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六日。午后。
对宋长生来说,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也跟平常的日子美什么两样,可是吃过了午饭之后,他就遇到件他这一辈子从未遇到过的怪事。
宋长生是柳镇是唯一一家棺材店的掌柜,也许是因为柳镇的居民生活都很平淡简朴,活得比较长,所以他这家店的生意并不好,赚来的钱有时连开销都不够,想不到今天他刚吃过午饭就来了一笔大生意。
那时候他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四月的风从窗外吹过来,吹得他这条老光棍全身都懒洋洋的,好像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太对劲。
更恼人的是,他刚睡着就被吵醒了,而且是被一个小叫化吵醒的。
平常有乞丐上门,他多少总会打发几个小钱,可是今天他却连一个铜板都不想拿出来。
想不到这个小叫化反而从身上拿出了一大把碎银子给他。
这个小叫化居然不是来要饭的。
“我要买棺材,五口棺材,你看看这里的银子够不够?”
宋长生呆住了。
要饭的叫化子们死了之后能够有块草席里尸,已经算很不错了,这个小叫化居然来买棺材,而且一买就买五口。
宋长生干这一行已经干了三十年,这样的怪事却从来也没有遇见过。
更奇怪的是,等他把五口棺材装上车,陪这小叫化一起到镇外的桑林去收尸的时候,那里却连一个死人的尸首都没有。
“没有死人为什么要买棺材?”
他正想问这小叫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小叫化竟已人影不见了,居然把这花了二十多两银子买来的五口棺材平白留给了他。
如果说这小叫化是存心来开玩笑的,这二十三两银子却绝不是个玩笑。
宋长生越想越想不通。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刚把这五口棺材运回他的店,就有人来把棺材买了去。
这次买棺材的,居然又是个乞丐,而且一买也是五口。
这个乞丐长着一脸麻子,看起来远比刚才那个小叫化凶得多。
宋长生不敢问他别的,可是不能不问:“要装殓的人在哪里?要把这五口棺材运到什么地方去?”
麻脸的乞丐却板着脸告诉他:“这是个秘密,要命的秘密。”他的口气极严肃,“如果你知道死的是什么,从今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自己找了辆大车来把棺材运走了。宋长生已被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这天晚上他一晚都没有睡着。
二
桑林里的尸体怎么会忽然不见了,买棺材的小叫化也跟宋长生一样想不通。
临走的时候尸体明明还在树林里,而且的确都已经死了。
瘤子那一拳已用出他所有的潜力,好像本来就准备跟他同归于尽,所以一拳打在树上后,也就力竭而死。
另外四个人的尸体早已冷冰僵硬。
这一次小叫化把每个人都仔细检查过之后才走的。
他并不想替他们买棺材。
这些人是来抢他钱要他命的,他的银子得来并不容易,他情愿拿去买糖买饼买酒买肉,甚至情愿那去送到那长腿辫子姑娘的铜锣里。
但他却还是拿去买棺材了。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来并不愿意做的事。
小叫化当然猜不到尸体是被谁运走的?更想不到那个麻脸乞丐也到宋长生那里去买了五口棺材。
他在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傍晚的时候,他就到了济南府,在大街上逛了两个圈子后,就看见了吴涛。
这两个人居然好像很有缘似的。
三
桑林里的尸体是那青衣人移走的,从树下藏到树上浓密的林叶间。
那是在小叫化去买棺材的时候。
青衣人并没有放过他,一直都在钉着他,却一直都没有出手。
小叫化买了棺材回来,发现林中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并没有再去找。
他已经替他们把棺材买来,已经尽了自己的一份心,不管他们的尸体是被谁搬走的,都已经跟他全无关系,对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青衣人对这五个死人的兴趣却很浓,居然又叫他的属下把那五口棺材买来,将他们的尸体载走,反而放过了他一直在追踪的小叫化。
这五个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为什么忽然放过了那小叫化。
他的属下从不敢问他任何问题,他也不准备对他们解释,只简短的发出命令。
“下次无论在哪里见到那个小孩都不要再动他。”他苍白的脸上竟似带着某种很沉重的表情,“立刻把这五口棺材送到济南府去。”
小叫化看见吴涛的时候,这五口棺材也已入城了。
四
夜,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天的晚上却和平常不一样了。济南府的市面也远比平时萧条,有很多平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号店铺,都一早就关上了大门,连几天前就已约好的生意和常来的老顾客都不再接待。
两家本来订好要在“大三元”办喜庆宴会的人也被迫改了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这些店家的掌柜和夥计也一个个全都守口如瓶。
唯一的线索是,这些商号都属于远近知名的亿万巨富孙济城所有,孙家警卫森严的宅院外,又不时有身手矫健神色紧张的健汉骑着快马飞驰来去。
小叫化看见吴涛的时候,吴涛正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铺里吃晚饭,看起来好像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面前摆着的两盘菜和一角酒连动都没有动。
小叫化站在街对面看了他半天,忽然下定决心要去陪陪他,替他解解闷,随便也正好帮忙替他把两盘菜一角酒解决掉。
可惜这个尖头灰脸的老小子却完全不想领他的情,根本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小叫化笑了,露出了两个酒窝。
他绝不是那种随便就肯放弃两盘好菜一角好酒的人。
这个老小子虽然视钱如命一毛不拔,他相信自己还是一样有法子可以对付的。
所以先就在这老小子对面坐了下去,然后才问:“你的钱包是不是掉了?”
这句话是他早就研究过很久,要吴涛再也不能不理他的。
吴涛果然中计了,立刻转过头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钱包掉了?”
“我当然知道。”小叫化反问,“你想不想要我替你找回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顺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抽出双筷子,随便把一个盘子里的猪耳朵猪心猪肠猪肚猪肝每样都吃了两块。
吴涛只有看着他吃。
那个钱包里的银子已经足够买一条大猪。
“你真的能替我找回来?”
“半点不假。”
“什么时候能替我找回来?”
“就是现在。”小叫化说,“现在我就能找回来。”
说完这几句话,另外一个盘子里的木须炒肉饼也已被他解决掉一半。
吴涛当然要赶快问:“我的钱包呢?”
“你的钱包就在这里。”小叫化右手的筷子并没有停下来,用左手拿出那个钱包,“这是不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错是没有错,只可惜钱包已经空了。吴涛也只落得个空欢喜。
“我这钱包里本来应该有二十三两三钱三分银子的。”
“我知道。”小叫化加紧吃肉吃饼吃酒,“我只答应替你把钱包找回来,可没有答应替你把银子也找回来。”
“银子呢?”
“银子已经被我花掉了。”
小叫化不让吴涛发火,又抢着说:“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是怎么花掉的。”
银子已经花光了,发火也没有用了,吴涛只有摇头叹气:“廿三两银子我至少可以花一个月。你是怎么一下子就花掉了?”
“我买了点东西。”
“买了些什么?”
“买了五口棺材。”
吴涛连叹气都叹不出,吃惊的看着这小叫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踩了一脚臭狗屎。
“买棺材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拿你的银子本来就想替你做好事。”小叫化说,“刚巧我就在路上看见了五个死人,所以就替你买了五口棺材收他们的尸,替你积了个大德。”
他叹了口气:“这种机会本来并不常有的,居然一下子就被你碰到了,看来你的运气真不错。”
吴涛瞪着眼睛张着嘴,也不知是想哭是想笑,还是想咬这小子一口?
过了半天吴涛才把噎住的一口气吐出来,苦笑着道:“这样子看起来我的运气倒是真***好极了。”
这老小子居然也会说粗话。
小叫化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知道好歹的人。”他还要故意气气他,“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让给你的。”
他好像存心要把这老小子气疯。
吴涛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说:“拿酒来。”他吩咐店小二,“要五斤上好的莲花白,再来五样下酒的菜,要好菜,不怕贵。”
这下小叫化也吃了一惊。
刚才别人以为他疯了,现在他也以为这个一毛不拔的老小子发了疯,否则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大方阔气。
酒一来他就连喝了三杯,又放下杯子大笑了三声,拍着胸脯大声说:“痛快痛快;我已经好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过了。”
他居然替小叫化也倒了一大杯:“来,你也陪我喝几杯,要吃什么菜尽管再叫他们送来,今天咱们索性再吃他个痛快。”
小叫化赶紧拿起酒杯就往嘴里倒。
疯子都是不讲理的,还是依着他一点的好,否则说不定会挨揍。
又喝了三杯后,吴涛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
“不知道。”
“因为你。”吴涛大声的笑,“就是你让我开心的,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小混蛋。”
小叫化也大笑:“像我这样的混蛋本来就少见得很。”
现在他已经看出这个老小子并没有疯,只不过平常日子过得太节省太规矩太呆板,所以找个机会让自己放松一下,让自己开开心。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就是疯一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吴涛又喝了杯酒,忽然又用力一拍桌子:“那些王八蛋真不是东西。”他说,“如果不是看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会被他们气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些王八蛋是谁?”
“都是老翔泰绸布庄的那些龟孙子。”吴涛真的生气了,“我早就托人捎信来订了一批山东绸子,明明约好是今天交货的,连订钱我都给了。可是今天他们连门都不开,店里面连鬼都没有,我叫破喉咙也没人理。”
小叫化也用力一拍桌子:“那些王八蛋真是王八蛋,我们不理他们,来!喝酒喝酒。”
吴涛又开心了:“对!我们不理他们,来,喝酒喝酒。”
只可惜他们的酒量并不好,再两杯下肚,舌头就大了,一张脸也红得像某种会爬树的动物的某部份一样,说话时嘴里就好像含着个鸡蛋。
但是他们的头脑居然好像还很清醒,还反问这个小叫化:“我姓吴,叫吴涛,你叫什么?”
“我叫元宝。”小叫化说,“就是人人都喜欢的那种东西。”
“元宝。”吴涛大笑,“这个名字真***的好极了!”
五
这时候青衣人已经入了济南城。
五口棺材是用两架板车运来的,拉车的不是骡马,是人。
丐帮门下绝没有骑马乘车坐轿的,因为丐帮弟子无论做什么都得靠自己,流自己的汗,用自己的力气。
麻跛二丐推着板车,青衣人慢慢的走在他们后面,一双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看着远方,他的人虽然在此处,他的心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从来没有别人能进入的世界。
他们走的是阴暗无人的偏僻小路。
月正圆。可是连月光都好像照不到这里,破旧的板车被棺材压得“吱吱”作响,空气里充满了油烟和垃圾的臭气,青衣人的脸色看来更觉得可怕。
他究竟要把这五口棺材送到哪里去?送去干什么?
没有人知,也没有人敢问。
车轮在灰砂中滚动,推车的人在冷风中流汗。
忽然间,七八柄长枪从黑暗中刺出,卡住了车轮,七八十个劲装打扮的大汉自黑暗中涌出,把这两部已经推不动的板车包围,每个人的身手都极骠悍,每个人腰际的快刀都已出鞘,刀锋在月下闪动着寒光。
青衣人走得太慢,已被隔断在包围外,麻子的脸色变了,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好像发出了光。
但是他连动都没有动。
他看得出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些人,在他眼中看来,这七八十条大汉手里的钢刀加起来也比不上另外一个人手里的一个酒杯。
这个人是被推来的,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被人推来的。
木椅能推,只因为木椅上装着两个车轮,这个人手里有酒杯,只因为他正在喝酒。
这里既不是喝酒的地方,现在也不是喝酒的时候,谁也不会坐在一张椅子上叫人特地送他到这里来喝酒。
这个人却偏偏这样来了,而且真像是专程来喝酒的,除了手里的一杯酒外,对别的事都完全不感兴趣。
他的轮椅旁还站着一个人,和他完全相反的一个人。
他的衣着华丽,神情懒散,脸上总是带着很和气的笑容,这个人却像杆标枪,好像随时都可能飞掷出去刺穿人心。
一走到板车前,他就冷冷地说:“我姓连,叫连根,这些人都是我的属下,随时都可以为我死。”
他说的话直接简短,咄咄逼人:“所以我也随时可以要你们死。”
麻子居然笑了:“幸好我们既不想别人死,自己也不想死。”他说,“我们只不过是两个穷要饭的。”
“我看得出。”
“我们身上既没有钱,车上也没有载货,只不过带着五口棺材。”麻子说,“棺材里既没有珠宝,只不过有几个虽然而已。”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各位怎么会找上我们的。”
“我在想借几样东西带回去看看。”
“我们有什么可以借给你?”
“棺材。”连根说,“就是板车上的这五口棺材。”
“这五口棺材很好看?”
“棺材不好看,死人也不好看。”连根说,“好看的我不看,不好看的我反而偏要看。”
“你一定要看?”
“一定!”
“不能不看?”
“不能。”连根厉声道,“就算是你们丐帮的龙头萧堂主在这里,我也非看不可。”
麻子又叹了口气:“那么你不妨现在就叫这些人替你死吧!”
连根的脸色也变了,慢慢的伸出一只手,忽然反手一抓,他身后一条大汉手里的钢刀就到了他手里,双手一拗,就拗成两段。
坐在轮椅喝酒的人直到这时才开口:“好功夫,好手力。”他微笑,“连淮南鹰王家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了。”
连根冷笑:“他们根本就比不上我。”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半截刀尖,忽然一挥手,刀光闪电般飞出,忽然不见了,只听见“夺”的一声,半截钢刀竟全部钉入棺材里。
麻子居然神色不变,只淡淡的说:“幸好棺材里的人已死了,再挨几刀也没什么关系。”
“他死了,你还没有死。”
连根手里还有半截断刀:“这就是留给你的。”
这句话刚说完,他和麻子中间就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来。
一个脸色苍白的青衣人,就好像是忽然被风吹过来的。
连根后退半步,厉声问:“你是谁?”
青衣人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也看不见他的人,却慢慢的从身上拿出一把旗子,很小的旗子,拴在六七寸长的黑铁旗杆上。
──这些小小的花旗难道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连根握刀的手上已有冷汗,每个人握刀的手都沁出了冷汗。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青衣人就算用一根树枝也一样可以杀人的。
他没有杀人。
他只把手里的小旗一挥,插在棺材上。
五口棺材,五面小旗。
插好这五面小旗后,他就走了,麻子和跛子居然也跟着他走了,居然留下了那五口他们本来死也不肯放手的棺材。
握刀的大汉们立刻让出了一条路。
他们要的是棺材,不是人,棺材既然已留下,谁也不想再找麻烦,能早点交差早点回去喝酒洗澡睡觉,至少总比在暗巷中拚命好一点。
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走,可是他们确实都已经走了,只留下五杆旗子插在棺材上。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也想不通,谁也没有仔细去想。
黑黝黝的长巷,惨白色的月光,冷冷的风,连根忽然挥手。
“走!”他说,“把棺材带走。”
四条大汉插刀入鞘,抢过来推车,只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就好像忽然中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魔法,四个人四双脚都忽然被一双看不见的魔手用八根看不见的钉子钉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
四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
都盯在一面旗子上。
这时正有一阵风吹过,吹开了卷在铁杆上的小旗,小旗逆风招展,上面竟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惨白的月光下看来更鲜艳夺目。
过了很久之后,四条大汉的脚步才能移动,却不再向前走,而是往后退。
连根大怒,身形闪动。
他一向已军法调度属下,发出的命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只听一连串清脆的掌声响过,四条大汉的两边脸立刻红肿。
他们不敢反抗,也闪避都不敢,他们对连根的畏惧尊敬丝毫未减。
可是他们更不敢再去动那五口棺材。
连根的铁掌再次伸出,抓住了一个人的臂,无论多粗壮的手臂在他掌中都会变得脆如焦炭。
他发出的命令从来不用再说第二遍,他要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
骨头碎折的声音在冷风上听来更令人毛骨悚然,断臂人的惨叫声凄厉如狼嗥。
连根冰冷的目光刀锋般在大汉们的脸上划过,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有没有人来抬这五口棺材?”
没有人过来。
连一个人都没有。
坐在轮椅上的人终于放下酒杯,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用的。”他说,“你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用的,还是一样没有人敢来动这些棺材。”
连根霍然回头,怒视着他厉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认得棺材上的旗子。”坐在轮椅上的人说,“三十年来,济南府周围八百里以内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敢动田来太爷的花旗。”
连根冷笑。
“动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坐在轮椅上的人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过去试试?”
连根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我正要过去试试。”
板车仍在路上,棺材仍在车上,五面花旗仍在风中招展。
连根一步布走过去,手背上的青筋也已毒蛇般凸起。
他居然真的要伸手去拔旗。
凭他一双铁掌上的功夫和神刀,就算是大树也可以连根拔起。
但他却拔不起这几面小小的花旗。
他的手刚伸出去,已经有一个枯瘦矮小头秃如鹰的黑衣老人站在板车上,用一只枯瘦如鸡爪般的手,闪电般握住了他的铁掌。
连根的脸立刻扭曲,虽然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冷汗却已黄豆般直泻下来。
秃顶老人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就是孙济城的总管,号称‘神刀鹰王’的那个人?”
“我就是。”连根的声音也因痛苦而嘶哑,“我就是连根。”
“那么你就错了。”老人说:“两件事你都错了。”
“哦?”
“第一,你绝不该来动这花旗子的。”
“第二呢?”
“第二,你把你自己的功夫看得实在太高了些。”老人淡淡的说,“你的功夫比起淮南鹰王家的人还差的远。”
说完了这句话,冷风中立刻又传出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连根惨呼,身子拔起,就像是根标枪般被人飞掷了出去。
他的属下退得也不慢,只留下轮椅上的人还悠然坐在那里,微笑鼓掌:“淮南三王,老王最强。”他空气中充满真心赞赏,“老王先生的鹰爪神功果然了不起。”
“了不起,了不起。”暗巷中居然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拍掌大笑,“想不到‘大三元’的郑大掌柜也有这么好的眼力,居然一眼就认出了王老叔的功夫,真是了不起。”
这个人的年纪不大,身材却很高大,这个人的年纪也不算小了,笑起来却像是个孩子。
这个人长得并不算很好看,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扁扁的鼻子,圆圆的脸,一笑起来眼睛就看不见了,可是样子却不讨人厌。
这个人居然也坐在一张装着车轮的椅子上,也像郑南园一样,自己推动车轮,自己把自己推了出来。
郑南园郑大掌柜笑了:原来是田大少爷。他坐在轮椅上长揖,“大少爷,你好。”
“大掌柜,你好。”
“大少爷怎么也弄了一张这样的椅子来?”
“我是学你的。”花旗门的田大少爷说,“我一直都想弄一张这样的椅子。”
“可是我记得大少爷前两天还龙精虎猛,小店的二十多层楼梯大少两三脚就跨了上来。”
“我这两条腿本来就一直很管用,否则我们老爷子怎么会叫我田鸡仔。”
“那么大少爷为什么要坐在这样一张椅子上?”郑南园又问。
“因为我懒。”田鸡仔说,“我觉得把力气用在走路上实在太可惜。”
郑南园又大笑,两个人笑得都很开心。
“大掌柜难道也是为了我们这五位贵客而来的?”
“贵客?哪五位?”
“有我们老爷子给的花旗,就是我们的贵客,不管他们死活都一样。”田鸡仔带着笑问,“大掌柜能不能让我们把他带走?”
“请。”
郑南园立刻自己把轮椅推开。
他很识相,他自己先把自己推走,免得挡住田大少爷的路。
想不到老王先生却叫他:“等一等。”
郑南园刚回头,老先生一双威震江湖的鹰爪手已经在他眉目咽喉间。
刚才一下子握碎连根铁拳的就是这双手,只要他用一分力,无论谁的咽喉都要被洞穿。
郑南园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只淡淡地问:“什么事?”
“你知道棺材里死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五口棺材?”
“因为我们大老板家里昨天晚上出了件怪事,”郑南园说,“所以只要是今天刚到济南府的人不管是死是活我们都想看看。”
六
这时候吴涛已经醉了,大醉,像泥虫一样醉倒在那家小饭铺里。
那个叫“元宝”的小叫化,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发呆,自己也不知道是醒是醉。
──在今天晚上这种情况下,就一个初到济南府的人来说,醉了也许要比清醒好得多。
七
到处都堆满了各地运来的巨大木材,空气里充满了刨木花的清香。
大家都知道附近八百里内再也没有比“森记”更大的木材行了,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里也是花旗门下的分舵之一。
堆满木材的广场后面,有个高大宽敞的木棚,破旧的板车已经被拆散当作废料处理,五口棺材已经被人抬入木棚里。
一张用木板钉成的桌子上,有一盏灯一盘肉一桌酒和三副杯筷,座上却只有两个人。
秃鹰老王一双鹰一般的锐眼正在盯着对面的田鸡仔。
“你真的相信那个姓郑的只不过是个酒楼的掌柜而已?”
“我不信。”
“那么你就不该要我放他走的。”
“你要留他下来干什么?”田鸡仔微笑,“请他到这里来喝酒?”
“我至少可以试试他的功夫。”
“你用不着试。”田鸡仔说得很肯定。接着又说:“他的功夫绝不比我们差。”
秃鹰没有再开口,瞳孔却忽然收缩,忽然翻身跃起,以单掌护身,窜出了窗子。
窗外没有人。
人已从另一扇窗口轻飘飘的进来了,死人般苍白的脸,永远都好像在凝视着远方的眼睛,一身青衣已经洗得发白了。一只衣袖束在腰带里。
田鸡仔看着他,再看看那五口棺材,摇头叹息苦笑:“你为什么总要照顾我们这种好生意?”
青衣人反问:“你为什么不问问那些人。为什么会对这五口棺材感兴趣?”
“我问过。”田鸡仔说,“他只说他们大老板家里昨夜出了件怪事。”
“你为什么不问问那是什么怪事?”
“我不必问,因为我已经知道,”田鸡仔说,“他们家里昨夜死了三个人。”
“哪三个?”
“一个是他们的护院卫士头儿丘不倒,一个是以巧手神针驰名远近的迟暮宫娥柳金娘。”田鸡仔说,“还有一个就是他们的大老板孙济城。”
“孙济城也死了?”青衣人也很惊讶,“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死在丘不倒的少林神拳下,一拳就已致命。”
“丘不倒呢?”
“一杯毒酒穿肠夺命。”田鸡仔道,“据说酒里的毒足足可以毒死一兵营的人。”
“是谁在酒里下的毒?”
“也许是孙济城,也许是柳金娘,也许是丘不倒自己。”田鸡仔说,“他们三个人都有可能在酒中下毒,也都有理由要对方的命。”
他苦笑:“我至少已经替他们找出了七八十种理由来,可是真想如何,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青衣人沉默、沉思。
秃鹰已回来,正站在他身旁,一双锐眼就盯在他后头的大血管上,一双鹰爪也已蓄满真力。
青衣人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他们死在什么地方?”
“死在孙济城的密室里。”
“有没有别人知道那地方?”
“没有。”
“所以也没有别人能在酒中下毒?”
“是的。”
田鸡仔又补充:“密室在卧房里,昨夜在卧房外值班的卫士看到孙济城和丘不倒一起进去之后,那地方就没有人再出入过。”
青衣人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刀锋般的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三个人的死只有一种解释,”他说,“为情争杀,同归于尽。”
“我也这么想。”田鸡仔说,“大家都这么想。”
“既然他们是自己争杀而死,并没有别的凶手,孙济城的属下为什么要追查今天初到济南的陌生人?而且连死人都不肯放过?”青衣人说,“难道这其中还另有秘密?”
这个问题才真正切入了这件事的要害,就好像一把快刀一下子就切入了毒蛇的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