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荻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紧张,怎么会看上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可是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谢晓峰道「你也有想不到的事!」
慕容秋荻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我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谢晓峰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会让你紧张。」
谢晓峰道「我怕什么!」
慕容秋荻道:「你怕败在别人的剑下。」
她的声音里带著讥诮:「因为谢家的三少爷是永远不能败的。」
虽然垫著被褥,地上还是又冷又硬。
她移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将身子的重量放在谢晓峰的腿上,然后才接著道:「可是这世上龙威胁到你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谢晓峰道:「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他!」
慕容秋荻道:「我当然知道,就因为你是谢晓峰,他是燕十三,你们两个人就迟早总有相见的一天,迟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她叹了囗气:「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谁都没法子改变的,连我都没法子改变。」
谢晓峰道:「你十.」慕容秋荻道:「我本来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还是有个人救了你。」
谢晓峰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我早就杀了他。」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知道了,却已太迟了。」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慕容秋荻道:「他叫段十三,他有十三把刀,却是救命的刀。」
谢晓峰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因为燕十三要杀他,只要燕十三活著,他就不敢露面。」
谢晓峰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很重的担子:「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慕容秋荻道;「放什么心?」谢晓峰道:「我一直在怀疑他就是燕十三,他救我,只因为要跟我一较高下。」
慕容秋荻道:「可是他偏偏又救了你的命,你怎么能让他死在你的剑下!」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你担心的若是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轻抚著他胸膛;「我知道燕十三绝不是你的敌手,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的。」
谢晓峰看著她,忍不住问:「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让我放心!」
慕容秋荻柔声道:「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她的声音里真情流露:「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别人想碰一碰你,我都会生气,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说的也是真话。
她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寻找幸福,每个人都有权寻找幸福,只不过她的法子却用错了。谢晓峰叹了囗气,轻轻推开她的手。
也许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慕容秋荻道:「你在想什么!」
谢晓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去。」
慕容秋荻道:「你不睡在这里。」
谢晓峰道;「有你在旁边,我睡不著!」
慕容秋荻道:「为什么十.」谢晓峰道:「因为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慕容秋荻本来绝不会留他的。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爬著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谢晓峰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慕容秋荻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慢慢的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才轻轻的说道:「你应该记得我们还有个儿子。」
谢晓峰当然记得o.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可是这些事他并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也来了。」
慕容秋荻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谢晓峰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慕容秋荻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然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道他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她盯著谢晓峰:「难道现在你已有勇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谢晓峰放松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慕容秋荻道;「可是你只要能击败燕十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你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谢晓峰道:「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慕容秋荻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谢晓峰道:「难道你已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谢晓峰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燕十三之后才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若不胜,就只有死。」
谢晓峰不能否认。只有战死的谢晓峰,没有战败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你若死在燕十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著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谢晓峰道;「送死!」
慕容秋荻道:「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付十三的敌手亍不是去送死是什么?」.谢晓峰沉默。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谢晓峰沉默著,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慕容秋荻彷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夺命十三剑!」
谢境峰道:「夺命十三剑并不可怕亍可怕的是第十四剑。」
慕容秋荻道:「那里还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是说他的夺命十三剑,还有第十四种变化!」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相信这第十四剑,也末必能胜你。」
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谢晓峰沉默著,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末必能胜我。」
慕容秋荻又高兴了起来:「我想你说不定已有了破他这一剑的方法。」
谢晓峰没有回答。他又想起了那闪电一击。
燕十三的第十四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被这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这是那天他对铁开诚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亍.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他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著燕十三的第十四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那就是灵机。
诗人们在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只不过这种灵机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机出现!
看到谢晓峰脸上的神色,慕容秋荻显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十四剑的方法。」
她看著他,微笑道:「你用不著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谢晓峰道;「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慕容秋荻道:「还可惜什么!」
谢晓峰道:「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沈重,慕容秋荻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谢晓峰道:「绝不是。」
慕容秋荻道;「那么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第十五剑!」
慕容秋荻道:「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又有第十五剑!」
谢晓峰道;「他这套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五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慕容秋荻道:「像是什么!」
谢晓峰道:「就像是一株花。」
他的眼睛里发著光,因为他终于已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的接著道:「前面的十三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第十四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五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五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也一样,若没有第十五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了第十五剑又怎么样。」
谢晓峰道;「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慕容秋荻道:「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谢晓峰道:「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他的脸也已因兴奋而发光。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只要剑还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慕容秋荻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
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只关心一件事:「现在燕十三是不是已创出了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回答。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夜已渐深,月已将圆。
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是同样的明月,虽然是不同的人,有时也会是同样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动,河上有一叶扁舟。
舟头有一炉火.一壶茶.一个寂寞的老人。
老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四尺长的木棍.七寸长的刀。
老人正在用这把刀,慢慢的削著这根木棍。
他想把这根木棍削成什么,是不是想削成一柄剑?
刀锋极快,他的刀极稳定。无论谁都看不出像这么样一个衰老的人,会有这么样一双稳定的手。
木棍渐渐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剑的形状。
四尺长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有剑锷,也有剑锋。
老人轻抚著剑锋,炉火闪动在他脸上,他脸上带著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感慨?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舆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他握住剑柄,慢慢的站起来。
剑尖垂落著,他佝偻的身子,却突然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名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这种光芒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使他看来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有了柄木剑就完全改变?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闪闪发光的人。
河水流动,轻舟在水上漂汤。
他的人却像是钉子般钉在船头上,凝视著手里的剑锋,轻瓢瓢一剑刺了出去。
剑是用桃木削成的,黯淡而笨拙。可是这一剑刺出,这柄剑也彷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木剑里。
一剑轻飘飘刺出,本来毫无变化。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一这柄剑在他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羲之手中的笔,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
他轻描淡写,挥尘如意,一瞬间就已刺出了十三剑。剑法本是轻灵流动的,就像是河水一样,可是这十三剑刺出后,河水上却彷佛忽然有了杀气,天地间里彷佛有了杀气。
第十三剑刺出后,所有的变化都似已穷尽,又像是流水已到尽头。
他的剑势也慢了,很慢。
虽然慢,却还是在变,忽然一剑挥出,不著边际,不成章法。但是这一剑却像是道子昼龙点的晴,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
然后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珂上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岛云密布。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列日,其红如血的夕阳。这一剑刺出,所有的变化才真的已到了穷尽,本已到了尽头的流水,现在就像是已完全枯竭。他的力也已将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剑尖忽然又起了奇异的震动。剑尖本来是斜斜指向炉火的,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剑锋虽然在震动,本来在动的,却忽然全都静止。绝对静止。就连一直在小河上不停摇汤的轻舟,也已完全静止。就连船下的流水,都彷佛也已停顿。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流水乾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这才是「夺命十三剑」真正的精粹!这才是真正夺命的一剑!这一剑赫然已经是第十五剑!
「啪」的一声,木剑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