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长安。
易怜香望着窗外一棵大杨树上飘飞的黄叶,长长地吁了口气,随后他点起了一炉京城奇芳阁特制的龙涎香,脱下了他那身银缎子面的丝袍,在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杯里倒了些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然后伸直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张宽大的象牙床上,他觉得愉快极了。
可是在一个月前,他还不敢这么做,因为那时这屋子的主人还是雷万啸,碧落堂前任堂主雷万啸。可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他易怜香,而雷万啸已经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每当他想到这里,就有一种愉快中的凄凉——也许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要被别人所取代。
易怜香啜了一口酒,刚刚闭上眼睛,就有人在敲门。易怜香没有动,淡淡地道:“进来。”他不用问是谁,因为在堂中敢来敲他门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钉子!
钉子姓丁,名叫丁秀古,而了解他的人都叫他“透骨钉”,因为他若要了解一个人,一定能看到那人的骨头里,他若要对付一个人,也能像钉子那样钉进人的骨髓里。钉子站在地上,瘦削,挺拔,尖锐,正像一根钉子钉在地上。易怜香问:“什么事?”钉子垂首道:“萧名士有飞鸽传书来,书上说叶狂生已死,但佛手胡冰和鬼手神枪项威以身殉职,他自己也受了伤。”
易怜香面无表情,问道:“东西拿到了吗?”钉子道:“没有。”易怜香目光一凛:“叶狂生没有把东西带在身上?绝不可能。”钉子道:“属下也这么想,萧名士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东西,自己又伤重难行,于是派卫屠回到叶狂生吃饭的那家饭店去找,结果卫屠死在那里,被人用通条刺穿了肚子。”
易怜香“哦”了一声:“那地方居然有人能杀得了卫屠?”钉子道:“萧名士说卫屠的剑并未出鞘。”易怜香道:“大意轻敌,死不足惜。书中还说些什么?”钉子道:“萧名士已查清那面馆的情况,老板姓石,有一个女儿叫秀姑,另外还雇了一个厨师叫小狄。事发之后,这三个人都不知所踪。那面馆后院有口井,井台上有些血水,后门外有车轮痕迹,萧名士跟到后山,发现了一处新坟,里面埋葬的是姓石的老板,但他的女儿和那厨师都不见了。”
易怜香听他说完,站起来走到桌边,又倒了杯洒,慢慢喝下去,才道:“那老板是怎么死的?”钉子道:“是被人用钢丝勒下头颅的,这无疑是卫屠做的。”易怜香轻弹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卫屠杀石老板是因为他见过那东西,可他没能杀死另外两个人,反而被他们杀了。那东西一定在这两人身上。你立刻派人赶赴江南,把东西给我带回来。”
钉子道:“是。”他没有问这两人的死活,那并不重要。他正要出去,易怜香又道:“慢着。你去帐上拨九千两银子给卫屠三人家里送去,另外派人到江南时带上京城名医小华佗,给萧名士疗伤。”钉子道:“是。”关好了门,径自去了。
易怜香慢慢走到窗口,向外看着。风中又有黄叶飞舞,只要是叶子就摆脱不了凋谢的命运,那么人呢?
十月初四,长江南岸,枫林店。
风急水寒,长江看来像是无数匹脱缰的烈马,夹杂着落叶衰草奔腾咆哮,一泄千里,气势骇人。小狄和秀姑一路北行,在这一天傍晚来到了枫林店。他们要到草原去,因为那里曾是小狄的家。
天黑水急,渡口上已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于是两人便住进了一家名叫“清源”的客栈。正巧这客栈里只剩下了一间客房,虽然显得脏乱了一些,但是他们并不在意。可两人刚住进去,又来了一对夫妇,男的面容木讷,看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女的脸皮黝黑,语音嘶哑,听来像是乌鸦一般。
二人一听说没有地方了,男的要走,女的却吵着不肯离开,气得掌柜脸红脖子粗,命伙计拿大棒子赶人。幸好小狄为他们解了围,于是这四个人,二男二女便住进了一间屋子。
床只有一张,当然是两个女人睡,那女人对秀姑千恩万谢,两人坐在床边闲聊,无非是些“多大年纪,过门几年”之类的话。问得秀姑脸上飞红。小狄与那男的都不是多口的人,那男的一声不响抽着闷烟,小狄坐在墙角听着江风吹过屋檐的声音,看着桌子上的蜡烛一点点短了,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碧绿草原,耳边也似乎听到了那首高亢凄楚的歌:彼者苍鹰,九月高飞,彼者独狼,十月着缞,叹息游子,吾谁与归!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深,四个人都已经和衣睡熟了。就在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有人轻敲着房门。小狄被惊醒了,起身打开门,见门外站了一个陌生人。这人又矮又瘦,全身加起来没有四两肉,脸上像涂了黄蜡,满是病容。小狄并不认识这个人。
陌生人见有人开门,堆笑道:“请问阁下认不认识一个叫小狄的?”小狄道:“我就是。”陌生人怔了怔,问:“阁下就是小狄?”小狄点点头。这人笑了,右手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今天有个人让小的捎一封信给阁下,小的打听了几十个人,终于找到您了。”
小狄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信封,打开里面的纸笺,却是一张白纸,半个字也没有。小狄一怔之时,陌生人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手里赫然有一柄雪亮的尖刀,他一刀就向小狄的腰眼刺了过去。
这一刀又快又狠,出手的部位也出奇地准确,用刀的人无疑是杀人的老手。可这一次他却落空了。在尖刀刺出的一刹那,小狄突然扑上来,用两只手抱住了陌生人的腰,用力箍紧。那人只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勒断了,左手尖刀回刺,却被小狄用手臂压住。只听一声惨叫,那人上半身向后软软弯了下去。小狄松开手,那人瘫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他的脊椎骨已经被勒断了。
与此同时,客房后窗“砰”地被震开,一个黑衣人箭一般射进来,一把从床上扯起秀姑,紧接着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架在她脖子上。
这人面如刀削,一双三角眼闪着阴冷的光。秀姑失声惊呼,身边那女人吓得缩到床角,用被子紧紧遮住发抖的身体,那个农人男子也被惊醒了,表情还是木讷得很,倒不算很害怕。
小狄盯着黑衣人,冷冷道:“放开她。”黑衣人道:“可以,不过要拿东西来换。”小狄问:“什么东西?”黑衣人道:“你最近捡到过什么东西?”小狄不再说话,掏出了那块玉珏。灯光下,玉珏通体发出晶莹的光芒,洁白无瑕,但小狄并不喜欢这东西,因为它已经杀了太多的人,沾染了太多的鲜血。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拿过来,放到桌子上。”小狄正准备走上去,那农人男子突然道:“你不能给他。”小狄看了看他:“我不给他,他会杀人。”“你给了他,他就不杀人了?”农人男子道。小狄道:“他方才说过的。”农人男子道:“他说什么你都相信?”小狄道:“我不信也没办法。”“我有办法。”农人男子道:“我可以保证他杀不了任何人。”
黑衣人冷笑,可他的笑容还未消失,就见寒光一闪,他持剑的右手已掉了下来,紧接着肋下一凉,一柄二尺长的柳叶刀从他的腰眼刺了进去。血光乍现,黑衣人惨叫一声转过头来,只见先前那个被吓坏的女人正在对着他笑,手中的柳叶刀还在滴着血。黑衣人眼珠子都凸了出来,还想扑过去拼命,但他刚刚跃起就跌在床上,抽搐几下,就不会动了,鲜血流了一地。
秀姑跑过去紧紧抱住小狄,依然惊魂未定。小狄用手抚摸她的头,心中在苦笑:又是一条人命。不知这东西还要害死多少人。那农人男子走到小狄面前,轻轻从他手中接过那玉珏,捧在掌心,直直跪了下去,泪水流满了他的脸。小狄静静地看着,等到他恢复平静,才问:“你认得这块玉?”农人男子站起来道:“这是我父亲的东西,只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忽听门外有人接道:“他不在了,可幸好你还在。”房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有几个人已经走进了院子。方才说话的人已来到阶前,这人身材高大。一脸虬须,说话的声音却是细得出奇。他靠在一棵大榕树上,细声细气地又道:“雷晓天,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本不是来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一根长逾九尺,乌黑油亮的长鞭,在手中绕弄。
来的不止他一个,第二个人是个矮子,生得一脸横肉,目露凶光,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手中握一柄弧形剑。这矮子来到门前,哑着嗓子问:“谁是小狄?”小狄道:“我。”矮子道:“你杀了卫屠?”小狄问:“谁是卫屠?”矮子道:“那个被你用通条刺穿了肚子的人。”小狄冷冷地道:“是又怎么样?”矮子道:“很好。我叫卫休,卫屠是我兄弟。”说完他坐在地上,用一块丝巾擦拭他那柄弧形剑。
第三个人是个女子,大概三十来岁年纪,满头珠翠,衣衫薄薄地披在身上,隐隐露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活脱脱一个美女胚子。但她面上缺了一只眼,半边脸也干瘪变形,瞧来仿佛僵尸一般。秀姑见了这副恐怖面庞,吓得惊呼一声,捂住了双眼。
这丑妇人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一言不发地站在院中,掏出个酒葫芦,一口口灌下去。她不但是个丑鬼,也是个酒鬼。
那农人男子雷晓天见到这三个人,脸上毫不动容,但眼神已有些变了。就在这时,最后一个人走进了院子。看到此人,雷晓天的目光骤然尖锐,手心里沁出了冷汗。他知道方才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及这个人的一半可怕。
这个可怕的人长着一张红苹果般的圆脸,似乎能拧出水来;头上一左一右扎着两个辫子,手中提着一个花篮,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嘴里还哼着一首儿歌。
这个人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跑进来,向雷晓天扮个鬼脸,笑嘻嘻地道:“雷大哥,你好。”雷晓天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伸手从脸上揭下一层制作得十分精巧的面具,投入了火炉。等到他转回头,小狄终于看到了他的真面目。这是一张成熟的男人的脸,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一双眼睛还是年轻而灵动的。那小女孩笑了起来,道:“雷大哥,几年不见,你的头发都有些白了,是不是想我想的?若是这样,我真该早些来看看你。”
雷晓天苦笑一声:“雷某好大福气,居然还有人如此关心我。”小女孩道:“和你一起的那位姐姐是不是‘云间彩蝶’华青青?”那乡下女子一笑,也揭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仙女般俏丽的脸庞,轻笑道:“这位小妹子就是雷大哥常说起的‘心生九窍赛水晶’的凌妹妹吧,果然是名如其人。”凌妹妹嘻嘻一笑:“华姐姐太夸奖我了,其实我若是有你一半聪明,一半美丽就好了。”两个女人言笑晏晏,使得院中的气氛平添了几分诡异。
雷晓天悄悄拉了拉小狄的衣袖,凑近他的耳朵,轻轻说:“一会儿我出手攻卫休,你立刻带你的女人从后窗走,我和青青来抵挡他们。”小狄道:“你们能挡住?”雷晓天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小狄道:“好,我走。”他说走就走,但不是从后窗,而是大步走出房门,走向树下那个用长鞭的人。雷晓天脸色一变,沉声道:“小狄,你干什么?”他认得那个人叫常鞭,手中的那根长工鞭已不知勒断过多少人的脖子。
现在常鞭就盯着小狄的脖子,脸上带着一种很欣赏的表情。那位凌妹妹似乎也吃了一惊,歪起头来看,仿佛对小狄很有兴趣。秀姑反而镇定下来,她目送小狄走出去,目光中平静得很。她知道如果这个身影倒下去,她的生命也将随他而逝。
小狄的目光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而且带有一种痛苦的神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家只是不解地看着他。小狄站定,离常鞭不及五尺,冷冷道:“你要杀人?”常鞭笑了,尖着嗓子说:“我是要杀人,可不是你。”他向一旁的卫休瞟了瞟:“你是他的。”卫休停止了擦剑的动作,盯着小狄。小狄道:“我是他的,你是我的。”说罢,他的人已向长鞭扑过去。
常鞭大笑,他本来是要对付雷晓天的,他的武功尚在卫休之上,可不想一个不要命的乡下小子竟敢来和自己作对。他笑声未绝,人已向旁滑出三尺,手中乌龙鞭一抖,鞭梢就缠上了小狄脖颈,然后用力一勒。他已经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每一次都会听到对方喉骨碎裂的声音,这对他来说是种很残酷的享受,现在他已准备再享受一次。
可是小狄的喉骨没有断,在这一刹那,他已用一只手扯住长鞭,身子飞窜过去。常鞭力扯不动,连忙跃起,双腿如风,眨眼间踢出七记“穿心夺命腿”。这是他苦练的绝技,旁人只道夺下乌龙鞭就可制服他,但是这样想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双腿之下,甚至于当年以“谭腿”功夫驰名江湖的谭东也未能幸免。
可小狄双臂一圈,已将他双腿牢牢抱住,又用力一扯,就将常鞭拖下地来,二人倾刻间滚做一团。这不是高手搏命,倒像是市井泼皮打架。一边的人都看呆了,等到小狄站起来时,肩膀上已肿起一块,可常鞭再也不能动了,一柄匕首深深插进他的咽喉。卫休怔了一下才道:“这……这算什么武功?”小狄道:“我不会武功,只会杀人。你要杀我,我就杀你。”卫休突地从地上蹿起,青光一闪,弧形剑疾刺小狄的肚子。
就在此时,雷晓天也已发动。他从腰间抽出一柄精钢缅刀,顺风抖开,迎上那丑妇人。这丑妇人名叫贝锦桃,手舞双刀,招式又急又狠,一上来就是拼命的角色。华青青没有跟出来,她执柳叶刀护住秀姑。奇怪的是,凌妹妹也一直笑嘻嘻地观战,没有一点出手的意思。
卫休刺了三剑,小狄退了五步,没有丝毫招架之力,背心已靠上了大树。第四剑闪电般刺到,小狄退无可退,他突然迎着剑尖扑了上去。卫休没有料到他会自己找死,不由得一愕,就在这一刹那,剑尖已触到了小狄胸膛。小狄猛地一侧身,剑尖在前胸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可卫休也被他撞倒在地。卫休双手一撑便要跃起,但小狄已扑上来,一刀插进他的胸口。卫休惨叫一声便没了声息,小狄看着他凸出的眼珠子,突然跳起来冲到一边,不住地呕吐起来。
那边雷晓天使开神龙刀法,第十一招便斩断了贝锦桃右腕,跟上一脚将她像球一般踢了出去。贝锦桃痛得牙齿格格直响,翻身站起,突觉脖子一凉,一颗头颅飞上了半天,满腔子的热血激射而出,洒了一地。秀姑见到这般骇人的血腥场面,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华青青忙扶住了她。凌妹妹看着那颗滚出好远的头颅,嘻嘻一笑,将手中一柄其薄如纸的刀放进花篮里。小狄似乎又要呕吐,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怎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雷晓天盯着凌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凌妹妹道:“你不明白?这里该死的人都不能活着。”雷晓天道:“这么说你不是该死的人了?”凌妹妹笑道:“我这么年轻,当然不该死,况且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杀我。”雷晓天冷笑一声,突然一刀便刺了过去。
凌妹妹没有动,因为有一只手伸过来,半空中抓住了刀锋。雷晓天看着小狄,问道:“你干什么?”小狄的手已在滴血,他一字字地道:“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该死。”雷晓天一跺脚:“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放手!”小狄不放。
凌妹妹看了看小狄,忽然道:“你不必为我挡这一刀的,他一定不会杀我。”雷晓天道:“我为什么不会杀你?”凌妹妹笑了,悠悠地道:“雷老堂主上月初六归天,你远在千里之外,怎么那么早就得到讯息?你又怎知叶狂生带了玉珏来找你?那封飞鸽传书恐怕你早已经烧了,是不是?”雷晓天大吃一惊:“原来写信的人是你!”凌妹妹嘻嘻一笑。
雷晓天立刻变了态度,双手抱拳道:“多谢凌小姐传书之德,晓天感激涕零。”凌妹妹大模大样地摆摆手:“算了。这次我是奉了丁秀古之命来杀小狄的,可这位小狄是个绝顶高手,我杀不了他,只好空手回去交差。”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雷晓天说:“我再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回长安找易怜香报仇,因为十个雷晓天加起来也不是一个易怜香的对手。我看你还是带着这位华姐姐远走高飞,安安静静地过下半辈子吧。”
天已近黎明,晨风更冷。雷晓天站在一处高岗上,眼睛看着江边一艘大船上的灯火,脸上肌肉不住地抽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是镇外一处山岗,客栈里死了人,他们就躲到这儿,等天亮后过江。小狄站在雷晓天身边,晨风吹起他的头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绝然不同的两个人,是命运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能做些什么,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改变了自己。
身后十丈外有个岩洞,洞外生着一堆火,华青青在照看秀姑。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晓天忽然叹了口气,对小狄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们。”小狄道:“哦?”雷晓天道:“你们这样的人无名无权,每天想的就是多挣些钱来养活家人。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必为生计发愁,却往往为了一种虚幻的东西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甚至于争得你死我活。”
“你到底想说什么?”小狄淡淡地道。雷晓天刚要开口,背后有人道:“无论他想说什么,现在先得去看看秀姑。”华青青走过来道:“她在发高烧。”
秀姑躺在洞里,浑身发抖,脸色嫣红,额头烫得可怕。连日的奔波,劳累,惊吓,使这个本来坚强的姑娘倒了下去。华青青道:“她烧得很厉害,可如果有一碗热姜汤和一间暖和的屋子,她明天就会好起来的。”雷晓天和小狄对望一眼,心里都清楚:这里只有寒冷的江风,找那些东西并不容易。
小狄忽然抱起秀姑,大步走向江边。雷晓天和华青青不知他要做什么,在后面紧紧跟着,只见小狄一直朝江边那艘大船走去。
这船泊在江边,装饰得异常华丽,船头上吊着几盏气死风灯,还竖有几块“回避”的招牌,两个身着衙役服色,头顶红缨帽的人站在船头,看来这是一艘官船。
小狄抱着秀姑涉水走上船头,那两个衙役看到他二人,大喝:“什么人,还不滚下去!”小狄不理他们,径直向里走。“呛”地一声,衙役拔出了腰刀,一左一右向小狄斩来,可刚刚砍到一半,又有一个人跃过来,双腿飞起,将那两人踢到了江中。此人正是雷晓天。
那两名衙役在江中大声叫喊,由舱中又抢出十来个衙役,见此情景,一齐围拢上来。雷晓天哈哈大笑,挤入人丛,双手连抓连掷,将那些人全都甩进江中。他向小狄一阵大笑:“好久没这么痛快地打一场了,跟我来!”他一脚踏进船舱,两柄刀当头劈到,雷晓天双手一托,双刀飞钉到舱顶,跟着一拳一脚,两个衙役惊呼着撞破舱板飞到了江心。
内舱里一位官老爷正在偎红倚翠,调丝弄竹,听到声响,以为是强盗打劫,吓得钻进桌子底下,也被雷晓天揪出来扔进了江里,那些歌姬舞女四处奔走。满船春色登时莺飞鹊尽,风流云散。
这是一艘官家的游船,做官的总是会享受,所以船上的东西应有尽有。秀姑喝了一碗热热的姜糖水,躺在一张檀木雕花大床上,盖了厚厚的大红锦被,昏昏沉沉地睡着。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最奢侈的享受了。华青青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眼帘也已垂下。
红泥火炉中炭火轻爆,船舱里寂静得很。在隔着一道门的外舱,小狄和雷晓天围桌而坐,小狄倒了一杯酒,对雷晓天道:“多谢你们救了秀姑,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雷晓天陪了一杯,才道:“是你自己救她,我只不过帮个忙而已。”他看着小狄,忽然问:“你明知这是官船,弄不好会砍头的,为什么还要上?”小狄淡淡地道:“就是贼船我也要上,为了秀姑,我不怕砍头。”
雷晓天道:“不错,有时候明知结果会很糟糕,但还是要去做的。”他沉默了片刻,忽地将酒杯一放,道:“我要去长安,去找易怜香。”小狄道:“易怜香是什么人?”雷晓天道:“仇人。他害死了我父亲。可是我父亲在临死时将一件信物交给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这人逃出长安,想将信物送到我手上,可是事情走漏了风声,易怜香派出大批高手追杀他,想来他已有不测。”小狄道:“那信物就是玉珏?”雷晓天点头道:“是的,你为何会认得他?”小狄道:“我不认得他,这玉珏是他藏在桌子里,被我无意中拾到的。”雷晓天叹道:“天意。是父亲在天之灵让我看到这信物。你想不想知道这里边究竟有什么东西?”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小狄也不例外,况且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些人为了什么而死。雷晓天将玉珏凑到灯下,用牙签捅开底下一个石封的小洞,从里面挑出一片丝绢,在灯下展开来。
丝绢质地很轻很软,上面用鲜血写着四个字:“杀我者易!”字体剑拔弩张,嶙峋瘦硬,足见书写之人当时心情的悲愤。
雷晓天道:“我父亲是长安碧落堂的堂主,大家都以为他是因病而逝,真正的死因只有易怜香和他几个亲信知道。易怜香以报丧为名派人来杀我,若不是飞鸽传书早到,我一定不会活到现在。”小狄道:“可那位凌姑娘再三告诫你不要回去。”雷晓天冷笑一声:“难道说我就像野狗一样东躲西藏地过下半辈子?我知道,很可能在我未进长安城时就已身首异处,但我还是要去。只要能见到堂中几位名宿,他们一定会保护我,公开真相。”
小狄静静地听着,又给雷晓天倒了一杯酒,道:“我再敬你一杯,祝你能够平安。”雷晓天更不多话,一饮而尽,接着一挥手,那酒杯穿破船舱飞了出去。他拍拍小狄肩膀说:“如果以后有缘相见,你我再大醉一场。”小狄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转头走出了舱外。
天色已近黎明,东方显出了鱼白,江面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小狄站在船头,望着白雾缥缈的大江,努力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只觉得胃中似乎不太舒服,弯下腰想吐。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飞起了一道刀光。
刀光很淡,淡得像云间朦胧的月光,但速度却快得像闪电,在亮起的时候就已划上了小狄背心。小狄的心潮刚刚平定,正是最易疏忽的时候,可他却像有一种野兽的本能,能感受到来临的危险,在弯腰的一瞬间,他已仆倒在甲板上。偷袭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击会落空,脚下收不住势子,向江中直跌下去。等小狄站起身,那人已消失在黑沉沉的大江中。
晨风清冷,小狄的眼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他发疯一般冲进了后舱。温暖的后舱已经变成了地狱,雷晓天倒在门口,头颅已不见了,断颈中还在流着血,看来他一进门便被削去了脑袋;华青青倒在舱角,头也没有了;而秀姑呢?她躺在大床上,脸色铁青,双目突出,她是被活活闷死的。小狄站在屠场般的舱板上,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阳光升起来,映红了江面,小狄没有动;阳光愈来愈强烈,小狄没有动,阳光落下去,终于消失了,小狄还是没有动,他已整整躺了一天。最后他站起来,撕下一条白被单裹在额头上,将雷晓天和华青青的尸体并排放好,又为秀姑整理好仪容,用锦被盖上她全身。他做得很慢,很仔细,目光始终盯在秀姑脸上,舍不得移开。最后他一声长啸,用蜡烛点燃了床头的幔帐。
小狄站在江边,看着大船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眨眼间便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将江面映得通红。可他心中的火焰烧得更猛,更烈。
黑夜,长街,一名黑衣骑士打马飞奔,蹄声清脆繁密。突然间从一条小巷里窜出一个人,伸手拉住了马尾。这人竟似比马还快,一个箭步便上了马背。黑衣骑士惊问:“谁?”话音方落,一个身子便被提了起来,扔到了街上,只跌得七荤八素,不知所以。等到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早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
十月初十,秋意肃杀。
黄昏,落叶西风中,小狄头缠白布,一人一马,冲入了长安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