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亥被围时,洪定国一部正悄然撤退,远处杀声尚闻,可说与匈奴人擦肩而过。艾生是他用惯的参将,从多峰一直追随至塞外,为人心肠软,催马上前低声问道:“世子爷,被围的是凉州兵马,我们不救,如何向凉王交待。”
“有什么可交待的?自有震北军接应他。”洪定国道,“这个刘思亥与姜放沆瀣一气,不把凉王的旨意放在眼里,只知道耗尽凉州兵力,难道要洪州子弟陪着他们送命不成?”
“话虽如此……”艾生喃喃道,见洪定国目光转来,便不敢再劝。
回至洪州大营,李呈等候多时,疾步上前挽住洪定国的缰绳,问道:“世子爷没伤着吧。”
“没有。”洪定国跳下马来,“今日未曾交战。”
“没有交战?”李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幕先生问了几遍了,请世子爷快过去吧。”
“是。”洪定国抛下头盔,整了整铠甲。
洪定国寝帐对面开得似锦的繁花,其中一座帐篷灰蒙蒙不甚起眼,似乎是仆人的住所。洪定国在帐门前看了看地上的花盆,振作精神入内。帐中幽香的清凉,让他不禁放轻了脚步,躬身行礼,又道:“怎么搬进来好些花?”
“有些花多晒会焦。”帘内的声音苍老有度,似乎微微含笑,“今日战况如何?”
“未遭遇敌军,不曾交战。”
“是吗?”
叮叮咚咚的,是浇花的水声,洪定国耐心地等着,半晌,那老者才用遍布皱纹的手指隔帘递出一封信来。
洪定国看了看,笑道:“总是懒懒散散的不成话,他这信已晚了。”
那老者施施然道:“不算太晚,看了便知。”
“是。”洪定国认真看了两遍,不敢妄作论断,听那老者问“如何”,才回道:“他信中所言若属实,景仪和杜闵便无勾结之虞。杜闵回黑州原来出于无奈。”
“很险了。”那老者道,“若无那人夜半出手杀了祝纯,只怕景仪不会死心。”
洪定国道:“想来是姑母座下的高手。”
“不是。”那老者断然道,“此人杀人无形,武功极高,却有见机行事,当机立断的生杀大权,无论放在何处,都是雄霸一方的豪杰。信中说,在京畿,这等人物从所未见。”
“那便是从别处来的。”洪定国受他启发,道,“应当是尾随东王进京的。”
“正是。”老者语气中已带赞许之意,“你说会是那路人?”
洪定国想了想,“寒州黑州一带能称得上人物的只有寒江承运局那众水匪。”
“说得不错。”老者道,“吴十六、李双实,都是十多年前突然冒出来的强人,在那之前,我印象里江湖上从未有这等人物。要说是皇帝栽培起来的,真正是牵强附会,不过三年前,宫里却派人下过寒州。”
“处心积虑布了个大局呢。”洪定国道,“记得那时下寒州的就是那个小太监辟邪。此人不除,难免是个后患。”
老者哼哼地笑起来,“你急什么?有人比你更着急要这位内廷将军的命,不过是一两年间的事罢了。”
“是。”洪定国躬身道,“先生说得是。如今杜闵已回黑州,先生看他会兴兵造反么?”
“杜桓父子的反意昭然若揭,太后和景仪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寒江。就是吴十六等江湖人,既然给朝廷做事,定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洪州在少湖的人可按兵不动。”
“姑母会不会行一招果决简单的手段?”洪定国问。
那老者叹了口气,“那便是她自己的事了。”
“幕先生、世子爷。”李呈撩开帐帘,急急地道,“凉州那处传来消息,刘思亥战死了。”
“战死了?”帘内的老者一怔,“今日不是未曾交战么?”
洪定国缄口不语,那老者喝了一声,“说话!”
李呈只好道:“刘思亥被围,震北军来援,大多精锐得以脱险,只是刘思亥中箭身亡。”
“你知道么?”
幕先生的眼睛似乎在帘后灼灼放光,洪定国吸了口气,慢吞吞道:“知道的。”
“为什么不加援手?”老者的声音愈加威严。
洪定国抬不起头来,低声道:“刘思亥与姜放交情太深,放在凉州军中会对大局不利,既然要除他,和不假匈奴之手。”
“呵呵呵。”幕先生苦笑起来,“傻孩子,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把刀?皇帝将刘思亥战死的过错推在你的头上,令凉州人人都恨你,你却还在暗道侥幸。”
“这……”
“幕先生,”李呈道,“世子爷年轻,犯错总有补救的法子。”
“补救的法子?”幕先生叹道,“必隆明日就到出云了,你和他商量补救的法子去罢。”
凉王必隆到了出云才知道刘思亥阵亡,大惊之后问明实情,一时茫然坐于马上,竟忘了悲恸。迎他入营的乌维见他神色越来越难看,握着马鞭的手不住颤抖,连忙滚下马来,抱住必隆的腿,叫道:“王爷!息怒,息怒!”
“息怒?”必隆俯下脸来看着他,“乌维,你的王爷十几年前就是由刘护军扶上战马打得第一仗,你的王爷由他从乱军中背出来逃得性命,你的王爷将几万凉州子弟交给他看顾,如同看顾你的王爷一般……”他抽了口气,咬起牙来忍住浑身不住的颤抖,片刻后便慢慢平静。
乌维见他沉思不语,左右看了看,道:“王爷……”
“此事不是你说的这般简单。”必隆道,“刘思亥身经百战,不是这么容易便死,唯今之计,先会晤了洪家的人再说。”
“是。”乌维放松了双臂,“王爷明白了就好。”
“赤胡呢?”必隆问,“他血战夕桑有功,我要见他。”
赤胡提马奔过来行礼,必隆见他无恙,道:“你辛苦了。听说出了个内廷将军,极是了得……”
“王爷!”赤胡却高叫了一声,将必隆的话当头截断。
“你跟着我。”必隆一怔之下回过神来。
赤胡贴着必隆的马,极快地低语。必隆垂首听着,猛然抬起目光,“不可能!”
赤胡想了想,“臣是这么觉得的。王爷见他比臣见得多,一切要王爷看过才知道。”
必隆仰头回想,叹道:“很久了,那时王妃还在世呢……”
“大将军姜放接出来了。”乌维因姜放和刘思亥的交情好,故此对他很客气。
必隆是见过姜放的,客套了一番,见他身后跟着两个内臣,不由回头看了赤胡一眼。赤胡微微摇头,那内臣已上前道:“尚宝太监吉祥,奉旨迎接凉王。”
“是。”必隆下马谢恩。这一路的繁文缛节,直到晋见了皇帝,赐下座位才完。
皇帝笑道:“凉王来得有些突然,朕两个时辰前才知道的。”
“臣听闻努西阿渡口有变,便即从凉州出发。到得是有些突然了。”
问及景佳公主和小世子多兴平安,接着要说的不外乎几件日前的大事,皇帝先讲到刘思亥,劝必隆节哀;必隆自然要说皇帝领兵有方,坚守出云与将士同甘共苦是何等的英明,姜放必定不负圣望云云,最后便问到了内廷将军。
“原来就是皇上身边最伶俐的辟邪。”必隆笑道,“早有耳闻,想不到已被皇上调教成了一员大将。”
皇帝道:“什么大将?不过运气好,有凉王麾下的赤胡将军相助,才没有断送他的性命。”
“上回就没有见到,”必隆很有分寸地往皇帝身后打量,“今日似乎也不在吧。”
皇帝对吉祥道:“叫辟邪出来,叩见凉王。”
吉祥笑道:“皇上忘记了,辟邪一早去了京营里面,尚未回来。”
“哦,”必隆恍然,“辟邪已领京营,定是少在御前。看来皇上身边人人出力,匈奴大军压境,也不足虑。臣虽不才,仍望为皇上分忧,统领凉州数万骑兵,为皇上先锋。”
皇帝一笑,“这是自然的。朕先前就在想请凉王回军前来,只是不知凉王伤势如何,不敢妄加军令,如今有凉王在左右行军,中原大军岂不是如虎添翼?”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一派祥和喜乐。
必隆惦记凉州子弟,又稍坐了一会儿便告退回凉州军营。皇帝携着他的手送出行銮,看他远去不见,方才转来。
午后小顺子从辟邪回到行銮,御前禀道:“骑马太久,旧伤不太好,已叫了太医来看,过会儿就来叩见皇上。”
“原打算让他去见凉王的。既如此,就由他歇着吧。”皇帝道,“太医看完了,将伤情禀报朕知。”
小顺子笑嘻嘻答应,溜回书房对辟邪道:“皇上让师傅歇着,哪里都不用去。”
辟邪已宽了衣裳,这时坐起来问:“可说了什么让我见凉王的话?”
小顺子扁了扁嘴,“说了。”
“哎……”辟邪很难得地叹气。
“师傅怕凉王?”小顺子讶然道。
辟邪一笑,“极怕。”
“为什么?”小顺子抱着头,躲过辟邪抄手过来的一扇子,口中还是念念有辞,“奇怪,奇怪。”
“你去打听好凉王的动静,若他出了凉州大营,我们倒可去会会他。”
“师傅这是在唱哪一出啊?”
辟邪摇着扇子,“空城计。”
这场戏不到一个时辰便开了锣,小顺子回禀凉王出了大营,望洪州兵营去了。
“这可要赶紧。”辟邪笑道。
他和小顺子禀告过皇帝,要了马,驰往凉州军营,到营门前,遇见的却是洪定国。
“世子爷怎么有暇到这里来。”辟邪一怔。
营门前的凉州军人对洪定国都是冷眼相看,无人上前引路,洪定国脸色不太好看,道:“刘护军为国捐躯,我来祭一祭。小公公呢?听说小公公伤重,长远未见,如今可好了?”
“好得大概,多蒙世子爷挂记。”辟邪道,“奴婢过来拜会凉王。”
“凉王出营去了。”营门的守军对辟邪却十分殷勤,“将军来得不巧。”
“真是不巧。”辟邪笑道,“烦军爷回禀凉王知道,御前的辟邪来磕头,既然王爷不在,只得日后再来拜见。”
“那便后会有期。”洪定国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径直入营去了。
小顺子却盯着他的背影摇头,喃喃道:“奇怪。”
辟邪一笑,兜转马首,与他并骑回程时,才悠然问道:“你说奇怪,是为了什么?”
小顺子盘算了盘算,道:“凉王去了洪州大营,自然是去见洪定国的。洪定国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走岔了?”
“就怕不是走岔了呢。”辟邪道,“你有此一问,可见不但是个聪明的小子,还用了心。”
“师傅这么觉着?”小顺子受他夸奖,两眼放光,提马跑得更近些,凑在辟邪面前道,“师傅才知道我是个有用的人才吧。”
“非但是有用,而且现在就要用。”辟邪笑道,“你在此给我独当一面,弄清楚他们搞的什么名堂。”
小顺子对“独当一面”这句话喜不自抑,心甘情愿地守到夜里,转来回禀辟邪道:“师傅,这回可让我查得明明白白啦。凉王申初出的大营,咱们是申正时和洪定国一同到的;洪定国待了一会儿便走了,那时大约在申正三刻,而凉王却是在戌正时就回来了。”
辟邪微笑道:“你说呢?”
小顺子一本正经皱着眉,“我看么……凉王出营不久便遇上洪定国,他没有同洪定国一起折返回来,自己去了洪州大营;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却不待洪定国回营,又掉头回了来……照这么说来,必隆去洪州大营,见的却不是洪定国?”他抬起头来,“师傅,怎么会?”
“那便要去看一看了。”辟邪道,“拿衣裳和剑来。”
他说着起身,小顺子却一动不动。
辟邪忍不住笑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惜我是师傅你是弟子,你再劝也是没用,不想找打就乖乖地服侍。”
“好吧。”小顺子突然施施然地道,“我算想开了,要怪就怪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不然替师傅去一趟,省却多少口舌。”
辟邪放声大笑,“你这般说话倒有些仗义爽快的模样,渐渐地也似条汉子了。”
他持剑飘摇出帐,自震北军马厩越过营栏,潜入洪州军中。在洪州军营中行走远比宫中更难些,洪州骑兵军纪严整,遍地都是巡哨。辟邪无奈,只能贴着士卒营帐穿行,煞是艰难,耳听三更敲过,距洪定国大帐仍是遥远,便横下心来,登于营帐上倏然飞奔。他的身法极快,一路无人察觉,到中军时俯低身躯,藏身营栏之后,向内遥望,却见火烛通明,人员整备,便不能再如此行险。而洪定国寝帐门前只有守卫在火把下肃立,里面却黑沉沉的没有动静。
“难道已睡了?”
辟邪暗道,便想冒险入帐,刚要起身,忽听洪定国低低的声音道:“幕先生早歇吧。”见他高挑的身影从对面矮帐中出来,在门前还躬身施礼。一时寝帐中的灯火也点着了,洪定国松了松领口,仔细在凉风里透了口气,才低头入帐休息。
那矮帐遮得极严实,明知其中有人居住,却不见丝毫灯光透出。辟邪不明其中底细,不敢妄入,稍等了一会儿,寝帐中也熄了灯。中军营盘里只有帐外火光在夜风中飘摇,映着守军忽明忽暗的脸,一派肃杀。灰蒙蒙的矮帐却如神龛,其中的神祗在这寂静夜中也是不眠不休,其隐隐的威严正笼罩在整个洪州军营头上。辟邪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不知缘何,肺中的真气又沸腾鼓噪起来,他压抑着咳嗽,手心里静静出着冷汗。
沙沙几声脚步,是李呈幽灵般从矮帐前走过,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巡视,最后悄悄撩起洪定国的帐帘入内,想来是在世子身边值夜。
太过安静了——辟邪倾听着矮帐中的声息——竟无一点平常细微的人声。他紧了紧手中的剑,才突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惊异。何以如此踌躇,如此惊恐,甚至萌生退意?他一声嗤笑,疑惑中生出倔强的执念来:那矮帐中是什么神魔鬼道,倒要一看究竟。
辟邪轻身跃出,贴着阴影缓缓绕到矮帐之后,窥视泥塑般立于洪定国帐前的守军,见他目光游离,知道那守军已是困顿,趁火光摇离他眼前,闪身挑高帐帘,从底下的缝隙里无声滑入。
这帐中竟是惆怅的沁香,在这沙场之上,这一丝游魂般透人心肺的芬馥,让辟邪也生出些忧郁来。他贴于地上,奇异身周无半点声响,花香倒似小小的神灵歌唱,在狭小的帐中穿梭不已。辟邪在寂静中慢慢地移动指尖,翻动靖仁剑,转到他觉得舒服的位置,冰冷的剑身紧贴着他的胸膛,随心跳起伏辉映垂帘后支离破碎透来的幽光。
他努力睁大双目,想要涌身再进,却发现身体就象挽弓力尽时的弓弦,跟着花叶扑倏倏喧嚣起来的私语颤抖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沉重的阴影挟着迟钝的风声缓慢地划过穹顶,他一惊而起,断鹞般在狂风中折了出去。摧裂山河般的杀气在他飞掠之际,切断他的衣摆,又将矮帐一挥为二,身着翡翠色战袍的老者一如玉塑的神像,手持人高的斩马钢刀仰头望来。
辟邪这一刻魂飞魄散,惊呼脱口而出:“洪王!”
※※※
“谁能料到多峰这只饵钓出了洪王这条大鱼。”姜放听完辟邪的话,不禁笑道,“他不放心儿子,竟自己跟到出云。”
“谁能料到呢?”辟邪垂目看着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抖,避开姜放的目光,轻轻地笑,“回去的路上,一定是热闹的了。”
“洪王父子、东王父子、皇帝兄弟,再加上主子爷……”姜放抱着肩摇头,“就算大败了匈奴,这战果又有多少人等着分呐。”
洪州军营里的喧哗渐渐透了过来,门前小校来报:“大将军,洪州营中出了刺客,已搜到震北军营边了。”
“震北军也跟着搜罢。”姜放说着出帐,在外吩咐人调兵。
辟邪收了剑,趁着震北军中还未戒严,潜回行銮。撩开书房的帐帘,却见皇帝正披着衣裳坐在灯光下读书。
他一怔之间,皇帝已随手将书扔在桌上,转头望来。
“外面这么吵,难道祸是你闯的?”皇帝道。
辟邪忙抛下剑,跪在皇帝脚前,正想请罪,皇帝却按着他的肩膀,打量着他的神色。
“撞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辟邪蓦地扬起苍白的脸来,心底里未曾挥去的恐惧正在皇帝目光下变成惭愧,渐渐抹红了他的面颊。他心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不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无话可回。皇帝抽回手,重新拿起书,定心看了下去。
“皇上……”辟邪拽了拽皇帝的袍角,低声道,“奴婢是让皇上吓着了。皇上饶了奴婢擅作主张。”
皇帝笑了笑,“你潜入洪州大营,自然有你的道理,朕不问,你有一天也会告诉朕。”
“皇上在生气。”辟邪道。
皇帝摇头,“朕记得从前身边的小太监说故事给朕听,说是游侠有神兵,能自己脱鞘,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最后都是‘白光一道闪回剑匣里,竟不沾一滴鲜血’。”
辟邪噗哧一笑,道:“总是这样的。”
皇帝道:“朕今天却忽然想,有一天这剑飞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会是什么光景?”
辟邪思量着皇帝的话,道:“奴婢在皇上身边才觉着安宁,无论去到哪里,遇到什么事,都会急着赶回皇上身边。”
他见皇帝不置可否,再想别的话劝解,却发现心中空明,能说的话,就这么一句之间说尽了。
皇帝嘴角终于浮上淡淡笑意,“辟邪,你在说真话么?”
“奴婢对皇上一直说真话。”辟邪道。
“胡说,这便是句瞎话。”皇帝不知为什么,越发高兴起来,一把将辟邪挽起身,又道,“虽说是行军,有时也不妨偷着寻些开心。喝一杯压压惊吧。”
“是。”辟邪环顾帐中,道,“不过,奴婢可没有私藏着酒。”
皇帝笑道:“你大师兄是个无酒不欢的人,定是有的。朕叫他。”
“不必了。”辟邪将角落里的书箱拖出来,那箱盖上一层尘土,似乎从来没有人翻动过的样子。
“这里有?”皇帝问道。
“怎么没有。”辟邪将箱子打开,从上面抱走了几摞书,果见下面藏得好好的三坛子酒,一坛已喝了大半,还有两坛没有开封。
皇帝喜道:“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辟邪道:“奴婢小时就总瞧见吉祥和如意偷酒吃。他们藏酒的花样,无外乎这几个。”
皇帝提出那半坛酒来,席地而坐,看了看道:“应是不错吧?”
“奴婢师哥喜欢状元红,多半就是了。奴婢拿酒碗来,皇上尝尝便知。”辟邪从里面翻出干净茶盏,给皇上斟满。
皇帝饮尽了一杯,点了点头,“吉祥是个会享福的。”他自己动手斟了酒,授于辟邪。辟邪想称谢,却咳了几记,待他嗽停了,皇帝又已干了一盅,把着空杯,枕着旧书,仰望穹庐。
辟邪抿着甘苦交加的醇酒,想和皇帝说说话,又懒得开口奉承,一样看着帐顶不语。灯光下白色的帷幕迷离成一片,象是黑暗的视野里突然炸开白昼的阳光,巨大的斩马刀在刺目的光芒中顿于青石地上,大地震了震,颜王府长史的尸身便血蝴蝶般地飘得到处都是,粘在自己脸上。
“咳。”辟邪猛地惊醒,耳畔惊呼退去,“空空”做响的,只是皇帝闲极无聊,拿脚拨弄着空酒坛的声音。
※※※
洪王世子遭人行刺一事次日里才传过来让凉王知晓,必隆没有太多的讶异。他很清楚洪州中军的底细,即便见皇帝仍是没有丝毫察觉的样子,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多往洪州营中行走协商。只是在晋见皇帝之后,才不经意似的同洪定国走在一处,拱了拱手道:“兄长受惊了?营中可有人受伤?”
毕竟必隆是亲王的身份,洪定国忙还礼不迭,“多谢垂问。那刺客不及出手,便被识破,吓得慌忙逃窜,不曾伤人。”
“这就好。”必隆笑道,“洪州大营的守卫比凉州军营还严上三分,竟还被人潜入中军,若那刺客行刺的是小弟,只怕这条性命已然交代给他了。赤胡,”他转首道,“你可要替我好好把住门呐。”
“那是自然的。”赤胡道。
“有些事防不胜防。凉王不是不知道,我中军是如何的戒备森严。若非……”洪定国不动声色地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在必隆耳边道,“若非老人家自己察觉,只怕已是得手了。”他叹了口气,挺直了身子接着道,“花幕刀法凉王不是没见识过,极少有一击失手的时候。那刺客一掠而去,没有伤到分毫,武功又是高到什么地步?”
必隆想了想,“听兄长的口气,似乎知道那刺客是谁了?”
洪定国正要说话,见姜放和一干内臣已簇拥着皇帝出来,便收住语声。
皇帝过来向他们颔首道:“朕去京营巡视,两位爱卿同行如何?”
“是。”必隆和洪定国都不便推辞,跟在皇帝身后上了马。
洪定国道:“皇上有辟邪监军京营,还有什么不放心,定要辛苦这一趟?”
皇帝笑道:“朕哪里不知道偷懒,不过最近辟邪精神不好,少当差。怎么说京营还是朕的亲兵子弟,只得朕和姜放去看看。”
“哦……”必隆暗道不巧,想来又是见不到了。
他随驾而行,将出行銮时,忍不住回首相望,却见一袭蓝衫在御帐一侧心不在焉地静静停驻,抚在胸前的手在阳光下透不出血色,竟比他指间的衣襟更白些。
马蹄掀起的烟尘朝那无暇的少年掩盖去,他慢慢躬起背咳嗽起来,烈日在他脚下投出狭小的影子,仿佛是他身体消融时淌下的一泓冰冷清水。似乎感受必隆注目,他有点狼狈地喘着气抬起头望来,纯粹而平静的眼神,迎着必隆的目光,没有些微波澜。
“就是他。”赤胡极低的声音对必隆道。
“不。”必隆不假思索地摇头。
赤胡问道:“王爷觉得不是?”
“不知道。”必隆直望到那少年踱着懒洋洋的步子转得不见,才道,“太久了,也太不一样了。”
赤胡反而迷惑起来,“臣觉得很象。”
必隆笑了笑,“哪里像?亲王的王子即便贬为奴婢,还会有些傲气贵气在,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又是什么样?”赤胡锲而不舍地追问,提高了声音。
皇帝和洪定国都听见了,回过头来。
“凉王在说什么?”皇帝问。
“臣没说什么。”必隆回道,又狠狠瞪了赤胡一眼。
赤胡嘿嘿地笑,连忙躲到必隆马后去了。
必隆想着赤胡的问题,那青衣少年在他脑中只留下苍白的一团影子,那种洁白和安静,让他觉得刚才从眼前飘然而过的,只是一个孤独的鬼魂罢了。
京营里洋溢的却非一般的整肃杀伐,自军官乃至士卒,人人秉持的骄傲,甚至比洪州军更胜几分。说到这种气派,自然无人可比黎灿,当他甩脱头盔,从枪阵中张扬跋扈地出来,在御前带着些散漫气度行了个礼,必隆便忍不住揣测什么样的主帅才能容得这样骄傲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又会在什么样的主帅面前低一低头。
黎灿却注意到必隆正若有所思,于是上前笑道:“凉王有什么指教?”
必隆道:“将军教练的枪阵已演得气势如虹,出神入化,小王哪有什么指教可言?”
“王爷过谦了。”黎灿道,“夕桑河谷一役,臣与凉州骑兵并肩作战,凉州骑兵的骁勇,臣很钦佩。”
必隆看出他的真心诚意,很高兴地道:“将军神勇,只怕海内难逢敌手,得蒙将军嘉誉,凉州军甚觉脸上有光。”
黎灿见洪定国在一旁似乎不以为然,笑道:“早闻洪州骑兵也是极英勇的。可惜夕桑河谷之际,臣没机会见识;京营中的陆过前一阵做洪凉两军的接应,本是有机会与世子共事的,却受罚回了京营,可惜可惜。”
他几声“可惜”说得凉州将领都是大快,有人已忍不住窃笑。洪定国倒很沉得住气,“陆过是十几年才出得一个的武状元,从此不能军前领兵,确实可惜了。凉王那边也一样,”他神色不动地向必隆道,“就算这次匈奴溃退,今后凉州的驻防少了刘护军,仍不啻于断去凉州一臂。”
姜放充耳不闻,看来正睁着眼睛白日做梦,皇帝却正巧在喝茶,吉祥殷勤地询问茶是不是凉的,要不要换一杯,等忙完了,皇帝回过头来,黎灿已接着道:“也不见得,皇上兴师动众地亲征在此,自然是要永绝匈奴大患,所谓凉州的驻防,今后也轻松的多了。”
“正是,正是。”必隆道,“几代凉王都为匈奴大患困扰,忧虑成疾,夜不安寝,皇上亲征,竟成全臣做了个逍遥王爷。”
皇帝道:“凉王说笑了。洪凉两州是中原重镇,即便匈奴绝迹,凉王的担子也不轻。朕年轻,往后的国事都要仰仗两位亲王。”
附和之声顿时闹哄哄响成一片。洪定国咬了咬嘴唇,便不再说话。
皇帝对黎灿道:“黎卿的枪法教练京营将士绰绰有余,朕侍卫营中缺你这样的骁将,不如挪到御前侍卫里当差。”
黎灿笑道:“皇上身边高手已极多了,臣不过枪法出色些,只合适在尘土堆里打滚,更愿意替皇上在沙场立下功劳,将贼寇远逐于千里之外,令四海之内无人不以皇上为尊,皇上受万万百姓爱戴仰慕,无处不可安寝,那时只怕连侍卫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任这番话说得胸襟广阔高远,却一样拒绝了皇帝提拔的美意,周围的人都倒抽冷气,只有皇帝不以为忤,想到若黎灿说的情景成真,为君者又是如何的意气风发,俯瞰天下,因而道:“黎卿志向高远,朕岂能小觑英杰。谕京营领军辟邪,擢升黎灿为铁枪营参将。”
“臣谢恩。”黎灿磕了个头,潇洒告退。
洪定国忍住气,与必隆一同回营时,道:“只要是讥嘲藩王,说藩王的不是,无论是谁,皇帝都欢天喜地地给他加官进爵,长此以往,朝野必被他助长出个倒藩风气来。”
必隆道:“若贪图一官半职,就敢踩着四大亲王的肩膀往上爬的,多半是乌合之众。皇帝招揽多少,也不足惧。”
“凉王说得有理。”洪定国笑道,“老人家想见见凉王,什么时候方便过我营中去?”
必隆不是很情愿,但洪定国亲自说出口,不能拒绝,便大大方方道:“是,既然花幕先生相邀,晚辈自然是要去的,就是今日吧。”
他两人快马驰回洪州大营,径直往洪定国中军。原先的矮帐被摧,又重新搭过,簇新的洁白帐篷反而有些扎眼的尴尬。洪定国撩起帐帘来请必隆入内,幕先生一贯是不愿见人的,看着凉王必隆行子侄之礼,只是在垂帘后欠了欠身。
“难为凉王这种时候还过来。”幕先生道。
必隆忙道:“幕先生受惊,晚辈未曾过来省视问候已是不恭敬,幕先生这么说,晚辈无地自容。”
洪定国道:“先生,我才刚和凉王说到那晚的刺客。”
幕先生的笑声从里面传来,老者淡淡的人影似乎在摇头,“不要再说那是刺客了。穿的是宫里的衣裳,想必是皇帝身边的人,不过来看个究竟罢了。”
“原来如此。”必隆道,“先生看清楚了是谁么?”
“身法太快,没有看真切,只是身材并不高大。”幕先生道,“说到宫里的太监,能有这种手段的,只是七宝太监那一门的人。”
“七宝太监的徒弟中跟过来的就是吉祥和辟邪,先生和我的意思是辟邪无疑。”洪定国对必隆道。
“果然是他!”必隆忙问,“他可认出先生来了么?”
洪定国摇着头,幕先生也在帘后沉默。
必隆望着洪定国,道:“难道他已识破幕先生的身份?”
洪定国道:“在他一掠而去之际,先生听他叫了一声什么,却不是很真切。”
“且慢。”必隆皱眉,脱口道,“若他当真认出先生,皇帝那边为何一点动静也无?再者,先生最后一次进京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他年纪轻轻,什么时候见过先生。”
“这正是我疑惑之处。”幕先生道。
必隆垂下头想了想,笑道:“话说回来,皇帝大婚,晚辈也随祖父在京,那时七宝太监得太后宠信,正值权盛,与王侯往来出入时总有一干小太监服侍,或许见过先生。”
“是么?”幕先生灼灼目光猛地从帘后透了出来,落在必隆脸上,必隆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迎着他的注视回望过来。幕先生终于叹了口气,“或许吧。”
“不过,”洪定国道,“皇帝倒似真的没有察觉。”
“皇帝年纪虽然不大,但装聋作哑的定力还是有的。”必隆道,“兄长何以得知皇帝尚未察觉先生在此?”
“办法多得是,至少皇帝还未有将先生和我分隔的打算。”洪定国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先生请凉王过来,就是拜托凉王为先生留一条退路。”
“先生要回凉州,晚辈自当鼎立相助,这条线上有晚辈在,万无一失。先生打算什么启程?”
幕先生道:“还不到这一步。最要紧是说走就能即刻动身。”
“是。晚辈回去就安排。”
洪定国知道必隆实在不便久留,既然他打了保票出来,便不再挽留,将他送至营门前方才告别回来。李呈手中拿着信件迎面过来请安,道:“少湖水寨的人通报寒州消息。”
“是吗?”洪定国接过来,“怎么不是黑州的消息?”他匆匆读完,又拿去给幕先生看,道,“寒州布政使蔡思齐上折子说成亲王遣出的御使下寒州查办于步之贪污受贿罪状,他布政使衙门才知于步之连同家眷一齐畏罪潜逃多日,叩请朝廷降罪。看来景仪绝不会同杜家共事,只怕杜桓要自己动手。先生看西王会淌着趟混水么?要不要有人去那边看看?先生?”
洪定国不见帘中幕先生动静,上前轻呼了一声。
“杜桓授意白东楼经营苗疆这么多年,不会放着不用,要起兵造反,少不了白东楼那几万兵马。”幕先生道,“不过白东楼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东王的兵马不出寒江,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更何况皇帝已送了一位公主在大理,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他说着忽而叹了口气。
“是。”洪定国不禁疑惑,“可先生为何叹息?”
幕先生道:“一出戏这么多人来唱,我只怕最后定是乱成一团。”
洪定国笑道:“东王、西王的举动早在先生预料中,我觉得还好。”
“不然。”幕先生道,“乱世里人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却不是你想得周全的。”
洪定国仔细想了想,“先生在说谁?”
幕先生依旧是叹息,“且不要说那个小太监背着皇帝在做自己的勾当,就是必隆这个孩子,也忽然有了自己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