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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非常之道

风越刮越急,阴暗的天空已有夹杂着冰屑的落雪,寒冷异常。许惊弦专门去照看了苍猊王一会儿,却见它仍是紧闭双目,不饮不食,不由大感焦躁,轻声道:“我知你本是高原上的百兽之王,如今受伤落难心中自是极不好受。但就算你被族群舍弃,也不必求死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养好了伤,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这几年心中郁结难解,却又不愿宣之于口,这番话既是相劝苍猊王,亦是讲给自己听的。

苍猊王缓缓睁开眼睛,静静望着许惊弦,目光中似已少了许多敌意。许惊弦见事有转机,大觉振奋,试探着拿起一块鲜肉凑到苍猊王的唇边。

苍猊王努力偏开头去,奈何身体虚弱,难以避开,血腥的气味不断刺激着它的神经……它终于张开大嘴,将鲜肉吞下。

许惊弦大喜,一面不断地给苍猊王喂食,一面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颈毛。苍猊乃是高原之上最为凶猛的兽王,耐力坚韧,生命力顽强,苍猊王略吃了些食物后精神渐长,只是它受伤太重,失血过多,依旧委顿卧地,难以站立,此刻安然躺于许惊弦的身边,全无戒备,看来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许惊弦恍惚又想起当年收服扶摇的情形。像这等具有灵性的野兽猛禽,一旦认定主人后皆是忠诚不移。苍猊王即使断了一只前爪,但只要休养数日回复元气后,依然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臂助。

可是,尽管苍猊王已不再一心求死,但它那沉凝的神态,以及目光中流露出浓重的哀凉之色,仍然让许惊弦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座土堡虽然不大,但藏物颇丰,三人寻到些冻肉清水,在灶前生起火饱餐了一顿,又再四处察看一番,熟悉了一下土堡的地形,然后各怀心事地调整休息,准备着与非常道杀手之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恶战。

僧道四派各有奇功异术,无念宗门下以“须弥芥纳”的气功见长;媚云教则以用毒、投蛊之术闻名于江湖;而非常道杀手因为一向藏身于暗处击杀目标,并未泄露武功虚实,只知其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并且从未失手;至于僧道四派中最为神秘的静尘斋,虽然号称地处恒山,却查不到其具体所在,因门人少现江湖,几乎无人知晓他们的虚实。据传闻,静尘斋擅用一种名唤“天魅凝音”的奇功,能够千里传递信息,而其传人只替皇室贵族进行某种特殊服务,所以有数股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暗中扶植……

鹤发特意单独叫来许惊弦,声明非常道杀手向来只取目标的性命,若是他袖手旁观,便不会被殃及。但许惊弦如何肯让童颜孤身对敌,执意不肯,鹤发只得一叹作罢。

事实上连鹤发自己亦抱着极为矛盾的心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破誓出手,只希望童颜能在强敌的重压下激发潜力,如果能过了这一劫,武功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是倘若童颜当真遇险,自己则势必不能置身事外。他终身未娶,这十三年来与爱徒朝夕相处,早已视其如子。

童颜原本并未把来犯之敌放在心上,但看着鹤发如临大敌的神情,亦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变得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亥时正,蓄势许久的风暴终于降临!狂风肆虐,刮起鹅毛大的雪片扑天盖地而来,十步之外便难视物,风中的冰屑刺在脸上宛若刀割。这种恶劣的天气最适合突袭,三人不敢大意,在土堡墙头悬起数盏风灯,轮流值夜,和衣而睡。

到了三更初,正是轮到许惊弦守夜,月黑风劲,雪舞天穹。忽就听到数记啸声由四面八方传来,尤以东北方的那声长啸最为劲激,犹如锋利的刀片般穿透风雪,直刺入耳,多半是由香公子发出。

夜空中突然亮起微光,如若鬼火般悠悠飘来,乃是一盏涂有白磷的灯笼,那闪动的磷光在空中隐隐现出童颜的名字,鬼气森森,令人望之心怯。在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除了这盏透着妖异的灯笼外,前方尽是一片浓重的黑暗,根本看不到非常道杀手的影子。

非常道地处东海,行径诡秘,中原武林对其有许多真假莫辨的传闻。据说他们信奉生命轮回,每杀一人都会大做法事,超度亡魂,所以虽然行的是杀手行当,却并不嗜血滥杀,或许眼前的这盏灯笼就是招魂之用。

不过在如此风狂雪骤的情景下,灯笼能升空已属不易,竟然还不被狂风撕裂,能自如控制方向——如此推测,那灯笼固然是特制,而放灯笼之人亦必定有非常的能耐。

香公子那夜枭般的怪笑声遥遥传来:“冤有头,债有主。此次只取童颜一命,无关人等尽可回避。”

许惊弦长身而起,学着香公子的语气大叫道∶“我们只要香公子一人首级,其余人等退避三舍,可保无事。”他自知内力不足,难以传音及远,是以这句话是放开嗓门拼尽全力喊出的。

在御泠堂学艺三年,许惊弦虽习得不少武功,但始终对自己的能力有所质疑。他内心憋闷日久,这声大叫仿佛一下子将他所有的怨气尽皆吼出,真是说不出的快意。一直伏于许惊弦怀中的扶摇亦腾空而起,发生长鸣,为主人助威。

香公子啧啧而叹:“小子内力平平,胆气倒是不弱。一炷香之后本公子便将攻入土煲,此际还可抽身事外,不然管叫你后悔莫及。”

鹤发和童颜此刻已来到许惊弦身边,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隐隐的不安。按理说杀手出动本应悄无声息,但香公子却连进攻时间都提前告知,对方如此招摇,显然自以为实力远胜己方,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而听香公子的口气,仿佛并不奇怪许惊弦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想必已知无名老人到访之事,只不知老人此时是否也在对方的阵中。

许惊弦见敌人气势嚣张,心头不忿,有意煞煞敌人的威风,大吼道:“莫说一炷香,就算是一百年后我也绝不会后悔!香公子你既然急于送死,小爷就成全你吧……”他本还想再讽刺香公子几句,奈何中气不继,只得停声喘息,摸出一枚鹰笛,对扶摇发出号令。

扶摇早被许惊弦训练得如臂如措,听到主人的笛声,立即从高空中疾落而下,利喙如电般啄出,端端钉在一盏灯笼的连线上,失去控制的灯笼转眼间便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香公子也不动怒,只是阴惨惨地道:“死到临头,还冥顽不灵。”说话间,第二面灯笼又悠悠飞起,只是灯笼上那闪动的磷光换成了“吴言”二字。

许惊弦先是一怔,之后才想起“吴言”乃是鹤发对那无名老人介绍自己时所用的化名。这本是鹤发信口胡捏的名字,对方却煞有介事地写在灯笼上,大概以此宣告将自己列入了欲杀名单之中。不知写了一个错误的名字,若是自己待会儿战死当场,非常道的招魂之术是否依然有效?想到这里,虽值生死关头,许惊弦却觉无比滑稽,不由放声哈哈大笑:“香公子你最好牢牢记住小爷的名号,免得到了阎王面前不知去告谁的状!”

以往与林青在一起时,纵然遇见任何强敌,他都对林青充满着绝对的信心,一开始就确信自己将立于不败之地,从未落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如今暗器王已逝去三年,面对着一群冷血杀手,以非常道从未失手的记录,许惊弦暗想或许今夜就是自己的毙命之时,但此刻他的心中却充溢着一种快意生死的豪情,口中大声讥讽着香公子,恨不能立刻就拔剑杀人敌阵。

扶摇虽不懂人言,但善解主人之意,又要对第二面灯笼扑下,许惊弦却恐激怒非常道施放暗器招呼扶摇,便发出号令让扶摇飞至高处。

鹤发沉稳的声音在许惊弦的身后低低响起:“逞血气之勇,非欲成大事者所为。你以为死在这些杀手的手里,与死在明将军的手里并无区别?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

许惊弦闻言一震,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就因为报仇无望,所以才这般不顾惜性命呢?

这边鹤发朗声长笑:“堡内有酒有肉,却还要委屈香公子在旷野中餐风饮露,真是失礼。且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言罢捏起一个雪团射出。那雪团在空中化为一道水箭,正正射在第二个灯笼上。那灯笼蓦然一暗,随即炸开,燃烧的灯笼碎片在空中隐隐形成一个“香”。

四周此起彼伏的啸声尽止,鹤发谈笑间的出手已震慑住众杀手。他高明的眼力与准头尚在其次,若没有精湛的内力,断无可能在刹那间以雪化水,先击毁灯笼,再以灯笼的碎片组成字迹,武功实已达到收放自如的一流境界。

香公子涩声道:“原来鹤发先生深藏不露,本公子倒真是失敬了。”

在端木山庄中鹤发并未出手,香公子被山庄的情报误导,再加上方才见许惊弦内力不足,对鹤发童颜师徒二人的实力估计有误。虽然非常道杀手人数众多,依然占据上风,但想要如愿杀掉童颜,只怕亦非易事。

鹤发笑道:“若是还有第三盏灯笼,不妨也一并升起。”此言一出,他心内一声暗叹,为了爱徒的安危,十余年的誓言今晚终于是告破了。

“既然先生不肯置身事外,本公子只好多有得罪。”香公子怪啸一声,声音转而冷厉,“先杀那多嘴的小子……”

他话音方落,土堡墙头一声炸响,爆起一团烟雾,烟幕中弹出几道人影,皆朝许惊弦扑来。原来那些啸声虽是远远传来,却都只是障眼法,早已有杀手偷偷掩近土堡。

香公子看出许惊弦乃是三人中最弱的一环,此刻发出暗号,命手下先行杀之,以收震敌之效!

三人本听到香公子声明一炷香后攻击,正暗中蓄势待发。谁知此际才过了半柱香,非常道就偷施辣手。

许惊弦猝不及防之下,挺剑勉强挡住一根铁棒的重击,眼见又有一柄短刀直剖心口而来,竟然闪避不开。他急中生智,脚下故意一软,从墙头上直坠下去,虽然狼狈,总算免去了开膛破腹之祸。

童颜及时冲上,将几名杀手挡住,大叫道:“香公子,枉你还是个成名人物,竟然说话不算,真是太不要脸!”

香公子冷笑道:“蠢才,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兵不厌诈么?”

许惊弦一落地便翻身而起,奋力跃上墙头与童颜并肩拒敌。敌众我寡,土堡是他们唯一可以利用的屏障,一旦被敌人强行攻入,在混战中彼此难以照应,便不免被敌所乘。

恶战骤然爆发,凭借暴风雪的掩护,非常道杀手纷纷由藏匿处现身,皆是以布蒙面:白衣者形迹飘忽,化于风雪,黑衣人形同鬼魅,隐于暗夜,有的杀手甚至是从地底下钻出……

幸好这土煲地处荒野,周围并无高大的树木掩护,杀手一旦靠近便在风灯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童颜与许惊弦背靠背立于墙头,拼力抵挡着敌人的袭击。鹤发却静立原地不动,细观战局。

擒贼擒王,他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以一举搏杀香公子,但香公子虽然不断发话,却语音飘忽,似近似远,以鹤发之能竟也无法判断出对方的确切位置。

不过还好,那些非常道杀手似乎也并不急于猛攻,只是进退有序,轮番冲前,消耗着童颜与许惊弦的体力,而对于鹤发则尽量远离,不知是忌惮他的武功还是得了香公子的号令。

鹤发眼见敌人由四面八方拥来,远不止十一之数,心头暗惊。

——按理说,杀手的行动倏忽来去,一击即退,何须如此大张声势?而且非常道远在东海之滨,仅仅为了一个童颜便兴师动众、精锐尽出,实在是不合情理。鹤发暗忖,莫非香公子此次来锡金还另有要务?

许惊弦体内贮有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功力,尽管无法为己所用,以致出剑发招时力道不足,却令他的反应灵敏快捷,加上他由黑二处习得阴阳推骨术对方招数将发未发之际他已能料敌先机,虽然难以给敌人造成威胁,防御却是固若金汤。

有几名杀手欺他内力不济,手持重型兵器强攻,但与之长剑相交时,许惊弦的体内便自然产生一股力道弹开敌刃,丝毫不惧重击。

童颜本还暗留着两分力以助许惊弦,此刻见他守得稳妥,再无腹背受敌之忧,当即全力出手。他身轻剑快,短短几个照面已令三名杀手各受不同的轻伤,果然是出招必定沾血而还。

许惊弦察觉到黑暗中的敌人越来越多,此时虽还可凭借着堡墙抵挡一阵,但势必难以久持,而敌方武功最高的香公子尚未出手……

他明知今夜之局凶多吉少,心情反而陷人平静,忽而转头对童颜道:“你有兄弟么?”

童颜一怔:“我家世代单传,并无兄弟。”

许惊弦笑道:“有道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我们今夜一并战死,九泉之下可别忘了我这个兄弟。”

童颜生于收魂人世家,天性冷漠,对人情世故看得极淡,却被许惊弦的这句话激得心中一热,大喝一声,短剑连闪,迫开几名杀手,抱剑在怀,伸指将剑锋上沾染的鲜血弹人空中,郑重道:“好,我今日便歃血为誓,与你结为兄弟,若是你死了,我决不独活!”

许惊弦哈哈大笑:“别忘了在我们死之前,定要多拉几个杀手陪葬!”

两位少年竟在酣战之中义结金兰,非常道杀手被他们的气势所慑,攻势一时不由缓了下来。

两人热血上涌,对望一眼,只想冲出,多杀他几个敌人。

鹤发怕许惊弦与童颜有失,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两人的肩头:“你们胡说什么?谁说做兄弟就一定要同日而死?你们应该活下去,一起共富贵同创一番大事业……”他虽是一副责怪的口气,声音却已无往日的平静沉稳,而是隐隐颤抖,目中微蕴泪光,此情此景,似乎也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忽而,就有一股奇异的味道传来,仿如刚刚剖开野兽的肚腹,新鲜的热血四溅中混杂着浓重的潮腥气息。

在沉沉暗夜里,一道锥形的光亮乍现,恍若明月蓦然由天空中坠下,朝着许惊弦直直撞来!

那不是明月,而是一枚斗大的铁铊,带着仿佛来自鬼域的凄鸣追魂之声。就趁三人心绪浮动的一刻,香公子终于出手了!

鹤发眼明手快,抢先挡在许惊弦面前,耸肩拧腰,那根一直束于他腰间、灰带状的兵器已被他持在手中。这兵器来历不凡——在乌槎国中有一种无名异草,此草的汁液色泽暗灰,浓稠如涎,黏性极大。十三年前鹤发来到乌槎国后,为了隐瞒昔日身份,将以往惯用的兵器弃之不用,他由诸葛孔明收服南疆、火烧藤甲兵的典故中得到启发,便以千年老藤在这种草的汁液中浸泡数月,方得此物。它外表看似平常,却是软如轻索,硬胜坚钢,可曲可弹,韧性极强,点刺如枪矛,劈砍如刀剑,格挂如鞭铜,十分趁手。虽然鹤发来到乌槎国后极少动武,却对此兵刃爱不释手,还特别起个名字,唤做“龙涎鞭”。

不过鹤发虽是见闻广博,亦是第一次见到飞铊这等奇门兵刃,看那铁铊在空中呜呜作响,来势汹汹,不敢硬挡,便以龙涎鞭往系着飞铊的银链上搭去,料想铊重链轻,这一搭定会令飞铊更改方向。他还在暗中备下后招,意欲一举夺下飞铊,煞煞香公子的锐气。

哪知那龙涎鞭与银链碰触的一刹,银链竟似浑不着力,反而借着龙涎鞭的弹力……就见那飞于空中的铁铊蓦然一滞,忽换方向,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朝着童颜当头砸下。

这飞铊的应用之法果然与寻常兵器迥然不同,原先袭向许惊弦只是虚晃一招,童颜才是香公子首要击杀的目标。

那飞铊本身重达数十斤,再加上七八尺长银链的挥扫,力道只怕不下千斤,势不可当。按常理只能选择退让或闪避,但童颜此刻身处墙头,心知无论退让或是闪避,都将落在墙下,若是那群杀手趁机杀来,鹤发与许惊弦不免一同落人包围。

童颜本就对香公子眼高于顶的傲态尤为不忿,有心硬抗一击,当即吐气开声大喝道:“来得好!”竟是不避不让,他窥得真切,短剑急速连闪,荡起数圈青光,将那飞铊裹于其中。

只见数道青光与一道黑光在空中相触纠结,那黑光如同在青光的引导下再度变了方向,从童颜的额边掠过,再重重击上墙头。处于墙头的三人齐齐一震,土堡已被震开一个大洞,数名杀手欲趁势杀人堡中。鹤发急忙跳下墙头,封住洞口。

他虽破戒出手,却仍不下杀招,只是借力打力,迫开几名敌人,又扬起龙涎鞭,将一名杀手远远挑飞。

童颜则心头微沉。香公子的武功之强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这一招剑法名叫“苦海无边”,乃是鹤发传他的六招剑法之一,着重以绵柔之劲克阻坚刚,看似普通的一式防御,却包含了屈人剑法中不战屈人的精华。他本打算以绵力套住飞铊,趁机削断银链,但那香公子虽是身材瘦弱,内力却强悍无比,又是寻得最佳时机出手,童颜拼尽全力,也只能令飞铊改变轨迹。

飞铊一击不中,绕个圈子收回,香公子在黑暗中冷笑:“好小子,竟能硬接我这一铊!待我生擒你之后绑于树上,倒要看看你的血肉之躯能否抗得住飞铊……”

他的话音未落,童颜已飞身而起,犹如挂在回荡的飞铊上一般,直直杀人敌阵之中。

童颜个性坚韧,越挫越强。正如鹤发慧眼所识,他就是一个天生杀手,不但具有杀手必备的冷静与克制,亦有为达目的不惜以身犯险的特质。于此敌众我寡、实力悬殊之时,他却偏偏弃堡而出,反攻对方!

许惊弦见童颜冒险出击,唯恐他陷人敌群,正要一并杀出,却被鹤发一把拉住。

只听到黑暗中兵器相交之声错落响起,白影一闪,童颜重又跃回墙头,左袖破裂,腰侧亦挂了彩,似乎是被利刃割开了一道血口。但他的短剑上鲜血不断滴落,显然亦重创了敌人。

虽是恶战之中,童颜孩子气的脸上亦现出一丝惬意,他学着香公子的口气道:“好小子,这几剑的滋味如何?”

香公子狞笑道:“本公子最欣赏困兽犹斗,越挣扎越有趣。”但他的声音略显闷哑,看来亦受了些伤。

原来方才香公子一击奏效,志得意满之际,却也暴露了身形方位。童颜骤然杀到时,香公子身边的几名杀手蜂拥而至,童颜左手劈打戳拿,将诸杀手的兵器挡住,右手短剑却连刺香公子的胸腹要害。

香公子的飞铊适合远攻,此刻近身搏击全然无用,但他排名非常道第三号杀手,果有非常之能,刹那间双手已持银链护住胸腹。他明知只要缠住童颜片刻,在众杀手的合围之下童颜绝无生机,无奈童颜的短剑出招太快,终觅得一丝破绽,在香公子的右胸刺了一剑。

一招得手后,童颜不敢久战,飞速退回,混战中亦负了轻伤。双方各占一次先机,可谓平手,但香公子在众多手下面前被童颜刺中,虽入刃不深,武功却显然要略逊一筹。众杀手虽凭借着人数优势依然占据上风,气势却弱了几分。

鹤发垂首望着掌中的龙涎鞭,沉沉叹了口气。他数年不动武,略有生疏,所以方才对香公子的飞铊判断失误,看着爱徒在群敌环伺中大发神威,既觉惭愧又觉欣慰。

他将龙涎鞭一摆,凌空发力把堡头上的几盏风灯射灭。凭借着丰富的江湖经验,他知道此刻堡墙已裂,无法阻止杀手潜人,混战在即,黑暗反而对己方更有利一些。

灯光乍灭,天色更暗,一阵狂风刮来,卷起大堆积雪,霎时几步之外皆难视物,纵然身有武功,但在这天地之威下,任何人都感到无力……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瞬间,非常道杀手暂时停止攻击,酝酿着下一轮的冲击。鹤发三人互握着手,心意相通,料知下一轮进攻必是更加惨烈,只盼能多杀几个敌人。

随着那浓墨般的黑暗降临,忽有一声长啸从堡中传出。仿佛与之应和,四周的啸声连绵不断地传来,啸声凄厉,又隐含沉郁的悲哀之意。无数的啸声汇合在一起,仿佛是对这暗夜风雪发出的诅咒,闻之心中惶然,恨不能捂住双耳。

飞翔于天空中的扶摇连声长唳,似乎亦发现了极大的危机。

然后,就有无数暗红色的光点由四面八方闪现出来。那是野兽嗜血的眼芒,在这暴雪狂风中缓缓逼近,触目惊心。

三人一时大惊!

瞧此情形,恐怕是苍猊群前来复仇,大致估计一下那些闪动的眼芒,苍猊数量只怕成百上千,若是被其合围,在场诸人只怕无人能逃出生天。香公子的语气中亦有一丝惊惶:“这是什么?”

许惊弦脑中转念,放声大笑:“是我召来的神兽,大概是闻到香公子的味道,迫不及待想要饱餐一顿。”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苍猊群虽然可怕,但相比之下,他宁可被野兽果腹,也不愿死在香公子手里。

香公子也不知许惊弦信口胡说的召兽之术是真是假,他自然明白再不及时撤走只怕会全军覆没,当即高喝一声:“退!”

诸杀手训练有素,收到香公子号令后借着风雪掩护绕开猊群,刹那间尽皆退走。

只听到香公子压抑不住愤怒的声音遥遥传来:“本公子可没心情陪这些畜生玩耍。若是今晚你们侥幸不死,本公子迟早还会找来……”

童颜与许惊弦曾与猊群交过手,晓得它们的厉害。苍猊虽不通武功,但力大无穷,身手敏捷,利齿铁爪,十分难缠。那时两人与数十头苍猊交手已是大费周折,此际这许多苍猊同时来袭,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童颜纵是胆大包天,亦觉心头发憷:“师父,我们还不跑吗?”

鹤发尚未答话,许爱惊弦却道:“如果这些苍猊一意找我们复仇,如何跑得掉?这么大的风雪,我们行路艰难,它们却不受太大影响,倒还不如坚守土堡,凭着房屋的掩护或有一线生机。”

鹤发点头赞同:“此言有理。而且我在锡金生活多年,只知苍猊喜群居,却还从未听说有如此大的规模,其中必有蹊跷。我们先静观其变。”

他听了许惊弦的一番话后心中暗暗称奇,此子年龄尚不及十六,普通的同龄孩子见到这阵仗早已惊得魂不附体,而他在这生死关头却不见慌乱,还能冷静地分析形势,确是与众不同。

只见荒野中闪动的眼芒从四而八方拥来,越集越多,风雪之中瞧不见苍猊的身影,只看得到那暗红色的眸子,反而更增恐怖。但那些苍猊均停在土堡三十步外便不再移动,似乎在等待着号令。

风雪虽然仍未停息,但黎明终至,东方露出一线曙光。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土煲周围密密麻麻地聚满了近千只苍猊,皆是双足伏前半卧于地,如排兵布阵般整整齐齐地列成一个园阵。

而园阵最前面赫然立着那只雪白的苍猊,半垂着头,神情沮丧,宛若败军之将。其余苍猊全都静静卧在它身后,近千只巨兽集在一起,却绝无任何喧哗与躁动,不但没有捕猎的威武姿态,反而沉凝肃穆,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这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观,令三人目瞪口呆!

突然,三人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那苍猊王缓缓走了过来。

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苍猊群仅是为了报复许惊弦与童颜,何须如此声势?想来它们必是为了苍猊王而来,在误打误撞之下惊走香公子,说起来反而倒算是救了他们。

方才与非常道杀手对战时,正是苍貌王在土堡中发出啸声,才引发群猊的回应。不过看猊群的规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圆的苍猊都集中于此,绝非一个族群,应该并非是苍猊王召唤而来的,而是早有预谋。

那苍猊王越过三人,往猊阵中行去,群猊仍是静卧在原处,并无反应,倒是那只雪白的苍猊略显不安。

苍猊王重伤后失血过多,走得摇摇晃晃,但头颅高昂,步态坚决,王者之气跃然而出。

许惊弦小声发问:“它们要做什么?”

童颜奇道:“莫非还要与那只雪白苍猊再战一场,最终决定王位?”

或是因为亲手救下了苍猊王,许惊弦对它有种莫名的关切,不由道:“它重伤未愈,如何是那只雪白苍猊的对手,我……”他本想说自己一定要阻止这种不公平的决斗,但事到如今,他个人之力又有何用?

鹤发叹道:“苍猊性格高傲,既然胜负已决,应该不会再纠缠下去。”他纵然见多识广,却也想不出这些苍貌会做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那苍猊王来到雪白苍猊的身边,低低咆哮一声,前足一软,仰卧于地,竟将喉头要害置于对方的利齿之下。

许惊弦惊跳而起,大叫一声:“不要!”

若不是鹤发与童颜强行拉住,怕是他立刻便要冲出去了。

鹤发沉声道:“这大概是苍猊群千百年形成的规则,新王即位,旧王必死。”

许惊弦痛声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苍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这一刻,他浑如失去理摺,拼命想要从鹤发童颜的手中挣扎出来。

鹤发在许惊弦耳边大喝一声:“就算你救了苍猊王,你以为它就会感激你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苍猊千百年来遵从的规则岂会因你而废?如果苍猊王不死,或许它的整个族群都会不容于猊群,遭至灭族之祸。苍猊王从容赴死是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横加插手?”

许惊弦一怔,尽管直觉鹤发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里仍是无法释怀。

苍猊王似乎是听懂了他们的争辩,缓缓回过头来,望定了许惊弦,目光闪烁不定。

对于兽类来说,敌友的界限从来都是泾渭分明,但此刻的它或许是想起了因许惊弦而承受的断足之痛,又或许是想起了许惊弦从冰河中把自己救了出来,之后细心照看,免它冻死于荒野之中……

苍猊王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微微颔首。虽然它永远无法像人类一样理解恩怨之间的复杂意义,但作为高原之王,它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与宽容。苍猊王望着许惊弦的暗红眸子里,除了一丝面临死亡的决绝外,似乎还流露出些许的感激。

那头雪白的苍猊抬首望天,发出一声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数十只苍猊同声应和。它们都是苍猊王曾经的臣民,正用它们特别的方式为昔日的王者送别。

雪白苍猊猛然发声狂啸,随即毫不犹豫地垂首、闭口、合齿,锋锐如刀的利齿一下子便切断了苍猊王的咽喉……

随着鲜血飞溅而出,慨然赴死的苍猊王长长吐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神态平静,无喜无忧。

直到这一刻,许惊弦才真正了解了苍猊王的心态。

它就像是一个骄傲的武者、一个偏执的斗士,当失败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宁可寻求一种有尊严的死亡方式,也绝不会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作为纵横高原的百兽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认自己为主人,之所以勉强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为了保存最后的一丝体力,然后从容地迎接死亡。它的死亡不是对命运的俯首称臣,而是为了整个群族的生存,为了维护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离开御冷堂,许惊弦没有哭,与宫涤尘决裂,他也没有掉泪……

但此刻,泪水却不知不觉沾染了他的面庞。他曾发誓手刃仇敌前不再哭泣,但也曾发誓不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的亲朋好友。虽然与这只苍猊相处不过半日,以往甚至因为扶摇的缘故视之为敌,但对于落难的苍猊王,他却已把它当成了朋友,是自己应该、也有责任保护的对象。

或许,他的泪并不仅仅是为苍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纵然他此际身怀绝世武功,可以漠视近千头苍猊的威胁,却也对苍猊王的自杀行径无能为力。那是规则与习俗的力量,不会因个人而更改。

兽类如此,人类又何尝不是呢?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够拥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权势,做这苍莽浊世、混沌天地间的真正王者!

那雪白的苍猊咬死苍猊王后,数十头苍猊从阵中奔出,围着死去的苍猊王转了几圈,又分别舔舔雪白苍猊的鼻子,似乎是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仪式。然后,数只苍猊合力拖着苍貌王的尸体回到猊群中。整个过程沉静而肃穆,荒野里充满着一份悲壮之情。

或许猊群感应到苍猊王临死前对许惊弦的善意注视,近千只苍猊渐渐散去,并没有对三人发起攻击。

等苍猊群尽数离开后,许惊弦忽觉全身乏力,双脚一软坐倒在地。

与非常道杀手的激战没有耗尽他的体力,但苍猊王之死却令他心力交瘁。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的影响,心思远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无能,又惋惜苍猊王舍身之举,更生出一份悲天悯人的感慨……

鹤发摇首轻叹,纵然他饱经世事,亲眼目睹过这一幕亦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反倒是童颜呆立原地,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童颜方才开口道:“师父与惊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养好精神好一早赶路。”

鹤发欲言又止。

按理说香公子与非常道杀手离开不远,他们本应及早弃堡而行,但此际纵然体力充沛,心理上却是疲累至极。他叹了口气,朝童颜挥手示意,若是探到敌情不要轻举妄动。

童颜走后,鹤发扶着许惊弦找了间卧房休息。

许惊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

虽然大敌已退,他却全无险死还生的惊喜。苍猊王死去的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闪过,令他感同身受,但觉生命如弱柳飘絮,脆弱不堪。

他从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又经暗器王林青的言传身教,深明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宝贵,在他的心目中,为了匡扶正义、维护亲友、保家卫国而做出的牺牲并不足惜。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还有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人眠,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鹤发柔声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时我虽不识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内实,满腹怨念渐渐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质朴、浑然忘忧之人,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既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所以才特意打听了你的名字……”

许惊弦赧然一笑:“不过是一个雪人,何须先生如此夸奖?”

鹤发肃声道:“由小事可见性情。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今日之事虽对你有所触动,却不会影响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观念。所以你现在无须烦恼,保持属于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许惊弦这才知鹤发为何提及往事,听了这番话后不觉心魔渐消:“先生还没有睡,难道也有什么心事?”

鹤发叹道:“我数年不动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许惊弦诚心道:“武功并非解决事情的唯一途经,以先生的智慧,纵然手无缚鸡之力,又有谁敢轻视?”

鹤发又是一声叹息:“话虽如此,但曾经拥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丧之情又岂是局外人可以了解?”

许惊弦淡淡道:“先生不是说过,击败对手只需要‘足够’的而非‘强大’的力量。何况就算如明将军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绝非他可以控制的。”

鹤发哈哈一笑:“想不到你会用我说的话来劝诫我……”

他静默片刻,声音恢复昔日的冷静:“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毫无顾忌地提到明将军的名字,看来经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几分。”

许惊弦被鹤发一语点破,浑身一颤。他确是由那只苍猊王想到了明将军,试想他身处高位,也必须照应各方面的权益,有许多事情恐怕真的身不由己。尽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林青死在明将军手里的事实,却仿佛可以理解明将军的某些做法。

许惊弦不愿与鹤发多谈明将军,转换话题道:“童颜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吧,为何还不回来,会不会又撞见了香公子?”

鹤发蓦然坐起:“糟糕!我一时情绪不稳,竟忽略了这孩子。”

许惊弦不解道:“先生何必着急?童颜的武功那么高,纵然遇见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脱险。”

鹤发长叹道:“我与童颜相处十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气。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见到苍猊王自尽心有所感,怕连累我们,就此独自离开了。”

两人立即匆匆起身,来到土堡之外。此际天色已明,风雪渐止,但却再也寻不到童颜的踪迹。

鹤发回首望向土堡,跌足而叹:“这孩子,真是任性啊!”

只见土堡残破的外墙上用剑刻下了几行大字:

东海狂徒

自命生香

无耻鼠辈

臭名远扬

遇见小爷

奔走仓皇

非常之道

魂断他乡

下面的落款正是童颜的名字。

尽管童颜的离去令许惊弦心生伤感,但看到这几句似诗非诗的句子他却还是忍不住啼笑皆非。这些句子虽不甚工整,却足以气歪香公子的鼻子。

其实,童颜原本并未将非常道杀手放在眼里,但经昨晚一战,深知对方实力强大,他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气傲,再加上看到那苍猊王宁可坦然受死也不愿祸及族群,更心生异念。料想以非常道从不伤及局外人的作风,只要自己独自离开便不会再连累到鹤发与许惊弦,故而才假借探查之名悄然远走,而鹤发恍惚之下,竟未及时察觉爱徒的心思。

童颜的轻功极好,纵然雪地上留下浅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盖。

许惊弦急道:“不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鹤发沉声道:“我虽看不出来,却可以猜到他的去向。童颜知道我们将往东行回乌槎国,他定是反其道向西行,引开非常道的杀手。更何况在丹宗寺外,他一意求见蒙泊国师以证武学,甚至不惜违背师命大开杀戒。蒙泊国师拒见之举令他耿耿于怀,他此去必是往大光明寺……”

许惊弦催促道:“那我们快去追他吧。”

鹤发却摇摇头:“我深知童颜孤傲的性格,既然他决意离开我们,纵然找到了,他也会避而不见。”

“难道我们就任他一个面对香公子与非常道的杀手?”

鹤发面呈犹豫:“就算我们找到了他,又有何用处?他的武功已远在我之上,独自应战没有后顾之忧,反倒更可与香公子等人周旋一番。”

“香公子诡计多端,由昨夜假定攻击时间便可见一斑。而童颜的江湖经验太少,先生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鹤发思索良久,猛一挥手:“他正需要这样的一份历练!既然我执意把他培养成一个超级杀手,若还应付不了非常道,一切又从何谈起?”

许惊弦却听出鹤发语气中颇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试探发问道:“先生是不放心我么?”

“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作为长者,我自有关心你的义务。”

许惊弦咬咬牙:“请先生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鹤发微微一怔,他是何等精明,已从许惊弦的神态中瞧出蹊跷,故作轻松地一笑:“你可以问,但,我可以选择不答。”

许惊弦依然一字一句道:“你与御泠堂到底是什么关系?”

鹤发面容一整:“我曾说过,我与老堂主南宫睿言是好友,除此之外,现在与御泠堂绝无半分关系。”

鹤发虽回答得斩钉截铁,但许惊弦却注意到他语中强调“现在”与御泠堂并无纠葛。

“那么以前呢?或是说十几年前呢?”

鹤发与南宫静扉在土堡小木屋中的对话再度掠过许惊弦的脑海,一个猜想正在逐渐得到证实。

鹤发似乎被许惊弦的话语击中要害,一愣之下默而不答。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那么,是否你此次受了宫……堂主所托才要带我去乌槎国?正因你一诺千金,所以你现在才宁可任由童颜独自面对强敌,也不愿带我一起涉险?”

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是相信宫涤尘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正如他初至御泠堂时宫涤尘给他设下的种种“考验”。是否因为料定他必会与鹤发童颜师徒同行,所以官涤尘才会丝毫不念旧情地逼他离开御泠堂?

鹤发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好一个许惊弦,好一个琼保次捷!我自诩认人精准,却还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既然瞒不过你,我也只好将实情告之,只盼你能明白涤尘的良苦用心。”

鹤发抬起右手,缓缓挪开手腕上的那一只翡翠玉镯,露出一块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肌肤。就见那细润白哲的手腕上,一道碧色的皮肤尤其醒目,形状如同一片叶子。

鹤发傲然道:“十六年前,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碧叶!”

“什么?”纵然许惊弦心中早有预感,此刻仍是禁不住大吃一惊,“你是碧叶使?那么此刻御泠堂中的碧叶使又是谁?”

“青霜紫陌、碧叶红尘。御泠四使不过是一个名目。十六年前,我因故离开御泠堂,自然有人接替我的职位。”

许惊弦回想南宫静扉对鹤发无意中流露的称呼,顿时恍然大悟。

御泠堂中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再加上专职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合称为御泠四使。当时他错以为南宫静扉说出的是“骑士”二字,其实应该是“旗使”方对。

御泠堂四使各司其职。顾名思义,青霜令使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所以权力最大,亦兼副堂主之职,其职能是惩诫堂中犯错的弟子;紫陌如田间阡陌,四通八达,所以负责各地的通信联络;御泠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动乱天下,惊扰尘世的谋策与行动便由红尘使负责;而碧叶则如那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专职对二代弟子的教诲之责。

但随着御泠堂内部的权利争夺,青霜、红尘、紫陌三使已离开,所以现在的碧叶使吕昊诚才将各种职责集于一身。而对于二代弟子来说,昔日“旗使”的称呼也早被“堂使”所取代,因此当时许惊弦乍听南宫静扉之言,才没能立刻联想到鹤发的真实身份。

许惊弦惊讶半晌,继续问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先生与御泠堂反目?”

鹤发从头至尾对他并无恶意,也没有用任何的阴谋诡计,他反而从鹤发的言行中颇多受益,所以许惊弦虽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但对鹤发的称呼并没有更改,态度一如往时的尊敬。

鹤发面上闪过一丝茫然:“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你没必要知道吧?”

许惊弦侃侃有词:“同为叛堂之人,我当然有理由知道为何先生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在重回御泠堂时依然被奉为上宾。”

听到许惊弦的强词夺理,鹤发饶是心事重重,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吧,告诉你也无妨。这些陈年往事在我的心中存了十余年,从未诉之于口,偶尔对人倾诉,也可稍解烦忧。”

鹤发仰望青空,面色阴晴不定,似在整理思绪,又仿佛仍未从纠结的往事中挣脱。许惊弦并不打扰他,静静等待着。

良久后,鹤发方才清清喉咙,打破沉默:“我本是关中人氏,家道殷实,父亲经营有术,自己却不屑于做一个商人,只盼着我能光宗耀祖,于是便请来附近有名的学究教我四书五经。

“我自幼聪明伶俐,又有好学上进之心,颇得先生的欢心,大家皆说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一展抱负。记得那一年,我才七八岁的年纪,有几日在私塾中听讲时,都会发现门外立着一个年轻人。他并不打扰先生授课,只是默默静听,先生教完功课后他便消失不见。

“那年轻人看起来尚不到二十岁,生得剑眉虎目、英气满面、俊朗挺拔,我一见之下顿生好感。我乃是家中独子,只有一个同胞妹妹,不知为何见到那年轻人后,尽管素不相识,却是极为盼望自己能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哥……”

许惊弦连连点头,不由想到自己在京师外初见宫涤尘时的情形,心中大生同感。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极其微妙,有些人天生就是对头,也有些人就会不问缘由地一见如故。

鹤发继续道:“我实在按捺不住对这年轻人的好奇心,就给先生胡乱编个理由跑出私塾找他。问他是否囊中羞涩请不起先生,只好在堂外偷听,若是如此,我倒可禀告父母,请他一并听讲……

“那年轻人听了我一番自以为是的话,不由哈哈大笑道:‘我来此地办事,无意中听到你的先生提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便来听听而已,明日便会离开,倒叫小兄弟误会,好意心领。’

“那几日先生正讲到武则天篡位李唐,建立大周之事。我奇道:‘这段历史人人尽知,如何有趣?’年轻人摇头道:‘先祖告诉我的事实却与之大不相同。’

“我看他气宇不凡,便猜想他莫非是皇室遗胄,姓李或是姓武?他却一概否认。我心中不服,便道:‘既然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何那么肯定先生讲错了?’他微微一笑:‘所谓历史,不过是史书的撰写者为了迎合帝王将相的利益而写成的,根本不足为凭。’这一句话颇有大逆不道的意味,却深深打动了我。”

许惊弦忍不住抚掌而赞,面现神往之色:“此言极是,如此人物,如此见地,实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宫老堂主。”

鹤发点点头:“你果然猜出来了。那个年轻人正是御泠堂的前一任堂主南言宫睿言。南宫世家的祖上南宫敬楚是武则天手下大将,对于那段历史的了解自然与史书上的大不相同。

“我听他如此说,就缠着他将那段历史讲给我听。他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笑道:‘先生还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来此见我吧。’言罢一个纵身飞上墙头,就此消失不见。

“那时的南宫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龄虽不大,却已见识不凡,胸怀抱负。我当晚与他会面,他就当我是一个小兄弟般尽诉心中雄志,在我眼前展现了一个新奇而广阔的天地。之后他远赴他方,直到数年后我们再度见面。但就是这次与他的偶然相遇却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先是被他的一句话打动,后又被他的雄心壮志所吸引,不顾家中反对,从此弃文习武,艺成后又云游四海去寻找他……

“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的第一碗烈酒、杀了第一个恶人、做了第一件侠义之事、受了第一次伤、有了第一个恋人……后来终于再遇到了南宫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的第一个大哥!

“我与南宫大哥义结金兰,追随他加人了御泠堂,直至当上了碧叶使……尽管我现在已立誓离开御泠堂,但依然庆幸能够与南宫大哥结识一场,相交莫逆,为了我们心中的理想奋斗拼博,至今也无怨无悔。”

随着鹤发的缓缓叙说,向往、快乐、幸福、迷茫、痛苦……种种复杂的表情在他面庞上逐一闪过。

许惊弦听得热血沸腾,虽已是数十年前的往事,却依然可以感应到那份男子汉之间慷慨激昂的万丈豪情。尽管他未必赞同御泠堂的处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南宫睿言、南宫涤尘父女,还是碧叶使鹤发,甚至包括视为仇敌的红尘使宁徊风与青霜令使简歌,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杰。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时的苦辣酸甜,自己也遇见了心目中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从此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他对鹤发内心里的体验实是感同身受。

一时两人都沉浸在那种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绪之中,竟似痴了。

良久,许惊弦又问道:“但先生为何又离开了御伶堂?”

“我当上碧叶使后,过了几年父母因病先后亡故,我便散尽家财,将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个美人坯子,娇生惯养,又极为任性,但在我这个哥哥面前却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虽仅大她三四岁,但有道是长兄如父,双亲俱亡后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于是对她言听计从,疼爱犹胜过父母之于子女。若说这世上有人能让我舍命相护,除了南宫大哥,便只有她了……”说到这里,鹤发发了一会怔,眼中隐有盈盈的泪光。

许惊弦本还想调侃说童颜亦算是一个能够令鹤发舍命相护的人,但一看鹤发的神情,便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将这一句玩笑话咽入肚中。

鹤发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锡金原本就生活艰苦、寡淡无味,她初来乍到甚觉无聊,便不时闯些祸事出来,着实费了我不少心力。我那时就生出给她订下一门亲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结一桩心事。

“身为御泠堂中的碧叶使,我的武功虽然不算高,但识人精准,纵观御泠堂上下,能配得上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几人。红尘使英俊潇洒,与小妹年龄亦合适,但他心计深沉,莫测高深,恐非良配;南宫睿言的长子南宫逸痕虽是雍容大度,处事从容,颇有乃父之风,但年龄却又比小妹略小几岁;紫陌使倒是对小妹一见钟情,我亦颇为看好他,可小妹却偏偏对他不感兴趣,反而常常故意调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测不透啊……”

许惊弦惊叹一声,失声而笑:“紫陌使白石对你的妹妹一见钟情?哈哈,我可真是想象不出来……”

鹤发瞪一眼许惊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个性情耿直的血性汉子,你可不要张冠李戴!”

许惊弦吐吐舌头,赧然道:“对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白石还没有加人御泠堂吧……”

他的心中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道:“难道你把小妹许给了青霜令使简歌?”想到简歌那张集阳刚与阴柔于一体的面容,他心中愤恨交加,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有令世间任何女子动心的条件。

鹤发讶然道:“想不到机关王白石与京师三大公子之一的简歌竟都加人了御泠堂,并担任要职?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涤尘对我亦没有说起,却都告诉了你,对你真可谓是极其信任了。”

或许是出于保密的习惯,鹤发刚才的叙述中有意未提御泠堂几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许惊弦不免有所误会。

许惊弦本想分辩白石与简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的,而宫涤尘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获悉了这个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他心中一酸,便没有说下去。

鹤发涩然一笑:“那时青霜令尚未找回,青霜令使之位有名无实,虚席以待,又如何谈及与小妹的姻缘?”他有意无意地望一眼许惊弦,“唉,昔日的御泠四使,如今只有红尘使宁徊风尚在其位,却也不知所踪,以后的御泠堂就全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许惊弦冷然道:“我已离开了御泠堂,请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鹤发听许惊弦口气坚决,知他心意已决,难以更改,只得一声暗叹。继续道:“恰好那时我有事要外出数月之久,也就暂时放下小妹之事,只是拜托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归来时,小妹却已不在御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询问,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实言,被我逼紧了,终于道出了真相。

“原来我走后,小妹百无聊赖,便缠着晁雨说是也想要替御泠堂做些事情。晁雨虽然对小妹心生爱慕,却是个稳重之人,自然不会由得她胡闹,只是推托不肯。但小妹任性惯了,既然心里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她见硬求不成,便改为软磨,先讥讽晁雨虽做了紫陌使,却无实权,什么事皆作不得主;又说待得闷了,非要离开锡金不可……

“晃雨被她弄得心烦意乱,加上确实很想替心上人分忧,便在暗中征得南宫大哥的同意后,交给她一项任务。

“——原来恰好那时御泠堂的某位对头到关中,南宫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监视他。这个任务并无危险,只须将对方近期的行动如实观察记录即可,晁雨料想小妹身无武功,人又机灵,加上本就是关中人氏,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可谁知,小妹这一去起初还传回来一些零星的消息,之后就再无回音。晁雨放心不下,接连派出几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情报:那个对头早已离开关中,不知去向,而在他离开的前数日,确有一位妙龄女子与之过从甚密。通过对那女子外貌特征的描述来看,应该就是小妹无疑。

“晃雨还道小妹是不肯放弃任务,执意跟踪那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盼她早些回来。又过了几日,南宫大哥却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来信……”

鹤发耸耸肩膀,面色古怪:“你道如何?原来小妹竟说她已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那个人,宁愿跟他一起远走高飞,海角天涯亦不离不弃……等我回来时,这事已过了近两个月,而且根本不知他们去了何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细看小妹的来信,字里行间里倒是满溢着快乐与幸福,而且她说知我必会对此事大发雷霆,所以要过段时间再回来,届时还将请我与南宫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礼……

“我了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这个大哥在内,谁也无法轻易改变。我只好苦笑着自我安慰一番,好歹她已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亦不必再为她的亲事而头疼。

“小妹向来眼高于顶,心高气傲,却能对那人意乱情迷至此,连我这个大哥也弃之不顾,亦算是前世的孽缘。而那人虽是御泠堂的对头,但我却信任他是个用情专一的人,会好好对待小妹。何况他虽曾有妻室,但爱妻早亡,一直未再另娶,他既然愿意明媒正娶,可见对小妹亦是情深义重,我还有何话说?”

许惊弦听到这里,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想这鹤发的小妹虽然任性妄为,但敢爱敢恨,当是性情中人。他对那御泠堂对头的身份十分好奇,鹤发既然能够放心将小妹托付终身,想必虽是敌人,却也赢得了鹤发的敬重。不过看鹤发说话的模样殊无欢喜欣慰之态,面容还微微扭曲着,与往日的冲淡迥异,猜想其中或是另有隐情。

鹤发续道:“我瞧晁雨数月不见,已然消瘦了许多,只怕他内心不无对小妹痴心付之东流之痛,只好好言安慰他一番。只是南宫大哥那里不好交代,对方毕竟是御泠堂的敌人,小妹此举虽是率性而为,我却心中有愧。谁知南宫大哥见我后却并无怪责,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似乎毫不介意。

“我瞧出南宫大哥的态度有些古怪,还猜想莫非他亦有与对方化敌为友的念头,当下再无顾忌,还当真盼着某一日去参加小妹的婚礼……”鹤发一声悲叹,“只恨我那时乍闻小妹生死不明,担心她的安危,乱了方寸,一旦知她无恙,心中欢喜,又完全忽视了许多不合情理之处,若能及早发现,或许还能挽回……我万万没有想到,与小妹这一别竟就是永诀。而这件事情,亦成为我与御泠堂和南宫大哥决裂的根源!”

许惊弦小心发问:“难道这一切都是南宫老堂主的安排?”

鹤发摇摇头:“南宫大哥虽然身负家族重任,却决不会行此卑鄙行径。他智慧过人,早把前因后果看得通透,明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又何必强求?我那时不过二十多岁,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理想,还只道两家联姻或可化解恩怨,却是谈何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小妹的信件仍不时传来,情绪却显得变化无端。有时说与那人感情相笃,相敬如宾,仿佛生活无忧,开朗快乐;有时又说自己孤身在外,十分想念我,又提到逝去的双亲,显得仿徨无依,内心愁苦……

“我劝她有空回来看看,她却推托说南宫大哥必不容她,只是不肯。我还只当她与那人的感情略有波折,便会有这些胡思乱想,以小妹的性格,过几天便会无事,倒也没有放在心上。至于请我与南宫大哥参加婚礼之事,南宫大哥虽是并不反对,但红尘使宁徊风与紫陌使晁雨皆怕其中有诈,坚决不同意,也只好作罢。

“替她传信之人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中年汉子,木呐寡言,只负责带走我的回信,每当我问起小妹的住址他就沉默无言。晁雨本打算派人暗中跟踪他,借以查清小妹的去向,但南宫大哥坚决不允,唯恐此举激怒对头,反倒令小妹为难。而我因为事务繁忙,一直也无余暇,去见小妹之事就此耽搁了下来……

“过了几个月,小妹来信说她已有了身孕。她知我少年时遭逢情变,立志终身不娶,特地声明愿意将孩子过继给我,还非要让南宫大哥为孩子取个名字。我那时只念着小妹将做人母,心中欢喜无限,哪还想到其他?直到她产下一子后,堂中忽打探到消息,那个敌人在江南的某地现身,与他同行的却是另一位女子。

“我不由勃然大怒!小妹分娩不久,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如此薄幸寡情之人,我定要去好好教训他一下,好歹被南宫大哥劝阻。随后我又接到小妹的来信,她竟丝毫不提此事,终于让我生出了疑心,回信严辞追问,她才被迫说出实情。

“原来小妹与那人早已分开,却因怀有身孕,无颜回来见我,又不忍拿掉孩子,所以才想出种种借口。我一时气得七窍生烟,羞愤交加,声明与她断绝兄妹之情。但这本是我一时冲动,料想她终会回到我身边,但小妹自幼被我宠爱,如何受得了这份责难,竟就从此与她断了音讯。我之后痛悔不已,她一个身无武功的弱质女子,带个孩子在外漂泊,叫我如何心安?

“我碍着面子,从此在堂中不提此事。但紫陌使晁雨痴心一片,不肯放弃,借用御泠堂强大的情报网暗中寻查小妹的下落。可是茫茫人海,想到找到小妹又谈何容易,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晁雨才总算查到她的下落。他只怕小妹不肯回来见我,竟悄悄绑架了她的孩子,然后留书一封说明情由,还声明只要小妹愿意,他仍愿娶其为妻……

“唉,也难怪晃兄弟得不到小妹的芳心,也不想想以小妹的心高气傲、刚烈性情,就算他痴心不改,但小妹也只会以为这是一种‘施舍’,又怎能接受?她念子心切,又无颜回锡金,竟然、竟然就此自尽了……”

说到这里,鹤发已是语不成声,许惊弦亦是唏嘘不已,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晁雨可亲眼见到她的尸体么?或许只是无颜相见,所以诈死……”

鹤发面色痛楚,扼腕长叹:“晁雨当时并不知此事,直到回到御泠堂中后,南宫大哥才收到小妹的绝笔。事实上我也只是看到了小妹的来信,也未见其尸身,对于她是否自尽仍是怀着侥幸。

“但何曾想晁兄弟耿直重情,得知小妹自尽,只当是自己绑架那孩子这才害了她,当即大叫一声,竟当场拔剑自勿!我与南宫大哥皆不及阻止,事已至此,就算小妹未死,但晁兄弟因她而死,我又如何能与她相认?何况这些年来再也没有小妹的下落,我只怕她早已不在人世。每年忌日,我都会给小妹与晁兄弟同上一炷香,唯盼他们能在九泉之下做一对同命鸳鸯,也不枉晁兄弟的一片深情……”

许惊弦听得悚然一惊,由红尘使宁徊风、青霜令使简歌身上所得的印象,他总以为御泠堂中皆是冷血无情、心计阴沉之辈,想不到竟也有晁雨、鹤发这般重情重义之士。

鹤发静默许久,轻拭眼角,再度开口:“南宫大哥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晁雨自刎,他这才告诉了我真相……”

许惊弦心中一动,脱口道:“原来小妹真正爱上的人是南宫老堂主!”

鹤发惊讶地望一眼许惊弦:“难怪涤尘如此看重你,只怕任何蛛丝马迹在你天生的洞察力面前都无所遁形。在南宫大哥告诉我真相之前,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许惊弦不过出于直觉信口而言,想不到竟然一语中的。不过对于鹤发的感想他却并不赞同,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鹤发身陷局中,自然不容易想到这一点。出身南宫世家之人,举手投足间皆有一种举世无双的魅力,令人不由倾心,仅由宫涤尘身上便可见一斑,一个妙龄女子爱上南宫堂主,也是情有可原。

“我真是个傻子,一心想替小妹选个好妹夫,却不知她真正爱上的人竟然就是南宫大哥。但南宫大哥年长她十余岁,一直都只当她如妹妹一般看待,何况涤尘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南宫大哥悼念亡妻,又如何能接受小妹的一番情谊?小妹苦恋不遂,无法受此打击,所以才惹来这许多事情。我现在也不知她与那个御泠堂的敌人之间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想借此故意刺激南宫大哥,而请南宫大哥主持婚礼、又让他替孩子起名之举,大概亦是出于相同的原因。不过小妹怀孕生子后,恐怕已自知配不上南宫大哥,不由自怨自艾,也许这才是导致她自尽的真实原因吧。

“我乍闻真相,认定南宫大哥才是害死小妹的真凶,狂怒之下再也不顾许多,就此与南宫大哥反目成仇,立下毒誓脱离御泠堂,离开锡金这个伤心之地。经过三年浪迹天涯的生活后,直至在乌槎国遇见童颜,才从此驻留南疆,绝足中原,这十六年了,还是第一次重回故地。”

许惊弦欲语无言,唯有一声长叹。

鹤发又道:“我在南疆反复思索此事。我虽终身未婚娶,却知道这‘情’之一字,实是不可理喻。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错,错的只是没有在适合的时间、适合的地点遇上适合的人。小妹纵然是红颜命薄,但晁兄弟又有何错处呢?凭心而论,南宫大哥的做法也并无不妥,他为了照顾我与他的兄弟情谊,对此事一直秘而不宣,根本就无可厚非,只是想不到却让晁兄弟因此为情捐生,想必他的心里亦是悔恨不已。后来我得知他第二年去西域寻找青霜令,归来后身患恶疾而亡,或许也与这份心结不无关系。

“唉,如今我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容易冲动的鲁莽少年,已经看开了许多,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许惊弦心思敏锐,鹤发的叙述中虽没有确切的年代,但他已默算出那个孩子如今应该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脑中灵光乍现,已想到一事:“原来桑瞻宇就是那个孩子,也就是你的亲生外甥!”

鹤发早已领教过许惊弦的判断力,闻之并不吃惊:“我本名桑雨鸿,小妹将那孩子过继与我,便随我而姓。那时他才一岁半,而我伤心小妹之死,迁怒于这孩子,离开御泠堂时亦弃之不顾,直到此次重回锡金,才听涤尘说南宫大哥对他视为己出,已取名为‘瞻宇’,悉心调教。十六年不见,如今瞻宇已长大成人,我对他并没有尽到做舅舅的责任,实在是心有愧疚。”

许惊弦心道难怪在御泠堂中鹤发与桑瞻宇相处时神情古怪暖昧,原来竟有这一层关系:“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鹤发的语气并不肯定:“来到御泠堂时瞻宇年纪尚幼,应该不知自己的身世吧。不过我并不确定小妹是否告诉过他,他的亲生父亲是谁。那个人的身份特别,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无论如何,我只希望瞻宇能够忘记老一辈的恩怨,相信小妹的在天之灵也是此意。”

许惊弦却想到鹤发的小妹痴情无望,孤身一人带着孩子漂泊无依,责天怨地之下,浓重的恨意会不会都发泄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而桑瞻宇那张英俊面孔下阴冷沉郁的心思,是否就来自于他童年生活的阴影?

一种莫名的恐惧顿时涌上他的心头。桑瞻宇属于那种从不会泄露自己想法的人,在那彬彬有礼的外表掩盖下,是否他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仇恨?对于桑瞻宇坎坷的童年,他努力试着给予一丝同情,却突然发现自己感觉到的,只有不寒而栗!

“好了,故事讲完了,我们也该走了。”鹤发收拾情怀,面容重归平静。

许惊弦却立于原地不动:“先生打算往何处去?”

“我相信童颜有足够的能力与非常道杀手周旋,我们不妨先行一步,到了乌槎国等他归来。”

许惊弦漠然道:“先生太小看我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离开御泠堂,又岂会继续跟着你?”

鹤发愕然:“我早已不属于御泠堂,你又何必有所顾忌?”

“若不是宫堂主的叮嘱,你又岂会带我同行?”

鹤发暗中叹息,心知无法瞒过这个心思敏捷、观察力惊人的少年。便如实道:“不错。涤尘知你铁心离开御泠堂,却怕你独闯江湖会有危险,所以才求我照顾于你。我知道你们也曾义结金兰,既使你不认他是大哥,他仍当你是好兄弟,这一片苦心你又何必不肯承情?”

“我感激先生的教诲,也知道宫大哥对我情深义重,但是……”许惊弦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给自己证明,就算离开御泠堂的庇护,我许惊弦亦会有所作为!”

鹤发望着许惊弦,从这个倔强无畏的少年身上,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尽管从理智上他不愿意违背对宫涤尘的承诺,但从感情上,他却真心地希望许惊弦能够摆脱一切外部的束缚,闯出一片新天地。

许惊弦长吐一口浊气,对鹤发深深一躬:“总有一日,我会去乌槎国与先生再见,共抗明将军!”然后他毅然转身离开土堡,没有再回头。

在许惊弦的面前,或许是一条未知且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但他有信心冲破一切障碍,找到属于他自己人生中的光明大道。

许惊弦推测鹤发会往西寻找童颜的下落,便往东行去。

偌大天地,只有扶摇与他相伴,但他的心里已不再有四处漂泊、无依无靠、流离江湖的感觉,反而刻意体会着那份俯仰天地的孤独寂寞。

对于许惊弦来说,此刻已没有了御泠堂的束缚,他终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一如那翱翔于蓝天的扶摇——它的眼里没有敌人,展翅高飞只是为了超越自己能力的极限。

先有与非常道杀手一番险死还生的恶战,再见到苍猊王舍生取义的壮举,然后又听了鹤发的故事……

一日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已让许惊弦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那敏感的心也已经变得更加成熟。

许惊弦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前方有一队僧侣行来,为首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喇嘛穿着金色袈裟,手持伏魔杵,口中念着经文,而随行的八名小喇嘛亦皆是袈裟披身,面容肃穆,人数虽少,却是锣罄铃鼓俱全,又燃起酥油长明灯,看起来像是在做着法事。

锡金宗教盛行,僧侣最为受人尊敬。虽然高原之上尽是茫茫白雪,不分道路,但许惊弦依然垂手静立一旁,等待僧侣们先过。

这群僧侣眼观鼻、鼻观心,全未在意许惊弦的存在。但在他们经过身边时,许惊弦却听到那老喇嘛的口中念着的锡金经文十分熟悉,凝神分辨之下,竟正是鹤发救醒南宫静扉时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句“无牵念,所以无所求;无生死,所以无畏怖……”

许惊弦心中一动。像这类法事一般都是超度亡魂所用,多有亡者的家属随行,而看这队僧侣行进的方向正是朝着那无名土堡,莫非正与南宫静扉服药求死有关?

他想到南宫静扉的言行,心中生疑,忍不住以锡金语开口问道:“打扰各位圣僧,不知你们这是欲去何方做法事啊?”

老喇嘛放缓脚步,望一眼许惊弦:“老衲是赶着去救人。小施主有何见教?”

许惊弦听到“救人”两字,已知自己的猜测正确。可是南宫静扉既然一心求死,又如何会让这群喇嘛知晓?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不过看老喇嘛虽是满脸皱纹,讲话间却是正气凛然,并无自己想象中的心虚之态,或许是误会了他们?许惊弦只好硬着头皮道:“前方并无人迹,只有五里处有一座土堡,我正是由那里来的。请问大师是为了南宫静扉而来么?”

老喇嘛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正是如此。不知小施主与南宫施主是何关系?难道他已不治身亡了?”

“我与一位师长在途经土堡时已经救醒了他,他此刻大约早离堡而去,大师此行只怕是要扑空了。”

老喇嘛的脸色微变,闭目口念佛经。而那群小喇嘛皆半信半疑地望着许惊弦,似是不相信他有救治南宫静扉的能力。

许惊弦心知有异,依稀记得南宫静扉曾提及自己遇见过某位高僧之事,便开口问道:“大师可是来自法晴寺,法号可是寂源?”

老喇嘛口称佛号:“老衲正是法晴寺寂源,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许惊弦灵机一动,隐去身份:“在下吴言。”

他听到老喇嘛的身份与南宫静扉所说相符,原本对南宫静扉的怀疑倒是淡了几分,暗笑自己的疑心太重。

就听那寂源大师道:“并非老衲不相信吴施主,而是此事事关人命,烦请吴施主与我等同去土堡,查看一下究竟可好?”

许惊弦实不愿再回去见到鹤发,便摇摇头道:“大师若不信在下之言,尽可前去查看。不过据我所知,那南宫静扉一意求死,大师如何会知道他命在旦夕,从而及时赶去相救?何况那‘惜君欢’的解法神妙,大师又怎能得知?”

“‘惜君欢’是什么?恕老衲愚鲁,不明吴施主言语间的深意。”许惊弦觉出蹊跷,便将南宫静扉服下“惜君欢”一心求死,而正巧被鹤发遇见,再以浓醋调配盐水,用节奏古怪的鸣金之声唤醒南宫静扉之事尽数说出,只是隐瞒了有关御泠堂的情节。

寂源大师听毕许惊弦的解释,面色越来越凝重,喃喃道:“听吴施主所言不似逛语。如此看来,我们都上了南宫施主的当?”

许惊弦问起情由,方才知道原来南宫静扉之言虽然部分属实,有仍有许多地方却是胡乱编造的谎言:他的确是在附近几里外法晴寺中遇见了寂源大师,但时间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一个月之前;也并非是寂源大师瞧出他心怀死志,而是他主动告诉寂源大师心怀“求死”之志;至于那座无名土堡,乃是某土司修建将至完工之际,却传闻堡中闹鬼,就此废弃的,之后南宫静扉接手过来,找来工匠完成余下工程,虽然看起来是新建而成,却只耗时半个多月而已,绝非按他所说捐资而建;南宫静扉自承年轻时罪孽深重,只为求得心中平安,他还声称得到某种灵药,可测试内心灵魂的清白,若已赎回往日罪孽,即可被异法救活,不然就此坠入轮回地狱;他捐赠法晴寺许多银两,同时将解治“惜君欢”的古怪方法教给寂源大师,嘱他今日前去堡中相救。寂源大师苦劝无用,还道南宫静扉死志坚决,只好勉强从其所言……

许惊弦听了寂源大师之语,大感惊讶。他万万料不到南宫静扉居然工于心计至此,寺庙、人名等细节处丝毫不改,而事情的经过却千差万别。纵然有人稍有疑问,只要去法晴寺打听到寂源大师的名字,多半便不会再追查下去了。

幸好许惊弦无意间遇见了寂源大师,方揭破了南宫静扉的谎言。可是,以鹤发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又怎么会忽略此事?难道是他与南宫静扉十六年不见,乍见故人欢喜之余便疏忽了么?还是鹤发明明心中起疑,却不愿再沾手御泠堂之事,所以才有意不去追究?

许惊弦蓦然一震,想到了那棺盖上的古怪花纹。童颜甚至几乎因此拔剑伤了恩师,再回想自己看到那花纹时的心情,虽然感应不如童颜强烈,却十分清楚地体验到心中涌出一份淡淡的依恋与信赖之感。或许鹤发便是受此影响,从而对南宫静扉的话语深信不疑……

自己是否是因为只是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而并未眼见花纹,所以才生出怀疑呢?

那个花纹到底有何神秘的魔力,会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杂念?鹤发口中所说的“摄魂消魄者,悟魅也”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个神秘花纹果然有摄魂消魄之效?白石以此作为流星堂的标记,其中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与御泠堂和青霜令又有何关系?

许惊弦越想越是心惊,整个事件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气氛,但他却根本瞧不出南宫静扉目的何在、用意是什么。

寂源大师心怀仁念,虽是疑虑丛生,仍是坚持要去土堡。

当下,许惊弦在辞别寂源大师与一众喇嘛后,暗忖南宫静扉如此鬼鬼祟祟,多半不会依鹤发之言回到御泠堂,记得他曾提起东南方二十里处有御泠堂的秘地,自己左右无事,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或许能查出南宫静扉的真正目的。

于是许惊弦便往东南方行去。风雪虽已停止,但雪厚冰滑,行路艰难,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他方才来到一座巨大的山脉之前。

山麓连绵,天宇昏暗。整个山脉都被厚重的冰雪覆盖,仅能分辨出一个个起伏的山谷与雪峰,全无道路。

许惊弦略有些沮丧。看此情景,纵能肯定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然而偌大的山脉中亦根本无处找寻。他放眼四望,周围白茫茫一片,不见半个人影,打声呼哨,放出扶摇,只盼凭着雷鹰的锐利眼神能够有所发现。

正踌躇间,许惊弦忽听到空中的扶摇发出长鸣,表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中发现敌情。他连忙赶去,果然看到雪地上有两道淡淡的足印。

四周依旧无人,但许惊弦心知扶摇决不会无缘无故地鸣叫,暗暗提高警惕。抬头望去,雪峰高耸,白雪反射下的阳光格外刺眼,令他几乎流下泪来,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只好再细心研究足印,辨出共有两人——一串靴印稍浅,另一串似是麻鞋留下的,足印较深,看来应该是两人一前一后分别来此,只是高原气候反常,落雪时大时小,无法判断出足迹究竟是何时所留。

许惊弦记忆力极强,几乎过目不忘,隐约记得南宫静扉穿着长靴,那串靴印极有可能是他留下的,但对于那一串麻鞋脚印,许惊弦却毫无头绪。

锡金人极少穿麻鞋,难道此人是从中原千里迢迢而来?而高原上本就人烟稀少,这里又地处深山,人迹罕至,南宫静扉与那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此处,绝非巧合。

两串足印皆延续至山谷深处,许惊弦便沿着足印往前寻去。虽然隐隐觉得南宫静扉的图谋不小,若是发现有人跟踪,必会杀人灭口,但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山谷中积雪犹深,稍有不慎,便会陷人雪洞之中。许惊弦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沿着足印前行。山谷狭窄,夹在左右两座雪峰之间,恍如行走在狰狞怪兽的大嘴中,一股躁腥之气直扑鼻端……

许惊弦忽生警觉,扬手拔剑。那种令人惊惧烦闷的气味并不是他的错觉!

——一个灰衣人正赫然立于十步之外,手持银链飞铊,右腮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蜡黄的脸容上杀气满面,正是香公子!

许惊弦何曾想会在此处遇见这个煞星,心头一沉。跨步前冲,抢先一剑刺他右胸。香公子不怒反笑:“好小子,倒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眼见长剑刺来,并不闪躲,右手持银链一端,肘臂如若风车般疾速缠转了两圈。将飞铊疾射而出,如影随行般紧蹑许惊弦而至,惊心动魄的“呜呜”之声响彻山谷,闻之毛骨悚然,更增威势。

许惊弦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线的关头,只要自己稍有犹豫被香公子缠住,再也难以脱身。一横心使招苏秦背剑,长剑贴在后背上准备硬接飞铊重击,脚下踩着忘忧步法,加速前行,只盼能抢先一步冲入那裂缝中。但飞铊飞至半空忽又一滞,变向绕开许惊弦,后发先至,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砰”然一声巨响,整个山壁似乎都是一震,碎石积雪纷扬而下,那道裂缝霎时已被填堵住。许惊弦反应快捷,一脚踢在山壁上,借力侧跃,避开落下的碎石,同时防备香公子的再度出手。

正在此时,忽听谷外马蹄声如雷响起,一人策马飞来,口中大叫道:“香公子且慢下手。”香公子抬头望去,面现惊讶,喃喃道:“他怎么来了?”许惊弦已猜到来人就是那个精通各式兵器的无名老人,不过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不知他为何相救,竟宁可与香公子反目。他头也不及回,发力狂奔,一面寻找藏身之处。

许惊弦一口气跑了将近半里的路程,已至山谷深处。却骤见前方已被山壁拦住去路。三座高峰恰好汇合于此处,再无通道,而每面山壁皆是高达百丈,悬雪挂冰,难以攀爬,竟成绝地。

许惊弦定下神来,搜寻逃生之路。他注意到起初发现的那两串脚印正是在此处消失,心想莫非那御泠堂的秘地就在这里?仔细观察之下,立知究竟。只见左首那雪峰上有几块突起的岩石沿着山壁次递而上,浑如石蹬,应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修成直达秘地。那些岩石嵌于山壁里,又被落雪遮掩,平日绝难发现,但上面留下的脚印却泄露了天机。

香公子与无名老人赶到,看到许惊弦的神情,立知其意,脸色微变。这里地处荒山,人迹罕至,所以他并未考虑清除足印,何曾想许惊弦会寻来?这小子人小鬼大,机灵跳脱,若再不尽早解决了他,一旦对无名老人说出南宫静扉之事,岂不多生事端?想到这里,陡生杀心。口中暴喝,手臂疾震,飞铊尾随许惊弦,钉向他的后心;而无名老人则是怒吼一声,横身往那飞铊上迎去。

一道灿若炎阳、却又寒凉沁骨的光华蓦然从无名老人掌中闪过。神剑显锋乍然出鞘,果然名不虚传。

香公子但觉手中一空,系着飞铊的银链竟被斩断,失去控制的飞铊重重撞在山崖上,发出轰隆巨响。他这根银链看似平常,却是取六分精银、两分玄铁、一分青铜、再加上数种合金炼制而成。为铸此链,香公子曾遍访名山采集五金,再请铸剑名师淬火十余日方成,如今却被无名老人一剑斩断,当真是痛彻心扉。

香公子狂吼一声,决意先杀了许惊弦,再回过头来与无名老人决一死战。飞铊撞击在山壁上,震得许惊弦几乎掉落崖底,听到香公子如狂的怒吼声,知他动了真火,头也不回,足踩石蹬,奋力往山壁上爬去。

无名老人一剑出手后,自己倒先被显锋剑那无坚不摧的威力惊得呆了一下,畅然大笑:“此剑锋芒如此之盛,不愧是老夫一生的心血啊。”他见香公子状如疯虎,怕他一怒之下杀了许惊弦,复又朝山崖上追去,口中尚道:“香公子且莫动气,银链之事就着落在老夫身上,包管比从前那根好上千倍万倍。”

许惊弦一口气攀上数十丈,忽见上方八尺处一道石门缓缓开启,一人探出头来张望,正是南宫静扉。原来这个山洞就是御泠堂的秘地,亦是南宫静扉与香公子会面之地,刚才两人密谈时被扶摇的叫声惊动,远远望见许惊弦寻来,香公子便出洞迎战,而南宫静扉武功低微本是留在洞中相候,但外面动静实在太大,接连几下巨震后连山洞都摇晃起来,终于忍不住出来查看。那秘地本是隐藏极好,外表与山壁无异,若不是他打开石门,实难发现。

许惊弦大喜,集全身之力于脚尖,用力一弹,冲天飞起直朝南宫静扉扑去。南宫静扉口中“哎呀”一声,慌忙关门,却哪里来得及?顷刻间已被许惊弦抢至洞口。紧随而来的,香公子怒气勃发,银链上附着十成内力,许惊弦长剑与之相交,登时脱手,但他左掌眨眼已至香公子胸口,香公子吃亏在身在空中,难以发力,虽及时抬掌相格,力道却远远不及平日三成,而生死关头逼出了许惊弦浑身潜力,此消彼长之下,两人对掌齐齐一震,许惊弦倒跌入洞内,香公子亦立足不稳,朝着崖底落去。

山洞内竟是别有天地,十分的宽敞。许惊弦摔得天昏地暗,眼见南宫静扉趁机逃入一间小房内,关上石门,而香公子瞬间将至,已不及破门而入。他捡起长剑,再往洞口冲去,才走出两步却觉脚下不稳,还以为是自己方才摔得头晕,咬牙苦撑。

洞口人影一闪,却是那无名老人。原来香公子被许惊弦震退,反倒是落后他几步的无名老人抢先冲了进来。许惊弦侧身让过无名老人,截住洞口。大叫道:“我挡住他,你来关门……”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大睁双目,呆呆望向对面山崖。无名老人喝道:“你疯了么,发傻也不挑个好时候……”一语未毕,亦是张口结舌,怔愣当场。

只见对面山崖上大团积雪不断落下,整个顶峰不停摇晃着,随即倾斜、断裂、最后竟一并跌落。山洞里又传来巨大的动荡,两人被震得几乎摔倒,慌忙扶住山壁稳住身形。但觉掌下颤动不休,如同山腹中藏着无数巨大的怪物,欲要破壁而出。

许惊弦在吐蕃听说过许多关于雪崩的传闻,却尚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雷霆万钧的气势。眼角余光瞅见香公子又再度冲上,虽是心摇神动之下,仍是下意识地挺剑上前守住洞口。

香公子双目血红,人在空中口中已咆哮道:“若不把你碎尸万段,本公子就……”一语未毕,忽听头顶轰隆一声巨响,抬头望去,竟是一个方园十余丈的大雪团由山峰上跌下。

那山峰顶上的积雪千年不化,越积越多,已达至临界点。而香公子方才先是飞铊重击山壁,又接连发出几声狂吼,数度震荡之下,小团积雪不断落下的冲力带动山体,终于引发了这一场大型雪崩。香公子惊得魂飞魄散,那巨大的雪团夹着山石,重量何止千吨,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绝世,亦难相抗。而瞧那雪团落下的势道,只怕还不等他抢入洞中便会被砸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