花仙姑的右肩背爆裂。

四个人几乎同时跳起来,愤怒如狂。

草声簌簌,有人奔逃。

镜花仙姑与老道婆二师姨,暴怒地跃出棚外飞赶。

用泥块掷击的人,逃向是里外的小河。

两道姑看不清人影,仅能循声狂追。

片刻间,便追到小河旁。

逃走的人已经不见了,也听不到逃跑的声息。

“分向上下游追搜。”水月仙姑向二师姨发令:“二师姨请负责上游。这狗贼可恶,非擒住他不可。”

水月仙姑向下游急掠而走,远出卅步外,眼角瞥见有物快速移动,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凶猛的劲道及体,有人撞及背部。

“噗噗!”水月仙姑反应超人,及时用肘后攻,两肘尖几乎同时撞中身后那人的双肋。

像是撞在轫甲上,身躯已被身后的人冲得向左前方跌出,一双铁臂将她连手带腰抱得结结实实。

“噗通……”水响震耳,两人同时落水。

她不会水,愈挣扎愈糟。

喝饱水即将呛得昏迷的前一刹那,她总算明白自己是被一个赤条条的人,将她撞入河中的。

她一双肘尖的力道,完全不发生效用。

老道婆二师姨失望地返同茅棚,发现水月仙姑还没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