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竟是骤然黑了下来,辟邪有点辨不清方向,俯在流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气,每一次呼吸,都象往体内吸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偻着身躯,竭力按耐住痛楚,眼前,鲜红的血液正扑倏倏拍打黑沉沉的水面。
辟邪颤抖着手,将插在铠甲上的箭杆折断,抬起头,黑暗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红马骑士静静地望过来。
“还活着?很了不起啊。”红马骑士走得近了,才挽住缰绳,收起长弓,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你的名字?”
辟邪在头盔后微笑不语——这个世上大概无人记得那叫作颜久的七岁王子了——他摇了摇头,已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左手捞住背后的剑柄,呛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窜出的这一声咆哮,在人们头顶肆虐不已,最后愈见清越,龙吟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马匹纷纷惊退,连那骑士的红马也是仰头嘶鸣,激流中退了两步。
辟邪在迎面的阳光中眯着眼睛,头盔更将他的面庞遮得阴暗,因而令人觉得他的血肉早随右肩上透体的箭伤迅即流逝殆尽,在他铠甲之下只是黑沉沉的灵魂。
红马骑士看了看激战中的大军,回首对身边大将低语,便有一骑脱众而出,挥舞铁锤上前。红马骑士见标下大将一派英武神勇,放心点了点头,想策马上岸,却听身后众人惊呼,转身观看,只见辟邪屹立依旧,那员匈奴大将却已被斩成两段,只剩下半身还固执地坐在马上。
杀人的瘦弱骑手转过头来,铠甲下的灵魂似乎在阴郁地冷笑。诡异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剑正散发垂死的戾气,人群惊怖,竟无一人敢上前发难。
周遭的人都听见了那红马骑士的大笑,此时渡口在望,不容主帅有失,便有大将进言:
“王……”
红马骑士看着流火毫不迟疑腾蹄向此飞奔,辟邪长剑凌空遥指而来,一时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知道了。”他有些不舍地挪开目光,道,“放箭。”
辟邪自知最后迸发的杀气已是强弩之末,随着夜色降临,眼前渐渐混沌,那些人丛中闪出的弓弩手也成一个个黑暗的阴影而已。
留不住那红马骑士,便留不住这五万大军——辟邪心中长叹一声——为什么注定的厮杀偏是这样的结局?
似乎为他的怨天尤人激怒,天际顿时惊雷滚滚,大地颤抖不止。
流火受惊,甩头悲嘶。辟邪收紧缰绳,战马前蹄腾于空中,那扑面而来的明亮箭雨便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后背在落水时拍得生痛,气息滞煞在咽喉,辟邪先呛出一口血来。
“你可别吓我了,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罢了……”眼前似乎是九岁的阿纳,揉着眼睛哭。
辟邪觉得混淆——红马已经送给阿纳了,自己又何以再从它背上摔下来?难道是陆过的流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面庞喷着混浊的热气,辟邪在水中摸索到了马鞍,艰难翻到它的背上。流火猛地腾身站直在半空,河谷中的血色长风透甲进来,辟邪吸了口气,失血而有些眩晕,因而觉得流火似乎在云端中飘行——多傻?辟邪想,就象驱恶、就象明珠、就象姜放,才刚刚用它胸腹的血肉挡去射来的索命利箭,它却又将自己从漫天烽火中背出来。
“援军!”周围的高呼和着隆隆的炮声,震得辟邪浑身颤抖。
赤胡深陷重围,却正放声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辗转在百来人的残军中,忘形挥舞马刀。
红色的战马突然跃至赤胡马前,脊梁弯得如同优美的弓背,马上的少年长剑挥过,“叮”的挡去攒向赤胡面门的箭矢。
“走吧。”辟邪转头向他呼道。
“你怎么样……”赤胡见他罩甲已是浸透鲜血河水,叫了一声,又将后面的话硬是咽了回去,“鲁修呢?”
辟邪摇了摇头,瞬间的灵台清明之后,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看得见乱军中的鲁修。
扑向渡口的匈奴先锋骤然大哗,一标中原人马正飞驰来援,为首三人所向披靡,将匈奴充盈的锐气击个粉碎,一时纠缠在敌军阵心中,渐渐杀透重围。
“撑不到了……”身边的凉州骑兵反而叹息。
他们这不到一百人被敌军乱箭逼入河心,北岸匈奴射手早挽弓以待,此时松了弓弦,蓬蓬箭雨凌空打下,残军只能甘受杀戮。
上游冲下来的人马死尸和此时落水的同袍身躯飘浮在他们腿边,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还是中原人。
“鲁修!”赤胡对着河中大叫,弯腰想去捞水面的中原汉子,右臂却先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险些落水,“老子和你们拼了。”他折断臂上的箭杆,便要迎着蝗箭冲阵。
辟邪连忙喝道:“援军已到,为何此时送死?”
“你不也一样?”赤胡反诘。
辟邪跃入水中,抓住鲁修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边,仰头对赤胡呼道:“他尚有气息,快随我泅水往下游与援军会合。”
“当真?”赤胡咚地跳到水里,游过来探鲁修鼻息,“还没死。”他呵呵大笑,招呼余部弃马下水,掩身在马匹之后顺流急行。
受命围歼他们的匈奴骑兵都是大叫,催马淌水直追。辟邪从死尸上摘下箭壶,扳住鞍桥,跃出水面开弓施射,眼见追兵应弦落水,胸中那股郁抑良久的真气却挟着肺中的血液喷在头盔里。他忍不住俯在鞍头喘息,隐约听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强了。”
有人抓住他的脚腕,将他一把拖入水中。
※※※
辟邪觉得时间变化得太快了些,才刚日暮,只是自己一沉一浮间,头顶上竟已繁星如织。身体软弱冰冷,正身不由己地脱离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触到硬地,钩在自己铠甲上的绳索还在不断拖动,“啪”的一声,只是他自己听见,透甲而出的箭镞被折断在砂石中。
他应该大叫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看着天空,不住透气。
“辟邪,辟邪,辟邪,辟邪……”
这巨吼竟是一声比一声响,粗壮的大手抓住自己的双臂,筋骨被晃得疼痛欲裂。
“住、住手……”辟邪一掌扇开那人的手。
李师松了口气,涨得通红的脸色才缓过来,道:“你伤在什么地方,可别就这样死了。”
辟邪咬牙道:“我本来没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灿也过来弯下腰,端详辟邪的神色,道:“应是无妨。此处不是叙旧之所。陆过!”他和李师扶着辟邪起身,转头向远处高呼,“找到了,带人撤回渡口罢。”
李师跳上马,就要展臂捞住辟邪的身子。
“不用。”辟邪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随便找了一匹战马认镫而上。“赤胡呢?”
“谁是赤胡?”李师睁大了眼睛四处看。
黎灿已笑道:“你还管他?他却不似你这般没出息,又杀入战团去了。”
东方的星辰却黯淡,血红的天际极是耀目,炮声更是轰鸣不已,想来渡口正激战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军差不多都过了河,来援夕桑河谷的人马不过万人,领军的陆过见接应到了辟邪,恐为匈奴大军包围,便下令且战且退,从方才打开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难道连京营也到了渡口了?”辟邪看了看身边的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
黎灿道:“放心,京营扈驾在出云,过来的就是我和李师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骄十急信求援,大军前锋已从出云出发,我领的是皇帝的严旨,接应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战死在夕桑河谷罢。”
他学皇帝的强调,有七八分的神似,辟邪想笑,却懒得牵动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灿和李师牢牢守护在中军,只是骑马,不必再行交战,有时倦意涌来,闭上眼睛,就觉有人托着自己的后背,小心翼翼不让跌在马下。
一时退至渡口,西北两翼都是敌军,苦撑片刻,便汇同了凉州骑兵。陆过骁勇,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在这万人中一呼百应,他一声令下,援军顿时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马过来,对辟邪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乐州大军,从中调得骑兵一万,这便率军在此御敌,公公且与他二人赶回銮驾前吧。”
“多谢援手。”辟邪也拱手道。
“哪里话。”
“流火……”
陆过摇了摇头,“已死了。”
辟邪黯然,不知如何对陆过说起。
陆过却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战马原该死于沙场。”
“是。”
李师却吼道:“少提流火了,该杀敌的杀敌,该睡觉的睡觉。”
“是。”陆过向他一笑,提马奔回阵中。
“还睡不得觉,”辟邪对黎灿和李师道,“统领此处凉州骑兵的是汉将刘思亥,我们且去他处。”说话间却觉有人使劲拽着自己的罩甲,呜呜地哭。
“别去了,师傅。”
辟邪借着火光,终于有暇看清了小顺子的脸,不禁讶然道:“你怎么来的?”
小顺子擦着眼泪,道:“师傅不记得了?我在夕桑河谷找到师傅的,一直跟在师傅马后。”
“哭什么?”李师道,“你师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个屁。”小顺子骂道,将辟邪的头盔摔在李师怀里。
黎灿厌烦李师和小顺子见面就吵闹,挽过辟邪战马的缰绳,“我们走。等他们吵完,只怕匈奴人已攻下出云了。”
刘思亥的中军距渡口不到一里,缓坡之上,黑压压一片壕营尚在。辟邪一行叫开辕门,黎灿笑道:“内廷将军在此,要见你们刘护军。”
守门的凉州军士尚在疑惑,辟邪解开罩甲,从中掣出皇帝手谕来,交给他看。
那手谕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唬了一跳。
“放他们入营。”远处一员凉州大将精赤上身,右臂胸膛上缠满了绷带,纵马过来高叫。
“赤胡将军。”守军喜道,连忙大开营门,容他们驰入。
赤胡道:“我来向刘护军禀报战况,你们如何还不回出云銮驾处。”
黎灿道:“我们过来看看再走,若此情急,还须往西边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两面夹击,在此鏖战的只有凉州兵马,田凌那个王八羔子竟无一兵一卒来援,赶到此处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损毁,再过一刻东首让人渡过河来,连退路也断了。”
黎灿道:“我随你去请见刘护军。”他转脸看看辟邪等人,“你们在此歇一会吧。”
“箭已用尽了,”李师也道,“我寻些趁手的家伙来。”
围在身边的人眨眼间走得精光,夜风吹在辟邪身上,令他冷不丁一个寒噤。小顺子忙道:“师傅的衣服都湿透了,全用身上的热气捂干它,怎么会不冷?”他解开铠甲,竟从里面拿出个干干净净的衣裳包裹来,“师傅换了干衣裳吧。”
辟邪失笑道:“小顺子,你这一套排场是和谁学的?”
“七宝爷爷还在时,就教训过了。”
他伸手要助辟邪脱去铠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这里。”辟邪左右看了看。此时营帐大多是空的,他随便找了一座无人的帐篷,在里面小心解开铠甲。“可看得见箭杆么?小顺子?”身后半晌无声,辟邪转回头,却见小顺子又在擦眼泪,不由嗔道:“你怎么这般没出息,难怪总被李师欺负。”
“我欺负他才对。”小顺子叫道,“只是看见师傅这样,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么?”
小顺子见辟邪声色俱厉,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道:“没什么。只是伤处离咽喉不过两寸……”
“你不是和陈先生学医么,”辟邪柔声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顺子从靴筒里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脚麻利地将断箭拔出。
辟邪见他包扎得整齐,咳了一会儿,微笑道:“终于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过一阵子,就能让你办大事啦。”
小顺子却无半点欢娱,忧心忡忡道:“师傅伤得重,还是回去吧。”
“不要对别人说。”辟邪重新披甲,“我们还有要事。”
他们帐中出来,黎灿正举着火把四处寻找,见了他们一叠声叫:“快、快。”
“怎么?”辟邪跟着他牵过马来。
黎灿道:“刘思亥不在营中了,已去渡口督战。适才探子飞马来报,田凌守不住了,正要放弃渡口向出云回撤。”
西方又是一轮杀声撼天,似乎山峦崩动,黎灿的语声也顿了顿,动容仰头观望,道:“看来凉州军西翼吃紧,全军崩溃也不过一会儿的事。”
“朝廷援军呢?”
“刚刚看过,火龙一般地来了。”赤胡拨马拢过来,“半个时辰内就到。”
虽说令凉州军与匈奴激战,本是辟邪的用意,但此时容田凌后撤,任凉州军被围,凭空折损五六万精兵却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云也不是这般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辟邪道,“赤胡将军且禀告刘护军,请他率军向东翼缓缓回撤,我去田凌处,带他的兵马向西与你们会合,撑上小半个时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马而去,忽而又兜转回来,道,“那田凌是个老奸巨猾的混账,将军可不要吃了他的亏。”
“多谢提点。”辟邪上马拱手。
黎灿却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小顺子白了他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李师抱着几捆箭赶回来,见黎灿笑得痛快,茫然追问。
黎灿对小顺子道:“我笑竟还有人担心你师傅吃亏。你不要瞪我,你说这世上没被你师傅算计过的还剩几个?”
“有啊!”小顺子执著地追在黎灿马后,道,“我、明珠姐姐……”
辟邪听他报出一个名字来,心中便是凛然一惊,于是回头喝道:“不要说了。”
黎灿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扬鞭疾驰。
众人在田凌一部军前勒马眺望,只见一条努西阿河翻滚的都是匈奴大军的怒涛,在此督阵的竟是刚刚从夕桑河谷脱险回来的鲁修。
“公公!”鲁修满身鲜血,从担架上仰起身子急叫,“此时震北军可退不得。”
“放心。”辟邪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田凌呢?”黎灿在闹纷纷的退兵中抓住人便问,见人人都向南方遥指,对辟邪笑道,“竟跑得比谁都快。”
“要这样的主帅何用?”辟邪在火光中咬着贝齿,咯咯轻笑。
黎灿闻言挂起长枪,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辟邪看在眼里,道:“就是如此。”
“还等什么?”黎灿当先向南追了下去。
这几人乱军中一样飞驰如电,不刻便会合前方震北军,却见漩涡般的大队人马踌躇不行,火把烧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哗沸腾冲天,比渡口更甚。
黎灿跃入阵心,高叫:“内廷将军奉旨在此。”
“又是什么内廷将军?”人丛中的田凌挥鞭劈开面前激愤的诸将,上前怒道。
辟邪驻马,淡淡一笑,“说到内廷将军,便只是我一个。”
田凌怔了怔,旋即道:“公公自夕桑河谷脱险,可喜可贺。此番又是什么指教?”
辟邪环顾四周震北军将领,见有怯懦垂首者,有奋勇怒目者,人人都涨红了脸,面目狰狞,因而道:“田将军此处为了退兵一事,正在争执么?”
田凌道:“哪有争执!渡口既然守不住,我自当奉王大将军军令退往出云隘口。”
辟邪摇头道:“田将军如此一退,正将凉州五万人马扔在匈奴虎口之中。要退却也可以,先将凉州五万人接应出来吧。”
田凌道:“震北军是皇上的亲兵,凉州军不过是藩王手下蕃兵,若我兴兵救他,也有被围之虞,折损的都是中原子弟,值得么?”
黎灿勃然大怒,“大敌当前,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亲兵蕃兵之分?”
辟邪亮出剑上“靖仁”錾字,火光下高举于众将面前,道:“我持天子剑,命尔等接应凉州军突围……”
“矫诏者大胆!”田凌不等他说完放声大叫。
辟邪回首向黎灿一笑,点了点头。
黎灿腰间腾出一道黯然光华,只在夜色下闪了闪,田凌的首级便轱辘辘滚在他的马蹄前。
“呸!”原先围在田凌周围主战不退的将领都是大快,有人更是唾弃田凌的尸身。
辟邪擎剑道:“别的都不必说了,随我杀回去。”
匈奴人只道这一部人马落荒而逃,正轻骑赶来,见他们反身杀回,措手不及,两军纠缠一处,被渐渐向西牵制。
震北军与凉州军之间此时尚有三里宽的罅隙,已有六千匈奴骑兵夺得一处渡口,向中原军腹地渗入。
辟邪道:“我待放弃西翼的渡口,要凉州军东移,与震北军合围这六千人匈奴,联结渡口战线,就只怕凉州骑兵不明我的用意,震北军切入敌后没有西翼支援,反成孤军。”
“这有何难?”黎灿道,“不过两三里路,我去一趟就是了。”
他说得从容,完全没有顾及到这一路上遍地都是匈奴人。震北军中将领上前问道:“要带多少人?”
“不用。”黎灿摘下长枪,道,“不知拿什么为号?”
辟邪道:“我们趁夜色行进,待切入敌后,再举火。”
“好。”黎灿飞马而出,瞬间淹没在黑暗里。
“还回得来么?”李师忧虑,不禁问道。
辟邪笑道:“你以为他会硬闯?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鲁修腿上伤得不轻,由人抬在车上,一直出着冷汗忍痛,此时开口问道:“公公所谓的切入敌后,不知从哪个缺口杀入?”
辟邪远望这一部匈奴大军黑水般翻滚,道:“他们能渡河,我们就不能渡河了么?”他看了看鲁修的伤势,又道,“鲁将军的伤不便行动,不如留在后方率军接应。这孩子,”他拉过小顺子,“就交给鲁将军看顾。”
“师傅。”小顺子急了眼,一把推开辟邪的手,“我定是跟着师傅的了。”
“军令可有儿戏?”辟邪冷下脸来,“将他绑在鲁将军身边!”
李师见状对小顺子乱作鬼脸,更让他暴跳如雷,他挣不脱左右的人,只得叫道:“黎灿说得对,师傅竟连我也算计,骗我、骗我。”
辟邪顿时勒住缰绳,回头盯了他一眼,“待我回来再同你算这笔帐。”他挥手招呼了五千人马,滚滚北上。
未免惊动正在渡河的匈奴人,这五千骑兵迂回东翼,贴着三里湾险滩冲入努西阿河西进。辟邪估摸时候差不多,黎灿应将策略传给了凉州统帅,又听南方杀声渐紧,知道鲁修已按计合围,便要命人举火,匈奴西翼却天崩地裂般地溃动,倒出乎他的意料。
“来得这么快?”他道。
“公公?”震北军将士在一旁催促。
辟邪点头,“不必举火了,正是时候。”
“杀!”这五千人都是放声高叫,对准河心的黑影放过乱箭,从此缺口中截断匈奴骑兵退路,向西掩杀。
待两军合围,迎面的正是身先士卒的陆过,见了辟邪也是意外的高兴,“公公怎么在此?”
辟邪奇道:“你没见到黎灿么?”
陆过摇了摇头,“没有。刘护军见震北军来援,已缓缓东撤,这里的匈奴人不断渗透,我请了八千人马从河里抄断他们的后路。”
李师笑道:“和辟邪想的竟是一样。原来黎灿那小子竟未将话传到。”
陆过道:“原来公公也是一般的计策,不谋而合省却我们一场苦战。”
“难怪来得如此之快。”辟邪道,“只是黎灿的下落如何?”
“你才说他聪明,自然不会有事。”李师道,“为什么这么担心起来?”
辟邪冷笑一声,却不理他,只是问陆过道:“西翼战况如何?现在已听不见炮声了。”
陆过道:“火炮里炸膛的便有一半,另外的都烧得通红。便是炮药也用尽了。西面二十里渡口都是匈奴人强渡,这个缺口是补不回来了。”
这时容不得他们细说,又匆匆奔回本军中。震北军和凉州军自今日起就憋着一股郁闷之气,都是本着报仇杀戮的心,此时一边顶住北来渡河的匈奴援军,一边将这六七千匈奴骑兵围困,刀枪并起不给敌军留一丝突围的机会。李师见阵中杀得惨烈,不住叹息,只是身不由己跟着辟邪辗转。他二人领着千人直透匈奴阵心,冲散匈奴阵脚,又有南方一股精锐波开浪裂般冲杀进来,远看为首者枪刃映着惨淡月色,身周已是一团朦胧蒸腾的辉光,无人再敢近身。
“果然还活着。”李师道,“你看见了么?”他听不见辟邪做声,便勒住马,回头道,“你还好么?”
辟邪赶上来道:“怎么?”
如此深夜中,也能见他嘴唇白得透明,李师不由问道:“难道渡口就伤得重?说话也没个生气?”
辟邪不耐烦道:“你少管我。”靖仁剑随话音脱手而出,擦着李师肩胛飞掷,李师唬了一跳,回头见那长剑清脆贯透敌军胸膛,那敌军的马刀堪堪挥到自己马前,便呛然落地。辟邪奔马上俯身从尸首上拔出剑来,回头冷冷道:“小心了你自己吧。”
李师却不死心,提马围着辟邪转了个圈,道:“难不成刚才一通乱箭,射到你了?”
辟邪冷笑道:“我武功高你数倍,连你都安然无恙,我怎么让他们伤到分毫。”
李师却不依不饶,百忙之中追上来道:“你明明已经受伤,何必硬撑?不如退出去,直奔出云罢。”
辟邪笑道:“要是怕杀人,你可以先走。”
李师气得眼前发黑,跟在他马后就是一通乱吼。他的咆哮历来骇人听闻,反倒吓退不少敌军。远处黎灿见他高声咒骂,不明所以,杀出一条血路过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李师指着辟邪语无伦次,面色铁青难看。黎灿见状笑道:“我道有一天辟邪会被你气死,却不料今天他先气死了你。”
辟邪厉声道:“哪里有闲暇说这些个?”他只道自己声色俱厉,李师和黎灿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由互视一眼,都不再问,一前一后引着他杀出战团。
轰然炮响,近在咫尺,南边的天空火光冲天,冰川泻地般的行军之声将此地凄厉的喊杀遮盖地沉闷,匈奴残军面面相觑,中原强援在后,愈发凶狠,不容敌军弃械。
陆过见两军之间的缺口已然弥补,对岸却是数万敌军淌水来援,再行恋战定致腹背受敌,便招呼后撤。退了二十里,煞住败势,重新集结整齐。那乐州步兵的枪阵满山遍野地过来,将退兵放入,在前锋结车为营,八十门火炮列阵,向北猛轰。
匈奴人渡河十五万,令中原在努西阿渡口失地四十余里,此时见火炮厉害,受命休整,也不穷追,炮声也渐渐地止了。
黎明时分,努西阿静静犹如地狱血河流淌,再无人争渡,数十里渡口抛下遍地死尸,在阳光下默然浴血。中原将士倚枪假寐,等待炙酷的杀伐暑气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当头笼罩。
小顺子随鲁修撤回后方,寻了匹马,人群中穿梭,在天亮时才找到辟邪暂住的帐篷。到正午时,炮声又响了起来,中原前线竖起密密麻麻的箭楼,弓矢大作。辟邪一行在撼天杀声中远离战场,地势向出云偏高,在缓坡上驻马回首,只是一片烟尘,恍若隔世。
辟邪看着陆过握紧了巨弓,逡巡不去,便道:“陆兄是想回去?”
“是。”陆过回过头来道。
“那也须请了旨意。”辟邪道,“向皇上禀明,没有不答应的。”
出云隘口的壕营极是忙碌,火炮箭楼等都架设的差不多了。京营也将枪阵挪到前锋,骑兵守在明晃晃的御帐前,马不卸鞍,遍地都是擦拭兵刃的士卒。早有人在外看望,见辟邪等人回来,欢呼着层层禀报了进去。皇帝抛下驾前奏报军情的大将,也匆匆从帐中走了出来。
“你们都还好?”皇帝拉起辟邪来上下打量,见他面庞白得没有人色,不禁急问。
辟邪笑道:“奴婢极好的,皇上垂问,奴婢惶恐。”
“你们呢?”
陆过和黎灿知道这第二句才是问自己的,都叩禀无恙。
辟邪道:“奴婢有军情回禀。”
“进来再说。”
皇帝的书房已设好,吉祥屏退众人,请皇帝放心密谈。
辟邪道:“皇上恕罪,努西阿渡口还是没有守住。”
“一条战线上竟分不出兵来么?”皇帝已知道了大概,一针见血地问道。
“奴婢此去才知道震北军与凉州军隔阂极深,各自为战,没有丝毫相互援助之心。王骄十年轻,其父死后勉强当此重任,军中尚有人不服,军令难行。”
“原来确有此事……”皇帝想到王举一死,抛下的是这等烂摊子,很不是滋味。
“那震北军中有人倚老卖老,不顾大局,更怯懦不战,几致渡口崩溃,其中以大将田凌为甚,奴婢已奉天子剑,将其斩于军前。”辟邪道,“奴婢看,皇上在此统领震北、凉州、洪州、乐州四部,固然是稳妥,但若无大将统领在军前,也有贻误战机之虑。”
“说得有理。”皇帝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辟邪摇了摇头,开始咳嗽起来,“皇上……容奴婢告退……”
皇帝看着他涨红了脸,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地抽搐,不忍道:“快回快回,召太医看看。”
“不必,奴婢睡一觉便好。”他愈咳愈烈,无暇顾及和皇帝说话,匆忙退出帐外,小顺子已上前扶住。
“快回帐中。”辟邪神色焦急,踉跄走得甚快。刚到帐中便一头栽倒在床,蜷缩成一团,紧紧按住胸前忍痛,口中吐息艰难,却不肯哼一声。
“师傅……”小顺子竟比他抖得更厉害,让辟邪一把拉住手。
半晌辟邪才缓过气来,放开手第一句话竟道:“哪里都不要去,你若告诉别人,我就先杀了你。”
他雪白的面容,冰冷的语声,看来竟似尸首在说话,吓得小顺子一个冷战。
“是,我不说。”小顺子突然放声大哭。
“我还没有死,你哭什么?”辟邪啼笑皆非,有些眩晕地想解开铠甲透气,双手却抖作一团,最后只得扶住榻上的案子喘息。
“师傅捏断了我的手……”小顺子抽抽噎噎道,“痛、痛……”
辟邪一怔,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看。”
他捞起小顺子的胳膊,一边看一边咳,最后一记猛嗽,眼见将小顺子的袖子喷得殷红的一片。师徒二人一瞬间都楞住了,半晌都没有出声。
※※※
入夜时炮声却更近了,中原大军西翼仍在不住溃退。匈奴人在西翼受阻,未及强攻三里湾以东渡口,王骄十与洪定国固守如常,因而凉州护军乌维便领凉州骑兵汇同刘思亥一部,以骑兵与匈奴人平原上交战。
辟邪醒来时身周悄寂无人,摸到一边的宫衣穿了,想叫人,却甚懒得开口。听得小顺子在外低声道:“刚刚看过,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你再等一等?”
黎灿笑道:“那便不必了,知道没事了,我便要赶着回禀李师要紧,他中了一箭,却变得太爷一般。”
辟邪忙起身,慢慢走出来。
“师傅!”
“李师怎么了?”辟邪哑着嗓子问。
黎灿道:“还好,腿上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回来包扎一下便可以走动,我叫他老实呆着,不然现在已过来烦人了。”
“那就好。”辟邪笑了笑,“人都哪里去了?”
小顺子道:“皇上军前督战,侍卫和京营跟去了大半。”
“啊,”黎灿抚掌道,“我却忘了道贺。你这内廷将军可是做定了。皇上已颁旨,姜放统领中原兵马,辟邪封作内廷将军,暂领京营呢。”
“多谢。”辟邪嗤笑一声。
小顺子上来劝道:“师傅再歇一会,睡到明日早上便都好了。”
辟邪摇头,“走一走,透透气。”
他衣裳一如平常结束得整齐,月光下人更是白得触目。黎灿跟着他前行,似乎能听见支撑他身躯的冰雪般的元气在逐渐消融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你还中了一箭。”黎灿道,“以你的身手,怎会如此?”
辟邪淡淡道:“那人的箭,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躲得开?你遇见了他,不妨试一试。”
“这话说给我听倒罢了。要是李师听见……”
辟邪已然笑了起来,躬起身咳了两声。
“北方的死劫就是一个水字。”黎灿突然笑道。
辟邪回过头来,也是噗哧一笑,“那疯话你还记得?”
“你不也记得?”黎灿道,“不知他说得对不对?”
“算对吧。”辟邪轻抚胸膛,“只是不知道来得这么快。”
顺着缓坡,可以越过雪白的联营望向努西阿,看见的战场只是星星点点的战火。黎灿绞尽脑汁似的在想什么,辟邪不禁笑道:“命运这种东西是想不透的。”
黎灿看着他,“所谓的水字,就一定是这努西阿河?”
“还会是哪里?”看到平日飞扬跋扈的黎灿如此踌躇,辟邪越来越觉得有趣。
黎灿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