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九,夜。
这天晚上到过大明湖左岸一边的人都会觉得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奇怪。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条船。
看见一条船绝不是件怪事,就算看见几十条几百条船也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他们看见的这条船本来明明是在水面上的,却忽然“走”到岸上了。
一条船怎么能在陆地上走?
有些人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神智忽然变得有点错乱了,赶快跑回家去蒙头大睡,有的人回家去告诉了他的老婆,马上就挨了大耳刮子,说他一定是在外面跟女人喝酒鬼混,回来还要编出这种鬼话来骗人。
这种事本来确实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还有些人的胆子比较大,好奇心也比较重,决心要去看个究竟。
他们居然看见船底下有好多双脚。
一条船绝不会自己生出脚来,这些脚当然是人的脚。
这条船当然不是自己“走”上来的,而是被很多人抬上来的,很多很有力气的人。
这些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把一条船从湖里抬上岸来?
二
水面下绝不会有风,风是从哪里来的?
元宝看着这个船板上忽然裂开的这个大洞,忽然笑了。
萧峻手里提着的那盏气死风灯早已熄灭了,外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当然更看不见人。
元宝忽然问了个让人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猜是推?”他问萧峻,“是高天绝?还是田鸡仔?”
萧峻没法子回答这个问题,他根本不明白元宝什么意思。
元宝解释:“如果这条船还在水上,这层空舱一定在水面下,”他说,“可是水里绝不会有风的。”
“难道这条船已经不在水上了?”
“大概是不在了。”元宝说,“可是一条船也绝不会走上岸来。”
“你认为已经有人把这条船抬上岸来?”
元宝点头:“所以我才问你,你猜是高天绝叫人抬的?还是田鸡仔?”
“为什么一定是这两个人?”
“要把这么大的船抬上岸,至少要有七八十个武功很不错的人才抬得动。”元宝说,“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还有谁能命令这么多好手来做这种绝事?”
这件事的确做得很绝,在别人眼中看来,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就算不痴也多少有点毛病。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他们已经算准了我们一定会躲在这层空舱里。”元宝叹了口气,“你也应该看得出高天绝和田鸡仔就算比我笨一点,比别人还是聪明得多。”
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高天绝和田鸡仔无疑都是江湖中的奇才。
“我们三个人都是他们一心想要抓住的人,而且还要活口。”元宝说,“他们也想到我们很可能会把船底打个洞,从水里逃走。”元宝说,“在水底下,人总比鱼要差一些,水底下的事,无论谁都没法子完全控制,他们在水底下的功夫大概也不太灵光。”
萧峻也想到了这一点。
丐帮的故帮主一直优游在大明湖,以舟为家,萧峻一直跟着他。
他的水下功夫,绝不会比他的陆上功夫差。
这一点也是江湖中都知道的,所以谁也不愿意跟他在水里交手。
“可是在陆上就不同了。”元宝说。
他们当然都知道郭地灭已经重伤。
“到了陆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两个人放在眼里,”元宝说,“把一条船从水上抬到岸上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又不要费他们自己的力气。”他叹了口气,“所以不管是高天绝还是田鸡仔,为了万全之计,都一定会这么做的,”元宝又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外面终于有声音了,鼓掌的声音。
元宝微笑鞠躬,就好像一位名怜在演出他的得意杰作之后接受亲切观众的掌声一样。
然后他就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说:“能够让田先生佩服我实在不容易,如果这里有酒,我一定自己先干三杯。”
掌声停止,外面有人在问:“你怎知道是我?”
元宝的回答简单极了:“因为高天绝不会鼓掌。”
只有一只手的人怎么会鼓掌?
外面有人笑了,大笑。
笑声果然是田鸡仔的声音,可是他并没有进来,船板上那个大洞外面仍像是一片黑暗,有田也看不见田,有鸡也看不见鸡,有人也看不见人。
所以元宝又忍不住要问:“田先生,”他问田鸡仔,“是你要进来?还是要我出去?”
“你猜猜我会不会让你出来?”
“你不会的。”元宝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进来的时候,带点东西进来。”
“你要我带什么?”
“你猜呢?”
“带一点酒好不好?”田鸡仔说,“另外再带一点下酒的菜。”
“不好。”
“不好?”田鸡仔的声音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好?”
“因为你太小气了,”元宝说,“如果你要带酒来,就不要一点一点的带,我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一点酒一点菜一点人。”
“一点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全部进来,只进来了一点。”元宝说,“譬如说你只进来一点手,一点脚,把其余的部分都留在外面,你说我能不能受得了?”
田鸡仔又笑了。
“我保证我一定会全部进去的,而且把我全部财产都买酒带进去。”
“现在你的全部财产有多少?”元宝叹着气,“我知道你的财产一向不太多的。”
“可是现在不同了。”田鸡仔说,“我保证你看见的时候,一定会吓一跳。”
灯,明亮的灯,一盏二盏三盏四盏五盏……
一系列明亮的灯。
这是元宝最先看见的东西。
然后他就看见提着灯笼的女人。
美丽的女人,穿着绣花丝绸挽着高髻的女人。
元宝的眼睛愈瞪愈大。
因为提着灯笼的女人,每一个都明艳照人,仿佛一轮明月,清丽脱俗。
八个美女在洞外款摆腰肢,弯一下身,然后鱼贯走入船舱。
她们分列两行,每行四人地站着,动也不动地站着。
一阵清脆嘹亮的声音,忽然自远处传来。
“二十年的女儿红!”
四个同样装束同样美丽的女人,二前二后抬着两根竹杆,竹杆中央缚着一块豹皮,豹皮中央放着一坛酒。
她们走入船舱,盈盈向元宝一笑,轻轻将酒坛放下,返出。
清脆嘹亮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二十年的贵州茅台!”
那四个女子以相同动作,将茅台放在元宝面前。
然后是莲花白,竹叶青,波斯葡萄酒……
然后忽然间进来的不是美女,而是一个上身赤条条的大汉。
这个大汉一言不发,在被打破的洞旁量量度度。然后忽然出掌,如削豆腐般将原来的洞口削成方形。
这大汉再在洞口比比,就站到船舱正中央,两手一上一下伸着。
元宝他们好奇地看着那大汉,正想出言发问,忽然“飕”地一声,有物体破空声自外传入。
大汉马步扎稳,“飕”的一声,落在他手上。
他手上已多了一张漆黑黑亮晶晶的木桌子。
他将木桌放在船舱中央,退出。
清脆嘹亮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珍珠丸子!”
元宝皱起眉头,说:“珍珠丸子也算名菜?”
木桌上正放着一笼刚端进来的珍珠丸子,热气腾腾的还在冒气。
萧峻看着这一道菜,脸上的表情绝对比元宝更惊讶,其他人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
因为这真是名符其实的“珍珠”丸子,每一个滚圆的丸子上,都有一颗直径近一寸的珍珠在上面。
白亮亮滚圆圆的珍珠!
元宝真的吓了一跳。
“你现在相信我的话了吧!”田鸡仔的声音,忽然就从洞外传来。
然后,是他得意之极的大笑声。
元宝叹了口气:“想不到,鸡仔也有长大的时候!”
“鸡仔本来就会长大的,”田鸡仔愉快地说,“你没看过,公鸡的冠,都非常美丽吗?”
“你是会下蛋的公鸡!”元宝说,“不但做事漂亮,还会变钱。”
“对,对极了。”
三
田鸡仔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变得太多,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能够坐着的时候还是不愿走路。
只不过现在他坐的已经不是那张有木轮的椅子了,也用不着自己用手推。
他是被人抬进来的,舒舒服眼地坐在一张织金软榻上,被四个高大健康而美丽的女孩子抬进来的,每个女孩子都有一双修长而结实的腿。
元宝居然认得其中一个,两条腿最修长最结实最好看的一个。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女孩子,他虽然并不多情,却也不会忘恩负义。
这个女孩子曾经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当然也不会忘记他。
可是现在她看到他的时候,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
所以元宝也只有假装从来没有看过她,不管她是为了什么不去自由自在地走江湖卖艺,也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要装得和元宝素不相识,元宝都不想揭穿她的秘密。
空舱已经不空了,田鸡仔也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田鸡仔了。
元宝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然后才问他:“刚才你是不是说我讲的话对极了?”
“好象是的。”
“其实是不对的,完全不对。”元宝说,“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完全是放屁。”
“放屁?”田鸡仔又笑了,“你的嘴巴会放屁?”
“不但会放,而且放得其臭无比。”
“哦。”
“公鸡是绝不会生蛋的,不管是大公鸡也好,是小鸡仔也好,都一样不会下蛋,”元宝说,“银钱也不会自己变出来。”
“哦?”
“田老爷子管教儿子一向是有名的,就算有钱,也不会拿给你。”元宝说,“就算给你一点,也不会让你这么样胡乱折腾。”
田鸡仔叹了口气,“老实说,我每个月拿的月例银子,比大三元门口那个卖花的老太婆还少。”
“那么你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阔气起来了?”
“你猜呢?”
“如果我猜不出,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笨蛋。”元宝说,“如果我猜出来,你也不会承认的。”
“那说不定,”田鸡仔道,“如果你真的能猜出来,说不定我就会承认。”
“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田鸡仔叹了口气:“现在我就算不要你说恐怕也不行了。”
元宝大笑:“你实在是个聪明人,简直已经快要跟我差不多聪明了,我一定要先敬你几杯。”他居然好像是个好客的主人一样问田鸡仔,“你要喝什么?是二十年的女儿红?还是竹叶青?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千万不要客气。”
田鸡仔也笑了:“主人究竟是你还是我?”
元宝的回答就好像他平常说的那些怪话一样,又让人不能不觉得惊讶。
“都不是。”元宝说,“主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么你认为主人是谁?”
“是李将军。”元宝一本正经地说,“三笑惊魂李将军。”
田鸡仔盯着他看了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主人为什么会是李将军?”
元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慢慢吞吞地说:“李将军来无影,去无踪,江湖中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更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元宝说,“可是就在这个月里,忽然间大家全部都知道了。”他问田鸡仔,“你想不想得通这是什么道理?”
田鸡仔也不回答却反问,“难道你已经想通了?”
“这个道理其实是人人都能想得通的。”元宝说,“比我笨十倍的人都应该能想得通。”元宝很认真地告诉田鸡仔,“江彻中忽然有那么多人知道了李将军的消息,只因为有人故意把这些消息走漏出去了。”
这道理确实是谁都应该想得通的,但却很少有人会这么想。
因为这其中还有个最大的关键谁也想不通。
——走漏消息的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李将军的行踪?为什么要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别人?
元宝先解释最后一个问题。
“他故意将这个消息走漏出去,让李将军的对头都赶到济南来,大家混战一场,杀得天昏地暗,他才好混水摸鱼。”元宝说,“如果大家都死光了,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
“有理。”田鸡仔微笑,“你说的话好像多少都有点道理,”他问元宝,“可是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李将军在济南的?为什么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其实他也未必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其实他也没把握能确定孙大老板就是李将军。”元宝说,“所以他一直等了十几年都不敢动。”
“哦?”
“他不但在济南耽了很久,而且是济南城里数一数二的好汉,地面上的一举一动都休想瞒过他的耳目。”
“哦?”
“最近他忽然发现地面上有点不对了。”元宝说,“城里忽然来了很多行踪诡秘的陌生人,邱不倒属下的警卫中忽然出现了一些新面孔,每个人都好像是从地下忽然冒出来的。”元宝叹了口气,“这些事当然也瞒不过他。”
田鸡仔也同意,“我想大概是瞒不过的。”
“所以他立刻就发现,已经有人准备要动孙大老板了。”
“很可能。”
“看到那些从未在江湖中出现的陌生人,他也很可能立即就想到他们是高天绝近年来在暗中秘密训练出来的杀手。”
“有理。”田鸡仔说,“这一点孙大老板自己一定也想到了。”
“任何人都知道高天绝很不好对付,这个人当然也知道。”
田鸡仔叹了口气,“天绝地灭,赶尽杀绝,落在他们手里的人,非但全无生路,拼命得来的钱财也要被他们刮光为止。”
元宝也叹了口气。
“要维持这么样一个组织,是要花很多钱的。”
“我明白。”
“可是我说的这个人已经在孙大老板身上花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样眼看着高天绝一手把他抢过去。”
“如果是我,我也不甘心。”
“可是他也没有把握能斗过高天绝。”
田鸡仔又叹了口气,“如果是我也没有把握。”
“所以他就索性把大家都弄到济南来,索性让大家斗个天翻地覆。”元宝说,“等到大家斗得精疲力尽,死的死,伤的伤,他就可以出来捡便宜了。”
田鸡仔微笑。
“你说的这个人,听起来倒好像是个聪明人,而且聪明极了。”
“他确实是的。”元宝叹了口气,“这么聪明的人,连我都少见得很。”
“你看他比起你来怎么样?”
“比我当然还要差一点。”元宝忽然问田鸡仔,“你看他跟你比起来怎么样?”
“他跟我不能比。”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说到这里,其实大家都已经猜出元宝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可是这句话从田鸡仔自己嘴里说出来,大家还是难免要吃一惊。
元宝又在叹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说出来?你自己说出来多不好玩。”
“你要我怎么样?”田鸡仔微笑,“难道一定要等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要我说出来的时候你才觉得好玩?”
“那也不好玩。”元宝说,“其实这件事,一开始我就觉得很不好玩。”
“为什么?”
“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元宝说,“最不好玩的就是有些不该死的人也死了。”
“哦。”
“牛三挂近年一直耽在东海之滨,一定见到过我,所以想把我抓住,利用我来要胁我家里的人帮他们来对付李将军。”
“所以他们都死了。”田鸡仔说,“我认为他们死得并不冤,”他又说:“邱不倒死得也不冤。高天绝手下的那些人死得更不冤了。”
元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忽然用一种很严肃的态度问他,“柳金娘呢!柳金娘死得冤不冤?”
田鸡仔忽然闭上嘴不说话了。
“你在孙大老板家里当然有内线,你的内线就是柳金娘。”元宝说,“她出自深宫,见多识广,对孙大老板的身体骨骼构造比谁都了解,她早已看出孙大老板不是个普通的生意人,而是位身怀绝技的内家高手,这一点是绝对骗不过她的。”
田鸡仔还是闭着嘴。
元宝又道:“她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很寂寞的女人,遇到了你这种男人,她当然只有投降。”
孙大老板的钱太多,事也太多,对身边一些人的私生活,就不能管得太多了。
如果,一个男人认为自己只要招招手女人就会跟他一辈子,而且一辈子都会等着他再招第二次了,那么这个男人就难免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
“我想你一定已经跟柳金娘暗中往来了很久。”元宝对田鸡仔说,“田老爷子表面上虽然好像不闻不问,其实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元宝叹息着道,“他没有反对你们交往,因为儿子风流一点,做爸爸的通常都不会反对的,甚至连做妈妈的都不会反对,父母通常只反对自己的女儿在外面交朋友,”元宝说,“就因为田老爷子知道你和柳金娘之间的关系,所以不相信她会死于情杀,所以才会主动调查这件事。”
“有理。”田鸡仔苦笑,“你说出来的话为什么总***有点道理。”
“现在有关这件事的人差不多已经都快要死光了。”元宝说,“孙记商号的大小管事,当然有很多是你的兄弟,如果你能捕杀大盗李将军,这些生意买卖,当然就全部顺理成章变成你的了。”
“有理。”
“就没有理也会变成有理的。”元宝说,“李将军的财产本来就是赃物,你杀了李将军,还有谁敢追究这些赃物的下落?就算有人心里会这么想,也没有谁敢来碰花旗门。”元宝说,“那时候天下英雄一定都会挑起大拇指来说,田大少爷真是了不起。”
田鸡仔大笑:“其实只要你说这么样一句话也就够了。”
“萧峻呢?”
“萧堂主当然是捕杀李将军的大功臣之一。”田鸡仔笑道,“可是自从他执掌丐帮刑堂之后,当然已不合格这些身外的钱财看在眼里。”
“高天绝呢?”元宝又问,“你不怕高天绝?”
“本来我是怕的,怕得要命。”田鸡仔道,“幸好现在已经有人替我解决了这件事。”
“谁?”
“银电夫人,无声霹雳,和你那位汤大老板。”田鸡仔故意叹了口气,“他们不是两败俱伤,而是四败四伤,伤得虽然不重,也不太轻。”
元宝的脸色变了。
田鸡仔笑得更愉快:“可是你一点都用不着担心,因为我们是朋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绝不会对他们有一点不客气的。”
“你准备对我们怎么样?”
“我准备花九千两银子替你准备两匹最好的马,一辆最好的车,把你们一起送回到东海之滨,”田鸡仔的态度忽然变得不但诚恳,而且严肃,“而且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因为我做的并不是坏事,我只不过抓住了一个大盗而已,如果有人说我是替天行道,让天下犯法的人都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也绝不会脸红的。”
元宝苦笑:“就算以后有人称你为大侠,我看你也不会脸红的。”
田鸡仔的脸果然没有红。
“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大侠的,那时候萧堂主一定也已荣任丐帮帮主,我们三个人互相照顾,江湖中就全都是我们的天下了。”
他越说越愉快,笑得好像已经连嘴都合不拢来。
元宝也陪着他笑,笑得也很愉快。
“所以现在你们两位就该成全我,让我把这位李将军带走。”田鸡仔说,“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处。”
“你一定要把李将军带走?”
“不错。”
“那么你就去吧。”元宝忽然不笑了,叹着气道,“只不过这趟路可远得很,而且一去了之后,就永远回不来了。”
“你说的是什么路?”
“当然是有去无归的黄泉路。”
“黄泉路?”田鸡仔问,“我为什么要走到黄泉路去?”
“因为李将军早就去世了。”元宝说,“你要去找她,不走黄泉路怎么找?”
田鸡仔微变色,盯着元宝看了半天,又露出笑容,“李将军虽然受了点伤,可是我保证他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那么他的人呢?”
“就在那里。”
“在哪里?”元宝问田鸡仔,“我怎么看不见?”他眼珠子直转,最后才停留在郭地灭身上,“难道你说的就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
“难道你认为他就是三笑惊魂李将军?”
“难道他不是?”
元宝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就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笑的事。“如果他就是李将军,那么我一定就是楚香帅了。”他指着自己的小鼻子,“你看我像不像楚香帅?”
田鸡仔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元宝笑完了之后才问,“他不是李将军?”
“当然不是。”
“那么他是谁?”
郭地灭一直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就好像在看戏一样看着他们。直到这时候才开口:“我姓郭,叫郭地灭。”
四
田鸡仔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元宝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样。
无论谁听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变得这样子的。
可是田鸡仔毕竟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他脸上居然很快又露出了微笑。
“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他带着微笑说,“侠踪已经十余年未现江湖的郭大侠,想不到居然又在这里出现了,这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你不信?”元宝替郭地灭问。
“天绝地灭纵横江湖时,我好像还在穿着开裆裤,要尿尿的时候总是尿得一腿一脚,怎么能见得到当世大侠的真面目?”田鸡仔道,“我既然从未见过郭大侠的真面目,又怎么敢不信这位朋友就是郭大侠。”他叹口气,“我只不过觉得有件事有点不大对而已。”
“什么事不对?”
“高夫人与郭大侠久别重逢,本来应该高兴得要命才对,”田鸡仔说,“可是高夫人非但没有高兴得要命,反而好像一心只想要郭大侠的命。”他问元宝,“你是个天才,你比我聪明,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元宝不能告诉他,这是他们夫妻父子间的隐秘,他怎么能告诉别人。
郭地灭却黯然道:“因为我不但害了她一生,让她终生残废,她苦心组织起来的‘天绝地灭’也因我而瓦解,她要杀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是应该的,我绝不怪她。”
田鸡仔吃惊地看着他,看了半天:“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郭地灭也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为了李将军。”
田鸡仔更吃惊。
“你说是为了李将军而夫妻反目的?所以你才砍断了她一只手,她才要杀你?”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田鸡仔不笑了:“我不信,我也不明白,你说这个故事实在不好听。”
田鸡仔当然不明白,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元宝却已经明白了。
——郭地灭与李将军相见时,高天绝随后而来,妒恨交迸,姐妹成仇,在那种情况下,难免会动起手来。
——李将军的武功也许本来就比高天绝差一点,也许因为心里多少有点难受羞惭,所以几乎死在她妹妹的手里。
——郭地灭当然不能让她死,也许出手帮了她一招,也许替她挡了一招,高手相争,连一招都差不得,所以高天绝一条手臂就被砍断了。元宝相信这件事一定是这样子的。
虽然这只不过是个大致的轮廓,其中的细节他当然还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这一部分的细节已经完全是别人私人的隐秘了,如果别人不说,他是绝不会问的。
他最多也只不过还是觉得有些好奇而已。
——李将军为什么要孤身远走,单独去抚养他们的儿子?以致忧忧含恨而死?
——郭地灭为什么要单独到济南城,化身为亿万巨富孙济城?
这其中当然另有隐情,田鸡仔当然更不会知道。
“不管你说的这个故事好不好听,能够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的人,也算很不容易的了,我实在已经很佩服你。”田鸡仔又恢复笑容,“所以只要有一个人能证明你真的就是郭地灭,我就相信你说的这个故事。”
他看着元宝:“你当然是不能证明的,现在不管你说什么,我恐怕都不会相信。”
萧峻的人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到了远方,到了远方一个破旧小屋里,一张破旧的木板床边,陪着一个终日咳嗽的妇人,看着她在贫穷衰弱孤苦悲伤中慢慢地因悔恨而死。
她始终没有告诉过他,他的父亲是谁?可是她也始终没有埋怨过他的父亲。
她悔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
萧峻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田鸡仔,苍白的脸上仿佛又有了阵红晕。
田鸡仔从来不怕别人看的,别人要看他,不但证明他是有名的人,而且相当好看,所以不管什么人看他,都会让他觉得很高兴。
但是现在他一点都不高兴,因为他已经发现萧峻的眼色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怨毒之色,萧峻忽然冷冷地问他:“我能不能证明?”
“你?”田鸡仔笑得已经有点勉强,“你要证明什么?难道你能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我不能。”
田鸡仔笑了,笑得时候却不长,因为萧峻已经接着说:“我什么都不能证明,也不必证明。”萧峻冷冷地说,“因为我绝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难道你要杀我?”田鸡仔真的吃了一惊,“我们一向无冤无仇,而且一直都是好朋友,你出了事,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你来找我,我总是帮你的忙,现在你居然要杀我?”他当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有叹气,“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没有。”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我不为什么。”
“你不为什么就要杀我?”田鸡仔更惊讶,“你是不是忽然中了这个人的毒?是不是忽然疯了?”萧峻没有回答这句话,外面却忽然有个人替他回答。”他没有疯。“一个人用很平和的声音说,”只不过有些事你还不知道,他也不能说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