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启明星爬上山头,两人再也支持不住,黑暗中要被那人寻到也不容易,当下随便找了个草堆钻进去倒头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靳觉得脸上痒痒的,忽地睁开眼,原来天已亮了,有只蜻蜓在脸前晃悠,见他醒来,没趣地走了。小靳抹两把脸,往旁边看看,那少女缩成一团,手握在腮边,兀自熟睡。他悄悄爬出草堆,往下看去,看着看着,禁不住叫声好险。
原来这草堆位于一块巨石之上,两、三丈之外就是陡坡,昨晚黑灯瞎火没掉下去真是奇迹。这之上是葱郁繁茂的森林,顺着陡坡往下则全是矮小的灌木和草丛。初升的太阳已穿出云层,顺着阳光往下望去,入眼处一片墨绿,不少跳跃的光点点缀其中——那是遍布大地的水洼的反光。
小靳记起这个地方来了——巨野泽,方圆四、五百里的浅塘湖,围绕着它的则是更大的沼泽地。他也只是听老猎户茶余饭后聊过,说是这泽极大,到处是深潭,看上去是草丛,一脚下去就没法上来了。泽里还有各种水蛇、巨兽、淹死鬼……总而言之,不是小屁孩可以去的地方。
他回头看去,背后的群山此刻还有一大半笼在云中,山色如黛,端的是好风景。那个老妖怪此刻大概还在里面发疯吧……想到那老妖怪恐怖的脸,小靳仍止不住地寒战。
旁边一阵响动,那少女眯着眼探出头来。她乱蓬蓬的头发里夹着无数草根,阳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脸上,炫得有些让人不敢逼视。小靳侧过头,道:“你醒了?”
“嗯……这是什么地方?”
小靳搔搔脑袋:“巨野泽边上。我看我们是在劫难逃了。往回走,那个老妖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蹦出来;往前,你看看下面,一望无际的沼泽,那是人走的吗?我跟你说……”小靳凑近一点,却突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这味道虽淡,但仍让小靳心头扑通一跳,顿时忘了要说什么了。
“要说什么?”那少女等了半天,歪着脑袋问。她那对碧色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晃得小靳眼花缭乱,忙揉揉眼,道:“什么?……哦,哦,是……你叫什么来着?”那少女又打算避而不谈,不过转念想到昨晚已经当着他的面说了,不觉有些气馁,转过头道:“你都听到了啊,还装傻。”
“不是不是。我就单听到个岚字,什么岚啊?这么岚岚岚地叫,别人还以为我在叫苦喊难呢。你总有个姓吧?李岚?我难?还是困难?”
那少女脸色微红,踌躇半天,道:“那个名字其实也很久没用了,你就叫我阿清吧。对了,那个怪人没跟着来吧?我们昨夜一路疾走,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站起来往后打量。小靳也顾不上刨根问底了,忙道:“是啊,沿路踩断了花草不少,那老妖怪天一亮一定会发现的。我们往哪里走呢?”
阿清纵身而起,跃到棵树上四面观看,一面问道:“这一带你不熟么?”小靳丧气地道:“我哪里跑到这么远来过?这山方圆一百多里,老猎户都还没走遍过呢。怎么样,看得到哪里有路或是村落吗?”
阿清看了良久跳下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这四周都是树林,古木参天,连一缕炊烟也没有。我们从南面来,往西和往北都是高山,只有东面这巨野泽……”
小靳双手乱摇:“想都不要想!人进去就没听说出来过。你道那一地的绿色是草地么?下面全是水洼,深一处浅一处的,不定什么时候一脚下去就没了。这事我见多了,还是翻山走……喂!你干什么?”
却见阿清大步向山下走去,一面道:“是水洼更好!这下什么脚印都不会留了,要真有大一点儿的水塘,那怪人就算来了也不用怕他。”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有种你自己……”
忽听几个山头外传来一声长啸,声音凄厉,在群山间来回震荡,正是那老妖怪的声音。远远近近的林中顿时腾起大群飞鸟,长声呱叫着在空中飞舞,也有野兽也跟着咆哮起来,一时间林中乱成一团。
小靳飞身跳下,只两三步便抢到阿清身前,沉声道:“这巨野泽方圆几百里,是你小丫头随便乱闯的么?能跟着我小靳走,算是你前生修来的。这边!”
下了一片陡峭林立的岩石群后,山势渐缓。微风吹来,依稀花香和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两人深深吸了几口,都觉精神大振。小靳道:“我们这样走,草地里还是会留下一行痕迹,不如你我各走一道,不住交叉回旋,让那老妖怪慢慢寻去。”
当下两人分头走开,相距大概几十丈的距离,走了一阵又走回来,左右互换着再走,小靳更拿小刀在树干上东刻一道西刻一道,留下奇怪的记号。就这么走走旋旋,不知不觉已走出七、八里路,仍未有任何动静,便坐下先歇息。两人想着那老妖怪看到扑朔迷离的脚印时的表情,都是忍不住好笑。小靳摸着脑门道:“这个老妖怪绝对是千年的僵尸老妖怪!那张脸真是……这种鬼怪就是要骗骗他,让他自寻死路。”
阿清道:“哪有什么千年老僵尸?明明是人嘛。”小靳脸涨得通红,好像被人掘了祖坟一般,吐口唾沫指天发誓:“是人?不知道就不要乱讲!这山上的僵尸那可是出了名的,哎哟,一大片的坟冢望不到边,几百个僵尸就这么流着黑血走来走去。你以前不是也在死人堆里呆过吗,真没见过?”
阿清道:“哪里有过。”但见到小靳认真的样子,心中也不禁有些疑惑。小靳道:“我救了你的命,对不对?你也救了我的命,大家救来救去,一回生二回熟,就是朋友了对不对?朋友跟朋友,还会骗人吗?我小靳的名声,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那可是响当当说一不二的汉子……”
阿清听到前面的还像那么回事,一扯到响当当的汉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嘲笑,轻声道:“骗人。”小靳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笑的样子,下一句反驳的话便闷在肚子里出不来了。
阿清见他不言语,道:“怎么?没话说了?”小靳转过了头,双手乱抓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都听不懂人话,不说了。道曾说过跟你师父有缘,既然你师父跟我师父有缘,合着我俩不也有缘?”
阿清听到道曾的名字,眉头一皱,叫道:“啊,对了!你还没说呢,道曾究竟到哪里去了?”
“那你还没说,你究竟找他干吗呢?”
“我……”阿清眼睛眯成一线,望着远处山峦上的白云,迟疑了半晌方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可是现在,爹不要我了,娘亲……娘亲也死了,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该去找谁……”小靳偷眼瞧去,见她眼圈红了,仿佛有些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始终没落下来。小靳扯根草叼在嘴里,道:“那……那这跟你找和尚有什么关系?”
阿清道:“须鸿大师曾几次说起过这个名字,还有,道曾见我动手就知道我的武功家底,还知道我的疗伤方法,也许他真见过须鸿大师。也许……也许知道她的下落也说不定。”
小靳道:“和尚?嗯,这臭和尚花花肠子多得很,知道些小道消息还真说不定。”一拍大腿,“这十几天你怎么都不问,偏偏等他走了才想起来?”
阿清摸着脸颊道:“我……我也不敢确认啊。须鸿大师说过别对外人讲的,如果不是昨天亲耳听见你说出她的名字,我……我可不能让你们知道。”
小靳呸道:“好稀罕么?你第一天装疯跳神和尚就看出来了,还想遮遮掩掩。耽误多少事啊,以后机灵点!”见阿清由衷地点头,心中大是痛快。
他站起来辨明方向,指着远处烟水蒙蒙的湖面道:“得往北走,到东平郡去。道曾在那镇上有朋友,通常一落脚要呆上十天半个月,我们赶快点,如果能在五天内到达湖对岸就有办法找到他。哎,这个老家伙,现在麻烦上身了,恐怕还不知道呢。只是这湖……我们又没船,怎么过得了?”
阿清忙跳下树干,道:“我会水!”小靳道:“好啊,你会水,就这么托着我过去吧,我倒省心省力。来来,最好现在就开始背着我走。”阿清一掌打开他伸过来的毛手,皱眉道:“这倒是个问题,你就不会做船么?”
小靳道:“我还会做轿子呢,你看拿个五十两的本钱,再等我做上三个月,连船带帆估计够了……哎哟!”却被阿清扯着耳朵往后,只听她冷冷地道:“看那边——竹林!做个竹排总行了吧!”
“不行!哎呀轻轻轻轻点!得得,我怕了你了,我做还不成吗!”
当下两人来到竹林边,阿清以掌代刀砍竹,小靳就在一旁帮手。忙了一上午,总算弄了二、三十根粗大的毛竹,再费了一个时辰除尽枝叶。下午,两人又潜进芦苇丛中,采来大捆芦苇搓成绳索。阿清对这些事毫无经验,但天下第一贩小靳是什么人物?做这些事根本就不用动脑,又搓又结忙得不亦乐乎。阿清嘴上不说,不过神色间颇有些惊异。小靳看在眼里,干得更是麻利,索性也不要阿清帮手了,自己一肩挑了。
不知不觉月上树梢,绳子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小靳抹一把额头的汗,才觉得腰酸背痛,坐下歇息。此时阿清已到沼泽里捉了些小鱼回来,但两人想起昨夜之事,都不敢再生火煮鱼,马马虎虎剖了鱼,就那样带血生吃。阿清只勉强吃了两口,再也吃不下去。小靳一边猛吃一边道:“小姐,等你出去了你才知道这就算好的了。前年我们从山东一带过来时,别说生鱼,就是生蛇、生蛤蟆也吃过。”
阿清一阵恶心,偏过头去道:“我不信。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吃得下?”
小靳一副历经沧桑饱尝艰辛的激愤模样,猛拍大腿,粗着嗓子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吃过苦,哪里知道世道艰难!“
又经过一天的忙碌,终于将竹排扎好。等到第三天日头刚出来的时候,两人寻了湖面开阔处,将竹排放下水,一人一竿轮流撑着,不多时已见不到身后树林的阴影。再撑一阵,渐渐地雾气消散,东边山头霞光闪现,太阳也出来了。两人再往身后望去,见昨日所呆的山林已在七、八里外。湖面上左一簇右一簇,到处都是高高的芦苇丛,层层芦花如一道道潮水在风中翩然舞动,漫天都是白色的花絮。微风徐徐吹来,已很有些春天的气息。两人自知那妖怪要追来已然不能,都是喜不自胜。小靳便撂了竹竿,躺下伸个懒腰,道:“哎哟,累死大爷我了……你先撑着,我歇口气再来啊。”
阿清道:“哼,大男人家,就知道偷懒。”不过她自知不能像小靳这样对耍赖收发自如,眼见小靳装睡死过去,只得嘟起嘴继续撑船。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靳突然懒洋洋地道:“喂,丫头,你今年多大了?”阿清偏过头去不理。小靳闭着眼自言自语道:“想你也在赌气,不肯跟我说,嘿嘿。我啊,到了夏天就满十六了,嗯……怎么着也比你大七、八岁吧。”
阿清哼道:“你也用不着激我,就跟你说了又何妨?我刚满十五。”
小靳一只手在水里乱划,碰到根漂在水面的芦苇便捞起来,拿在手里把玩。过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道:“十五岁啊……就在死人堆里爬进爬出,普通人还在爹妈怀里撒娇呢。你说这世道,啧啧,真是会作弄人。”
这话原是道曾说的,此刻他冒这么两句出来,偏偏声音神情又是那么幼稚,实在不伦不类至极。然而阿清鼻子突然一酸,眼泪竟是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手掩住口鼻,但泪水却说什么也止不住,直如泉涌。好在小靳闭着眼休憩,也未注意到有何异样。阿清背过身,怔怔地抱着竹竿,望着远远飞腾舞跃的鹤群出神。
有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一个人,一匹马,就那样孤独地踏过成百的战场,跨过成千上万的尸体坟堆。后来马累了,病了,死了,再后来鞋也掉了,衣也破了,再后来,整个人也和那些苍白的死尸没什么区别了……一步步一天天挨下来,她以为世间早过了千年万年,没想到今日无所谓的一句话,才让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才仅仅十五岁而已,十五岁而已!
“……喂!”小靳突然喊道。“嗯?什么?”阿清回过神来,只见小靳仰着脑袋老大不耐烦看着自己,道:“问你话呢,干吗不理人?哎,你眼睛怎么了?”“没有,太阳映在水里有些晃眼……你刚才问什么?”阿清答道。
“哦,我说你呀,一个人在那死人堆里干吗呢?那些都是你的族人吗?啧啧,死了五、六千人,就你一个还活着,真是够幸运。不过你武功那么好,也很难说。”
阿清揉揉有些僵硬的脸,道:“不是。我不是跟他们一路,而是……误打误闯进去的。你这个混蛋,竟然去抢死者的东西,不怕遭天谴吗!亏你还是和道曾大师一起的!”说到恼火处,一竹竿向小靳劈去。小靳慌忙抱着脑袋滚开,叫道:“你道道曾就高贵清白得很么?他这破庙不是老子……哎哟!不是我这么一分一两赚回钱来,能修起来吗?”
阿清突然停了手,抬头向天上看去。小靳兀自乱叫:“……也不想想是谁弄的钱买药救了你的小命……还钱来还钱来!老、老……不干了!喂,还钱来啊!”
却听阿清道:“你看那鸟。”“噢?”小靳抬头看上去,只见头顶蓝色天幕下果然有一个黑点在慢慢盘旋。再看仔细点,似乎那鸟身躯庞大,白头白尾。小靳看了半晌摸不着头脑,道:“一只鸟有什么看头。说到赔钱就装傻了是不是?”
“不……”阿清的脸渐渐有些发白,低声道:“你看不出来么?那是只猎鹰。”小靳再度凝神看去,那鸟似乎只在两人头顶转来转去,不远处一大群野鸭咯咯乱叫,它却毫无动静。小靳看了一阵,踌躇道:“怎么尽看着咱们俩?哎!”只觉竹排猛地一晃,阿清一边奋力撑着竹竿,一面道:“快撑,往芦苇深的地方去!”
小靳忙抓了竹竿左撑右划,颤声道:“是人?是那老妖怪?”阿清焦急地道:“不知道,总之赶紧划进去再说!”
两人辨明方向,向一簇又高又深的芦苇丛划去。阿清动作越来越大,一竿往往撑得身子仰到竹排上,脸上也略见汗水。竹排如飞般前行,小靳不识水性,哪里控制得来?
眼看着芦苇丛就在眼前了,忽听一声尖利的鸟鸣,那猎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猛地一个俯冲,直向两人扑来。扑得近了,但见它张开的翅膀竟有一丈来长,爪子如十道利刃,呼啸着逼近。小靳放声惨叫,抱头滚翻,阿清竹竿翻飞,挑向那猎鹰咽喉。那猎鹰显然训练有素,在空中矫捷地一扭身,避开竹竿,翅膀猛地一扇,重又飞起,劲风带得阿清的长袖猎猎作响。
那畜生也知道厉害,不再扑下,只在两人头顶不远的地方不住盘旋,一面鸣叫。阿清握着竹竿盯牢猎鹰,叫道:“快划!”小靳此刻性命攸关,拼出死力划船,倒也似模似样,不消一刻竹排已深入芦苇丛中。阿清顺手扯过粗大的芦秆,折成小段,只往那猎鹰眼睛打去。那猎鹰翅膀猛扇,卷起的风吹歪轻飘的芦秆,但也有几枚打中腹部。它叫了两声,终于向高处飞去。
小靳道:“好!我们……”话音未落,阿清轻叱一声,竹竿往水中猛戳。“哗啦”一下,水中纵出五人,都穿着贴身水靠,嘴叼尖刀,一起抓住竹排边缘。阿清扯了一扯,水中有人抓住了竹竿,一时扯不回来。她顺手一劈,折断竹竿。那排头之人正抓住小靳脚踝往水中拽,忽听“哎呀!”“哎哟!”两声惨叫,有个兄弟脸上被破竹抽得满是鲜血,捂住眼沉入水中。
旁边一个同伴叫道:“母的厉害,先拿……”阿清手一送,竹竿竟自那人张开的大嘴刺入。那人剧痛之下脸刹那扭曲变形,手猛地一撑,半截身子纵出水面,跟着重重仰天倒下,激起大团血水,眼见不活了。
另一人狂叫一声,手中尖刀横劈,砍向阿清脚踝。阿清优雅至极地一个前翻,避开这一刀,左手支地,右手在那人额头一劈,那人眼珠几从眶中突出,亦是一声不吭没入水中。
那抓住小靳之人在这里混了也有些年月了,万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纤秀的丫头下手竟是这般又快又狠,呆了一下,立刻向水中急速潜去,突然背上一震,一根竹竿透胸而过。他痛得放声大叫,冰冷的水立时汹涌灌入。
小靳道:“怎、怎么办?对了,再、再往芦苇丛中跑!”一回头,竹排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吓昏了头,叫道,“喂!你跑哪里去了?”左右乱看,却并不见有任何动静,虽是惊慌中仍忍不住破口大骂:“不是吧,妈的你想丢了老子跑路!”正在惨然失色时,忽听水中又是一阵响动,他惊惶地趴在竹排边探头看去,突然一只手伸出,就抓在他身旁的竹子上。他正要尖声大叫,阿清的脑袋慢慢破水而出,低声道:“别叫,小心还有人。刚才水下有两个人想逃,被我杀了。”
小靳忙将她扯上竹排,道:“原来是水匪!妈的,老子就知道!”抓起竹竿猛撑,一面道,“***,乌龟王八蛋不知道老子……哎哟!拜托拜托,老子被吓傻了,你让我骂几句好不好?”
阿清转过头拭脸上的水珠,道:“不好。这跟吓傻了有什么关系,你本来就够傻的。”她的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阳光照耀下娇躯玲珑毕现。小靳咽两口口水,道:“小娘皮你可真能下手……对了,现下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吧,况且天上那畜生——”他抬头看了看,那只猎鹰仍在空中徘徊,“——没有乱飞,一定另有其他人操纵的。你看吧,不出半个时辰,这芦苇荡就有得瞧了。”
阿清沉默了半晌,道:“你知道这伙水匪有多少人吗?”“老……我知道个屁!哎哟!屁也算?”正要跟这少不更事的丫头讲讲屁乃人之元气一理,忽听“呜”的一声,一支响箭掠过长空,破空声长久不歇。这声音尚未消失,东面亦是“呜”的一声响,跟着南面也有响箭发出。顷刻间,四面八方到处是响箭,显然对方早已将他俩合围,此刻见下手的人失利,便放箭出来震慑,好让他俩惊疑之下无法辨明方向逃走。
阿清跳起身来,抓起竹竿猛撑,小靳张皇地四处望了望,忽道:“不、不行!我们这么跑不是办法,他们只须放几轮箭过来,我们就没法了。”阿清闻言慢慢住手,眼中首次露出迷茫的神色。
小靳捂着小脑袋,知道此时才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了。他在竹排上爬来爬去,嘴里只是叫:“不行不行死了死了死了……”阿清被他晃得头昏,待他再爬到身旁,一拳下去,小靳立时虾趴在地。阿清刚道:“你不要……”小靳突然一翻身面向她,双目发直,叫道:“有……有没有人可以救我?”
“你是问谁可以救我们?”
“不不不!”小靳双手乱摇,“你哪里要人救,你扎个猛子下去,谁还找得到你?是我,我啊!我、我手不能敌,脚不能跑,又是旱鸭子入水即死,说好听点是帮不了你,其实根本就是连累你!”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脸色惨白,不住道,“是……是连累你,是我连累你。我他妈的到哪儿都是累赘!”
阿清道:“哪里的话,你听我说……”小靳放声尖叫:“不、不、不,你他妈的住嘴!”他翻身站起,一张脸涨得通红,道,“滚!老子不想见到你!”
阿清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小靳伸手抓住她手臂,呆了一下,用力一拽,阿清猝不及防,被小靳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阿清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贴近陌生男子,闻到陌生的气味,脑中一阵眩晕,待要挣扎,手上却莫名其妙没有一丝力气。恍惚中只觉小靳的手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不由自主双脚悬空,任他抱着走了几步。耳边那个低低的声音道:“如果我没死的话,一定来找你!”
阿清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小靳突然手一放,阿清脚底踏空,“扑通”一声跌进水里。她热得发烫的脸与冰冷的水一接触,顿时打个激灵,清醒过来,往下疾潜,恨不能水有千尺深,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小靳趴在竹排上,看着那娇弱的灰影一晃,迅速消失在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道:“走啊,臭小娘皮……”再看一阵,确认阿清已然走远了,便站起身来,放声高叫,“来啊,来啊,一千两的小命啊,大贱卖了啊!”
小靳被一条小艇装着,到了几艘泊在湖间大一点的船边。两下里相互下了绳套,有一个头目样的人道:“陆老大,抓了个软桃子,嘴巴倒是挺硬的。”
船上有人瓮声瓮气地道:“贺老六,先前探路的兄弟呢?”贺老六狠狠往小靳脸上呸了一口,道:“都挂了,妈的,点子下手好重,全都是一招毙命。那点子想必知道惹不起陆老大自己溜了,只留下这小子。待我们回了山寨,把这小子剐碎了炒给兄弟们下酒。”
小靳拼命挣扎抬起头来,大叫道:“老子可不是无名小辈!老子身价一千两概不赊账,有种你去问萧老毛龟……”
贺老六一脚踢得小靳高高跃起,飞过几艘梭舟,重重摔在另一艘船上,怒道:“有种没种不是你说的。小王八蛋,我们几个兄弟的祭奠就等着你呢。”众人见他这么闲庭散步似的一脚力道竟如此大,都是忍不住齐声叫好。
贺老六满脸得色,刚要招呼兄弟们开船,只听陆老大猛咳了一阵,沉声道:“别忙。老六,咳咳……带他过来。”
贺老六略感诧异,挥了挥手,两个手下抬了摔得口吐白沫的小靳过来。小靳两眼翻白,似乎昏迷不醒,贺老六伸一根指头在他腰间一戳,道:“小王八蛋,给老子清醒过来,回老大的话!”
小靳“哎呀”一声睁开眼,直抽冷气,颤声道:“老、老子……哎哟……孙子……”他眯了眼看去,只见粗大的桅杆下有张硕大的太师椅,坐着个白须老头。那老头也不知多大岁数了,干得似核桃,脸膛儿又青又黑,好似犯了痨病,不时掩住嘴咳嗽。再看看周围什么贺老六之流,个个腰若水桶,臂似铁桩,实在让人不敢相信这老头竟会是老大。
陆老大不管他贼兮兮地四处打量,咳了一阵,对身旁一青衣小童道:“拿……拿南大师的药来。”那小童小心翼翼地道:“那药早上才吃了一剂,南大师说一日不过三,等到了中午再……”陆老大脸色微变,猛咳了一阵,冲贺老六挥了挥手。贺老六闪身上前,巨灵大手一抓——几乎将那小童整个脑袋包在手里,如提小鸡般提到船边,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手腕一扭。“咔嚓”一声轻响,那小童脑袋已软到肩头。贺老六顺手将尸身丢入湖中,拍拍手,浑若无事地回来。陆老大叹道:“老六啊,以后找个利索点儿的人来。”贺老六神色肃穆,点头称是,另外吩咐一人进舱拿药。
小靳胃里翻江倒海,酸气直涌入喉,好辛苦才强忍着吞下去。陆老大颤巍巍喝了药,用水漱口,一面道:“你刚才说的萧老毛龟……是谁?”
小靳道:“萧齐萧老毛龟的名头,人称……这个……乃是与当世清智寺方丈、崆峒掌门铁手张仪、岭北大侠贾乐、万云峰千松院院主司马临泉几大高手并列之士,你不会说你没听过吧?”
陆老大点头道:“‘飞虎探云’萧齐的名字,天下不知道的人比知道的人要少。不过若是随便哪个人以为抬出这个名字来,就想抵我几个兄弟的命,可就大错特错了。回去剁碎了做馅。”两人上前拉起小靳就往船下去。小靳双脚乱踢,叫道:“萧老毛龟的名头没用,肖云的名头够了吧!”
陆老大皱眉道:“我最恨……咔咔……后生小辈以为知道几个成名人士的名头,就可以拿来唬人。回去直接下油锅。”一众水匪齐声应了,抬着小靳飞也似地跑。
眼看着下了甲板,再吼破嗓子也没用了,小靳情急之下猛地一挣,脑袋在栏杆上重重一撞,死死顶住,叫道:“那须鸿呢?须鸿呢?慕容镪呢?道曾……”
贺老六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叫道:“须鸿?哈哈哈哈,你小子只怕下面就该叫白马寺了吧!去你妈的!给我把他四肢折了舌头挑了,回去就下锅!”手一送,小靳飞落下船,结结实实摔在一艘梭舟上,差点儿摔出肠子来。他心道:“好,完了。早该听道曾的话,只收尸体不捡东西的,现下业报到了……”身旁几人将他翻过身来。
小靳便觉眼前一闪,凝神看去,却是一把弯刀,正向自己嘴前戳来。他大骇之下裤裆一热,刚要挣扎,蓦地风声响动,有人自大船上如风而至,一脚踢在使刀之人脸上。使刀人哼也不哼一声,断线风筝也似地飞起老高,血沫飞溅,跌入水中,眼见不活了。
小靳一泡尿又长又急,收也收不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干蔫的陆老大慢慢转过身。只见他脸上神色不定地问道:“你说……道曾?”
“啊……是!哈哈,对啊!他妈的,是道曾啊!”
贺老六道:“老大,这小子在瞎掰……”陆老大手一举截断他,道:“住嘴。天下人知道肖云、须鸿的何止千万,知道道曾这个名字的可还真没几人。”他蹲下来,上上下下打量小靳,道,“你说自己身价千两,怎么讲?”
“咳咳,总算有个识货的了。”小靳长出两口气,道,“东家翁,萧齐萧老毛龟现在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满天下到处找我,其实他不是找我,是他要找道曾,是肖云肖大侠要找。可是天下就只有我知道道曾究竟藏在哪里。那地方之险峻隐蔽,鬼神莫知,哎哟,说了你也不知道……怎么样?听大爷你的口气好像也晓得道曾这号人,这家伙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陆老大眯着小眼,只是嘿嘿地笑,末了有些神往地捻着山羊胡子,看向远处群山,慢慢道:“道曾这个人……嘿嘿,我惹不起,也不想去惹。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若是你真知道道曾在什么地方,身价绝对在千两之上。更何况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家萧老爷子……萧老毛龟,哈哈,真亏你想得出来。他开起价来通常阔绰得紧,你在我这里多住几天,价钱只怕还要翻一倍。”站起身拍一拍手,脸色又重回复深沉,道,“老六,把这小子押到水月洞去,别再动他了。另差几个得力的人,这就跟我出去一趟。”
贺老六长声答应时,小靳费力吐出一口血水,知道小命暂时保住了,顿时放下心,眼前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