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晚的泷丘颇不宁静,坊门次第打开,各街口都被封锁起来,搜寻的兵将触目皆是。鄂夺玉小心翼翼避过火光,在屋檐梁柱的阴影里扑闪着。芜杂的喧闹声中,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籁籁声,象是小雪在无风的冬夜委落于屋瓦上。
鄂夺玉从一间间屋子的窗子里窜入,又从另一间间屋子的后门里穿出,那足音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竟连节律都没有变化。大约跑出了十多里,钟磬声骤然浑亮起来。
那钟声起来的时侯,鄂夺玉脑中闪过一连串起伏幻化的梵文,拂过佛前雾气缭绕的芰荷,漫散到苍穹之上。一天星斗都仿佛生出迷惘之意,它们在河中的落影也似乎渐渐模糊。
鄂夺玉落脚在汇春河的入云桥之上。这入云桥是汇春河在城内最东的一道桥梁,位置己经接近了东面的城门,再往前去,就怕惊动城头守军了。他沉声道:“杜小姐,我不是你二哥,你不必追了。”
“我知道你不是我二哥,”杜雪炽的足尖点在柳枝之上,一道素绡静静地垂下来,象一茎寄生在凡树上的琼枝。“但我不着落在你身上,如何找得到他?”
“我们救了他出来,你这当妹子的倒狠心,非把他关回牢里受罪不可么?”鄂夺玉踮起脚,想看清她的面容,却只觉得她眉眼一片朦胧,有股高寒气息,仿佛一团无月之晕。
“他受几日的苦,远比罪上加罪好得多!你若真当他是朋友,就说出来!”
鄂夺玉慢慢地将手放到腰肘上,那里贴身放了一张小弓,虽然力量不会太强,然而在这个距离,准头却是十拿九稳了。这杜雪炽是杜乐英是的妹妹、罗彻敏的未婚妻子,他并不想伤她……观她身手,也未必伤得了她。他不过是想吓得一吓她,然后借水遁走。他对自己的水性,倒是比箭术还要自信些。
“我若现在大呼一声,”杜雪炽似未觉察到他的动静,道:“即刻间这里便会骤来上百兵卒,那你可就完蛋了。”
“你就不能看在杜乐英和世子的份上放了我么……”他这话完,杜雪炽的身形却骤然间消失了。鄂夺玉眼前尽是霰雹似地斑点,他轻喝一声弓己破裳而出,箭昏头昏脑地就射了出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射向了什么方向。
他在箭离弦之时翻入河水,然而臂上皮肉一紧,分明是被抓住了。他猛地往水中深扎,衣裳发出撕裂声,他回弦一弹,抓住他的手终于松开。
他在水中潜游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自觉水中无人跟踪,这才慢慢放了心,探出水来。然而一口气尚未吸足,就觉得鼻尖激激地一痛。他赶紧再沉入水下,一股力量掀动水波,直打到他脊背上。鄂夺玉暗自咬着牙,着实想不出她是如何在水上跟住自己的。
他忽生一计,摸索了一会,捉到一尾大鲫鱼。他将自己的头巾系在鱼上,发力将击向水面,同时身躯往后飞窜。在他出水的刹那,他看到了破浪而入的剑光。
鄂夺玉发出一箭,剑“刷”地收回来,绞飞箭支。然而杜雪炽的身躯已然向水下沉去。她无法向罗彻敏追击,只能将剑脊在水面上一拍,腰肢半折,投归岸上。
鄂夺玉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岂能放过,手下箭发连珠,竟是首尾相续,化作一道虚云拦住杜雪炽返岸之路。杜雪炽剑光飞转,象一只巨大的水晶碟盘,箭支在上面尽数跌飞了去。然而这时她跃势已绝,双胫没水。
鄂夺玉更喜,再从腰间取箭,然而却摸了个空。他无暇思索,弓弦入水中劲拨,内力借这弦上的十多道暗流直击杜雪炽下身要穴。
却没料到这杜雪炽下沉之势骤速,堪堪避过暗流。鄂夺玉没想到她是会水的,不由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见得到剑光一缕在水深处隐约可见。鄂夺玉赶紧抽刀抵挡,却还是慢了一步,腿上微微一痛,显然是受了伤。
两个人在水下闷声打斗,不知不觉间杜雪炽姿式突然大变,要害尽现。鄂夺玉正想抓紧机会还上两招,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下拉。这时他若赶紧后退,或许还逃得掉,然而眼中分明看到杜雪炽手脚慌乱,在无力地挣扎。他忍不住上前拉了她一把,只是这一拉,两个人终于被整个卷到了一条暗洞中去。
这暗洞中的水流速分明快些,也冷许多。两个人在水里昏天黑地地飘呀飘,都觉得气己用尽之时,骤地压力一轻,暗河冲入了地面。
杜雪炽迫不及待地出水换气,鄂夺玉也随之跳出来,杜雪炽极恼怒地喝了一声,一片水花打来,呛了鄂夺玉一头一脸。他猛然想到这杜雪炽眼下衣裳尽湿,定然极不雅——先前她不愿下水,定然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终于不好意思再钻出去,游得极远极远,直到再也憋不住了,才冒出头来。
“你还不算太糟。”杜雪炽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他刚刚吸了半口气时,吓得差一点又钻回水中去。
“算了,我不难为你了!”杜雪炽道:“你出来吧!”
鄂夺玉心有余悸地转过身来,看到自己头上不过数寸处,杨树探了一根横杈过来,杜雪炽坐在杈上,身上还泛着淡淡的雾气,衣裳却将要干透了。她离得如此之近,却依旧有着种迷离之态,鄂夺玉觉得若她离去,他便再也记不住她的形貌。
他这时倒好象不好意思起来,道:“你……你不抓杜乐英回去了?”
“他硬要跑,我又有什么法子?”杜雪炽站起身来,似乎在舒活着手脚,道:“我走了!”
她走出几步,鄂夺玉却发觉不对,嚷起来:“你等等,你要往什么地方走?”
“关你什么事?”她也不回头,自顾自地往前走,竟还不时蹦跃起来。
“喂!”鄂夺玉跃上岸,举目四顾,灰而高峻的城墙在他的身后,他们这一漂,竟然漂出城来。鄂夺玉在泷丘十多年,每年都在水中玩耍,直至今日才发觉竟有这么一条暗道。他不由想:“若是早些晓得,可省去许多手脚了。”眼下杜雪炽却不是向城内走去,而是越跑越远。
“杜小姐!杜小姐!”鄂夺玉几步追上去,叫道:“你在这临近略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进城吧!”
“进什么城?”杜雪炽横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近日城内外交通断绝,我一无出城凭记、二无军中戡合,怎么回得去?”
“可、可,你是杜家小姐……”
“杜家二郎正在逃窜,我岂不是嫌疑深重?”
“王妃很喜欢你……”
“你……”杜雪炽骤地侧过脸来,鄂夺玉看她神态,觉得一记耳光会马上抽到自己脸上,他几乎忍不住往后飞窜的冲动。然而她倒底却只是侧过头去,沉默了片刻。
鄂夺玉瞧着她紧紧咬住的双唇,猛然想起两人动手前的对话,不知不觉间,就有几分明白过来。他想,看来方才她离小楼的距离,要比他们以为的,近得多。她或者看到了罗彻敏与魏风婵的告别,或者听到了他和魏风婵的谈话。她来之前也许是想把杜乐英找回去,然而自她出声的那一刻起,也许不过是要发泄一把心中的莫名之火。
他现在才觉得,原来腿上挨的那一剑,其实并不太冤。
鄂夺玉有几分狼狈地咳着,无话可说。杜雪炽接着在树从中穿行,他想也不想地吊在了后面。这时天色略约泛白,她似乎埋头走着,也不知会走向何处去。
“你跟来做什么?”杜雪炽似乎走得累了,拢裙子坐下地,问道。
“我……我反正也出来了,我更不能回去,再说,我还怕乐英问我要姐姐……”鄂夺玉道。
“你这么跟着我,给人看见了算怎么一回事?”杜雪炽瞥了他一眼。
“这个……这个……”鄂夺玉结巴了一会,才道:“算是杜小姐的待卫罗!”
“就你那功夫,还当我待卫……”她颇为不屑。
这话不好听,可鄂夺玉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需要他保护,正在他想着什么新名堂时,杜雪炽却接着道:“这样吧,你就算服侍我的小厮好了!”
“啊?”鄂夺玉还没能说出话来,她就蹬了一下脚,叫道:“我身上没带银两出来,小厮还不快去给小姐买早饭!”
鄂夺玉得庆幸他有随身带着银子的毛病,虽然越狱而出不过半个时辰,但还是在身上佩了一只银袋,内面有四五个元宝,还有两三串铜钱。城郊人烟稠密,再走一会就寻到个村子,邻近官道上,有炊火气息。他买了几只糖心油焦饼回去,或是饿得紧了,杜雪炽倒不挑剔,接过来就吃了。
眼下他们快出城了吧?鄂夺玉开始挂念起城里的人了。出城时换几个人到罗彻敏的亲兵队里去,不会是什么难事。虽然他不在,可他对赵痴儿那一帮兄弟们,倒还是放心的。
依他的想法,自然是在官道上等着,跟在军队临近,到晚间宿营时偷偷儿去和朋友们会合。然而这时……他瞅了瞅杜雪炽,杜雪炽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我是不会去他们那里的。”
鄂夺玉在想自己要不要把自上的银两交给她,然后去找罗彻敏他们,但再一想,他们的去向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径直往神秀关去,迟早能遇上。但这位小姐若不看住,她心里烦闷起来,别的不说,单是去王妃那里告个密,王妃发句话扣下罗彻敏的亲兵,就够让他们头疼的了。思来想去,他下了决心,涎着脸皮道:“我自然是跟着小姐走!”
大约是他这时的神情尴尬得很,让杜雪炽初次了露出笑容。她笑起来的时侯,象是一方薄冰在太阳下裂开了,荡漾起破碎的金色。
天亮后他们再步行了大半日,到泷东买了两匹马代步。晚间他们宿在一个小镇上,他估摸着杜雪炽睡着了,便偷偷地起身,乘马往回奔。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援军的营地,他闪避过哨位,找到了罗彻敏的帐蓬。
罗彻敏见他大喜,赶紧把唐瑁、王无失、陈襄、杜乐英他们唤来,诸人重聚,均是欢悦无限。
杜乐英自然第一个开口就问杜雪炽的下落,还有他是如何出城的。
鄂夺玉便将情形说了一遍,然后道:“你妹妹她武功虽然高,可看起来也不常出门,我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飘荡着,所以就跟下去了。”
“啊?”杜乐英的嘴巴张圆了,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道:“她……她跑出来做什么?我们两个都跑掉了,我阿娘岂不是要操心死了?”
“要不,你劝她回去?”鄂夺玉有意地问。
杜乐英把手摇得跟蒲扇似地,道:“我不我不!”
陈襄在一边看不过去了,道:“就算你这妹子武功比你高些,你终究是当哥的,怎么这样?”
杜乐英似地觉得有几分难堪,抓了抓头发,半晌才道:“她的性子……你不知道,自小和她争吵,我从来没有赢过。父母拿我当小孩,却拿她当大人看。日子久了,倒好象她是我姐姐一般。我若是去劝她,只怕多半是被她给‘劝’了。”
“她的武功是跟谁学的?”王无失颇好奇,问道。
“我妹子生的时辰,家里来了一位女道长,说要我妹子日后有大波折,非得勘透尘世憎爱不可,便要渡我妹子出家。我父母自然不愿。她便道‘即然如此,不如我传她一些护身保命的功夫,日后也多一项倚仗’。后来她就在我家庙住下,一住十四年,我妹子每日到她那里受教。她两年前才突然离去,离去前对我父母说……”说到这里,杜乐英突然觉得后面的话说来有些不妥,赶紧止住了。
父亲随军出征前的那夜,饯行宴后,他想起有东西失落在父母房里了,回头去找,然后就听到父母在谈妹子的婚事。以他的家教与禀性,本是不愿去偷听的,可是猛可里听到“世子”两个字,却又禁不住止住了脚。
“唉,我看世子很佻脱,而三丫头却是个最沉静的,怕他们性子不合。”母亲忧虑地道。
“看来三丫头的师父走的时侯说的话,竟是应验了,”父亲若有所思地道:“她说三丫头是至贵的命格!”
“唉,我也不图什么贵不贵,我只盼着她一辈子平平顺顺。”母亲颇有嗔意。
“是福是祸,也不是躲得过去的。只是,若道长的话当真,那么毓王此次出征,定然是胜局了……”
这种预言兴亡的事,最犯忌不过,杜乐英也没敢往下听,蹑手蹑脚地回去了。他瞟了一眼罗彻敏,忆起昨晚上他与魏风婵的情态。当时他还没往这上面想,这会子才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这番心思其它人自然猜想不到,罗彻敏听他说到父母,不由得想起王妃。他这时见鄂夺玉平安,诸友会聚,几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然而这一放下,却稀奇古怪地,又挂心起凌州的事来,不由道:“母妃眼下,定然忧虑得很。”
“其实,”唐瑁却道:“王妃其实另有打算的。”
他话中似还有话,罗彻敏不由追问道:“你的意思是?”
“再过几个月你或者就知道了。”唐瑁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事情己经做下,便是后悔也无用,罗彻敏虽有疑虑,也不再去想它。他舒畅地伸了下腰道:“鄂夺玉,何飞现在在哪里?昨夜里他们打开箱子一看,竟然是空的,你们倒底是怎么办的?”
鄂夺玉淡然道:“也不过是拿一口外面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空箱子换了。”
几个人这才发出一声了然的叹息声,均想道:“后来那么乱的局势,不要说一口箱子,就是十口,也照样换了。”
“他现在在赵痴儿手上,看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了。”鄂夺玉说完这话,似乎饶有兴致地瞅着罗彻敏。
罗彻敏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眼睛盯着拨细了的灯焰好一会,才小声道:“还是把他放出来吧!”
“放他出来,也不是不行,”鄂夺玉漫不经心地道:“只是,将来还要受他管束,你可愿意?”
罗彻敏再想了想,还是道:“不管怎么说,他一身本领,跟了我父王这些年,我不能因为我一己喜怒就置他于死地。
“只是这次我们折辱他太甚,以他的武功,日后若是追查到蛛丝马迹,赵痴儿他们的处境,可是危险得很。您想过吗?”鄂夺玉的语气一下子尖锐起来。
这问题不怎么客气,唐瑁向鄂夺玉连使眼色,鄂夺玉却似未见一般。
罗彻敏有一点尴尬,然而却并没有回避鄂夺玉的眼光,很坚定地道:“这件事由我而起,我会向何飞说,让他要报复就报复我好了。”
“可他是你罗家臣仆,他没法向你报复。”
罗彻敏有点烦了,手猛地往下一划,提高声音喝道:“那他就得听我命令!”
鄂夺玉好象终于满意了,点点头道:“好,我这就让人传信给赵痴儿,让他们把何飞放了。”
商量妥了这事,鄂夺玉便不再耽误,赶了回去,在杜雪炽窗外听了听,似无异动,这才放心回自己房中。打坐了一两个时辰,他听到杜雪炽在门外唤小二,他赶紧起身出去,见她牵着马,己经洗漱过了。她穿是还是昨日浸水的衣裳,然而这时竟干爽顺平,头上髻发光洁,钗环端正,象是在闺阁中被几个婢子伺弄了半晌的模样。
“你起得倒早!”鄂夺玉上去打招呼。
杜雪炽瞟了他一眼,瞟得鄂夺玉有些心虚。她翻身上马,道:“走吧!”
“喂,你等等……”鄂夺玉从小二手中接过马缰时,杜雪炽跑得只余下些微背影,他快马加鞭一路赶去,每每差一点能赶上了,杜雪炽却又猛一转弯,又把他甩落不少。一早天气便不对,这时更刮起西北风来,偏杜雪炽迎着那风跑,越跑越是带劲。鄂夺玉不一会就吃了一嘴灰沙,虽然这风和凌州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算,可还是让他有点来气。
这一跑就有三四个时辰,遇上一道高坡,杜雪炽撵着马往上攀。那马蹄下碎泥乱石飞滚,不时滑下几步。她的兴致却越发高,连声清吒,直催急上。鄂夺玉却不和她发疯,拨了马头往山下绕去,果然等他到了山北面,杜雪炽才从山岗上露出头来。
她顺着山坡往下窜,这坡极陡,马匹在乱石泥土和灌木刺棘间穿过,不时跌扑折倒,她的身形随之或起或落。鄂夺玉虽然明知以她的武功,受不了伤,然而也不由得揪着心。她终于折腾到了山脚,鄂夺玉赶紧拦到她的面前去,她微微喘着气,眼睛里闪着一丝不可惴度的兴奋。这时风略略息了些,一颗凉丝丝的雨点落下来,她面颊象枫叶一般被洗得亮红。
雨越来越大,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废亭。鄂夺玉勉强点着了一堆柴禾,一面避着浓烟一面道:“你也真是的,突然发着疯似地骑马,现在到这么个荒地里,又遇上了雨!”
“是你跟着我,不是我跟着你!”杜雪炽丝毫也不在意他的抱怨。
“那你……到底要上什么地方去?”鄂夺玉问道。
“我也不知道,”杜雪炽若有若无地笑着,拾着脚下的散枝往火里一根根地投,悠然道:“也许这里就挺好!”
看着她的神情,鄂夺玉不由想,只怕是他昨晚的行踪被她察觉了。因此她有意往远离官道的荒地里跑,是不让他再有和罗彻敏一行联络的机缘。他问自己:“我是怎么接手上这么一单事的?”却又问不出来,只能无声地苦笑,
“你笑什么?”杜雪炽并没有回过头来,却骤地问了一句。
鄂夺玉起身,答非所问道:“我去接点水回来烧。”
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又有道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他们这一走,不巧就遇上连绵雨天,整整大半个月,都没有正经晴过。出泷丘时还只是略间翠黄的叶子,经这雨一泡,不几日功夫便齐刷刷化作赤褐。杜雪炽显然对各州县河川并无认识,只是尽力往避开城镇官道,由着性子乱转。鄂夺玉一直向她嘀咕说铄州的蜜乳山楂味道绝美,野山兔鹿烤炙极香,还有一家槐叶冷淘十分可口……只是杜雪炽听的时侯固然津津有味,却绝没有依言而行的意思。不过鄂夺玉渐渐发觉,她兜着转着,其实还是在往曹原岭的方向走,只是未有自觉。他窃喜,自然不会去提醒。
这日雨终于有了要停的样子,他们在近晚时分,发觉了一个庄子,看上去还挺大。鄂夺玉极想打听一下战事消息,便道:“你也有些日子没能好好休息了,不如我们到时面歇一夜吧?”
杜雪炽似乎还在犹豫,他又道:“天气也凉了,我们要买几件衣裳吧?”
其实以他二人内力,这点凉暑无关紧要。只是杜雪炽自出门起就穿着这件白裙,虽然她十分小心,却也粘污了许多,她早有更衣之愿,这时听鄂夺玉说出来,终于点点头。
然而刚一接近,就听到内里有号啼之声。两人勒了马,彼此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往地下看去。浆水没过了马蹄,泥泞中的脚印正在渐渐化去。看那一大方脚印,竟是有上千人!
庄门斜在水洼中,鲜血正一丝一缕地从门板上浮起来。他们提马跃入,一人趴在门板上翻着白眼对着他们两个。他们绕开这人时,却发觉半个身子空荡荡地吊在板上,下半截的身躯竟然不知去向。
杜雪炽一连马,连着往后踉跄了数步,水花飞得老高,溅透了她的裙摆。
内面“哗啦啦”冲出上百人来,手中握着刀枪棒棍,见到他们两个,却又怔住了。
这庄子是刚刚遭了劫。
族长的堂屋里还停着他小儿子的尸,他拿大拇指抹着眼泪,道:“这一死就是十几个,全是后生们!”
“贼人很多?”鄂夺玉问道。
“是,总有上千人,为首的使一把大刀,庄门就是让他一刀剖断的,可怜七房老大的独子把着门不肯松手,连个全尸也没落到!”族长长吁短叹,泣不成声。
“这么大一帮匪徒,是从哪里来的?”
“前些天就听县里传话下来了,说有一股流寇从毓州向这边乱窜,这邻近的府县兵都随毓王去打战了,奈何不了他们,让我们将庄子都关严了,轻易不要出门。可还是……”
鄂夺玉想起前些日子在泷丘附近作乱,而让他们拣回一命的那伙匪人,心道:“难道就是那一群?”他又问:“神秀关离这里也不远了,赵节度使就不能分兵过来剿杀?”
“唉!”族长跺着脚道:“说是神秀关里的兵都调空了,就只能任这群穷凶恶极的混帐横行了!”
“上千人杀进来,庄子里死了十多个,”杜雪炽颇为不解地道:“似乎他们也不怎么凶残。”
“若不是那位侠客救了我们,只怕庄子里得死上一多半的人!”族长说起这话来,腮上的肉都抖动了起来。
“一个人就逼走了千多匪徒?”鄂夺玉大惊。
“似乎也不是他一个人……”族长媳妇在一边插话道:“他身边还跟着个戴帷帽的娘子。”
“去去去,”族长赶媳妇走,道:“你还不去扶你弟媳,在这里搭什么话?”
一听这个,鄂夺玉立即想起了冯宗客和五夫人,他赶紧追上被喝退的媳妇,躬身问道:“请问这位大嫂,那侠客和娘子是什么样子的?”
媳妇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族长,见他无话,才搬了条胡凳坐了,细细道来。
贼人刚杀进庄子时来时,那侠客就来了。他使着一把极大极宽的剑,砍倒了几个贼兵。不,贼兵对他并不畏惧,反而围了上来,都嚷嚷着什么“老是跟着我们跟得烦死了!”“它奶奶地,有完没完!”这类话,似乎他们以前就有过遭遇。
娘子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出现地,谁也没留意她,然后她就站在庄子里了。她那个使刀的贼首叫了一声,贼首就跑了,他一跑,贼兵们也跟着跑了。
“她叫得是什么?”鄂夺玉听罗彻敏他们说过在春山府洞中的事,就追问了一句。媳妇摇头,道:“没听得清楚。”
“后来呢?他们追上去了?”
“不!”媳妇似乎极为困惑地,挠了一下头,道:“庄子出事前住进来两个客人,那是竖子家开的旅舍里的……贼兵进来时也找上了他们。他们似乎很厉害,使着极细的剑,杀了两上贼兵。侠客看到地上的尸首了,突然叫起来。使细剑的客人和他在屋里打了一会,从窗子里逃走了,客人挽着那娘子追了上去。就这样子,都跑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