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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靳小心地拨开泥土,一阵香气扑面而来,他不禁欢呼一声,叫道:“好了!这野鸡真肥,好多油,哈哈哈哈!”

一旁老黄闻到这味也忍不住凑过来,帮着他掰开泥块,露出热气腾腾的鸡身。小靳提起鸡身打量打量,看到自己刚才偷偷做的记号,道:“这是那只老鸡,妈的,老子就吃亏一点,那只童子鸡你吃,看你一脸菜色,补补元气。”说着提了鸡到一旁猛吃。老黄掰开另一只鸡,吃了几口,皱眉道:“怎么这只童子鸡肉这么老?”小靳装出拼命撕扯的样子,含混地道:“叫花子鸡虽然免了拔毛的麻烦,可就有这毛病,焖得肉老。不过没关系,肉老是老,该补的还是能补。快吃吧!”

小靳吃完野鸡,摸着肚子,伸长四肢,在躺椅上惬意地看星星。他二人自打离开水牢后,摇船北上,在泽里转了几天,水匪是一个也没再见到,却找到了水匪们建在一处临水山坳里的老巢。小靳见里面食物充足,又兼金银细软成堆,心中大乐。他盘算了一下,若是此时出去,老黄肯定是要跟着自己的,他这样子实在太恐怖,吓死路人事小,惹得他发疯大开杀戒可不得了,是以打定主意先在水寨里住下,想办法弄走了他再说。

他出来后练功愈勤,那一套拳脚自然只有背着老黄时才练,但坐功却可随时练习,反正都是一屁股坐着,谁都一样。这个时候通常老黄陪他一起坐,小靳一旦经络疼痛,便停止习道曾教的内息法,装模作样练练石壁上的心法,一面叫老黄运气入他体内,帮他顺气调节。小靳知道他其实也在暗察自己内息的运动,只作不懂,一有动静就大呼小叫,有时根本是自己想感受感受某一处经络过气的感觉,也要老黄出手。好在老黄内力深湛,又巴不得小靳早日练出来以为印证,是以从不偷懒,随传随到。

这一日练功完毕,小靳只觉腰酸背痛,吃完了野鸡躺着,腰痛还是不减,便揉着肩膀随口道:“妈的,只觉四肢气动,不觉胸腹间有何动静,搞得老子腰这般酸痛。”

其实以他练功的日子算来,功力实在太浅,只怕寻常练外功的武夫不知不觉间蓄积的内力都比他强。要想略有气感,至少也要练习数年以上。但因为老黄在他体内强行注入功力,感觉有多强就有多强,所以自然而然便想到其他经络。这种情况本极危险,应更加小心谨慎,循序渐进才行。

这道理老黄不是不懂,只不过他自己就是个非要逆天而行、急功近利的人,听了这话,深以为忧。当下走到一边沉思起来。小靳也懒得管他,叼了根草哼哼小调。

这寨子临水而建,夜风吹来,带着阵阵芦苇气息。小靳闻着哼着,几乎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睁眼,吓了一大跳——老黄不知何时凑到他面前,见他睁眼,叫道:“我、我想通了!”

“什……什么狗屁想通了?”

老黄郑重地道:“不是狗屁!你听我讲,只要任督二脉打通,就能贯通入脑,下连心脏,只有通达此二脉,才能进入细微息相,达有漏、无漏的禅者境界。嗯……咱们便这么来!”

伸手拉小靳起来坐好,小靳还没回过神,见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后,伸手搭上后背风门穴,一股内力直透过来。小靳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喂喂!你干什么?手脚还没好,你又动老子身体,弄死了怎么办?”想要抽身逃开,但老黄的手似有吸力般,无论怎么挣扎都扯不开,但觉一股股气流顺着脊背往上爬。小靳汗如雨下,颤声道:“老黄,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到底想要怎样?”

老黄道:“别动,我正为你打通任督二脉。”小靳想起道曾说过的话,骂道:“放屁!任督二脉是什么人都可以打通的么?别说我才练这么几天,练上三五十年也不见得通得了。你乱给老子通气,你……快放手啊!”

老黄得意洋洋地道:“这不是打通任督二脉,我已经算好了!从风门而入,达命门,命门接连十二经络,通了之后,反正你手足各络气正有余,溢入督脉,上通天门,下达内腑,正好正好!”

小靳怒道:“什么正好!老子要那些寒气到肚子里干什么?”只觉得那一股股气逆行至命门附近,反复盘桓冲刺,好像有几把刀在背上乱戳。他不住破口痛骂,老黄却越发有耐心,运了一阵,抵在小靳右手太渊,“呵”的轻喝一声,小靳命门处突然剧痛,险些昏死过去。

他此时神志已近昏迷,遇有外气入侵,这些日子苦修的心法内力自生抵抗。老黄惊咦了一声,力道加强几分,但是小靳体内那股力道虽弱小,却绵绵泊泊,不容易压服。

他顺着那股内气的运行默探,神色愈发凝重,沟壑纵横的脸皱成一团,在火光扑闪间明暗不定。小靳悠然醒转,暗叫不好,那该死的内气竟在此时冒出头来。他一时惶急,还没想出什么法子,老黄却一把扣住他手腕脉门,喝道:“吸气!”

“吸……吸气就吸气。”小靳猛吸几口气。老黄并不言语,手中加劲,小靳哎哟一声惨叫,忙用力抵抗,不由自主以道曾所授内息法吸入一口气,那暖意一起,手腕间的疼痛仿佛就减少几分。

他刚意识到不能运功,老黄已颤声道:“这是什么?这……这是《多喏阿心经》……这是……”小靳放声尖叫:“什么狗屁多什么心经!这不是我教你的‘碧石心法’吗?”

老黄放开了他,不住倒退,一面不住喘气,摇头道:“不对……不对……不是,是……是……一定是……师父他……是《多喏阿心经》……”突地暴喝一声,“说谎!”四周的草被劲风刮得猛地一斜,小靳飞身而起,摔出三丈远,跌得眼前发黑。他还没爬起身,脖子处忽地一紧,老黄将他高高举起,怒喝道:“说谎!”

远远近近的林子里群鸟惊飞,小靳的耳朵嗡然鸣动,喉头一甜,一股血涌上来。他好容易才咽下去,挣扎着道:“是……你不信我也没办……”老黄拼命摇头叫道:“不是!不是!《多喏阿心经》,我师父没有教给我,为什么教给你!为什么你会!咔咔!”狂怒之下,竟咳出一口血来。

小靳见他牙齿上沾满血迹,生怕他疯狂起来,一口吃了自己,忽然急中生智,叫道:“是……昨晚有位老先生来教我的……他……他手上、肩头不知为什么血淋淋的,好像……好像没有肉!”老黄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啸,手一松,小靳摔落在地。他顾不得脖子处火辣辣的痛,跳起来指着老黄身后叫道:“就是那里,他……他没有肉,好像被吃了!”老黄霍然回身,浑身抖得似风中残叶,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出来!你出、出来!”

小靳被他绝望的声音叫得背脊寒毛倒竖,知道已是存亡的关键时刻了,扯开嗓子跟着尖叫:“就……就是他!你看见没有?哎呀,他……他的鼻子也只剩下两个血洞,好可怕,好可怕!他举起手来了,哎哟,就在林子里!”

老黄揪着头发,喝道:“不是你……师父……是……是……我已经吃了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说完最后一句,手一扯,竟将自己的头发扯下一大片。他头上鲜血淋漓,流到布满疤痕的脸上,他也浑然不觉,口中嗬嗬有声,顿了片刻,猛地一蹿,如脱缰野马般向河边的芦苇丛狂奔去,叫道:“滚!滚啊!我吃了你!”

小靳几乎同时撒开脚丫子朝反方向跑起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吼道:“去你爷爷的!最好死在水里,永远不要出来!”

他一口气跑出一两里路,跨上一个陡坡,眼前突然一宽,却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小靳忙刹住脚,走上两步细看,原来跑到一处绝壁上了。向下几十丈就是湖边的芦苇荡,湖风猎猎,吹得满天芦花乱飞。

小靳吁两口气,一屁股坐下歇息,心道:“怎么办?老子怎么跑出去呢?这些水耗子不忘本,把老巢修在岛上,偏偏老子是旱乌龟……偷船?不行……老妖怪不定什么时候清醒过来,逮我比逮小鸡还容易……妈的,难道真要死在这里,跟他做小妖怪了吗?”

左思右想,总不得法,眼看着日头越升越高,快到午时了,小靳肚子一阵阵雷鸣,便沿着绝壁走了一阵,找到一处可以攀缘下去的地方,小心地下到湖边,想打点鱼来吃。谁知这一带水颇有些深,小靳险些失足掉进去,别说抓鱼了,就连螃蟹、螺蛳也没找到一个,不禁心中大是懊恼。

他坐在一块岩石上,扯根芦秆胡乱地抽打水面,一面想:“不要紧,等一下老妖怪恢复神志后就会来找我,那时就有鱼吃了……啊!”突然提起巴掌狠狠给了自己一下,心道,“我……我在想什么?什么时候那老妖怪竟成了我的同伙了?不行不行!小靳啊,你这堂堂男子汉……”

刚想到这里,忽听远处有人长啸一声,声音嘶哑破碎,正是老妖怪。堂堂男子汉吓得身子一跳,连滚带爬进芦苇丛中躲起来,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不久,老黄的呼声越来越近,想来已寻到了绝壁附近。小靳突然想起老黄鼻子比狗还灵,自己在这里几乎没有希望躲得过,不禁大是惶恐,心道:“他……他知道我会什么多阿什么心法——妈的臭和尚,有事没事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一定会要了我的命……可……可别像师祖那样被他吃了,那老子可万劫不复了!”

忽觉老黄的呼声变成了喊叫,只听他道:“小靳——喂!小靳,我捉了只白鹭,我们来吃,好不好?嘿嘿,嘿嘿……好不好?好吃啊!”说着不住咂嘴。

小靳全身鸡皮疙瘩起了几层,仿佛他要吃的不是白鹭,而是自己。“咚”的一声,有石块从崖顶落下,老黄的声音更近了:“嘿嘿……我们有白鹭……还有鱼,对了,鱼……我……我打一条上来给你吃好不好?我武功天下第一呀,哈哈,哈哈!我打一条上来……”

他说“武功天下第一”时还远在崖顶,下一句“打一条上来”时,声音已近在咫尺,跟着是哗哗的水声,老黄涉入水中,开始找鱼打起来。

小靳差点胯下失守,只觉下一刻老黄就要掀开芦苇,一把揪住自己,弄到火上烧烤了。他突然急中生智,猛地跳将起来,钻出芦苇,正见着老黄一掌击出,打得一条鱼蹦出水面。他不待老黄开口,忽然喊道:“林……哀。”身后“咚”的一响,老黄后退一步,道:“林……林哀?林哀是谁?是谁?”眼中渐露暴虐之色。

小靳强自镇定,知道生死间不容发,道:“什么林哀?老黄,你耳朵越来越背了。我说树林……哎,多么阴森。”老黄摇摇头,眼中神色变幻,窥探着小靳。小靳道:“你心中一定在想,我这个小混混,怎么会《多喏阿心经》的,对不对?可是我也同样奇怪,为什么白马寺的心经,你会知道?”

老黄浑身颤抖,仿佛“白马寺”三个字是魔咒。小靳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我都不是白马寺的人,对不对?可是却都知道白马寺的心经,你说是怎么回事?”老黄一面后退,一面捂住耳朵,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手一劈,啪的一下劈断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木头,“闭嘴!闭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到白马寺!”

小靳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中露出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的神色,而自己引开他心神的目的又已达到,忙道:“是,不谈便不谈。”老黄翻着白眼一甩手,疯疯癫癫地纵入林中去了。小靳知道他又神志迷糊起来,幸好远远去了,只怕明日才会回转过来。

暂时不用担心危险了,小靳回到水寨,烧火煮饭,饱饱地吃了一顿。他练了几遍功,心想:“老黄这家伙,疯是疯,倒也不傻……不行!不能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但我得先有自保的本领才行……嗯,对了,老子这么来……”他躺在椅上,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仔细盘算起来。

阿清从睡梦中醒来,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她摸了一把,是兀自未干的泪痕,可是已完全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

这个清冷的早晨,薄雾在林间穿梭往来,仿若一条条、一层层半透明的轻纱。身旁的草和灌木的末端凝结着露水,映着头顶支离破碎的天空和身旁纵横交织的蛛网。阿清深深吸了一口气,恍惚间有一种心醉到心痛的感觉。

“你醒了。”阿清猛地转过头,见道曾靠坐在一棵树上,对自己合十一礼。阿清见他一派平静的神情,忍不住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已经昏迷了十天,却好像我才刚醒来一样。”

道曾道:“人生一梦,十天又算什么?只是贫僧偷懒的这十天,姑娘辛苦了。”阿清听他前面的话,几乎跳起来,总算后面的还像人话。她走到淌过林间的小溪边,洗了洗脸,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道曾淡淡地道:“小伤,没什么。”阿清道:“小伤?差点儿死过去还是小伤?”转眼见到昨天剩下的狍子肉还未吃完,抛了一块给道曾,“吃吧,你好久都未进食了。”

道曾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愿夺其性命。”阿清道:“这已经烧好了,还有什么命?”道曾摇头道:“若是贫僧今日进食,以后姑娘会杀更多生命以食贫僧,这跟贫僧所杀有何区别?杀生乃最大之罪孽……”

阿清跳到他面前,一脚将那块肉踢出老远,道:“饿死随便,本姑娘想杀多少就杀多少,你不吃,我杀得更多!”她自在一边吃肉,故意大声咀嚼。道曾并不在意,问道:“姑娘,你是怎么来东平的,小靳呢?”阿清道:“你那徒弟么?现下也不知死了没有。”说到这里,心里莫名地一酸,但她可不想示弱,将如何跟小靳逃到巨野泽的情形说了一遍。

道曾听到她说起那怪人,身子一抖,扶着树站起身,走到阿清身前,伸出手来比划一个架势,道:“他是不是出了这一招?”阿清道:“是啊。”道曾眯着眼道:“你应该踢他右手腕,同时准备袭他前胸。嗯……他是不是反手回切,含胸收腹,退履位,再进随位?”阿清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的进退,不过他反手切我,突然转到我左边。”

道曾叹口气道:“那就是了。原来他还在……”阿清道:“你认识他?”道曾道:“也谈不上认识。他应该算我的师叔,只不过多年前已被逐出师门了。”阿清道:“原来他也是白马寺的僧人,难怪知道我师父。总之小靳被关在一个大水牢里,我一个人救不了他,只好到东平来了。”道曾合十道:“姑娘为救小徒,竟只身涉险,这份勇气正合我佛慈悲精神,贫僧佩服。”阿清头一偏道:“谁救他呀?我……我只是到东平来找其他人罢了。”

道曾走到林中小溪流旁,捧水喝了几口,见草丛间有些小小的野果,摘了几枚吃。阿清见他站立时身子不住颤抖,身体实在已虚到极点,突地跃到他身后,以一招小擒拿手抓住他手腕,向上一提,道曾毫不防备,当即摔了一个跟头,躺在地下,半天动不了。

阿清蹲下,手扣上他的脉门,过了一阵冷冷地道:“你的功力呢?”道曾笑着摇头道:“废了。”阿清道:“果然是那一句佛号。你内力那么深厚,就算身上三大要穴被封,还是可以上城楼逃走的,为何要用狮子吼,弄得功力尽失?”道曾合十念经,并不作答。

阿清叹道:“你救了我两次,可惜我无法报答……”道曾截断她道:“姑娘,在旁人看来,第一次救你的是小靳,这一次却是姑娘相助贫僧。在贫僧看来,既无所谓生,亦无所谓死,更何来相救?贫僧其实早就希望没有这一身功夫,以成就大道,一直舍不去这执著妄念,姑娘今日成全了贫僧一大夙愿。阿弥陀佛。”

阿清见他神色怡然,不知怎样再说下去,当下起身纵到树上,摘了些大果子,递到他面前。道曾道:“多谢姑娘。”自在地上坐了,从容进食。那些果子青涩难咽,他却吃得津津有味。阿清吃完了肉,在溪边喝足了水,道:“走吧!”道曾道:“往哪里走?”阿清道:“不知道!我们渡过济水后,被萧家的人一路追进这大山,整整三天才暂时逃脱。也许他们现在还在附近搜寻,我们要快点离开才行。”道曾又道:“姑娘想往哪里去呢?”阿清用一根布条系着头发,道:“我啊……我想先去巨野泽,或者可以看看你的徒弟也说不定。然后向东,到青州去找我父亲,听说族人多往那里去了。你知道怎么走吗?”

道曾道:“要出了山才有路。顺着溪流走,应该能出去。”阿清想起小靳也这么说过,不觉露出一丝微笑道:“你那徒弟也这么说过,可惜还是没找到路。”道曾道:“那山谷贫僧也曾下去过,确实四面环绕,没有出路。若非姑娘修习‘千仞术’,爬上去都成问题。”阿清猛地回头,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武功家底?你见过我师父?”

道曾闭目合十,过了好一阵方道:“心慕已久,却未曾有一面之缘,实为平生憾事。”阿清想了想,道:“小靳说你师父是白马寺的林普大师,那定是他见过我师父,告诉你的?”道曾道:“尊师曾在白马寺数年,与我师父相互切磋武艺,是以得闻一二。”

阿清点头道:“那么你也不知道我师父的下落了。”道曾忽然颤声道:“你师父……你师父……没有回昆仑么?”阿清摇摇头:“不知道。师父说过她会回去,可惜战乱一起,就没有消息了……”说着眼圈已有些红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道曾默念完一段经,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