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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

陆文定微微一震,许惊弦坦荡的神情与真诚的目光让他无法再口出讥讽之语。他佯作镇定,目光闪动,上下打量着许惊弦。

陆文定的父亲乃是媚云教开山教主陆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妮云教叛乱,陆羽夫妇被手下杀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陆羽的侄儿、陆文定的同胞兄长陆文渊接替。陆文渊性格多疑,优柔寡断,媚云教管理无方,渐呈颓势,被死敌擒天堡压制,教中长老对陆文渊颇有微词。其时陆文定年方弱冠,但极有城府,处事果断,表现出极佳的领导才能,媚云教的青蝎左使邓宫联合五大护法中的雷木、费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废长立幼,扶陆文定墓位,但赤蛇右使冯破天与五大护法中另两人依娜、洪天扬坚决反对,两大派系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四年前宁徊风率擒天堡叛徒大战媚云教,陆文渊与费青海、景柯皆战死,陆文定才终于坐上了教主之位。经过几年的励精图治,媚云教元气已复,势力已隐隐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云教那场叛乱中,一位使女带着陆羽年仅六岁的幼子逃离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杀,来到清水镇时被许漠洋无意中救下,使女伤重身死,许漠洋便将那个孤儿收为义子,取名许惊弦。四年前许漠洋随冯破天来到大理,阴错阳差之下得知许惊弦原来正是陆羽亲子,其后许漠洋被宁徊风暗中行剌,最终死于鸣佩峰下,冯破天本想接许惊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执意带许惊弦去京师挑战明将军,冯破天无奈之下只得返回大理。

陆文定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御师管平设计加害,许惊弦被葛公公所掳,为免敌人杀人灭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当世第一高手明将军的克星,此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无形之中让许惊弦这个名字成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随后林青在京师大展神威,最终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招胜身死,留下千古佳话,许惊弦则被蒙泊国师带至锡金,从此销声匿迹。

两年前青竭左使邓宫被五剑山庄庄主雷怒所杀,当年支持陆文定的心腹仅余雷木一人,虽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总是留下一块心病。想不到时隔四年之久,许惊弦再度现身,怎不让陆文定有所顾忌?

媚云教乃是陆羽一手所创,许惊弦既然是陆羽的亲子,自有资格接掌大权。对权势的欲望已让陆文定隐伏杀机,若非恐怕杀亲之举令属下齿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许惊弦。却不料许惊弦胸怀坦荡,一番话反倒令陆文定暗觉惭愧。

待许惊弦吃罢,陆文定终于幵口道:“且随我来吧。”当先走出,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加重语气道,“无论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目前仍以吴言为名。这对你我都有好处,切记!”

许惊弦思索着陆文定话中的含意,随他出门而去。走出几步才发觉脚下发软,胸腹间隐约有一种气闷的感觉,丹田内一片空荡。他知道这并非宿酒未醒的缘故,而是服下了某种散功的药物,怪不得未加绑缚陆文定亦不防他有所异动。不过他丹田受损,本身内力全都散于四肢百骸之间,这种药物对他的武功影响并不大,暗忖如果陆文定知晓内情,是否还会如此放心地孤身面对自己?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时必然被人搜查过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怀一摸,所喜义父许漠洋的骨灰与兵甲派的《用兵神录》都在,只是显锋剑不在身侧,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

沿着湖边走出不远,来到一排木制阁楼前。阁楼共有十几间,高低起伏各自不同,因建于湖滨,木栋入基并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层叠搭建,房屋间接缝处严丝榫合,稳实牢固。每间阁楼的窗上都挂着几面七彩方巾,迎风招展,极具异域风情。

陆文定来到中间最大的一间阁楼,挥挥手让几名守卫离开,盼咐道:“没有我的召唤,不得入内。与许惊弦一并进入。”

阁楼内只有一张木桌,几张木椅,桌上端端放着许惊弦的显锋剑。许惊弦只望了显锋剑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像所吸引,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画像,画中人年约四十,相貌堂堂,润朗如玉,青衫及地,长髯垂胸,双掌凝于胸前,浑如抱球,似乎正在修习某种武功,但他的眼睛却望向右侧,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则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女子,身着宫装华服,云鬆高梳,嘴角含笑,虽谈不上倾城倾国,却显得温婉括静,贤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对准那画中男子,仿佛正在凝视着习武中的丈夫。画师恰好捕捉到夫妻俩那一瞬间的神韵,给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态、女子的端庄雅致,而是两人对望的款款深情,观之让人心生羡慕。

许惊弦全身巨震,手指轻轻抚上画像,一股暖流陆然涌上眼眶,口中喃嚷道:“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对于生身父母的记忆仅限于名字,每当佳节思亲之际,更多的都是怀念义父许漠洋。但望见这画像的一刹那,压抑多年的情怀碎不及防地爆发出来,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泪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层雾气,望出去尽是一片模糊。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任时光飞逝,沧海桑田,亦无法有半点更改。

陆文定静立原地,沉默地观察着。他带许惊弦到阁楼中看这画像,本是出于试探。如果说之前他还抱着一丝饶幸,希望许惊弦只是为求活命而冒名顶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虽说许惊弦眼中无泪,但仅从他乍见到画像激动不已的神情土,就足可分辨真假。

许惊弦呆呆地凝望着两幅画像,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他六岁受剌激太重,原本记忆尽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画像所感,童年的无数往事从脑海中一一掠过,依稀重温起与慈母严父相处的点点滴滴,欲喊无声,欲哭无泪,唯有那份无法斩断的亲情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如果能穿越时空,重回当年,他只希望能够再次承欢于父母膝下,亲切地叫他们一声爹娘。

不知过了多久,许惊弦方才从激荡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又注意到每幅画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亲的画像上写得是“夫君嬉武”,母亲的画像上则是“韵心自画”。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亲的闺名唤作韵心,看母亲替父亲画像题字时的调侃之意,当知两人夫妻情深意驾,若非飞来横祸,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应该是何等美事?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无法尽上一份孝道,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当即伏身于地,恭恭敬敬地对着父母的画像叩了九个响头。陆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态,你的身份全凭当年许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诈尚不得而知,或许他见我媚云教势大,所以才编造了这番难辨真假的言辞,好从中牟利。”

许惊弦起身怒目而视:“你伤害我不要紧,但不要辱及我义父。”陆文定冷冷一笑:“当年若不是许漠洋来此,宁徊风亦不会率擒天堡强攻媚云教,我的同胞哥哥陆文渊亦不会死。事实上擒天堡与媚云教结怨已久,与许漠洋并无关系,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想借此激怒许惊弦。”

许惊弦气得说不出话来,眼中喷火瞪着陆文定。

陆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脸色更见苍白,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桌上的显锋剑,悠然道:“我说的都是实情,你若是气不过,尽管来提剑杀我。他练的是苗疆飞刀之术,指中银刀百发百中,只要激得许惊弦先动手,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以绝后患。”

许惊弦当然知道陆文定的用意,眼望画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请不要当着我父母之面出言不逊!”

陆文定不语。许惊弦长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年长我十余岁,我年幼时你一定抱过我,哄过我,就算你不念旧情,执意要杀我,我也只会束手待毙,决不会朝唯一还活着的亲人出手。”

陆文定听到许惊弦真情流露之言,蓦然一震,手中的银刀垂了下来。怔了半响,轻声道:“羽叔与韵姨婚后十余年一直无子嗣,对我视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将所有的疼爱都移于你身上。我或许对你有几分妒忌,但再怎么说也不会做那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

“堂兄,你终于肯认我了么?”

陆文定沉吟着,终于点点头:“你说得对,陆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媽云教也再经不起内讧了。”

“我不是来与你争教主的,而且也不会改名叫陆惊弦。我只是想让我们彼此明白,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陆文定长叹一声,他一向不是缺乏决断之人,必要的时候亦可翻脸无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无法令杂聚各族的媚云教徒服膺。但偏偏对于许惊弦,却难以痛下决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许念旧情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十余岁少年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折的真诚气质,坦荡的赤子情怀。所以陆文定即使明知许惊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胁,却还是做不出泯灭良知、令自己羞惭之事。许惊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陆文定道:“你且宽心,当年的叛徒皆已伏诛……”

许惊弦打断他道:“我不是要寻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离去的时候……是否痛苦。”他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笔。

陆文定一怔,许惊弦不思报仇的想法迥异常人,却令他心头又生出一丝戒意。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据我所知,当年羽叔被叛徒围攻于山岭之中,眼见脱困无望,便与韵姨一并服毒自尽。两人双手互牵,含笑而死,后来我将他们合葬于海海之畔,曰后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许惊弦点点头,稍觉宽慰。又想到父亲媚云掌法享誉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围攻,也未尝不能拼死脱困,或许是担心母亲受辱,方才与她同死。

忽听有人大笑道:“吴少侠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这个故人么?”房门随之而开,一人大步入内。许惊弦应声望去,不由吃了一惊。面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脸上挂着惯于应酬的笑容,活像个精于世故的商贾。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擒天堡洽陵分舵的舵主鲁子洋。

“你是鲁子洋!”许惊弦强按心头震惊。当年困龙山庄一战,宁徊风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鲁子洋见势不妙就此失踪,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云教。按理说擒天堡与媚云教敌对多年,纵然接受其投诚,也必会有所提防,但只凭方才鲁子洋不经教主同意径直入房的态度,便可推知他必是陆文定的亲信,或许在妮云教亦担任重职。

鲁子洋自嘲一笑:“一别四年竟还认得我,可见我人虽老了,模样却没怎么变,着实可喜可贺。又放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不过我现在已叫做卢居苍,一如贤侄更名为吴言。嘿嘿,吴少侠模样倒是变了许多啊,不过风骨依旧,更增一份英武之气,令人欣慰。”

许惊弦哪有心情与他客套,厉声问道:“宁徊风现在何处?”鲁子洋满脸无辜:“我亦是被宁徊风害得不浅,早就与他一刀两断。吴少侠与他有杀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责到我身上吧。”

陆文定道:“卢先生现在是本教的青蝎左使,堂弟不可无礼。”“青蝎左使!”许惊弦一怔,那可是仅次于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冯破天之上。鲁子洋果真是精于见风使舵之辈,换了东家不降反升。

鲁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敌人,自然是媚云教的朋友,倒也不足为奇。”原来当年宁徊风事败,鲁子洋在擒天堡无法立足便投靠媚云教,陆文定初掌大权,急于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两年前邓宫身死,便由鲁子洋接替了青蝎左使之位。

许惊弦想到当年被宁徊风抓住施以“灭绝神术”时,鲁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观,日哭鬼欲救自己,还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状,对他余恨未消,讥讽道:“如今媚云教与擒天堡再度联盟,鲁舵主见到龙判官时可要小心些了。”

鲁子洋面色尴尬,陆文定替他解围道:“此一时彼一时,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旧怨。卢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将,他龙吟秋也未必敢得罪。”只听他直呼龙判官之名,当知两派联盟只是迫于形势,内里依旧互不服气。

鲁子洋趁机下台:“听说教主兄弟重逢,特来相贺。”他最擅长察颜观色,已看出许惊弦与陆文定兄弟相认。

陆文定淡淡道:“眼下还有第二桩喜事哩。眼望许惊弦,媚云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为如何?”

许惊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了解我了,我生性闲散,不喜欢受束缚,过几日就离开大理。”

“你我兄弟多年不见,哪能说走就走?嘿嘿,念及当初羽叔对我的恩情,就算养你一世也是应该。”

许惊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陆文定的用意,仰天长叹:“原来堂兄还是信不过我,要软禁我一生么?”

陆文定听许惊弦丝毫不留情面,当着鲁子洋的面径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盘揭破,脸上终是挂不住,板起脸道:“有道是长兄如父,你既认我为兄长,我当然有权管教你。何况我本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哪有什么软禁之意?”他虽振振有词,但在许惊弦的注视下越说越慢,额间微微渗出了汗珠。

鲁子洋忙打圆场道:“此事不必着急,且待我慢慢相劝吴少侠。”陆文定耸耸肩:“多年不见,兄弟间生疏了许多,倒叫卢左使见笑。”许惊弦心生感应:鲁子洋一来,陆文定便对自己许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现出兄弟情谊,还是为了制衡鲁子洋这个青竭左使他无意沾上权势斗争,大声道:“你不必劝我,我不会做什么副教主,也不会受人摆布。”陆文定冷冷道:“这可由不得你。”

眼看两人又要说僵,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人到门口站定,大声道:“冯破天求见,有要事禀告教主。”

陆文定以手抹额,似要拭去方才的不快:“进来吧。”冯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许惊弦身上略一停留,随即给陆文定递上一张信函,轻声道:“是京师密报。”许惊弦一时难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为自己在场而不方便说话,还是另有他意。

陆文定看过信函后,脸上微有些变色,再把信函交与鲁子洋观看,随即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陆文定便道:“冯右使带吴……少侠去休息吧,要谨慎些。他特意将吴”字吐得重,当然是提醒冯破天莫要泄露了许惊弦的真正身份。

冯破天恭声领命:“吴少侠请随我来。”转身先出屋,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鲁子洋一眼。许惊弦敏锐地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又联想到冯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陆文定面前不苟言笑,便知他在媚云教中远不及鲁子洋得宠。

许惊弦口中告别,目光却盯着桌上的显锋剑。陆文定略一犹豫,大度地一挥“手宝剑配英雄,吴少侠可莫要辜负了这柄剑。”

许惊弦将显锋剑佩在腰间,暗地松了一口气。陆文定既然允他带剑,说明尚念着一丝兄弟之情,这对于他来说已是一种安慰。

许惊弦随冯破天走出阁楼,沿着湖边小道前行,却并非往自己刚才来的方向,开口问道:“冯右使带我去何处?”

冯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陆教主的房间。现在带你去驿馆。”许惊弦心中一动,正要开口问叶莺的下落,却听冯破天笑道:“记得四年前初见贤侄时,还是一口一个叔叔,缠着我要骑那匹火云驹。如今却唤我冯右使,唉,想来真是令人伤怀啊,来来来,和叔叔握个手……”说着话伸过手来,不由分说握了许惊弦一下。

许惊弦但觉手中一紧,冯破天已将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状分辨像是某种药丸,心知有异。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道:“如今我长大了,当然不再像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冯破天轻轻一叹,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当年你旳义父许漠洋来到媚云教,便住在那里监管教中兵器的打造。那时我常与他秉烛夜话,受益匪浅。”

许惊弦听他提及许漠洋的名字,心头一酸,不由改了称呼:“当年冯叔叔千里迢迢护送义父去萍乡,让我好歹见了他最后一面,小侄感激不尽。”

冯破天肃容道:“许兄为人正直,乃是我极敬重的人物。何况若不是我邀请他来媚云教,也不至于受那宁徊风的暗算,护送之举于情于理皆应如此,贤侄何必客气?”随即又放低声音道“陆教主屋中点起了留宾香,闻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闻几下便可恢复武功。”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时觉得浑身发软,胸腹间气闷异常,还以为是在睡梦中被迫服下了什么药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点起的熏香里有古怪。媚云教用毒之术出神入化,往往伤人于无形之中,实难防范。他假意以手抹汗,将掌中的醒神丹凑于鼻端长吸一口气,果然胸中顿觉轻松,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小路渐离湖畔,再转过几个弯,已至山麓之下,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眼瞅左右无人,冯破天又低声道:“此山连绵数里,林深叶密正好藏身,往西十里便是大理城。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后脱身。”

许惊弦连吸了几口醒神丹,内力已恢复了八九成,但听了冯破天的话却有一丝疑惑。毕竟他是媚云教中三朝老臣,为何要如此帮助自己7心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如果陆文定有意加害,又苦于找不到借口,会不会故意给自己一个脱身的良机,趁机灭口?

冯破天老于世故,只看许惊弦稍一犹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诚声道:“当年老教主对我的知遇之恩,粉身难报,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诛地灭。”

许惊弦听他发下毒誓,心中稍安,低声道:“我并不怀疑叔叔,陆教主毕竟是我堂兄,又怎会加害于我?”

冯破天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身处高位者,最忌抢班夺权,就算陆教主今日不杀你,难保明日不动杀机。”

许惊弦知他说得有理,陆文定一意强留自己在媽云教,怕也不安好心,沉声道:“可是冯叔叔这般放走了我,必会令人生疑。”

“方才我送来京师密报。皇上已颁下圣旨,令明将军点兵派将,即日南下,预计半个月内就将兵临蜀地。”

许惊弦心中微凛:“终于要打起来了。京师才传出诏令,千里之外的媚云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见京师中确是密布眼线,正如君东临所分析,明将军虽是兵多将勇,但长途奔波,劳师远征,乌槎国与其盟友以逸待劳,再加上地利之便,这一场大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冯破天点点头:“此刻媚云教忙于部署,无暇理会贤侄逃走之事。何况正值用人之际,陆教主纵是查出蹊跷,亦不会与我为难。”许惊弦喃喃道:“刺明计划想必也同时发动了吧。”冯破天不解:“什么刺明计划?”

许惊弦一怔,原来冯破天对此并不知情,看来刺明计划仅限于乌槎国、擒天堡与媚云教中几位高层人物,只怕连封冰与君东临亦一无所知。他转开话题道:“我那只鹰儿如何了?现在何处?”

“那只鹰儿护主心切,一路跟随。教中苗人有擅长放鹰者,布下罗网擒之,倒并未受什么伤害,现在被关于笼中。你在媚云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还是先脱身为妙,有机会我便放了那魔儿,它自会去寻你。”

许惊弦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叶姑娘呢?”

“叶姑娘被软禁在驿馆中。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将,又是丁先生手下红人,陆教主决不敢攛自加害。”

许惊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隐隐现出灯光,冯破天急道:“那里就是驿馆了,有媚云教重兵把守着,贤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许惊弦瞅准左右无人,一咬牙,轻轻道声“得罪”,猛然一掌拍在冯破天的颈弯处,他知若是被陆文定瞧出冯破天有意放人必会对他不利,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冯破天闷哼一声,当即软倒于地。

许惊弦依冯破天的指点,蹿上山坡,借着密林的掩护朝西而去。走不多远,已听到身后传来喧哗声,回头望去,隐隐可见灯火,想必有人发现冯破天晕倒在地,媚云教已派出追兵搜山。不过看情景追兵人数有限,并非大肆搜捕,或许陆文定与鲁子洋等人分身乏术,亦不便张扬。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脱身。许惊弦翻过几个山头后,远望见前方一座大城,墙楼高耸,灯火辉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门虽尚未关闭,但深夜入城太过显眼。许惊弦寻棵参天大树,纵身跳上,藏在树丫之间。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种种情事,生死不明的叶莺、隐露杀机的陆文定、改头换面的鲁子洋、仗义相助的冯破天……最后想到那两幅画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曾经逝去的记忆逐渐恢复过来,不由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银月如钩,繁星点点。夜幕降临在洱海之滨,将一切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都遮蔽在那浓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时分,已有零星的樵客农夫入城,许惊弦先将显锋剑藏在树下,随即找一位樵夫买下一捆柴禾,隔一会儿又赤着上身拦下一位赶着牛车的老人,谎说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尽被划破,买下一套粗布衣衫。老人见他年轻面善,说的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坏人,也未生疑。许惊弦穿上旧衣,将换下的衣物与显锋剑藏于柴禾中,摇身一变为年轻的樵夫,挑着柴禾大摇大摆混入了大理城。

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对策。滇南一带多是异族聚集,媚云教势力极大,大理城名义上设有州官府衙,实际上全都被妮云教暗中控制,朝廷对此也只能挣只眼闭只眼。如果他径直入城,必会被媚云教暗哨察觉。

许惊弦一连昏睡了三日三夜,纵是一晚未眠亦不觉疲倦,挑着那一捆决不肯卖出的柴禾在城中闲逛。目中所见,男女大多是异族装束,但皆面目和善,性情温雅,虽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辈。心想若等明将军大兵一至,城池论陷于战火之中,百姓流离失所,不由生出对战争的厌烦之情。时而有拿刀带剑的妮云教徒在城中巡视,许惊弦小心避幵,混迹于一群樵夫之中,来到一家小酒馆,一面听着汉子们闲谈,一面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摇的踪影,直等到午后依然一无所获。

忽听周围谈及当前时势,便有人说到当今圣上已传旨出兵南疆,明将军率二十万大军讨伐泰亲王的消息。虽只是些不着边际的江湖传言,却说得言之凿凿。又说乌槎国数万大军早已集结边境,枕戈以待;媚云教、擒天堡与焰天涯已结成联盟,助泰亲王谋夺皇位,一旦功成,川滇两地将免税十年;而大理城中守军早已被策反,只要战火一起,便将加入媚云教,投靠泰亲王的阵营中;还听说当地富商豪绅或是大量画积物资,或是暗中搬运金银细软另谋出路,唯有那些穷苦的百姓无处可去,只能听天由命。正听得人心惶惶之际,突然又过来些短发浓髯、神情凶愕之辈,将人群驱散,以免流言惑众,扰乱百姓。

许惊弦大生感触,战争或许只是当权者的一种游戏,但首先受到冲击的却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想到小时候听义父传道,曰后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诸多教诲,皆说习武不为强身健体,而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但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才知道个人的力量如此单薄而激小,根本无力扭转乾坤。他心头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场战争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应该做一位不择手段刺杀明将军的复仇者?还是为国平乱对抗泰亲王的士兵或是保护黎民百姓不受伤害的侠客?他甚至根本无法说清楚正义在哪一方。

战争尚未正式开始,就已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

许惊弦隐身于大理市井之中,一晃就过了三天。这几日来各种各样的江湖流言沸沸扬扬,愈演愈烈:朝廷大军的人数已从二十万上升到号称有百万之众,凡遇抵抗者皆诛杀九族,川滇境内每户交纳白银五十两,三丁抽一从军……闻者皆是惶恐不安,当地官府与媚云教派出重兵在大理城内来回巡查,却仍不时发生抢掠烧杀之事。

许惊弦一直未等到扶摇的出现,不由有些着急。事实上他知道就算冯破天找不到机会放出扶摇,但媚云教徒多为费、苗等异族,对鹰类极是尊崇,决不会无故滥杀,反倒是自己留在这里颇多危险,倒不如先抽身离开,等到风声平息后再回来伺机救出扶摇。

但他虽有如此想法,却仍在大理城中盘桓不去,内心深处不时闪现出叶莺的影子,却不肯承认自己或许是为了她才坚持留下。

到了傍晚时分,城中又传来了新的流言∶媚云教第二日将在府衙门口当众处斩一位女奸细,此人乃是蜀中某大帮派的刺客,暗中潜入姻云教行剌教主,被当场擒获,杀之以慑众……许惊弦闻之一惊,暗忖难道说的是叶莺?虽然流言难辨真假,又不合情理,但心中却始终无法释怀。

他左思右想,如坐针毡,心想不管叶莺曾如何欺骗自己,毕竟是身不由己。自己既然答应做她朋友,朋友有难,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拼尽全力也要救她出来。打定主意后饱餐一顿,又买了一套黑衣,出了城后沿着山林往东行去,到了离媚云教总坛尚有半里处,盘膝运气,静心备战。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更时分,许惊弦换上夜行的装束,佩上显锋剑,悄无声息地往媚云教奔去,到了那日击倒冯破天的山道边,偷偷隐伏起来。

但见每隔一炷香,便有小队的巡哨经过。许惊弦不由暗暗叫苦,因为并不知晓叶莺被关押于何处,他本还打算暗中擒下一位媚云教徒逼问,但看此情形,每一队至少有十人以上,势必无法一举制服,一旦打草惊蛇,莫说救不出叶莺,只怕连自己也搭了进去。正苦思无计之时,忽见前面不远处隐隐亮起一盏灯火,记得冯破天曾提及那里是驿馆,叶莺就软禁于此,虽说若要处斩应该关押于监狱之中,但不妨先去碰碰运气。何况半夜三更突然亮起灯火,必有古怪。

掩近驿馆,那盏灯忽又媳灭。许惊弦跳上驿馆墙外的一棵大树,借着昏暗的月光朝下望去。但见这驿馆占地数十丈方圆,由四座二层小楼合围成一个院落,只有五名守卫挑着灯笼来回巡视着。

忽听一名守卫道:“那姑娘模样生得俊俏,明日就被处斩,端是可惜。”另一人笑道:“若是觉得可惜,不如去找卢左使求情,送给你当媳妇。”又一人道:“莫要乱开玩笑?听说她行刺教主,罪不可赦,就算卢左使自个儿想收她做小妾,怕也不行。别忘了这姑娘可是擒天堡的人。卢左使反出擒天堡才投靠本教,为了避嫌,无论如何也不会替她求情。”

“嘿嘿,你们怕是不知道吧,卢左使原本就是本教安插在擒天堡的卧底。”

“擒天堡不是和本教联盟了么?这姑娘为何还要行刺教主?”

“好像与她同来的还有个相好,那小子不知怎么惹了教主,怕是被杀了,所以这姑娘一怒之下才行刺教主……”

“嘘,都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吃不了究着走……”

许惊弦听得真切,心头一紧,那将被处斩的女子果然是叶莺,想不到她竟会为了自己行刺陆文定,这份恩情粉身难报。听守卫言语,可以确定她就被关押在驿馆中,却不知道是哪一间房。又想到依叶莺的性格,听到守卫如此戏谑,必会破口大骂,如今一声不出,多半被点了穴道,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她为了自己受此磨难,今夜拼死也要救她出来。他正暗自盘算如何才能一举制服几名守卫,忽然一阵风起,吹来几朵乌云,阴云蔽月,暗无星光。许惊弦暗喜道天助我也,轻轻滑下大树落入院中,贴着墙壁疾速游走,闪入东首的那座小楼。

却听一个守卫道:“我好像听见有动静,去关押那姑娘的房中看看。”几人齐声答应,一并朝北端的那小楼走去。

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唯有几名守卫掌中的灯笼发出亮光,恰好成为了许惊弦的目标。趁对方打开门锁的刹那,他疾速冲前,双手戳拿点指,连发数招,泛眼间已制住四名守卫的穴道,最后一人开口发出了半声惊呼,亦被他一拳击中小腹,痛得空张着口再也发不出声来。许惊弦补上一指,封住那守卫的穴道。他只怕最后那声惊呼惹来敌人,凝神细听,四周仍是全无异动,这才放心推开房门,闪入房中。

才踏入房间,许惊弦就傍住了。里面虽是一片漆黑,却分明听到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如果有一人是叶鸾,另一人是谁?

一个熟悉的、低沉暗吸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吴少侠独闯龙潭虎穴相救佳人,果然是重情重义,实在令我佩服啊。”竟然是丁先生。

许惊弦当场怔住,怪不得那盏灯火明而复灭,怪不得偌大的院中只有五名守卫,原来这是一个圈套。

许惊弦一咬牙,手按显锋剑柄正要寻声出击,却听丁先生淡淡道:“吴少侠先不要轻举妄动,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决不是我的对手。”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强烈的自信,令人无从置疑。许惊弦暗叹一声,无论丁先生本身的武功是否高过自己,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身为瞎子的他当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院中蓦然喧器声起,大放光亮,同时响起数人的脚步声。陆文定的笑声遥遥传来:“丁先生果然是神机妙算,这一场赌我输得心服口服。”

许惊弦长叹一声:丁先生可是来救叶姑娘的么?丁先生既然来了,必不会让叶莺受伤害,这是唯一令他稍感欣慰的事情。

丁先生大笑:“丁某此次只为吴少侠而来。至于叶姑娘么,就由她亲自向你解释吧。”

“噗”的一声,房间内乍现光亮,长桌边一位娟秀女子手执明烛,似笑非笑地盯着许惊弦,竟是叶莺。而在她的身旁,丁先生依然是青衫儒服,斗笠遮面,端然静坐,透着说不出的神秘。许惊弦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叶莺既然能点燃烛火,当非受制,那么就是她有意以自身为饵诱自己上钩。

叶莺怔怔望着许惊弦,欲言又止,眼中神色复杂至极。房门大开,走入四个人来,除了陆文定、鲁子洋与冯破天外,最后一人赫然是擒天六鬼之首日哭鬼。

日哭鬼目光闪动,当先伸出手来:“小弦,还记得叔叔么?”许惊弦与他双手紧握,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初日哭鬼掳走他时虽不怀好意,但相处多日后生出浓厚情谊,在他的心目中比陆文定还亲近几分。

丁先生淡然道:“哭兄还是谨慎些好,以‘吴少侠’相称就是了。”

日哭鬼沉声道:“吴少侠放心,有哭叔叔在此,谁也伤不了你。”说话间不冷不热地揪一眼鲁子洋。他见到了许惊弦在洽陵城杜府后墙的留言,知道仇人高子明已死,虽不知是被许惊弦所杀,但多年血仇得报,心怀舒畅,豪气大生。当年鲁子洋与他颇有嫌隙,此刻在媚云教重逢,不免针锋相对。

鲁子洋满面堆欢:“大事为重,旧日恩怨都不须提,哭兄何必多疑?”丁先生道:“我特意找来哭兄与吴少侠相会,如此可以放心了么?”陆文定望着许惊弦一笑:“堂弟不告而别,我这做兄长的可担心了好几天呢。幸好丁先生及时赶到,与我打赌说能够让你回心转意。嘿嘿,我虽然输了赌注,但见到堂弟安然无恙,却是值得。”

许惊弦渐渐冷静下来,丁先生特地带日哭鬼同来,当无恶意。更何况陆文定毕竟身为一教之主,既然肯当众认亲,想必不会下毒手。看样子自己虽然落入对方的圈套之中,好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许惊弦对陆文定一哂道:“多谢堂兄关心,小弟只是急于去大理城中观光,行事不免鲁莽了些。”

鲁子洋依旧摆出和事诺的笑容:“原来贤侄真是躲在大理城中。我派出十几拨教徒暗中查访,却全无线索。嘿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许惊弦见冯破天神色木然,不知他放走自己是否受到教中惩罚,或是故意装出冷漠之色以释陆文定之疑?朝他拱手为礼:“小侄得罪冯大叔之处,还请见谅。”冯破天趣她一笑,微微点头,并无言语。

丁先生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既然误会已解,便说些正事吧。”许惊弦对他仍不无戒心:“丁先生说是特意为我而来,不知是何道理?”

丁先生郑重吐出十个字:“请吴少侠加入刺明计划丨”许惊弦一叹,略含饥讽道:“丁先生还是叫我许少侠吧。你早就知我身份,却一直隐忍不发,这份涵养实令晚辈汗颜。”

丁先生哈哈一笑:“刺明计划事关重大,决不能草率从事。之前故作姿态只为试探少侠的心意。”

“什么心意?”

丁先生缓缓道:“试探你是否真的想杀明将军。”你既然知我是许惊弦,根本就不应该怀疑。“对你身份的认定毕竟只是叶姑娘一面之词,当然需要谨慎。”许惊弦大奇:“叶姑娘怎能认定我的身份?”他起初还以为是鹤发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丁先生,现在看来,恐怕是错怪了鹤发。

叶莺终于开口:“我师兄的手下曾与我联系过,得知吴言来自锡金,并与乌槎国首座客卿鹤发先生及其弟子童颜同行。再由丁先生对照相关的情报,方才推测出此人极有可能是四年前被蒙泊国师带走的少年许惊弦。”她低眉垂目,没有看许惊弦一眼,平实叙述的声音里也不带丝毫感情。

许惊弦如坠云雾中:“你师兄是谁?”

“非常道,香公子!”

许惊弦如梦初醒:“原来你就是活色!”斗千金曾提及非常道中除了道主慕松臣外,另有两大杀手,名为“活色生香”,其中那名为活色的杀手排名尚在香公子之上。怪不得叶莺在那小船中满面杀气时艳光四射,惊若天人,想必是被非常道的独门武功催发所致,一如香公子那极有味道的杀气!

丁先生沉声道:“记住,目前许少侠的真正身份只有在场的几个人知道,从今以后仍以吴少侠相称,决不可泄露。至于鹤发童颜师徒,我早已派人飞鸽传信通知他们,也不会有差错。”许惊弦暗忖鹤发虽替乌槎国做事,但毕竟昔日曾在御冷堂中任碧叶使,按理说不应当与明将军为敌,他是否会暗中阻挠刺明计划?

陆文定插口道:“冯右使的两名手下曾听叶姑娘提及堂弟的名字,我已派人暗中将他们严加看管,决不会泄露。”

丁先生微微一笑:“丁某想提醒陆教主两件事情。第一,不要再以‘堂弟'相称吴少侠;第二,相信媚云教有更好的让人闭嘴的方法。”

陆文定脸色有些变了:“本教教徒的性命,还不劳丁先生牵挂。”

丁先生冷笑:“至少陆教主应该牵挂吴少侠的性命吧。”

陆文定亦不客气:“本教对于每一个教徒皆视为兄弟,从不偏袒。”他能如此爱护手下,颇有—教之主的风范,倒令许惊弦刮目相看。

鲁子洋连忙道:“丁先生虽是善意提醒,却不知每个媽云教徒皆对教主尽忠尽职,决不会有任何错失。”

“希望如此吧!丁先生终于稍作让步,记住,这不仅关系着剌明计划的成功,也关系着吴少侠的性命。”

许惊弦隐隐感觉到丁先生才是刺明计划的主使,忍不住发问:“丁先生快揭开谜底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事?难道一定需要隐瞒身份么?”

丁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靠明将军!”

听丁先生说出投靠明将军的计划,许惊弦不由一怔,明将军身边众将环伺,高手如云,如果前去行刺无异送死,不知丁先生究竟是何用意?

丁先生续道:“吴少侠不必担心,此去非是让你行剌,而是另有任务。要完成刺明计划,必须有人接近明将军,盗取一件极为关键的物品。丁某想来想去,唯有吴少侠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破天疑惑道:“明将军曾在京师见过吴少侠,恐怕有些不妥。”许惊弦暗忖他倒是顿为关切自己的安危,暗暗感激。

鲁子洋插口道:“四年前哭兄曾与吴少侠共处多日,我亦与之有数面之缘,但如今他相貌大改,根本认不出来。”日哭鬼缓缓点头。

丁先生道∶“这一点不是问题。我早已考虑妥当,吴少侠并不需要接近明将军,只需盗取那件关键的物品即可。”

许惊弦沉吟道:“擒天堡与媚云教中藏龙卧虎,能人无数,丁先生为何一定要我去?”

丁先生一笑:“有两个原因。第一,你曾救过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与安插在擒天堡中的卧底陈长江。陈长江反出擒天堡后在川南无法立足,目前藏身于成都金刀堂,等待明将军大军入川,吴少侠可在成都与之相会,由他引荐入军中,必不会令人生疑;第二,纵然盗取了那件物品,但大军之中脱身不易,所以需要借助吴少侠的那只鹰儿。”

“不知需要我盗取什么物品?”

这一点容丁某卖个关子。“并非不信任吴少侠,而是你知道得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综。盗物行动另有其人,你根本无须出手,只要混入军中负责接应,如果听到有人说出‘乌云蔽空,日月无光’这句暗语,便是我们派去的卧底,他会交给你所盗取的物品,再由鹰儿带回即可。”

“乌云蔽空,日月无光!”许惊弦将那暗语牢牢记住,又问道:“可是,就算我能成功投靠,但在数十万大军之中,那卧底又怎能找到我?”

“这一点就要看吴少侠的本事了。你不但要投靠朝廷大军,还要尽量混入明将军的核心部队之中。在必要的时候,我可做出适当的安排,牺牲一些兄弟以保证吴少侠立下战功,再加上有我方卧底暗中策应,你或许还有机会成为明将军的贴身护卫。丁先生口气一转,极为郑重地道,不过我必须盯嘱吴少侠一声,我知你与明将军有血海深仇,但以个人之力贸然行刺绝无成功的可能,为了剌明计划一定要谨慎行事,只要能够完成交托你的任务,就算是去了明将军的半条性命!”

许惊弦心头暗凛,听丁先生所言,交给自己的任务必定十分重要,但直到此刻仍猜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甚至连卧底之人身份都不清楚。此人谋略惊世,计划环环相扣不留破绽,当是明将军劲敌。忽又想起一事:“我曾在京师呆了一段时间,将军府中或有人曾见过扶摇……”

丁先生阴恻恻一笑:“嘿嘿,吴少侠当然不用带着莺儿投军,叶姑娘自会照看好它。一会儿你可以再教给她一些训鹰的口令,以备联络。”

许惊弦本还想分辩扶摇未必会听从叶莺的号令,但转念一想,或许丁先生对自己并未完全信任,所以才故意留鹰儿为质?而叶营与自己同去焰天涯,是否也有故意与扶摇亲近之意?想到这里,心里极不舒服,连忙抛开这个念头。

丁先生又细细嘱咐道:“将军府在擒天堡与媚云教中必有眼线,吴少侠见到陈长江时也不必隐瞒去焰天涯之事。但后面的事情却需要变更一下,你与叶姑娘离开焰天涯后被媚云教擒获,陆教主劝你入教而不从,便将你软禁起来,隐怀杀机。你伺机逃出媚云教,怒而投靠朝廷以图功名……至于一些细节问题,就由吴少侠自己考虑,务求天衣无缝。性命攸关,你的真正身份只有联盟高层寥寥数人知道,决不可泄露……”

许惊弦经过反复推敲,确认计划并无遗漏,慨然道:“丁先生放心,我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必会如约完成任务。”

当下鲁子洋唤来媚云教手下,取来酒水,几人歃血为盟,共饮了一杯。陆文定又亲自替许惊弦倒了杯酒,低声道:“为兄不才,暂代媚云教主之位多年,待堂弟大功告成之日,必转交教主之位。”

许惊弦连忙摆手道:“我决无此意,堂兄休再提及。”

陆文定目光闪动:“好,敬一杯以全我兄弟情谊。堂弟多多保重,愚兄等你归来后共祭羽叔与韵姨!”举杯一饮而尽。

许惊弦直觉他神情蹊跷,心生警惕,猜想酒中或有古怪。但听他提及父母,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一杯下肚却并无异感,暗责自己疑神疑鬼。

丁先生嘿然一笑道:“媚云教人多眼杂,吴少侠最好是趁夜离去,一切按计划行事,以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嘿嘿,现在还有些时间,吴少侠不妨与叶姑娘商讨一下训练鹰儿之事,事关性命,可莫要藏私哦。”言罢飘然离去,陆文定等人亦随之告辞,一时房内只留下许惊弦与叶营两人。

许惊弦听丁先生笑得古怪,知他恐怕已猜出自己与叶莺之间隐生情愫。望见她微垂着头,粉面飞红,想必也听出了丁先生的言外之意。可是,她身为非常道二号杀手“活色”,又岂会轻易动心?她对自己到底是一片真心,还是为了刺明计划有意色诱?许惊弦明知自己不该如此想,偏偏却无法按掠住心头隐隐的怀疑。

两人各怀心事,偶尔抬眼相触,又都不自然地别开头去。虽然只分别了六天,却恍若隔世,彼此之间再无法似当初般毫无芥蒂。

沉默半晌后,许惊弦终于开口道:“扶摇还好么?”其实他心知叶莺决不会任人欺负扶摇,只怕比自己照看得还要周到,这句问话实是多余。叶营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救小家伙才回来的。”许惊弦受她一激,脱口道:“胡说,我是听说媚云教要拿你问斩,这才……”忽觉失言,愤然瞪她一眼,“谁知道反而……”

叶莺抢着道:“谁知反而落入我这个小妖女的圈套中,是不是?看你那气恼的样子,只怕现在巴不得来砍我一刀吧。”她半嗔半怒的口气中似又有一分压抑不住的喜悦。或许她的心中也打了一个赌,赌的是许惊弦听到消息后会不会涉险来救?许惊弦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这圈套是丁先生设下的,我只是生气自己没能及时觉察。”

“哼,你不是自话江湖经验丰富么?为何不能觉察?”

许惊弦顿时吸口无言。回想自己乍闻要处斩叶莺的消息时已然六神无主,哪还顾得上分辨其中真假?

叶莺瞧出许惊弦心中所想,咬着嘴唇,低低骂了一声:“臭小子。”听到这一声熟悉的“臭小子”,许惊弦脸上不由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这一刻,她仍是那个外表上气势汹汹、内心却孤独而坚强的小姑娘,是否曾经欺骗过自己都已不再重要。

“你怎么笑得如此可恶?老实交代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认识你了。”

“哼,才几天不见,就忘了我的样子。”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非常道的杀手一活色!”

“嘻嘻,本姑娘杀人不眨眼,你怕了吧?”

“你答应过我,不再胡乱杀人。否则我就不认你当朋友。”

“呸,你以为我很希罕你么?本姑娘宁做杀手,不交朋友。”

“那么你愿意做杀手,还是愿意做公主?”

叶莺蓦然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迷茫,隔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地道:“臭小子,你真不应该回来。”

许惊弦想到离开焰天涯后她执意要与自己分道扬镳,是否就是不希望自己参与丁先生的计划呢?可是他却看不出来丁先生的计划里有何阴谋,他盯着叶莺的双眼问道:“你是否知道一些刺明计划的内幕?”叶莺别开头去:“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许惊弦知道事关重大,她既不肯说,多问亦无用,朗然一笑:“明将军是我的仇人,就算不借助丁先生之力,或许我也会潜入军中行刺。”叶莺咬牙骂道:“你这个笨蛋,快去送死吧。”

“嘻嘻,送死之前还要拜托公主照看好扶摇哦。”

“这个不劳你操心,小家伙这几日和我朝夕相处,只怕已不认识你这个旧主人啦。一旦开战后隔段时间便放小家伙出去,鹰儿眼力极好,在高空中就能从千军万马中看到你,但你没有得到指令千万不要与它联系,以免被敌人看出破绽。”

许惊弦立刻醒悟到如果自己能够混入明将军的军队中,便可利用扶摇察知敌方主将的行踪,丁先生此计可谓一举数得。

当下许惊弦便将平日训练扶摇的数种口令告诉叶莺,又将自己常用的鹰笛交给她。不觉过了三更,两人皆知将要离别,不免有些恋恋不舍。

叶莺低声道:“臭小子好好保重,记得身处险境,不要太信任别人。”

许惊弦听她似乎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叶莺咬牙跺脚,背过身去:“我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你快走吧。”

许惊弦暗叹一口气:“你也保重。到了门口忽又转过头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

许惊弦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和香公子的关系好不好?”叶莺白他一眼:“他虽是我的师兄,但武功却及不上我,恐怕对我还有些忌妒。”她眨眨眼睛,显然误会了许惊弦的意思,“喂,我过去的那些事情只告诉过你—人,连师父也不知道。”

许惊弦嘿嘿一笑:“他欠我一个问题,我来问你好不好?”叶莺失笑:“问吧,只要别触及师门隐秘。”

“保证与你师门隐秘无关。”许惊弦调皮地泛眼睛,“你今年多大啦?”

叶莺拿不准许惊弦的意图,如实道:“到了今年七月,就年满十六啦。”

许惊弦哈哈大笑:“我是四月过生日,比你大三个月哦。”他自从离开清水镇闻荡江湖以来,遇见的女孩子无论是水柔清、平惑、白妈等人,皆是比他年长,此刻终于有机会做一次兄长,实是喜不自胜。叶营才明白过来:“呸,我才是老大!”

“嘿嘿,此乃天意,你就乖乖地做我的小妹妹吧。”许惊弦大笑着思门而去,留着叶莺在屋中顿足,后悔不迭。

许惊弦悄然离开驿馆,闪入山林沿原路返回大理,才走出十余步,忽听树林中一人低声道:“贤侄请留步。”却是冯破天的声音。

许惊弦不料冯破天并未离开,又见他面蒙黑布,深夜在此等候必有要事,心知有异,亦压低声音道:“冯叔叔有何指教?”

冯破天伸手递来一件东西,许惊弦顺手接过,却是一根小巧玲珑的竹管,里面或是放着什么爬虫活物,隐隐颤动,许惊弦不由一怔,心头隐隐有些发毛。却听冯破天缓缓道:“我怀疑陆教主在给你敬的那杯酒里下了蛊,你拿着此物贴身收藏,大约半年后蛊毒便会自解,切记切记。”

许惊弦悚然一惊,回想当时陆文定敬酒的神态,料想他所说不假。冯破天又道:“陆教主下蛊之术远在我之上,我也不敢肯定酒中是否一定有毒。但若我所料不错,酒中必然下的是曦桑之蛊,此蛊无色无味,中者浑然不觉,行动武功不受影响,直至一年之后才会发作。我给你的竹管中放着一只百年暮蝉,每日听其无声鸣叫便可化去曦桑之蛊。”

许惊弦惊怖交集,想不到苗疆下蛊之术竟然如此神奇,酒水入肚明明全无感应,却已不知不觉中了毒手,而且潜伏一年后方才发作,实是防不胜防。若非冯破天亦精通蛊术,以此匪夷所思的方法解去盘毒,只怕自己死到临头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拱手谢过冯破天,将那根竹管贴身藏好。

冯破天叹了一口气:“我身为媚云教之人,本不应该插手你们兄弟家事,但念及许兄的情义,所以才冒死提醒贤侄一声。你也无须去找陆教主理论,暗中防范便可。”说罢更不停留,就此离去。

许惊弦以往曾听人提及那些皇子皇孙为了夺权篡位而弑父杀兄,但总觉得都是小说家言,不足为凭,却从未想到这样的事情竟也会落在自己头上,唯一亲人也会对自己暗下毒手。他怔立良久,遥望暗夜中的洱海,思绪亦如那潮水一般起伏。直到东方露出破晓的曙光,方才带着一丝不舍离开,只觉脚步沉重,如坠铅石。这里虽然是他的出生之地,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再也不会回来!

许惊弦当日离开大理,往北行去。一路上留意着关于战事的各种流言,才过金沙江,就听说明将军已率数十万大军离开京师,经太原、郑州后沿黄河西进,预计经潼关、长安后穿秦岭由剑阁入蜀,二十天后即可抵达成都。

等他到达川中嘉定府时,便传来昆明、大理、武定、贵阳、昭通等重镇士兵哗变的消息,当地的朝廷官员或率兵造反或被乱军所杀,泸州、瑜州、洽陵、宜宾等地亦时有暴乱发生,而包括擒天堡在内川南数大帮派已撤至金沙江南岸,又将北岸的船只调往南岸,桥梁尽数烧毁;同时乌槎国数万大军兵分两路,由普洱、永昌侵入中原,集结于昆明……

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叛乱。早在数年前,意图谋反的泰亲王就已未雨绸缪,一方面与乌槎国交好,另一方面在川南、滇、黔等地安置亲信,广布暗哨,以备万全。四年前泰亲王败走京师,径直投奔乌援国,经过几年的招兵买马,元气渐复,终于卷土重来。此次西南数镇一并造反,实令朝廷措手不及,转眼间形势大变,西南一带自金沙江以南大部分地区已被叛军所控制,泰亲王联合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势力,再加上彝、苗、瑶、白、傣、芜等异族力量,厉兵秣马,欲凭长江天险与明将军的大军决一死战。

三月初一,许惊弦来到成都。这里不似滇、贵等地战乱将起,流言频生,表面上百姓依然安居乐业,悠闲自在,只有当看到那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城中来回巡视时,才能感觉到那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值此非常时期,街头巷角随处可见一些提刀带剑的江湖人物,大多是金刀堂的弟子,联同当地驻军一并维持秩序。按丁先生的计划,目前陈长江暂借金刀堂栖身,许惊弦应当趁明将军大军未至之际与他联络,由其引荐入军。但许惊弦心知鲁莽行事反会引起怀疑,最好是假装无意中与陈长江相逢,所以并不打听他的下落,而是犹如普通游客般寻家客栈住下,每日或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胜游历,或是找家小店,品味天府之国闻名八方的小吃。

许惊弦原本并不甘心被丁先生利用,但这些日子经过反复考虑又改变了主意,固然是为了杀明将军报仇,但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层原因:叶莺作为东海非常道的第二号杀手,怎会与丁先生这样一个瞎子扯上关系?她曾说丁先生与非常道主慕松臣的一个朋友有些交情,所以才奉师命前来相助,或许那只是托词,实际上是被泰亲王重金收买行剌明将军?如果叶莺就是刺明计划的最终执行者,那么他能否混入明将军大军,顺利完成丁先生交付的任务必然事关她的安危,不容有失……

他常常回想起与叶莺相处的时光,虽不过短短十余日的光景,却有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欢笑与快乐,愤怒与悲伤……从小到大,尽管他认识了许多人,交过许多朋友,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是孤独的。直到遇见了她,才体会到一种异样情绪,仿佛深夜独行的旅人找到了同伴。虽然她心狠手辣,有时又显得那么的不可理喻,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她的身上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深深地打动了自己。曾几何时,他也在水柔清身上找到过类似的感觉,但那时毕竟年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随着年龄渐大,阅历渐长,那份不可抑制的少年情怀终于因叶莺而在心头悄悄萌动。

他不愿去设想对叶莺的感情是否已经超出友谊的范围,他只是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为了林青、为了她,他将竭尽全力完成刺明计划!

她是他的公主!

金刀堂乃是成都最大的帮会,若在平日,来往的江湖人物必逃不过其耳目,但这段时间三教九流齐聚锦官城,哪还顾得上逐一盘查?许惊弦在成都足足呆了两天全无收获,不但没有找到陈长江,似乎根本未能引起金刀堂的注意,不免有些着急。

这晚在客栈用饭时,忽听伙计谈起明日是三月三,按惯例锦江之上有声势浩大的龙舟竞赛,他灵机一动,心想若能在龙舟会上稍显身手,必可引起关注,不愁陈长江不找来。

当晚许惊弦安心睡个好觉,养精蓄锐。第二日一早便赶往那龙舟会。

初春的成都,山色润朗,草绿花阴,微风拂柳,雏燕呢喃,一派春光明媚之盛景。而在那锦江之畔的望江楼前,人声鼎沸,雀舞室歌,楼前有一个大戏台,数名女戏子载歌载舞,裙褶摆动,如踏云裳。

江桥前一字横着数十艘龙舟,或雕龙画凤,或绘色描彩,千奇百态,各具巧妙,每艘龙舟上只坐着一名舵手,桨手尚未就位,但旁观者早已喊作一片,给自己支持的龙舟队打气助威。成都乃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人口众多,一年一度的龙舟会又是极重要的节日,虽然战争的阴云已隐隐笼罩在上空,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

面对繁华景况,饶是许惊弦心事重重,也不禁忘忧开怀。他注意到望江楼的主位上已坐了十几人,皆是身着华服,态度威严之辈,除了朝廷官员之外,就是一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名门望族,想必金刀堂主左睹英也在其中。但观望良久,也未发现陈长江的踪迹。

许惊弦好不容易挤到江边,龙舟赛尚未开始,百舟待发。一队队身着各色服装的年轻汉子手执木桨,在岸边小跑热身,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压抑的兴奋,不时对人群挥手致意,惹来阵阵欢呼。每一艘龙舟都是由当地有势力的乡绅出资组建而成,操舟的桨手亦都经过层层筛选,能够参加龙舟大赛本身就是极荣耀的事情。

许惊弦暗暗叫苦,他本还想加入某个龙舟队中,力争取胜引来关注,如今看来此计不通。正寻思用什么方法才好出出风头,忽听旁边有人道:“那个不是罗家的小三么,怎么回事?”

却见不远处身着青衣的龙舟队中,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腰身蜷缩,手梧小腹,额间渗出一颗颗汗珠来,大概是突发急病。

划龙舟并非以力大取胜,每舟二十一人,除了一名蛇手在船头负责掌控方向,呼喊口令外,左右各有十人操桨,讲究配合默契,使力均勾,哪怕有一人掌握不好力道,便会失去平衡减慢速度,每个人都要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能参加比赛。那青衣舟队的头领乃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壮汉,眼看龙舟赛即将开始,自家兄弟却突然发病,看他双目翻白,口吐白沬,显然已无法上场,亦是急出一头大汗。许惊弦见此良机,更不迟疑,挤到那壮汉面前:“我可替换他操桨。”壮汉见他年轻,犹豫道:“你划过龙舟么?”

许惊弦看那罗三已痛得失去知觉,应该不会揭穿自己的谨言,便硬着头皮道:“我自幼就常常与罗三哥一起划龙舟,绝无问题。”

只听望江楼上有人高喊道:“龙舟队各就各位,比赛即将开始。”壮汉见许惊弦身材略显单薄,本是有些怀疑他的能力,但听他说出罗三的名字,也就信了几分,何况情急之下,也只好将死马当作活马医,容他替换入队。

龙舟比赛由桥头开始,前方五百步的江面上立着一根高竿,上面挂着一个彩球,先抢到彩球者为胜。

许惊弦匆匆换上青衣劲装,将显锋剑背在身后,随着诸人下到桥底在本队的龙舟上坐定。舟身窄长,仅容两人并坐,船首涂成青色,上面画了一头张牙舞爪的豹子。许惊弦的位置是右首前排第二人,但才一拿起菜,就听背后有人小声嘀枯道:“小兄弟,你到底会不会划啊?”

旁边一人亦道:“我们青豹组本是有资格拿头名的,如今罗三这一病,换上这个愣头小子,只怕是无甚希望了……”

许惊弦知道必是被别人看出自己拿桨的姿势不对。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自己这个假冒的桨手只怕是瞒不过别人。他方才不及细想,此刻才有些后悔,青豹组拿不到头名也就罢了,若是被自己害得落尾,岂不是太对不住人家?红着脸低声道:“小弟只是想尝尝划龙舟的滋味,不免莽撞了些,你们……还是换人吧。”

那领头的壮汉听许惊弦如此说,气炸了肺,一句粗口还未骂出来,就听头顶上有人低声喝问道:“青豹组怎么回事?在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们若是要搗乱,立刻取消比赛资格。”

壮汉涨红了脸:“无事无事。一面怒瞪着许惊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给老子坐好,一会比赛完了再找你小子算账。”

许惊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听望江楼上传来声音,应该是当地父母官员正在给百姓讲话,想必离比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低声央道:“各位大哥息怒,不如趁着这当儿先教教小弟如何操桨划舟吧。”

众人本都气得发昏,但看许惊弦满脸谦恭,神色内疾,倒也不好发作,一面骂骂例例,一面七嘴八舌地教他些运奖之法。幸好许惊弦耳聪目明,加之习武之人身手矫健,稍经点拨,便已掌握了划船运桨的诀费,在水中比划了几下,倒也似模似样。但要说到与众人的配合程度自然相差甚远,幸好只需听舵手的号令,保持节奏即可。随着三声号炮鸣响,龙舟赛正式开始。霎时浪花四溅,锣鼓喧天,岸边欢声雷动,群情激昂,数十只龙舟如离弦之箭般朝前冲去。虽说这比赛与许惊弦毫无关系,但他既然已穿上了青豹组的服装,心中自然就生出休戚与共的念头,耳中听着那壮汉的口令,奋力运桨,绝无半点懈怠,周围诸人每划一下桨便齐声高喝,他亦如法炮制,几声喊下来浑然忘我,不由自主地融入这紧张而激烈的气氛之中。

行程过半,已初现端倪。青豹组的确实力强劲,虽然多了一个滥竽充数的许惊弦,但依旧与另一艘船首绘着黄龙标记的龙舟齐头并进,保持在舟队的最前列,另两艘金狮组与白虎组紧随其后,只差了半条船的距离。

行到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白虎组后力不继,渐渐慢了下来,而金狮组则发力赶上,三舟破浪并进,难分伯仲。两岸的观众群情沸腾,为各自心目中的冠军加油助威,一时只听到青豹夺冠、黄龙第一、金狮加油等吼叫声不绝于耳,喧嚣震天。

许惊弦毕竟第一次操桨,不似老船夫般懂得运用巧力,汗透重衣,渐觉双臂如灌铅般沉重,每划一下都如万针攒剌,又酸又痛。他此刻已完全没有害怕连累同组之人的念头,天生的好胜之心占据了上风,双眼死死盯住百步外的彩球,对场外的喧哗充耳不闻,凭着一股硬气咬牙苦撑。但毕竟许惊弦与青豹组配合生疏,到了最后三十步冲剌之时,黄龙组已领先他们一个船头,金狮组亦稍稍占先了一步。那壮汉在船头上怒目圆挣,叫得声嘶力竭,奈何诸人拼尽了全力,那数尺的距离始终也无法缩短,眼挣挣看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已无法制止黄龙组夺冠之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许惊弦一声长啸,蓦然拔身而起,在空中疾掠而过。他一纵数尺,已越过前面黄龙组的头顶……那黄龙组的蛇手刚刚伸出手臂,手指才触及到彩球,许惊弦已如飞将军般从天而降,一把抢过彩球,旋即在空中一个转身,脚尖在那蛇手肩膀上一点,再度腾空,稳稳落在青豹组的船头上。

原来许惊弦一心要赢得龙舟赛,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顾不得竞赛规则,最后关头施展一流轻功抢过彩球。他事先虽有显露身手博人关注之意,但这一刻却只想赢得胜利,以这种方式达到目的,也算是始料未及。

四周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声,虽然有人大骂违规,但瞬即被欢呼喝彩的声音压倒。对于那些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的百姓来说,龙舟赛的胜负都在其次,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场挥洒情绪的盛会,一个可以给人们带来开怀大笑的英雄。

青豹组那壮汉大力拍着许惊弦的肩膀,一张黑脸乐开了花,同组的伙伴亦想不到因祸得福,这个替代出战的少年竟然立下奇功,亲热地上前来你一拳我一脚招呼在他身上……一旁黄龙组与金狮组的桨手虽是满脸不服,但目睹如此身手,既惊且羡,亦有人忍不住鼓掌以贺。

壮汉大笑着接过许惊弦手中的彩球:“好小子,真亏了你。”转头扮个鬼脸,嘿嘿一笑:“兄弟们,应该怎么对待我们的英雄?”

众人齐声大笑,不由分说合力将许惊弦抬了起来,在空中高高抛起,再随着壮汉一声令下,“扑通”一声,将他抛入水里。

许惊弦哪想到会受到如此待遇,他水性本就不佳,连枪了几口水,方才湿淋淋地爬上船头。但他知道那是这些淳朴汉子表达喜悦与敬意的方式,不怒反笑,趁那壮汉不注意,亦把他撞下船去。同组的伙伴哈哈大笑,又有几人被丟下水,直闹了半天,方才整齐地哼着号子,趾高气扬地回去复命。

回到出发点,上岸时又传来无数欢呼声。许惊弦毕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拿着彩球朝观众挥舞,正兴高采烈之际,忽然感觉从望江楼方向传来一道异样的目光,抬首望去,只见那是一位年约四十上下的汉子,浓眉大眼,面呈健康的紫红色,身着黑色劲装,魁梧健壮,浑如一座铁塔。而紧挨在他旁边坐着的那位红袍官员正是成都刘知府。

那紫脸汉子直视许惊弦,眼神轻蔑,满面不屑。许惊弦微微一怔,既不知他是何人,又不知因何得罪了他。料想此人能够坐在刘知府身边,恐怕来头不小,或许是身处高职的当地官员,不愿与之结怨,避开目光。

只听有人高喊道:“刘知府有令,青豹组与黄龙组不分胜负,并列第一,各赏银五百两,金狮组赏银三百两……”一时参赛各队俱有赏赐,欢声雷动。

青豹组皆推许惊弦去领赏,许惊弦来到台上,只听那刘知府开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年纪轻轻,难得如此好身手,不知在哪里做事?”

许惊弦方才听刘知府将青豹组与黄龙组并列第一,行事公允,暗生敬意,躬身施礼:“大人过奖了,小民吴言,两曰前才至成都。”

刘知府哈哈一笑:“原来不是本地的舟手。吴少侠武功高强,栖身草莽不免可惜,不知可愿为朝廷效命?”

许惊弦立知他有招揽之意,他本想借陈长江混入明将军大军中,但若有刘知府出面,更不会令人生疑,这提议正中下怀。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称谢,就听那紫脸汉子不冷不热地道:“此人年纪轻轻就如此招摇,举止轻浮,不过是哗众取宠之辈,还请刘知府三思。”

许惊弦闻言一傍,自己与他无怨无仇,为何要如此诋毁?愤然朝他望去。两人视线相碰,紫脸汉子目光如箭,似要看穿他的心底,缓缓道:“年轻人你最好记住,龙舟取胜是二十一个人的功劳,当你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之时,请不要忘了默默在身后支持你的兄弟们。”

许惊弦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胜出龙舟赛后心怀大畅,不免得意忘形,所以刚才上岸时手持彩球朝围观的百姓挥舞,果有些招摇之嫌。不过那决非自己的本性,只不过借此机会引人关注,好让陈长江找到自己。但苦于无法解释,只好认了这个哑巴亏,默然无语。

刘知府微微一怔:“穆兄目光如炬,如此说自然不会错。望向左右,态度转而严厉,通告全府各县官员,终身不录用此人。”

许惊弦怒意暗涌,想不到这姓穆的紫脸汉子一句话就从此断了自己的前程,

虽然自己无意仕途,但平白无故受此天大的冤枉,实是忍无可忍。抬头还要分辩,却见刘知府双目一瞪,喝道:“还不退下!”

许惊弦不敢闹事,强忍怒气告退。犹觉得那穆姓汉子的目光锁着自己,如芒在背,当是习过武功之人。他心中觉得奇怪,原本怀疑此人就是金刀堂堂主左皓英,但既然姓穆,这个推测就不对了。听刘知府的口气,堂堂成都知府对他也颇有奉承之意,却猜不出是何来头。

青豹组的同伙见许惊弦闹个无趣,纷纷上前安慰。许惊弦心头郁闷,将赏银分发给众人,自己则一文不取,径回客栈。

刚入客栈大门,就见一位身材矮胖的黑衣人端坐堂中,正是陈长江。他暗舒一口气,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坏运气总算到头了。

陈长江上前两步,紧紧握住许惊弦双手:“那夜在洁陵江边蒙吴兄弟仗义出手相救,陈某终身不忘。想不到你我竟会在蓉城重逢,若非这几日俗务太多,实在脱不开身,早就来与你相会了。”

许惊弦原是不喜陈长江见风使舵的性子,但后来得知他只是奉命在擒天堡中卧底,因此才故意两面三刀,暗中投靠丁先生。何况那夜在小船上陈长江被叶莺生生折断双手亦不出卖凭天行,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所以虽知他来自将军府可算是自己的敌人,但心底也颇有敬重之意。

两人见礼寒暄几句,许惊弦才知陈长江与金刀堂堂主左皓英是过命的交情,受龙判官恐吓后便前来投奔。陈长江问起许惊弦的来意,他便按丁先生的嘱咐告之,并不隐瞒自己前备焰天涯替楚天涯传信、被媚云教擒获之事,而关于刺明计划则只字不提。

作为将军府的卧底,明将军大军数日后便至成都,陈长江便承担起收集情报之责。事实上许惊弦才一入蓉城他就已得知,但那夜陈长江与凭天行走后许惊弦独对龙判官,后来又听说他去焰天涯传信,自然不能不提防,为求谨慎起见,便暗中派人观察。幸好这两日许惊弦并无异常举动,连金刀堂的名字也没有提过,这才让陈长江放下疑心,赶来客栈相见。

听许惊弦提及有意从军,陈长江额首道:“吴兄弟身手不凡,从军大有前途。若能博得一官半职,日后封妻荫子,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许惊弦暗喜得计,口中却道:“但今日我在锦江边龙舟大会上不知怎么得罪了刘知府,传令将我永不录用,真是令人头疼。”

陈长江早知此事,看许惊弦一脸沮丧,对他更不生疑,哈哈大笑:“怕什么?刘知府管得再宽,也不过管一个成都府。我举荐你加入明将军的大军,他可管不着。只要你好好干,立下军功,日后好好羞躁他一下。”

许惊弦怕陈长江起疑,本不想问起那穆姓紫脸汉子的来历,但转念一想,那人当众羞辱自己,若是不问更显得不合情理,便开口相询。

陈长江道:“我也不知那个姓穆之人的来历,或许是刘知府的朋友吧。”许惊弦直觉他话中颇有隐情,却也不便再问,强按疑惑。陈长江又道:“吴兄弟不必再住在客栈中,不妨搬去与我同住,也可介绍你与金刀堂左堂主认识。”

许惊弦知道明将军来到成都后,就算不公开露面,至少也会与金刀堂重要人物秘密会晤,陈长江的提议正中下怀,亦不推托,当晚便搬到陈长江的住处。

三月初十。小雨。宜远行。忌嫁娶。

大将军明宗越奉旨平定南疆叛乱,率二十万大军入驻成都。

这日晚间,陈长江外出归来,兴冲冲地叫住许惊弦,颇为神秘地道:“兄弟可见过明将军?”

许惊弦心头微微一震,面上不动声色:“久闻明将军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却无缘得见,还望陈大哥引见。”

陈长江嘿嘿一笑:“明日午时,刘知府率成都各界头面人物在狮子楼给明将军接风洗尘,我已知会左堂主,你可与我同去。”

许惊弦故作开怀:“多谢陈大哥,若能如愿追随明将军,决不敢忘。”

“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再说感激的话就见外了。”陈长江唏嘘一叹,算来我上次见到明将军已是八年前的事,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神情尽显忠心。

许惊弦口中应付陈长江,心头暗自警惕,自己虽只和明将军见过寥寥数面,但天下第一高手的目光岂可小觑,明日决不能露出破绽,若是被他认了出来,自己丢了性命不说,恐怕还会连累到叶莺。

三月十一。晴。利见大人。西南得朋。

狮子楼乃是成都最有名的酒楼。才过巳时,楼下便已停了数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成都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于此,只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之风采。狮子楼方圆百步内,早已密布暗哨,更有五百名佩刀挂剑的士卒来回巡逻,任何人若无请柬,绝无可能接近狮子楼半步。而酒楼之中的店主、厨师、伙计与打杂的小厮,全都经过严格的盘查。

事实上,纵有刺客,也没有人相信能够伤得了明将军,但万一被刺客混入,上至刘知府、下至守卫的每一个士兵,皆难脱得干系。

许惊弦与陈长江作为金刀堂堂主左皓英的贵客,早早就在楼上坐定。左皓英是一位四十余岁,满脸麻子的彪形大汉,以八十一路金刀刀法成名,武功或许仅列二流,但为人耿直,处事公正,忠信勇决,一诺千金,在川中极有人望。这些年金刀堂虽无擒天堡与媚云教的浩大声势,但成都附近数百里不生风波,百姓安居乐业,此人居功至伟。

许惊弦暗中扫视全场。楼上共设有十余席,主位自然留给明将军,刘知府的人占了一席,当地官员分坐两席,金刀堂身为成都最大的帮派,除开许惊弦与陈长江之外,左皓英另还带着五名心腹,八人共坐一席。其余人包括成都各地帮派势力、商儒名流、望族乡绅等皆是多人共席。

除去刘知府与几位官员前去迎接明将军,所有人皆已到场,五六十人共处一室,原本应是吵嚷喧闹,但此刻整个酒楼却几乎不闻一声,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期待的气氛。许惊弦亦觉得手心冒汗,口干舌燥,一别四年,他终于又将要与自己命中的宿敌、杀死暗器王林青的仇人见面了。

午时,随着一声通报,大将军明宗越在刘知府的陪同下,踏入狮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