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穹下,一丝风也没有。森森的雾从潮湿的大地升起,泛着死白的颜色。雾气缠绕盘旋着,在苍茫的大地上投下影影绰绰的阴影,逐渐翻过山冈,朝着冈下那无数具腐烂的躯体飘散过去。
这些躯体各自以扭曲的姿势呈现在雾气中,或蹲或跪,或伏在残破的马车上,或插在粗大的木藜上,还有的相互扶持屹立不倒,尽管彼此的刀剑都穿透了对方的身体。而更多的则陷在地里,和着血泥,再辨不分明。
若不是那双眼睛间或一轮,谁也不知道在烧焦的马车下,在重重叠叠的尸体旁,竟还有一个活着的,或者说还未完全死透的人。
这双眼睛躲藏在一簇散乱的头发后面,僵直地瞪着前方。那瘦小的身体则被麻布紧紧裹着,无力地抗拒着阴雨寒雾。两只纤细的脚没有鞋袜,挤在水汪泥泞里瑟瑟发抖。
在过去的几天中,他将满山的尸体寻了个遍,得到了不知庆幸还是失望的结果——父亲并不在这死去的四千一百三十五人里。
不在这里,但并不意味着父亲没死,也许死在僻静无人的地方,连个收埋之人都没有。如果还活着,则仍要提着带血的枪,等待下一次的搏命厮杀。
他这么想着,只觉支撑着自己这么多日子的希望终于熬得油尽灯枯。当时,马车上的火还没完全灭,那些零星的火苗似乎仍有点儿温暖,于是他就势蹲下,看着火。
他这个时候头脑出奇地灵光,记起父亲曾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人在雪地里站着不动,后来冻僵了想走也走不了,就那样僵死了。到春天人们见到他时,还站着呢。
他于是想:我这样蹲着会不会死呢?若是死了,到了春天,小草野花会不会爬满我的身子呢?他继续保持着奇怪的蹲姿,一面想开在身上的到底是野菊好些还是映山红好些。
就在此时,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出现在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少年头发蓬乱,脸上蒙着白布,身上本来青白的布衣已搅得满是泥水,背着几个麻布包袱。天地这么阴沉,他却浑然不觉,头颈被细雨淋湿了,他也懒得遮一下——因为他实在没有闲工夫。
他忙着将地上的冻殍残尸一具具翻起来,觅出残存的铜币、铁戒指、长命锁等,统统装进包袱。运气好的话,还能在不起眼的包裹中翻出碎银金软,这时他便会警惕地四下打量,顾不得血腥泥浆,塞到衣服最里面去。
这行为颇让人怀疑他是沙场的盗尸者了。然而他又不像普通盗尸人。地上到处是积满血雨的大坑,不知深浅。少年每翻完一具残骸,就拖到坑边,用力一脚踢进坑中。坑里尸体渐渐堆满,他的包袱也变得越发沉甸甸了。然后他掏出一个铁铲,费力地铲土去掩埋尸堆。
他做这一切时动静其实挺大的,一具具残缺的尸体被他拖得满地扑腾。有时候还有数十只满头血污的乌鸦跟他较劲,干涩的惨叫一两里外也听得清楚。不过原先那人冻得似乎连耳朵都麻木了,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两人就在这十数丈内各忙各的:一个忙着活计,一个忙着死去。
不知不觉间,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个鼓鼓的包袱。再也无可用的空包袱,他只好停下手脚,看看身后高高的几堆死尸,再看看暮色四合的天,有些兴犹未尽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跑上一个小山丘,赶在天全黑之前观察一下,盘算明日动手的地方。辨明了方向,他快活地打个呼哨,冲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动身时,突然一怔。
有个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闪了一下。
这光亮其实一点儿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时如闻到腥的猫一般眼珠发光,反手甩了包袱,弯腰寻去。他跳过水坑,跨过战马的残骸,一脚踢散烧焦的马车,把粉碎的战旗扯来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层土了——没有,什么都没有。
怪了。少年搔搔脑袋,在原地转了几圈,顺手扯开麻布,突然吓得浑身猛一哆嗦——有双碧幽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与那些死人惨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里的鬼魅。
少年浑身寒毛直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不料脚下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也顾不上疼痛,只挣扎乱抓,摸着一件物事就冲那东西扔过去。“砰”的一声,竟是只断臂,在麻布上弹起老高。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渣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却动也不动。
趁这空当,少年已在血泥地里倒爬出老远。他狂跳的心几乎从喉咙里冲出来,哆嗦了半天,终于摸到一根枪头。他定了定心神。
因为隔得有些远了,那眼中骇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见,少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望了一阵后,他在泥地里捡起几块石头,没头没脑地扔过去。石头落在地上溅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马车上“砰砰”直响,砸在那事物上却只发出难以辨别的“扑扑”声,如中败絮。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个激灵——那东西动了,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泥里。
“呱——呱——”道曾放下锄头,抬头望去,暮色里的森林只余下粗糙的剪影,早已辨不出寒鸦的所在,但他却像见到似的咧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够了早些回去,明日还有的是。唉!”
他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在冻得有些麻木的脸上用力搓了几下。今日的活总算快完了。他这么想着,猫下腰,将最后一坛骨灰放入坑中。而后站直了,他双手合十,默颂了一段经。
风卷起败叶,在一排排隆起的土丘周围盘旋,仿若游魂;寒鸦干涩的嚎叫此起彼伏。道曾颂完超度经文,朗声道:“生而有灭兮,常生常灭;常生常灭兮,何所何取;诸法无常兮,因缘所系。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最后一声发出,百多只寒鸦扑棱棱飞腾起来,从大片的坟头上一掠而过。干涩的叫声远远传来,良久方息。
道曾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怅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说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际,不知何时已是云淡风清,月亮悄悄探出了半个头,咧嘴一笑,道:“归去又如何?”
“和尚,和尚……”——“砰!”——“哎哟……”
道曾继续铲土,头也不回地道:“小靳,怎么如此慌乱?难道在山上遇见了虎狼?”
“不是啊和尚,是……是……”有人一边应着,一边飞速地自林中奔出。那人看起来有点奇形怪状——脖子上挂着两只沉甸甸的大口袋,腰间亦绑着同样两只布袋,里面不知装满了什么,跑起来“叮叮当当”地乱响,好似一辆挂满破铜烂铁的牛车。他吃力地猫着腰——除了脖子上挂的包外,还因为背上背着团漆黑的东西——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跑着。
奔到近前,他费力地蹲下来,放下背上的事物,拖着身上的包袱爬上小丘,扑在地上,累得大声叫唤。道曾停下活计,笑道:“小靳,你仍是这样地不知足。贪念缠身,何求洒脱。今日怎会有这样多的收获?”
“哎呀。”那少年扯下包脸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喘着气道:“今……今日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发现一个战场。嘿嘿……死的人……死的人总有两千吧。前村的王铁匠硬说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闵大人的大军在西面,他们敢?哎哟,累死了累死了……”
道曾看他两眼,突然脸色一变,放下锄头走过来,沉声道:“人?”“和尚,难道我小靳做事还会错么?”少年老大不耐烦地道,“人统统都埋了啊。我小靳自从跟了你,老早就……那个叫做洗心革面……”
道曾指着坡下那团麻布裹着的事物,重复道:“人?”小靳一呆,跟着在自己脑袋上“啪”地一拍。还未等他跳起身来,道曾已如一道轻烟般掠下小丘。小靳抢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过好像还有口……”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响,小靳的小脑袋刚来得及一缩,道曾的身影再度掠过他,扛着那事物往山坡上一处庙宇如飞而去,劲风带得小靳一趔趄。
“……气了。”半晌,小靳冲着那远去的青影有气无力地道。他抓抓脑门,转身收拾他的包袱去了。
“小靳,熬点儿热汤来!”道曾的声音远远传来。才刚开始清理第二个包袱的小靳恼火地抬起头,胡乱应了一声。他看看地上的破铜烂铁,咕哝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哎,与和尚为伍,始终潇洒不起来。”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很快便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小心捧着步入大殿。
这庙很有些年头了。道曾说过,是什么前强汉时建造的。汉朝,不就是被宦官败坏了的么?小靳别看年纪小,见识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监,而太监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个被这样的妖怪败坏的朝廷,还能强到哪里去?所以小靳听到道曾说“强汉”两个字,颇不以为然。
小靳与道曾初到此地时,庙已经坍塌大半,只余两间偏室还能勉强容身。幸亏小靳自号“天下第一贩”,与被他封为“天下第一痴”的道曾真的是珠联璧合。一个赚钱有方,专好收集破布烂巾、黄铜废铁,经他漫天神侃,砖缝里抠油,方圆十里内的有用之物统统被刮干收尽;一个广布佛道,日日超度亡魂。就这样大半年下来,小靳赚足了砖木,道曾也邀齐了善男信女,将这大殿修葺一新,成为数百里内最大的寺庙。
他端汤进屋,道曾正盘膝坐在床边,左手守腹,右手虚捏,在床上躺着那人的头顶游走。小靳知道和尚正运功替他疗伤,不敢打搅,轻脚轻手地将汤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后屏气观看。
只见那人漆黑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风耳小了不止一半,眉毛却是极细极直的剑眉,下面是一只挺翘的鼻子。再往下,是一张失去血色的小嘴,虽在昏迷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强地露出,紧紧咬住下唇。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分明微微隆起。一挂狼牙翠玉项链格外醒目。“娘儿们?”小靳吓了一跳,不觉伸手在道曾光头上敲了几下,“喂,喂……和尚!”和尚也沉重地嘘出口气:“是……羯人丫头呢。”
小岚,爹爹要走了。
小岚,你还活着吧。
我们大赵……我们的大赵已经灭了。爹没有办法,爹拼尽了全力也没有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汉人恨我们……因为我们这些昔日的奴隶们来夺他们的江山,掠他们的人民。汉人的猛将冉闵,这个投奔到我们赵国的阴险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獠牙,颁布了杀胡令,要杀光我们羯人……他有着魔鬼一样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领的军队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凶猛。
爹身为羯族战士,无论如何也要与家国共存亡,就算死,也会如雪山一样站得笔直。爹会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与冉闵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世道若是永远这样纷乱下去,我们与汉人若是永远这样残杀下去,也许早些死去对你来说会更好。爹常见到那些沦为奴婢、沦为战俘的女子的悲惨命运。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岚,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这世道何时是尽头,可是……总该有尽头的吧!
爹爹?
飘忽闪烁的光影中,那个魁梧的身体慢慢转过来,精制的豹纹铠甲上到处是斑驳暗黑的影,与这几天在成堆的尸体上见到的暗黑的血迹一模一样,将铠甲银亮的本色完全覆盖。有一个东西在闪亮着。长长的,突出在那宽阔的胸膛前,不停地闪亮着。
一柄透胸而过的铁矛。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小靳低着脑袋,放声尖叫。
他下午从集上一回来,就被道曾派去煎药,熬到日近西山方好。刚端到床边,听那胡人少女正低声呻吟,便凑到近前看,没想到那少女双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手劲之大,扯得他头皮都像要被掀起来一样。小靳痛得眼泪汪汪,但这药碗可是好不容易买来的南方正货,万万糟蹋不得,是以强忍痛楚,尽力弯腰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脑袋又被扯住,不管身体怎样扭曲,碗总离地还有半尺来高。他颤声哀求道:“好、好吧,不吃药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给你拿好吃的,好不好?”
就在感到好几处头皮就要剥离的紧要关头,那少女突然开口模糊地叫了一声,手上一松。小靳大喜,不料少女在床上翻一个滚,纤足飞踢,小靳脑门中招,连人带碗翻滚出去,“咣当”一声,细瓷碗摔个粉碎,药水漫天飞洒。
“呱——呱——”道曾抬头望,今日的夕阳高远得让人敬畏。几只寒鸦从头顶一晃而过,翅膀乱扇着在一旁的歪脖槐树上停下,血色的小眼警惕地盯着道曾。
道曾双手一展,笑道:“没有了,今日没有了,瞧。”他指指身旁密密排列的几十只灰白的土坛,“臭皮囊皆已收入其中,如云烟消散了。”
寒鸦们仍旧摇头晃脑,咕咕乱叫。道曾叹口气,扛起锄头,道:“你们这些食人血肉的东西啊,真是生逢其时。跟我来吧,你们想吃的人肉多得是。”便欲往山脚走去,忽听身后脚步声紧,他回头看去,见小靳三步并作两步从山坡上冲来。道曾见他脸色铁青,便道:“死了么?哎,冻成那样,能挨过一日已是不易。难为你了,先收了,待我回来再做法事。今晚你看庙吧,我去看一下你昨日说的战场,也许要一两日才回来。”转身便行。
小靳一把抓住他,叫道:“先超度自己吧和尚!你以为那破庙经得起拆吗?只怕等你超度完外面的孤魂野鬼回来,自己也成了没窝的野和尚了!”
等他生拉活拽硬扯着道曾赶到后院门口时,“呼”的一声,一只半人高的盛雨缸迎面飞来。乍见这百多斤的东西直奔脑门,小靳几乎屁滚尿流,还未来得及惨叫,见道曾的手已一带一推,那盛雨缸斜飞出去,砸在山墙上,摔成碎片。小靳抹一把冷汗,惨叫出来:“五两银子……妈的!”
道曾抢进院中,只见后院厢房的门窗都已被人踢烂,担水的木桶拆成几十块,满院里散着。扫帚、锄头等物统统像草标一样插在房顶。那少女披头散发,赤着脚,双目赤红,正对着柱子拼命擂,口中喃喃自语,状如着了魔。
道曾刚要上前,忽地一怔。他走上两步,却并不动手阻拦,只一旁默默看那少女发疯。小靳急得乱跳:“你还发什么呆?真要她把这里拆了才爽?”
“喂……哎哟、我的朱花窗格!真要我老命了……喂,和尚!动手跟她拼了啊!那柱子要是断了,我一屋子的瓷器可就……”
道曾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此身是空,他身亦是空……阿弥陀佛。”
“什么此生畜生的?”小靳一头雾水。没等他再问,道曾如箭一般射出,并指成枪,直向那少女背心戳去。小靳知道道曾这一戳之力可裂石断金,心中大骇。却见那少女并不回头,突然一个倒立,急速反踹,左脚挑道曾手腕,招术阴毒之极,偏偏姿势优美翩然,宛若舞蹈。
小靳几乎脱口叫好,却见道曾似早料到这一招般,变刺为勾,轻轻巧巧抓住少女的右脚脚踝,举臂一提。他身高手长,竟将少女倒提起来,跟着右手在她背上一击。那少女一声惨叫,模糊地喊了句什么,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靳啧啧称奇,叫道:“和尚你可真下得了手!”跑上来帮他把那少女抬进屋,重新安置在床上。他一边收拾一边道:“这娘儿们姿势看起来花哨,其实经不了你一下,真正是花拳绣腿,嘿嘿。”
道曾哼了一声,沉声道:“不要乱讲,你懂什么!这女孩儿若非体虚过度,兼之心病发作,人事不知,真正斗起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我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小靳跟着道曾也有好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慎重,吃惊道:“这娘儿们真这么厉害?长得倒是蛮清秀的,不听她说蛮子鸟语,还真认不出是胡人呢。砸起东西来倒不含糊。妈的!和尚,她最后一句喊的什么?从刚才发疯起,她就不停地念着。是人名吗?什么家伙欠她一屁股债?”
道曾转头望向窗外逐渐黑下来的天,良久良久,才长吐一口气:“她念的是:爹。”
正在收捡东西的小靳微微一颤,不想手在碎瓷片上一划,顿时见了红。他愤愤地含在嘴里吸血,一面道:“不就是老子吗?她有老子,就可以乱砸乱扔,我们没老子的就来收破烂。咦——有没有老子果然不同。”话虽这么说,小靳不由得有些羡慕地又往那少女脸上看了看,见她脖子上围的布遮住了口鼻,顺手一拉,突然浑身剧震,一屁股坐倒在地,脸刹那间白得发青,颤声道:“和……和尚……”
道曾抢上前,倒抽了一口冷气:“尸毒!”只见少女脖子周遭密密麻麻一片猩红的疮,不少地方流出脓血,在青白的肌肤上显得分外醒目。裂开的地方已开始腐烂,看样子受伤至少是在四、五日之前了。她一直用布紧裹着脖子,道曾也从未曾想过掀开看,没想到竟是包着伤口。
小靳吓得退到门口,才回头看了一眼,不由魂飞魄散,嘶声叫道:“和尚,你……你干什么?”
却见道曾伏在少女肩头,吸了满满一口脓血,转头呸地吐在地上,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吸血。小靳急得跺脚,道:“你想积功德想疯了是不是?成日里烧死人埋骨灰还不够,非要自己也跟着下去才算功德圆满?那是尸毒啊,这娘儿们也不知道在死人堆了呆了多少天了,吸了真的会死人的!”
道曾充耳不闻,继续一口口地吸,一口口地吐,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他的脸越来越白,吐出的血却越来越红,到后来终于变成新鲜的血色。道曾再吸两口,支撑不住,靠在床头喘息,口中道:“小、小靳,快过来。”
小靳对这东西怕得要死,蹑手蹑脚走到道曾身后,颤声道:“怎……怎么?”道曾一回头,小靳见他嘴唇又黑又肿,脸上更是白里发黑,吓得尖叫道:“和尚,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对不对?早叫你别干傻事了!”
道曾艰难地摇摇头,勉强道:“你来……你帮她清洗一下伤口,再包起来,这、这样是不行的……咳咳……我……我上山去弄点儿药来……”说着用力一撑站起身。
小靳见他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惨叫道:“不是吧,我帮她弄?那不是也要中毒么?和尚你皮粗肉厚尚且这模样,我小靳可经不起折腾。为这胡人小娘皮,至于豁出小命吗?”
道曾突然脸一沉,转头怒目而视,道:“混账!再多一句废话,立……立时给我滚他妈的蛋!”一抹嘴边残血,大步出门。
小靳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惊疑得不知所措,当下老老实实在门口烧了热水,用干净的布浸湿了,战战兢兢为那少女抹去脖子周围的血渍。
待他抹到那伤口时,少女虽在昏迷中,仍痛得浑身一颤,挣扎呻吟起来。小靳不敢碰她肩头,只得按住她的小臂,叫道:“别、别动,胡小娘皮,我小靳来帮你疗伤,你好了之后可要感恩戴德,有多远走多远。”
但那少女挣扎得越来越厉害,脸上冷汗淋漓,似乎疼痛难忍。小靳渐渐按不住她,好几次险些被那少女挣脱。他见腐烂的伤口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只觉有说不出的害怕。终于一狠心,倾身压在她胸腹上,咬牙道:“再动,老子黑了你!”使劲一抹,不料拉下少女脖颈老大一块皮,露出血肉来。那少女大叫一声,手臂猛挥,小靳面门中招,顿时眼前金星乱冒,跌落下地。
这一记老拳着实厉害,他在地上摸了半天,方颤巍巍地爬起来,心中只想:“妈的,打死老子了,这胡小娘皮好大的蛮力!本想捡个长工回来,没想到是个娘儿们,还肝火这么旺,砸东西,拆房子,这不是倒贴的买卖吗?现在又惹了一身尸毒,再这样下去……不行,得想法子让她早日滚蛋!”
他摇摇脑袋定定神,想:“反正她这样子也挨不过两日了,以前那些人比她中的毒还轻也没挺过三天。干脆……干脆现在就把她背出去丢到山沟里,和尚回来找不到人,顶多打骂我一顿,也好过大家伙儿一道完蛋。对,就这么办!咦,怎么没声音了?”转身一看,那少女头歪在一旁,黑发散乱在脸上,一动不动。小靳又惊又喜,心道:“难道这娘儿们耐不住,已经挂了?”
却又见她胸口仍在微微起伏,不禁略感失望。当下也不多想,用布将少女脖子小心地包了,一弓身抱她起来,只觉她身子又轻又软,冷得像冰。小靳心中一软,旋又坚定,低声道:“胡小娘皮,反正你中了尸毒,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我这就帮你解脱吧。”
他明知道此地远离市集,人迹罕至,但毕竟做贼心虚,还是用被子将少女紧紧裹起,出了房门,辨明后山小路,发足奔去。
这山虽说不高,可是林深树茂,藤蔓纵横,平常白日里一个人走都嫌困难,更别说手里抱着人摸黑赶路。小靳走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上腿上到处青肿,才爬了两、三里路。
忽听下面道曾的声音远远传来,正在呼唤自己。小靳吓了一跳,忙伏到草丛中,探头望去,只见山腰间寺庙中发出幽幽光亮,道曾立在那里纵声呼喊,灌注内力,吼得远远近近的山头都是回响。小靳听他声音中带着惊慌,心道:“大和尚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我小靳可不吃这一套。性命大事,这次就算被他重重责罚,也顾不得了。”
道曾叫了一阵,声音渐渐往南山方向远去,小靳大喜,扛起少女,加快脚步奔跑起来。眼看就要跑到山崖,忽地一脚踏空,往下跌落,他还来不及出声,“砰”地一下已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顿时昏死过去,竟是慌乱之中踏入猎人布的陷阱里。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一蹬腿,醒了过来。首先映入眼的是天穹上的一颗小星。那少女躺在他身上,脑袋正好歪在他胸口,仍紧闭着眼睛。她长长地吸着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微微的热气喷在小靳脸上,感觉不是昏迷,倒是甜甜地睡着了一般。风轻轻地吹着,不时带得她额前的碎发纷乱地动。
这星光,这夜风,这呼吸,让小靳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全身空空荡荡,什么感觉也没有,好似浮在空中,懒洋洋地也跟着星星眨巴眼睛……
突然之间,小靳身子一动,“哇”地一声惨叫,但觉身上无一处不剧痛,好像每一块骨头都碎了。这才记起自己刚才摔了一跤,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猎人造的孽。他痛得好半天才透过气,勉强活动四肢,还好,没断。那少女摔在他身上,大概更没摔伤。妈的,胡小娘皮的命还真是够硬。
小靳侧耳凝神听去,并未听见道曾的声音,松了一口气。他刚要推开少女,却突地一怔——那少女长长的睫毛一颤,似乎正要醒转。小靳吓了一跳,屏气半晌,却再无任何动静,这才偷偷地吐了口气。
不过这一来,小靳倒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将那少女的脸打量了一遍,只觉她长得不太像平日所见过的胡人女子,倒有几分江南水乡女子的风姿。他注视着少女苍白的脸、微张的小嘴,不禁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醒过神来,弯腰扛起那少女,使尽力气想将她托出陷阱。但那陷阱有一人半高,少女在昏迷中又全身酥软,弄了半天终究不成。小靳只好先将那少女倚在土壁上,拼出老命爬上去,再探手将她往上拉。那少女毫无知觉,好几次等小靳爬上土坑时已倒卧下来,小靳只好又跳下重来。好容易做完这一切,他已累出一身的汗。
爬出坑后,他疲惫地瘫倒在地上,旁边是昏迷不醒的少女,夜静谧地守在四周,风温柔地吹。小靳心神恍惚间,那些童年痛苦的记忆又纷至沓来。
“终究是要死的,咳,也好过垂死前痛苦的挣扎。我见过中了尸毒死去的人,”小靳过了一会儿,又道,“痛苦得很呢。大和尚想救你,可是他哪来的药呢?只有吸毒。我娘吸了我两个哥哥的毒,死了;我爹跟着吸娘的毒,也死了。没用的……真的没用的……所以……早一刻是一刻吧。”
他俯低身子,伸手去扛那少女,却发现那少女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行泪。小小的泪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流下,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月光静静地投下来,脸上便蒙了一层淡淡的光辉。不知道在梦中见到了什么,少女嘴唇颤动,低低地呼了一声。
“爹吗?”小靳喃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