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测字摊的破旗摇摇晃晃着。
短发少年一路啃着馒头,测字摊老板笑嘻嘻地跟在后头嚷嚷。
“大叔你别跟了,我是不会起什么狗屁诨名的,去干些别的正经事吧。”
“嘻嘻,如果嫌诨名太庸俗,好歹也起个侠名吧,算你便宜一点儿。”
“起侠名?那又是劳什子?”
“自古每个赫赫有名的侠者鲜少使用本名,要不仇家寻上了,岂不连累家人朋友?起个侠名闯荡江湖是很平常的事,起对了侠名,好听、好叫、又好写,让别人琅琅上口也不坏吧。”
“……乍听是有点儿道理。”
“大侠刚刚出手教训那班狗官,身手端的不凡,说不定为你起名还是我的荣幸。这么吧,开张大吉,随便给点碎银子就是。”
“我有个朋友,名字里有个七字,我想起个跟他名字有关的侠名。”
“行,十乃圆满之数,七加三便得完满,你便用三为侠名之首。”
“这样也行,那还用得着问你?认真点吧大叔。”
“我虽不懂拳法,但瞧你年轻气盛、出拳锋芒毕露,老夫断定你前半生受尽旁人难以体会的委屈,是故招式虽后发先至、以慢打快,但其实你神色却透露出天真的莫名喜悦,足见你的心早已忍耐不住,迫不及待让天下知晓你这柄罕世奇锋。”
“……正是,我有一定要名扬天下的理由。”
“既是罕世奇锋,本来应当将你起名三锋,锋锐的锋,但古来刚强易折、盛名难久,其锋自钝,不如有锋之音而无锋之形,便用山峰的峰取代锋锐的锋吧,此峰简形为丰,乃一柄剑贯穿破出于数字三上,乃上佳侠名。”
“实在是太复杂了,三丰便三丰吧。”
短发少年看着北方,若有所思。
“别整天发呆,你瞧瞧我,故事之王还不就是这样?在少林厨房里窝上一辈子。”子安看着全身涂满金漆的七索呆呆地坐在大树下喝着稀粥,忍不住出言劝道。
自君宝下山已有两个月了。七索一个人猛发呆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就连故事也听不上劲,连带弄得子安也浑身不对劲。
这几天是第一百二十七期毕业生分批闯关的日子,也是十八铜人大赚其钱的黄道吉日,少林寺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相关庆祝活动连日举行。
有钱公子爷们闯破了关,方丈便颁发毕业证书,证书上书有毕业生修习的种种拳法,将来凭证书便可在坊间开设私人武馆,挂上少林正宗的名号。另一方面,大雄宝殿前也举办毕业生成果发表会,许多人轮流上台献艺,有的表演投稿被录取的”新少林七十二绝技”,有的清唱着属于自己的主题曲,好不热闹。
更多人从山下找了许多画师上来,草绘着自己与大师兄、方丈等人称兄道弟的感人画面留作纪念,大伙共同享乐了一年颇有感情,纷纷留下自己的家世、住址、以及鹏程万里、珍重再见等励志字眼,有的还相互在对方的丝绢寺服上签名。七索冷眼看着这一切,觉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顿饭吃完,他又要回到铜人阵里,把守那约摸十坪大小的第八关”猴拳”,忙的时候得一身金漆地在寺里走来走去,有时才刚卸下金漆睡觉,不多久又得重新漆上守关。
有钱公子爷们对七索讥嘲有加,改唤他作“第八铜人”。但七索已无感觉,如果他不让自己的情绪冰冷下来,怎么撑过这十八年?恐怕会发疯吧。
这天吃过午饭,七索先到铜人阵的入口集合分赃,做做暖身操。
“七索,这是今天闯关的六个人给的破关费,一关十两共六十白银,这是你的份儿。别说咱兄弟亏待了你。”守第一关”升龙霸”的圆齐师兄说道,七索接过了贿款。据说圆齐师兄在还没入阵前,可是劳役寺僧里最强的角色,算起来也是江南大侠之子,但被点了死穴后人人平等,只看银子不看人,分赃倒也公平利落。
“七索,别整天瞎苦着脸,你在你那破村子里可曾见过这么好赚银子的差事么?就算在京城里也谋不到这种好工作。存够了银两,下山就是豪富阶级了。”守第六关”蛇手”的圆起师兄咬着手中刚分到的白银。
“打打假拳就有银两送上门来,哪有这么好赚的事啊!”守第十六关”三截棍”的垢德师兄在半年前才入了关,一开始也是意志消沉,但自从他学会溜下山上妓院后,他就不觉得山上山下有什么区别。
“算一算,我只剩下一年半就功德圆满啦,下山后我要开间武馆专教少林棍法,这才是长久的生财之道。”守第十三关”棍法”的圆灭师兄说道,也不瞧瞧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已长到看不见肚脐眼了。
大家七嘴八舌聊着,七索还是一个呆样,大家也不以为意,新人就是那副死气沉沉的德性,等银子摸熟了,终究会想通的。
钟锣一响,十八铜人纷纷各就各位,回到自己所属的阴暗房间。
七索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闯关者陆陆续续进到自己房间。每有闯关者入内,七索就随便跳几下,虚招实招都不计较地乱打,就任凭闯关的大少爷们将自己击倒,往下一关”狮子吼”踏去,连多一刻的作假也懒。
到了晚上就寝,更是七索难以言喻的寂寞。君宝走了,还是给自己遣走的。没了月下比划,就连徒手斩柴都没精神,挑水也没一较上下的玩心。
浑浑噩噩,真的是浑浑噩噩。
常常,七索睡不着觉,就会去厨房找子安聊天。子安经常点了油灯熬夜刻小说,据他说一天得刻足五百个字才睡得着。
“子安,其实你偷偷摸下少林也就是了,你又没被点死穴。”
“你不懂,一开始是不情愿,但一个地方呆久了,反而会害怕外头的世界啊。少林市侩又荒唐,可也没山下那样复杂,打打杀杀的,一不留神就要低头捡脑袋。我们搞创作的,头没了就什么也没搞头了。”
“那你的梦呢?就故事之王那个。”
“故事之王啊,等你十八年后下山,再将我的大作扛下山印便是。”
“不是说要增广见闻?”
“看一时的世界不过写出叫好一时的故事,呆在永恒不变的地方才能写出经久不衰的小说,这道理也不懂?”
七索看着子安。他才是英雄。无论如何都不会灰心丧气,愚昧地坚持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爱听故事的朋友,可以完全将前几个月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记得子安说,七索要是闯过铜人阵下山,他便让君宝背着翻墙出寺,三个人一起在外头逍遥。他说,创作者不能死呆在同一个地方,他要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游历增广见闻、取材写作,方能成为当代故事之王。
“谢谢。”
“早点睡吧。”
七索感激子安相伴,却依旧浑身没劲,没劲透顶。
直到这半年度,也就是第一百二十七期总毕业典礼的前一夜,七索躺在柴房上晒月亮睡觉时,事情急转而下。
那晚,七索身上金漆索性不卸,反正明天是这半年守关的最后一天。躺在屋顶上,七索慢慢吸气,肚子越撑越大,好像要将月光给吸进肚子里似的。
这两个月来七索虽然对劈柴、挑水、慢拳练习渐渐心不在焉,但慢拳所讲究的呼吸吐纳他却没有忘记。或者说,即使七索想忘记也难,这呼吸吐纳一旦熟悉了,就像鬼魅缠身,怎么也甩脱不掉。
武功最忌有形无质,架势再怎么虎虎生风,若没有真气在体内运行催劲也是枉然,所以拳经有云:“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少林寺这好几十年堕落,除了少数达摩院里的资深武僧外,全寺上下都只练筋骨皮,无法进入真气运行的境界。
君宝与七索没有途径一窥少林享誉天下的内功法门,却在日积月累的慢拳推引中另辟蹊径,到了最后,两人都不再以僵劲、拙劲相逼,而是全身松透、动作圆活柔和,气息自然长了起来。气息一长,两人精神清明,体内自然孕育真气。这功夫后来不在练习慢拳时才发生,而是随在呼吸上头,是故七索连在睡梦中也有一股真气在体内运转,令他即使深睡,身子对周遭万物的变化也颇有感应。
七索睁开眼睛。他似乎听见夜空中有人纵跃的声息,仔细一听,那声音居然往柴房而来,有时急促前进,有时停下。
“是谁?君宝吗?”七索惊喜,少年心性的他根本没想到君宝没有履约,反而一个劲高兴起来。但仔细一听,那脚步声却又不像,对方的呼吸也很凌乱,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甚至与常人无异,跟君宝绵绵悠长的呼吸声天差地远。
既然对方呼吸声中透露的功力甚浅,七索也不怕是敌人,索性站在屋顶上大大方方地观察。
柴房底下,两个全身着黑衣、蒙脸露眼的身影似乎犹疑着什么。黑衣人一高一矮,高的想推开柴房门,矮的有些紧张。
“谁?来柴房做啥?”七索满不在乎地跃下,那黑影似乎被吓了一跳。“七索!你怎么漆得一身金啊!”矮黑衣人抓下面巾,大哭向前。是红中!
“红中!我想你得紧!”七索心头一震,紧紧抱着红中。此刻七索的呼吸终于紊乱。
高黑衣人也除下面巾,东张西望,指着柴房示意三人入内详谈。
柴房内没有蜡烛,七索只好点着些微柴火。火光照映着风尘仆仆的红中,她高了些,也瘦了些,人出落得更漂亮了。七索见这小妮子在这大乱世的,居然为了自己直奔少林,心中感动莫名,久久说不出话来。
“没话说的话,走了,和尚不好惹。”高大的黑衣人也除下了面巾,正是美艳的色目人灵雪。红中依旧哽咽无法言语,只好由七索开口。
“君宝呢?他怎没有陪着你来?”七索料定是君宝带到了信,红中才慌慌张张跑来。“没,他说既答允了你,下次见面便是万民所系的大侠,所以只放着我师父一路护我上来。你放心,我师父双剑可厉害得很,以后我就跟着她学剑。”红中擦擦眼泪。
“师父?”七索看着灵雪。“正是。”灵雪心高气傲。
当天君宝将信交给红中后,红中便请求君宝带自己偷偷上少林,但君宝面有难色,红中于是向灵雪跪下,要求灵雪收她为徒。灵雪不露形色,心中却是喜不自胜,装作无可奈何就收下了红中。
而灵雪平生首徒的第一个要求便是直闯少林,她照样应允,向君宝问明了柴房位于少林的位置后便启程。好个不分轻重的师父。
“大恩不言谢,还请灵雪师父将红中带下山,帮红中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莫要再惦记着我。”七索一个叩拜。
却见灵雪霍然站起,抄起玄磁剑刺向七索额头。玄磁剑愕然停在七索额前,一滴血落在地上。
“女人为什么非得嫁人不可?又为什么要听你拿主意?她说上山便上山,你说嫁人便嫁人,全拿我当死人!”灵雪怒极,手中长剑气得发抖。
却见红中轻轻拨开灵雪的剑,怜惜地摸着七索脸上的金粉。她的手慢慢游移着,重新认识长得更结实、更壮的七索。
郎君啊,你在少林受苦了,给人欺负得狠,可你终究还有一个小红中啊。我俩在娘胎就认识了,注定这辈子要患难一生,你可别叫我嫁给别人……
“你学武功,我也跟着学剑,你在少林一十八年,我便随师父行走江湖一十八年,我俩终有团圆之日。”红中咬着下唇,全无少女的矜持。此刻她若不将话说清楚,真怕七索无法了解自己的心意。
七索默然泪下,恨得不能自已,却又心疼红中。灵雪自讨没趣,收剑坐下。
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七索拉着红中小手询问家乡旧人,红中从七索家人到说书老人都巨细靡遗地说了,也提到七索的二弟就要成亲,家里忙得很。当然了,红中也描绘了君宝与残念莫名其妙的打斗,听得七索直瞪眼,心中澎湃不已。
“那拳果然管用!”七索不由自主兴奋起来,却又有些许扼腕之意。君宝虽不像自己整天将英雄挂在嘴边,但他瞧得出君宝是个侠义心肠的铁汉,这玄奇的慢拳功夫在他身上定能发扬光大。
“管用个屁,再怎么有用也得呆在这和尚庙十八年,到时候拳脚都发霉了。”灵雪这倒是实话实说。“不,我问过说书师傅,在少林沉潜了二十、三十年才出寺,一出手便威震江湖的大有前例可循。师傅说,那少林七十二绝技浩瀚难解,不练它个十几年怎能有成?大丈夫便当如此。”红中鼓舞着七索,也鼓舞着自己。“也是。”七索叹道。
红中与灵雪自不会明白少林现在的状况,倘若少林是以前的少林,又岂容得你们两女想来便来、要走就走。
鸡鸣了。灵雪起身,她可不愿跟少林和尚动武。
红中拭泪,拉着跟七索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说自己将来轻功有成,还会到少林探望七索、带点儿好吃的东西给他补补身子。
七索想摇头,却又自知抵挡不住对红中的思念,若能每年见红中一次,该是多么甜蜜的期待?七索只好用紧捏红中小手表达心意,红中点点头。
“我走了,七索。”红中跟在灵雪后,频频回头。“灵雪师父,还请多多照料红中了。”七索长揖到地,将这几天守关所赚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交给灵雪当作盘缠,灵雪不客气地收下。
“不开心的话,就拿那些恶和尚出气吧。你出不了寺,也别让他们就这么撒银子下山了。”红中说,与灵雪一起消失在柴房外的窄道外。她的个性就是如此刚烈。
七索一愣。
这一愣,愣出了少林寺前所未有的狂人传奇。
第二天七索一早就养精蓄锐,神采奕奕地来到铜人阵里报到。
“七索,这是今天的份儿,八个人闯关,你共分八十两,拿好了。”圆齐师兄将一袋银两晃在七索面前,七索却视若无睹,直直往第八关前进。
其余十七铜人看了直摇头,心想七索这新人连收了几天钱,现在居然闹起性子,乡下人的无知真不能小觑。当下十七铜人便将七索的份儿给分了。闷热的小房间里,七索一边与假想中的君宝练习着慢拳推引,一边等待最后一批准毕业生进关。他心中已有盘算,练起功来神清气爽。”喂,第八铜人!老子破关来着!”无礼的声音嚷嚷。
七索睁眼一瞥,原来是与自己同期上山的金轿神拳钱罗汉先生。钱罗汉也不敬礼,直接卷起袖子、满身大汗地抡拳就往七索身上打去,那招式根本不是猴拳,乱七八糟的根本叫不出名堂。
“肥罗汉,有没有在练功啊?”七索随意一避,脚一伸,就让肥罗汉跌了个超级狗吃屎。肥罗汉摸着头上的血包,心中的惊讶更甚受伤的愤怒。明明钱都交了,这乡下穷小子怎么还敢摔伤自己?
“喂,下盘这么不稳,吃的东西都到哪去啦?”七索搔搔头,打量着比上山时还更肥的钱罗汉。“你这小子真不上道!”钱罗汉怒道,使出自己在一个月前被少林认证通过的新七十二绝技”富贵逼人滋补掌法”。
七索不由自主想笑,前几天毫无心思守关,有时根本就睡大觉任凭这些公子爷走到下一关”狮子吼”,更别提端详他们的拳脚功夫在哪里了,这会儿定神一瞧,简直是狗屁不通,当下不闪不避。
钱罗汉大喝,一掌打在七索的胸口,本想七索应当立刻咳血身亡,却觉得拳头打在一桶密实的土沙里似的,劲力全给消散了去。
七索摇摇头,直说:“少林里多的是白米饭,去吃两碗再回来。”钱罗汉怒极,这少林里谁都要敬他的钱三分,再不也得买推荐人汝阳王的账,谁敢像七索那样出言挑衅?当下一脚踢向七索小腹,直取丹田要害。
七索试过了柔和化法,这下运气至小腹,试试纯粹的刚体防御。
“疼死我!疼死我啦!”钱罗汉一脚踢完随即惨叫,抱着脚掌在地上打滚,吓坏了接着进门闯关的两名公子哥。
七索叹气。红中说得对极。要是我被困在少林十八年,你们这群废物也别想下山!
“一齐上吧,管你打的是不是猴拳,只要击倒我就可以到狮子吼去!”七索两手一摊,两名公子哥立刻抱拳欺上,使的是不三不四的金刚罗汉拳。
七索随意拆解,轻轻松松便化解开两人的攻势,还使了猴塞雷这连续击,将粉气十足的两人轰得满地找牙,猛吐酸水。
后头赶来的五人面面相觑,心中实不明白交了钱怎会是这样的光景?但人多一向欺负人少,联手打趴了七索照样算破关,登时一拥而上。
“拿出本事来!要不半年后再下少林寺吧!”七索喊道。他打定主意,怎么也别想从他手底下过关。
五人或纵或跃,招式倒使得眼花缭乱,但在七索眼中全是不堪一击的花招,他表面上使出正宗猴拳做闪电击打,但劲道却出自慢拳里的内力奥妙,只用了三拳两脚便将五人砸得人仰马翻。
“收了钱还敢乱事,不想活了么!”一个鼻子被打歪的少爷哭喊着。“钱?什么钱?从今以后要过我这关,要价一百万两,你们这些穷酸鬼没钱就好好练拳去,从马步开始蹲起。”七索狮子大开口,一脚拍拍钱罗汉的脸。
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卡在铜人阵第八关,哭丧着脸,连滚带爬,跟方丈告状去。
方丈是什么身份,能跟小小一个第八铜人讨价还价?只好差了一个达摩院武僧到关卡里警告七索,但七索根本不买账。
“铜人阵是你区区一介达摩院武僧进来的么?既身在达摩院精修,就别想着闯关下山的事,真要闯关,也得从第一关慢慢打起,用考生的身份来会我,出去!”七索引用少林戒规,说得武僧面红耳赤。
于是那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给踢出毕业名单,准备下半年跟新的一批寺僧闯关考试。
半年里,七索遥想着君宝在江湖上闯荡出一番大事业,又挂心着红中与灵雪师徒两人是否安好,更因有了明确的目标,七索更加锻炼自己,唯有如此才有早日与君宝踏马江湖的可能。
每天鸡一啼,七索便站在山腰上的水井边上踏圆,起先是越踏越疾,后来却不自主越踏越缓,过了三个月脚步要轻则轻、要沉则沉,全在意念之间。
七索也学着君宝不用扁担提水,一边转圈跳上千层石阶,一开始当然头昏眼花,到后来却能控制身势,手上水桶也趋平稳。
中午吃饭则是七索唯一闲逸的时光,他一边听子安掰起宋江的钩镰枪大破呼延灼的连环马,一边翻着筋斗还猛插话。有时七索一翻就是好几百圈,弄得子安心神不宁。
晚饭时间,韩林儿等人见七索终于形单影只,或许愿意交他们做朋友,却常见七索一人躲得老远,独自在柴房屋顶打慢拳。韩林儿至此也不得不佩服七索,还知晓自己当初心高气傲,错过与七索朋友相交的黄金时节,内心实在感到可惜。
半年期限一到,下山闯关的大事又如火如荼展开。
第一天,就有三十多人报名闯阵,负责收贿的圆齐师兄笑嘻嘻地与铜人们分赃,一人各收三百两银,但刚涂上金漆的七索还是不理不睬,只是往自己房里走去。
“不会吧,都半年了还闹什么脾气?”狮子吼关卡的第九铜人垢长师兄抓着脑袋,担心这次又听不见有人来敲他的门。
果不其然,七索依旧是一夫当关,三十名考生就算是流氓似的围殴群打,竟无人伤到七索分毫。七索念着自己领悟到的拳诀,将猴拳的灵动与慢拳的圆柔发劲融合为一,有时大开大阖,有时霹雳雷电,有时仿佛笨拙地抱了个大水缸、脚步拖沓。不管是哪一招,众人皆无法与之抗衡。
“出去!”七索一个黏劲,单手怪异地将一名冲来的胖子反向摔出房。
“还不趴!”七索几个小踢脚,围在一旁的五名汉子全给踢瘸了腿,纷纷倒地惨叫。
“打陀螺!转!”七索一个缠劲脱卸,钱罗汉陀螺似的飞转在众人之间,撞倒了好几个来不及出招的公子哥。
众人东倒西歪,哭爹喊娘,七索却觉得根本连热身都称不上,一想到君宝在江湖上遇到的尽是真正高手,自己在武林至尊少林寺里却只能跟这些脓包鬼混,就觉有气,手上的劲道就越不饶人。
就这样,第九关”狮子吼”门亭萧索,只有守关人垢长师兄发呆了一下午。
第二天,堆在七索面前的白银亮晶晶的,差点闪得他睁不开眼。足足有三千两银子,全都是给七索一个人的。
“七索好师弟,你就别再怄气了,这样搞下去对谁都不会有好处的。”圆齐师兄好言劝道。七索却只是挖着鼻孔,将鼻屎弹在白银上。
“不是说好了,一个人一百万两么?拳脚真金不二价,要破关就得照规矩来。”七索说完就走回房间。
当天,五十多名合力闯关者前仆后继挤进铜人阵第八关,然后争先恐后地滚出来。
到了闯关第三天,一百名众志成城的闯关者以狂暴之势冲进关卡,想靠着人海冲势将七索踩平过去,却见七索一人挡在通往第九关的矮窄巷道中,笑嘻嘻地摆起架势。
众人无法合围七索,却更有连成一线推倒七索的可能。
“这么多人,踩也踩死你了!”为首的钱罗汉怒道,这三天的闯关他都有份儿。”怎么?人多就一定赢的话,这世上还需要英雄做啥?”七索失笑。说完,他猴拳霹雳雷电施展开,不等众人将马步架好,便在只有一个半人宽的窄巷里来回穿梭,将满心以众欺寡的公子爷们打得落花流水,一人只消一招,便个个骨折筋裂。七索暗自惊喜,自己在慢拳上琢磨出的功夫用在以快打快的猴拳上也一样灵光。可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的拳法已经跟君宝所领悟出的产生分歧,各自绽放光芒。
“我也不是故意与你们为难,但挨不过我一拳一脚,又怎能下得了少林?”七索拍拍身上的灰尘,看着满巷子的人肉沙包哀哀号叫。
第四天,七索清静了,无人胆敢来闯。
倒是达摩院的武僧垢空怒气腾腾来到七索面前,正是半年前方丈差遣来教训七索的那位。
“垢空师兄,闯关呢,还是哪位财主凑足了百万两银子?”七索兀自打着慢拳,脚下踏着想象中的水井边,转啊转啊转。
“垢空我今天就要闯关下山,你瞧怎样?”垢空冷笑,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横练的纠结肌肉。
方丈命他闯关将七索打晕,好让那些公子爷们唱着小曲前进,功成之后垢空自不必继续往第九关闯将下去,总之是冲着七索来的。
达摩院可不是瞎混的,所以那些公子爷们对进达摩院精练武功没有半点兴趣,而垢空与大师兄垢灭同辈,自幼习武,尽得少林七十二绝技”惹空三叠踢”真传。七索自不敢小觑垢空,更萌生遭逢敌手的喜悦。
“一句话劝你,别再惹方丈了。”垢空的肌肉咯吱作响,右脚抬起,像绷紧的弓弦蓄势待踢。七索一凛。这话倒提醒了七索,自己每个月可都要让方丈以真气推缓死穴,免得暴毙身亡,万一方丈用的真气稍弱、或缓得不用心,自己说不定得终生残废?
“想到了吧?”垢空冷笑,这一笑激起了七索乡下人可怕的执念。
“我娘说,只要吃饱了便生不了病。”七索说得斩钉截铁,说服自己。
“方丈的镇魔指一发作,又岂是寻常生病可以比拟的?要你痛得经脉寸断、百穴痛痒才死!”垢空冷笑。“垢空师兄,你是不是怕打输我,所以废话才这么多?”七索故意装傻,摆起拳势。垢空不再赘言,右脚劈空弹出!
七索跟脓包打得太多,对垢空这一脚还来不及躲开,只好用胸腹直接承受,脚步踉跄往后一倒,但七索吸劲功夫了得,加上第一时间退却削劲,并没有受什么伤。
垢空早从公子爷口中得知拳头打在七索身上的古怪,知道刚才那一脚并不能重创七索,所以并不等七索摆好架势,双脚左右开弓不断劈出,招式越简单越没变化,脚劲就越是凌厉、速度更快,踢得七索闪避不能,结结实实挨了十几脚。
江湖上说一寸长一寸强,又称南拳北腿,少林脚下的功夫惊世骇俗,有道是”手是两扇门,全靠腿打人”,七索的”圆”第一时间就被踢破,此后再也无法重新调整,一路挨打到底。
垢空踢得兴起,双脚凌空闪电轰出三叠踢。七索身上全是灰灰的脚印,满地都是鼻血。
“君宝在江湖上,遇到的敌人一定不止如此。”他眼冒金星,总算想起了君宝。七索沉静下来,真气充盈,当下随手拨揽,将踢往下巴的飞脚轻轻化解。不料垢空的踢脚功夫当真了得,一见七索开始沉稳下来,速度立刻又翻上一倍,令七索肉眼难辨,登时又挨了几下。
但垢空心中的惊讶其实不下七索,他脚踢得越快,七索却索性不去观看,低着头,闭上眼睛,逐渐将欺近的每一脚都挡了下来。
垢空满身是汗。虽然他气长力久,但久攻不下难免焦躁起来。
停住脚,七索不动,垢空也不动。”你只会挨打么?”垢空嘲笑,心中却很不明白自己明明踢中这么多脚,怎么七索只是皮开肉绽,呼吸却不见阻塞。”挨打的功夫,又岂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和尚能了解的?”七索缓缓前进,双目依旧紧闭。两手在半空中画着圆,一个又一个的圆。
垢空冷不防一个横踢砍向七索,七索手中的圆锐利地劈开这一脚。垢空不信邪,一个直踢突刺七索的膻中穴,七索手中的圆闪电斩落。
“这小子会听音辨位。”这两下让垢空的脚隐隐生疼,吃惊不已。要听音辨位不难,但要及时做出反应却不容易,要挡住快腿更是不可思议。
七索微笑,他知道自己已进入另一个境界。
“别留招。”七索说,耳朵竖起。垢空冷笑,论实战经验他高出七索太多。他慢慢抬起脚,直到脚跟完全超过七索的头顶,期间完全不发声响。
“喝!”垢空大叫,试图扰乱七索的听音,同时脚跟重重朝七索顶门砸落。好一记”踵落”!
七索微笑,身体微微后仰避开踵落神技,左掌轻轻拖住凌厉的下压腿,一个借劲便将垢空摔了出去。
“怎么可能!”垢空大骇,听音辨位根本没法子这么快才是!”听劲。”七索睁开眼睛,气顺心和,衣袖里隐隐被无形的风微微鼓荡。
“听劲?”垢空爬起,方才七索这一摔出乎意料,摔得他迷迷糊糊的。
“你身体每个动作,不,每一个下一个的动作,已经被你的气形、肌肉颤动暴露给我了。”七索摆开身形,看似猴拳,却又无招无式,“还要打吗?”
七索这听劲乃是从慢拳触及武学至高境界的。他与君宝夜夜无招无式地转圆推引,逐渐知晓对方肌肉里透露出的信息,敌强我弱、无欲则刚的牵引,寻找彼此精神松懈的瞬间发劲推出,方能得胜。君宝下山后,七索便独自观察自己体内的肌肉变化、气息转移,没有荒废下这门功夫。
垢空看着七索,一时之间百味杂陈。这全身涂满金漆的小和尚到底是如何修炼自己的?当大家都在糜烂荒唐打嘴炮的时候,这位第八铜人到底忍受了多少欺凌、努力使自己变强?即使,即使注定只能呆在这小小房间里,十八年!
“我输了。”垢空深深一揖,心中对七索的愧疚竟远远超过钦佩之意。七索愣住。
“此后的日子多有苦难,还请坚持你自己的道路。”垢空无法直视七索的眼睛,怅然离去。
七索看着垢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双手。
“君宝,跑得快些吧,否则我就要追上你了。”七索自言自语。
垢空走后的第二天起,强敌陆陆续续前来闯关。
擅长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大力金刚掌的垢风师兄,与七索缠斗了整整两炷香时间,才筋疲力尽无功而返,据说还因真气耗竭大病了一场。
钻研七十二绝技中劈空掌法门的垢渡,在七索面前劈了好几百掌,将七索劈得头破血流,最后却让七索逮住了缝隙、用奇怪的招式扭断了手,给扔出了关卡。
拈花指乃七十二绝技中极高深的功夫,七索差点被善于此道的圆真师兄点得魂飞魄散,幸好他鬼灵精怪,利用小房间的矮窄空间不断纵跃迷惑,引得实战经验不多的圆真将真气用罄,然后才将圆真的手指折断、踢出关卡。
除了方丈之外,一指禅的行家圆风师兄就很不好对付了。圆风保守、谨慎、迂腐的个性完全表现在他小气的攻击上,七索完全找不到缝隙与之对敌,一炷香后,七索干脆来个不理不睬,弃攻从守,只是死命防御小小的寸圆之地。圆风也很苦恼,一指禅最厉害之处乃无形气剑,但一来无形无质也就失却大部分的力量,二来自己又没有方丈的高深内力,这气剑对身上隐隐有先天真气防御的七索根本不成威胁。想直点到七索身上,他的防守又极其严密。两人僵持不下,直斗到隔天鸡晓。
“喂,给个面子行不行?”圆风额头上都是汗水,地上一摊汗浆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既然进来了怎么说都得分个胜负吧,要不咱们比腕力?”七索提议,他也累得不成人形。他的真气稍逊圆风,要不是仗着慢拳功夫太过新奇难解,绝对无法扯平。
“你以为比腕力就一定赢我?”圆风师兄脸上的汗都濡湿了眉毛。“是又怎样。”七索看似有气无力。
就这么,圆风也给抬出了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