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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烟霭隔花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瑄忽然醒了,发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睁眼却看见一只手正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得离儿的那张脸更加苍白。

她轻声问:“你觉得怎样?”沈瑄待要坐起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儿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这么重。”旋即又伤感道,“我若早一点看见是你,也不会……瑄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瑄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只见离儿一脸关切,心下暗暗欢喜:原来她终究是对我好的。离儿见他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药丸塞入他嘴里。沈瑄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跟那金针入肉一般。但过了一会儿,那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谷底幽兰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

沈瑄问道:“这是绣骨金针的解药么?”离儿一笑:“这绣骨金针上根本没毒。我那时不得不刺你一针,才瞒得过钱世骏他们。就像点穴一样,会让你昏死过去——你疼不疼?”她说着两眼望向他眉间的伤痕。

沈瑄摇摇头。离儿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穴位。沈瑄明白她要为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来。忽然,只听见离儿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沈瑄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怪异。

“怎么啦?”沈瑄问。离儿呆了呆:“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度气。倘若是我伤了,你会如何做?”沈瑄略一沉思,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儿记在心里,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回她似乎十分小心,沈瑄只觉她的内力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工夫,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儿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欣慰,取出几件衣服:“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点点头称谢,忽然看着离儿倚在门边,眼神怪怪的,良久,方才含含糊糊地说:“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沈瑄心中一荡:“他们对你不好?”离儿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瑄微笑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么?”夜色蒙眬,看不清离儿的脸,只觉她的眼如星星般一闪一闪:“我,我老是住在你家……会不会……你……”

“离儿,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住多久都没关系。”沈瑄本来想说,你可以住一辈子,只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得临时改口。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无论你住多久,我都陪着你,好不好?”离儿不语,过了良久,低声道:“很好。”沈瑄心中一阵激动,欢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离儿忽然抬头,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两人一阵羞涩,相视而笑。

沉默了许久之后,离儿终于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她的身子一晃,顿时消失在夜色中。沈瑄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处云端。“这不是梦吧?”他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阿秀姐姐交代的事我却忘了。”他此刻满心欢喜,旋即就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

忽然,就见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一人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披风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的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佣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公子到了吗?”那白衣人道:“正是在下。”那仆人鞠躬道:“汤公子请进,九王爷正在书房等候公子。”

沈瑄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儿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来。沈瑄忍不住,悄悄绕到旁边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几间房,却不知离儿住在哪一间。沈瑄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瑄。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盟会可惜汤兄不在,小弟深为遗憾。”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

沈瑄这才看到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天下竟还有这般人物!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此时也不过一袭素净白衣,别无装点,却自有一种华贵优雅的神采。事实上,汤慕龙的确是江湖上绝顶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少女心中倾慕不已的“南海小白龙”。

钱世骏皱眉道:“汤兄此上钟山,莫非另有打算?”汤慕龙正色道:“不错。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找你也不打算绕弯。今天在钟山顶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不但钱世骏,连窗外的沈瑄也莫名其妙,屏息细听。

只听钱世骏犹疑道:“那是我的义妹。”汤慕龙冷冷道:“义妹?天台山的蒋小姐几时拜了钱塘府九王爷做义兄了?”钱世骏不觉怒道:“蒋姑娘曾在钱塘江大战吴越王妃,为惨死的一个武林同仁报仇。我见她与我同仇敌忾,于是拜为异姓手足。那时在下许多朋友都作了见证。这一年来,在下始终对蒋姑娘礼敬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江湖上有目共睹,不料倒惹得汤兄见怪!”

汤慕龙闻言一笑,歉然道:“是我错怪钱兄了。小弟本无此意,只是我此下罗浮山,为找蒋姑娘几乎跑遍江南诸国,好容易看到她,却在钱兄身边。小弟一时心急……”钱世骏奇道:“你找蒋姑娘干什么?”汤慕龙微微踌躇一会儿,方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沈瑄一听几乎晕倒,钱世骏也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汤慕龙续道:“我此次上钟山来找钱兄,就是想接她回罗浮山完婚的。”“怎么会是这样,汤慕龙的妻子?怎么会是这样!”沈瑄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一下子灵魂出了壳,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只听钱世骏笑道:“汤兄想接未婚妻子回家理所当然。不过,现在却有些困难。”汤慕龙怫然道:“怎么?”

“上个月舍妹与人争斗,一时没了她的下落。待我找到她时,她却不知中了一种什么怪毒,竟然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小弟遍请名医为她诊治,却一点用也没有。”汤慕龙急道:“怎会如此?让她见我一面吧,或许她还记得我。”

钱世骏淡淡道:“此时夜深,叫舍妹出来见人恐怕有些不便。而且……舍妹失忆之前,也从没提到过与汤兄有婚姻之约。”汤慕龙咬牙道:“她何必对你说。去年岭南武林盟主秦大侠亲自牵线,家父又与我上天台山面见蒋老前辈求亲。那时蒋老前辈欣然允诺,两家下过定仪,商定年末就完婚。你只将她带来见我一面,我自当重重谢你。”钱世骏笑道:“汤兄既有关雎之雅意,小弟正好成人之美。将来事成,小弟也算得汤兄的内亲,正是求之不得。”

钱世骏笑盈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离儿进来。沈瑄满心焦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见离儿一脸茫然望着汤慕龙。钱世骏却笑道:“妹妹,这是岭南罗浮山的汤慕龙汤公子,你可还记得他么?”离儿不答。钱世骏又道:“汤公子是你的未婚夫,此次专程来接你回岭南完婚的,这就随他去吧。”

离儿冷道:“我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跟他去岭南,还要嫁给他?”钱世骏叹道:“妹妹,汤公子与你早有婚约,你真的连他也不记得了?好好想想!”

离儿一脸惊恐,拼命摇头:“你胡说!不可能的!你说我是你义妹,就将我从岛上带出来,跟着你到处乱跑。你说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就得出来见他!其实,连你这个义兄是真是假,反正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不是么?”

钱世骏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汤兄,不如你同她讲吧。你既是她的未婚夫,或者多说说话,她便会对你有几分印象。”说着转身出去,留下离儿和汤慕龙两人呆在书房。沈瑄暗道不好。离儿见状,退到门边,紧张道:“我不会再随你去,你若无话,我这就走了。”汤慕龙忙道:“蒋姑娘,你真不记得我了?我如此辛辛苦苦找到你,总盼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离儿转身就走,汤慕龙跃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左臂。离儿回身,一掌向他肩上斩去,汤慕龙轻轻让过,仍不放手。如此几个回合,离儿挣脱不得,不由得满面通红。正在焦急时,突然“哐”的一声,一扇窗户被重重撞开,刮进一阵寒风,将蜡烛吹灭。两人都一愣,不由停手。离儿心思灵敏,猛地抽出左手,纵身向门外跃去。汤慕龙不防离儿走脱,纵身追去。

窗外自然是沈瑄,他见离儿为汤慕龙所迫,急中生智想引开汤慕龙。此时见两人追逐而去,也疾疾跟上。离儿冲出寓所,直往山上奔去。钱世骏这时听得有变,也追了出来。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弱,沈瑄哪里追得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但他心中惦念离儿的安危,便不管不顾地向山上爬去。几乎爬到山顶,也不见那三人在哪里,正焦急间,隐隐听见山后悬崖方向有人说话,心中暗叫不妙,向那边赶去。

——只见悬崖边亭亭立着离儿,长发被凛冽的山风吹起,恍若飞舞的翅膀。汤慕龙和钱世骏站在一丈之外,欲进不得。

钱世骏叫道:“妹妹,快回来,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讲!”离儿冷然道:“我叫你们走开。”三人一时无语。沈瑄悄悄走近。

良久,钱世骏又道:“妹妹,随我回去吧。你不嫁汤公子也行,我自会好好照顾你。”离儿淡淡道:“钱公子,我当然不会跟汤慕龙去。连你,也不必再过问我的事。你们都走吧!”

钱世骏惊道:“你病得这么重,我怎放心让你一个人走?好妹妹,别再讲气话,跟我回去,我和汤公子向你赔不是。”离儿冷笑道:“钱世骏,你何必这样低三下四?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切听凭你们摆布的弱女子!你抓住我不放,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什么也记不得,实在猜不出你的用意。这闷葫芦太大,你还是实话告诉我吧。你急着让我回忆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事?”钱世骏脸色大变,冲上道:“妹妹,你疯了!”离儿喝道:“不许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汤慕龙柔声道:“蒋姑娘,千万别跳。我们这就走开。”离儿转过身背对他们,冷笑道:“是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儿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会摔下悬崖,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功极高,不仅方位精准,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儿本来背对他,这一回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儿动作更快,只见她突然转身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儿的身子旋即就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直坠下去!

沈瑄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世界也都随着离儿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儿……”就飞身冲到悬崖边,不假思索地一跃而下。钱世骏和汤慕龙顿时目瞪口呆!

沈瑄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不知向下坠了多久,才看到谷底的嶙峋怪石向自己逼近,不由闭紧双眼。忽然他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卷住,向上拖去。他下落坠势原本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顿时发作,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这边正吊在半空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处离地已经不远,沈瑄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奋力一纵,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长叹一声,正要闭眼,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踩着岩壁稳稳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儿一下跌倒在他身边,按住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呀!”

沈瑄这才明白:原来离儿在半空就停落在岩壁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才放出她那条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她急急跃下,想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沈瑄想到这里,万分感动:“你伤得怎样?”离儿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馒头大一块。沈瑄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儿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疼得厉害。

离儿忽道:“他们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会在上面?”沈瑄有些不安地道:“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儿奇道:“为什么跳?”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我心里一急,也就跟着你往下跳了。”他说话间不觉满脸通红,“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离儿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若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不禁后怕:“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逃走。没料到啊,我飞檐走壁的功夫这么好,更没料到,你会陪我下来。现下我们只好在这谷底呆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

沈瑄缓缓问道:“你真不回去了?”离儿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葫芦湾的……瑄哥哥你……”沈瑄忙道:“是呀,我们一起回去。只是……”他心里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

离儿望着天上几颗疏星,看了许久,缓缓道:“钱世骏,我不敢相信。他对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骗我。可他们这些人……这些江湖人,永远是戴着假面待人,我怎敢相信?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却又不得不老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了。

沈瑄听她越说越是凄凉,抬头看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泪水,自相识以来,还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

只听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地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无忧无虑,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药了,刚想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的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她的心意总还是向着汤慕龙,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沈瑄心中阵阵酸楚,犹豫不定。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他的心里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与自己避居葫芦湾,不问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样的平安快乐?

月光投到谷中,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她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亮晶晶地滑过面庞。他心中大震:“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纠结,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何等的可怕!沈瑄啊沈瑄,你只知自己不愿离开她,却舍得她如此伤心!

沈瑄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地吞下,渐渐睡着。沈瑄坐倒在地,心中一片冰凉: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将来不知能不能忘掉她。但我这番苦心,只怕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白天,离儿不在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正对着一条小溪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离儿,你记起来了么?”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绾成双髻,垂在两鬓,又取出一枚银簪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在小岛时,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的。离儿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问询、猜疑、还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婚约就是婚约,是他不能强求她改变的东西。不过,似乎这样也好,从此以兄妹互称,他似乎也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妹妹”这个事实。就见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更有了一番机敏灵活,当真是恢复了。

于是,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离儿道:“先别提这个。我有些饿了,你呢?”沈瑄点点头:“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小溪里好些小鱼呢。”沈瑄探头一看,只见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是离儿在自己睡着时,捉鱼烤熟的。

他不禁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一人无事时,就喜欢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抓鱼烤着吃。”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

“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他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惊。他自己从小做了孤儿,自然深知无父无母的滋味,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方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记事时,天台山上便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不过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荡,有时几日闭门不出,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呆着,没人照顾你么?”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哪有璎璎的好福气?但若说起来,有时雪衣也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之后,过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和钱丹一路?”

沈瑄当下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单纯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的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道:“范公子的话也许属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主旨毫不相干。”离儿不解,沈瑄又道,“谁不知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些江湖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罢了。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江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好暗地里为的南唐皇帝卖命。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看得这么清楚。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他。后来这一路照顾,表面关切,其实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到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着恼着急,渐露马脚。我这才看透他的用心。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沈瑄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点头。

离儿良久又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条路出去吧。”离儿依言站起,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然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离儿轻功甚好,如此也并不费力。但这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小溪走下去,往前弯了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定然致命。但下面却依稀有一道宽敞的山路,通向外面。

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得下去。但如今却没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离儿淡淡道:“现学也来得及。”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儿微笑道:“这里有树么?”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此处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他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最多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解释起运功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而且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于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就见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已然摇摇晃晃凌空而起,偷偷向下一看,竟然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上时安然无恙。

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解救了。赶快接着练吧。”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不禁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这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由天台山深谷溪流间一种冰薤草的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朝华夕谢。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开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这许多,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他心里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的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的驱寒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去,这一次,更觉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就大抵如此了。一忽儿,沈瑄终于冲到坡下,抬头一看,只见离儿正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看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那你呢?”离儿脸上一红,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旋即明白: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底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

沈瑄提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跃下。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一丝不敢懈怠。转眼间他“飞”到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正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头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震得纷纷落下,哗哗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被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会儿,方才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时不时有几只寒鸦扑棱棱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不禁伸手搀住她。

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庙里吧?”沈瑄依言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照亮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此刻,香炉中还残存一线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根香烛,大殿顿时更加明亮起来。

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沈瑄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此处供奉的女神“青溪小姑”。

沈瑄道:“这青溪小姑还唱过另外几句歌。”他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他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蒋公可是你的祖先么?”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她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的,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咤江湖的天台掌门之孙,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都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人称她蒋姑娘、小妖女,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像是,倒像是……”

蒋灵骞抢白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你道他舍不得是么?其实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不料后来却发现是个女孩。小时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我长到十岁,他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幸好庵堂的住持老尼无阐师太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剃我的头发。她们佛门规矩本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就不想要我,便去找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沈瑄长叹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下天台山,所以想送我去别处庵院也不能,所这做尼姑的事只好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

沈瑄听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却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经常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算得上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我想他心里一定藏了件伤心事,迁怒于我罢了。不过爷爷终是不想留我,等到我十四岁时,就打算将我嫁出去。”沈瑄心道:那人,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自己的婚嫁,似乎心有隐衷,半晌不语,徐徐又道:“那时我心里只是不愿早早嫁人,却也不敢跟爷爷说。我想,倘若是我的亲生爹娘,一定不会急着逼我出门。于是,于是……”

“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么?”

蒋灵骞摇头道:“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都很难拗过爷爷的,这可不比出家。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父母,那有多难。唉,我的爹娘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们当年就不要我,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沈瑄急道:“不会的。当初他们一定是情非得已。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得厉害。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疼亲骨肉的?他们一定在等着你,去和他们相认。”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却已墓木高拱,永无会期,不觉声咽。

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虽告诉你名字,你却不许叫。”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儿。”蒋灵骞一愣,低头想了片刻,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儿。”

沈瑄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好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如此折腾到半夜,总算勉强合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