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上午没有当值,在宫中悠闲走动,对伺候在主子身边的贴身内臣来说,真是奢侈的享受。康健从慈宁宫走出,到西外路的尽头折向东边的居养院。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左手的大树又是一年的浓荫蔽日,令他不知想起什么似的,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是七爷么?”廊下步出一个苗条的身影,以袖障目婉转笑道。
康健惊了一跳,“明珠姑娘?久违了。”
“可不是,”明珠走过来道,“前年从寒州回来之后,只和七爷见过两面。七爷这是……”
“啊,”康健笑道,“听说师哥最近高升到乾清宫去了,今天我得闲,想过来给他贺喜。”
“七爷来得不巧,六爷这些天一早便去乾清宫,晚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康健眼中笑意更胜,“姑娘倒是天天望这儿来?师哥还得姑娘操心。”
明珠脸微微一红,“七爷在说什么?小心你师哥知道生气。”
门外小顺子奔进来,不是时候地大呼小叫:“明珠姐姐果然在这里。”
明珠啐了他一口道:“什么果然在这里?你师叔跟前不知有点分寸。”
小顺子连忙向康健行礼,喘着气道:“不说这个,现在秀女进宫候选,太后的懿旨要姐姐考校女红。师傅从内务府得了消息,要姐姐快回去候旨呢。”
明珠忙向康健告辞,小顺子也要回乾清宫听辟邪使唤,眨眼间居养院又是寂静无人,只有树叶任和煦的微风吹的沙沙细声。康健走入正房,景物如旧,一尘不染,仿佛七宝太监就要从内堂步出。康健扑通跪倒在七宝太监的正座之前,不由泣不成声。
从去年八月至今,派往各地的征粮使不负皇命,征得粮饷共计六十万两。因高厚获罪,洪州的钱粮没有按预期征齐,但洪王却一样命人押送二十万两白银,如期送至京城。皇帝不但对洪王甚是嘉勉,还将御用的佩剑赐名定国剑,使人奉往多峰大营,勋其子洪定国为上轻车都尉,彰其平寇有功。他们君臣此番做作,朝廷内外一片歌舞升平。户部尚书罗晋和兵部尚书翁直因此上本,奏请将各地征粮使诏还。
以皇帝的意思,仍要征粮使在各地监政,不免问起心腹几个人的意思。
辟邪笑道:“罗晋和翁直两人各有妻弟在藩地征粮,有高厚的前车之鉴,恐怕亲人有失,想要他们早日回京,也是人之常情。”
成亲王在一边道:“原来如此。”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让他们再多留一阵。眼看北边吃紧,各地没有人监政,只恐藩地到时会成心腹大患。”
辟邪道:“奴婢倒有别的想法。”
皇帝和成亲王都“哦”的一声,“讲。”
“征粮使官职不高,身处藩王险地,犹如身负重荷,能支撑半年,实属不易了,应当召回勉励,使之与家人共聚。藩王那边被人紧盯了半年,早待发作,朝廷再要强施高压,只恐将其激怒。施政有张有驰,弦绷得太紧要断的。”
皇帝尚在沉吟,只听辟邪笑道:“奴婢最担心的,还是藩王们个个精于权术、富可敌国,这些征粮使日子呆久了,一旦触及他们的要害,遭其毒手倒也罢了,但人非草木,有欲有望,如要心志不坚,被人收买了去——皇上岂非反遭虎噬?”
成亲王点了点头,“皇上是真心实意当他们大用,若有人不识好歹,在背后与人合谋算计皇上,那真是该死了。”
刘远凛凛一惊,抬头遇上辟邪深刻的微笑,脊背上顿时出了一片冷汗。
“太傅!”皇帝叫了两声不见他回答,不由提高了声音。
“皇上恕罪,老臣走神了。”
“太傅怎么看?”
刘远道:“臣以为辟邪所虑甚有道理。征粮使还是先召回吧。”
皇帝就此决定,准了罗晋和翁直的折子,拟将四方征粮使召回。此后又议了些别的政事,吉祥忍不住又来催促,道:“万岁爷,今日是秀女进宫待选的日子,太后遣人来催过多次了,要万岁爷驾到亲选。”
皇帝道:“你过去请太后替朕选了便是,乾清宫实在脱不开身。”
“充实后宫也是皇家的大事,”成亲王劝道,“皇上亲眼看一看岂不更好。”
吉祥道:“太后还有懿旨,问成亲王府里缺不缺人,可随皇上一同过去。”
成亲王笑道:“你回禀太后,儿子府里佳丽太多,今年不缺人。”
吉祥领命而出,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喜滋滋禀道:“恭喜万岁爷,太后替万岁爷选了几个真正绝色的美人。”
皇帝大笑,“绝色的美人?”其时宫中皇妃以谊妃的姿色为首,已是难得一见的佳丽,因问道:“比谊妃怎么样?”
吉祥好生作难,想了想道:“奴婢没比过。”言下之意只怕更胜一筹。
皇帝道:“人漂亮固然是件好事,不知人品性格儿怎么样,若是仗着有几分姿色想着专宠跋扈,空有躯壳岂非憾事。”
成亲王在一边干咳一声,皇帝才道自己失言——自己母后正是绝色容颜,专宠十几年不衰。当即道:“太后今日有封了什么人么?”
吉祥道:“封了两个,訸淑仪、谐淑仪。”
皇帝道:“朕有空去看看,今日不早了,你们都跪安吧。”
辟邪与小顺子回到居养院时,明珠也正巧才回来。辟邪一天水米未进,口干舌燥,明珠烹了茶来,道:“今日选秀,我在一边看见了。中原地大,不但卧虎藏龙,连美人也是个个不同。”
小顺子嘴甜,“姐姐说笑,哪比得上大理人杰地灵,能出姐姐这样的人物。”
辟邪喝了半盏茶,才笑了笑,突然挥手将小顺子手中的茶碗拍在地下。
小顺子惊得一跳,“师、师傅,我说错话了么?”
“茶里有毒。”辟邪张口将刚才喝下的茶水吐出,镇静道,“找些水来我喝。”
小顺子已经吓得呆了,手足发抖。明珠虽急,仍心思敏捷,道:“不可,只怕是在水缸里投毒。”自己转奔到食柜边,从内取出今早送来的两罐羊奶,喂与辟邪。辟邪饿了一天,腹中空空如也,只强令刚才喝下的羊奶呕出,再喝了大半罐稀释毒性,仍觉毒力渐渐向经络散发,不敢怠慢,当即靠在墙上盘膝而座,聚敛精神,默运内力周旋相抗。不消片刻脸色渐变晶莹透明,身周白气飘散,发梢衣物之上细密水珠凝聚,正是内力催到十成的征像。明珠见他双手由白转青,那层青气又慢慢消退,知道他将毒力逼至指尖散出,不由稍觉安心,才刚松了口气,辟邪却嘴唇刹青,猛地呛出一口鲜血。明珠脸色大变,抢上前扶住辟邪的身子。
“师傅!”小顺子急得热泪直迸。
辟邪眼窝深陷,靠在案上猛嗽一阵,艰难道:“不要声张,请陈先生悄悄过来。”
小顺子点点头,发足狂奔而出。
辟邪对明珠道:“这间屋子毒性太大,不能再呆了。”由明珠慢慢搀至东厢,在炕上坐了,咳嗽不止,冷汗层出。
好在不刻陈襄擦着汗,随小顺子奔到,立即被请至房内诊视。
辟邪挥手将明珠和小顺子屏退,明珠放心不下,悄悄在窗外倾听。
房中只传来辟邪阵阵咳嗽,半晌才听到陈襄叹了口气,“毒是散出来了,可这内伤再度发作,便再也无法痊愈了。”
辟邪道:“是我不知轻重,运功急了些。先生看这伤到底怎么样?”
陈襄笑道:“没什么,以你内力修行补足,顶多冬日里咳喘些个。只可惜你年纪尚轻,从此背负这个病根,不能不说是件憾事。”之后片刻寂静,想必陈襄正在开方子。“你也是大人了,记得少和别人打架。”辟邪咳嗽中一记失笑。陈襄突然道:“明珠姑娘,进来吧,你那么呆着不舒服!”
明珠脸一烫,走进屋去,“让先生笑话了。”心中感佩这枯瘦老者总有镇静风度,如此场面便被他三言两语轻松化解。
陈襄拿出一桌子药瓶,向明珠分别指出镇咳和化毒的药丸,特别将一只牛角瓶子递给辟邪道:“这药丸极是补益滋阴,是治你内伤的灵药。我炼了六年,才得十二粒,原是打算给你师傅增寿延年的。”他“咳”的一声,笑道,“半个月一粒,记得用内力消化。”
辟邪目送陈襄出门,才服了药丸,运功疗伤。明珠不敢走远,与小顺子坐在外间等候。直至夜半,辟邪睁开眼,似乎精神好了七成,也不咳喘,突然问道:“今天什么人来过么?”
明珠和小顺子相视一眼,神色已变,“康健今天一早来过。我被太后传去,那时居养院除了康健,再无他人。”
辟邪沉默半晌,涌起倦色,道:“夜深了,明日再说罢。”
次日辟邪神色精神看来大好,他既然不愿声张,皇帝、成亲王自然丝毫不觉有异,只有吉祥如意两人目光犀利,见他气度散漫,声音虚浮,拉住他正要相询,却有罗晋、翁直等六部尚书奉旨请见,便给辟邪逃脱。早有乾清宫的内臣向外风传辟邪在御前为征粮使颇为美言,罗晋、翁直等人这些日子皆暗中受了辟邪不少好处,大喜之下对辟邪也是笑脸相向。皇帝和成亲王一早驾临上书房,此时在里面叫人。众人商议如何将军饷启运凉州。皇帝道:“八十万两的军饷当然不可一次都扑到凉州去。以二十万两为限,分批启运。”此事便交给兵部领头办理。
又说到召回征粮使一事,皇帝道:“这些征粮使在外半年,为朝廷奔忙辛苦,此番军饷已有着落,他们不负朕望,堪称人臣的典范,朕准备将他们召回,都有升迁封赏。”
罗晋和翁直大喜,才要替征粮使谢恩,突听有人道:“臣有异议。”正是都察院的都御史吴再予,出班道,“臣以为朝廷在北用兵不是一两年的事,藩地征粮万不可中断,这些征粮使在藩地日久,对地方政务所知甚详,仍应驻留当地,以备朝廷粮饷之需。”
这原本也是皇帝的意思,若非也担心征粮使反为藩王利用,定会坚持将他们留在藩地。因此对吴再予道:“吴卿所虑朕也想过。但征粮使乃为户部定员,家眷也在京中,他们体恤朝廷,远使多月,实属不易。如今粮饷暂无忧虑,强令他们留守藩地,也非仁君所为。”
罗晋赞叹道:“皇上仁慈圣明!”
吴再予道:“皇上三思,现在一念之仁,将来多生周折。”
“吴卿,这件事昨日朕和成亲王、太傅、辟邪等人仔细议过了,就此决定吧。”
皇帝不提辟邪倒也罢了,吴再予位在都察院之首,早就想力谏皇帝禁止内臣参政,此时抓住机会,道:“皇上,宦官历来以曲媚事人,皇上不可听信一两个内臣的挑唆。”
皇帝知道这个人迟早要对辟邪发难,见他渐渐说到要害,仍是镇静道:“什么叫挑唆?你眼里的皇帝是个受人摆弄的人么?”
吴再予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皇上让宦官擅权代点进士一事,有欠思量,只恐沦为后世笑柄?”
“哦?”皇帝忍住气道,“笑柄?那么今科武进士该怎么点?你说来听听。”
吴再予顿时语塞,他只觉自己义愤填膺,全没想过今科武进士还有什么更好的点法。
皇帝又问:“你在武进士中听到什么不满的言语了么?”
辟邪本着息事宁人的心,笑着对皇帝道:“奴婢年轻,此番越俎代庖,武进士中有觉不公的,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岂容吴再予放肆,不依不饶盯着又问了一句:“吴卿,到底有没有?”
吴再予原本词穷,此时见辟邪笑颜如玉,仿佛多有嘲色,不禁恼羞成怒,喝道:“你这阉货!竟敢惑媚皇上!”
辟邪体弱之下不由心浮气躁,当即脸色一冷,目中杀气顿盛。
“夺”的一声,成亲王将茶盏墩在桌上,“吴再予,你呼喝什么?朝堂上口出秽言,辱及皇上,好大的胆子。”成亲王因吴再予去年参他结交歌女、在新科进士面前炫耀,有失皇家体统,便对都察院的人心怀恨意,哪里肯放过他。
吴再予方觉大大的失言,跪地请罪。
皇帝沉着脸道:“打出去!”
吴再予此人平素喜欢做些沽名钓誉的事,人缘极差,这里所有人都遭他参过,加上见皇帝和成亲王都摆明袒护辟邪,谁敢得罪,此时竟无一人为他求情。皇帝怒气稍平,接着议事,不觉已过一个时辰,日至正午。吉祥走到在门前向辟邪使了个眼色。
辟邪抽空对皇帝低声道:“万岁爷,只怕吴再予还跪在外面请罪,天气见热,他岁数也大了……”
皇帝也不想辟邪树敌过多,道:“吉祥,让吴再予回去思过,自己上折子请罪。”
吴再予此气非同小可,回到府中关上书房的门将辟邪一通辱骂,家人知道老爷平素脾气就不好,眼见他雷霆大发,还不吓得回避三舍。可惜下午偏有要客来访,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叩门道:“老爷,宫里内书房掌笔太监辟邪在府外递了贴子,老爷见是不见?”
正是火上浇油,吴再予大吼道:“不见!你叫门前的小子打他回去!”
管家只得又道:“老爷,他是奉了成亲王的旨意来问话的。还说老爷今天上午还是精神奕奕的,请老爷不要托病不见。”
吴再予怒道:“我还怕了他不成?带他进来。”他在客堂危襟正座,只等给辟邪一个下马威。不刻门前脚步轻盈,辟邪带着小顺子跨入门来,拱了拱手道:“给都御史大人请安。”
吴再予道:“你一个小小的内臣,在朝廷命官面前就是这点礼数么?成亲王有什么话,你只管行完礼再说吧。”
辟邪轻声一笑,“吴大人,咱们朝堂上针锋相对,私下里还要来那套虚的么。奴婢假托成亲王的旨意,不过想见大人一面。”
吴再予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拟造亲王旨意?”
“大人要发怒,等看完我的礼物再说。小顺子,给吴大人奉上礼单。”
“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受宦官贿赂?”吴再予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你那些金银财物在我眼里不过是粪土。”
“金银财物?”辟邪讶然道,“大人可小瞧奴婢了。这世上有人贪金银,有人好美色,有人嗜书画,大人几样都不喜,大人么……”辟邪自己在客座上施施然坐了,“喜欢的是一世清名,死后有个漂亮的谥号,对不对呢。”
吴再予被他一针见血地抢白一顿,愣了愣一会儿才发作道:“你大胆。”
“小顺子,吴大人不收咱们这份礼物,你便远远展开礼单让吴大人瞧瞧。”
小顺子将手中卷轴慢慢展开,吴再予刚看到“桐州”两个大字,嘴角便抽搐了一记,等“桐州黄桥案”五个字全部展现在眼前,不由长身而起,从小顺子手中夺过卷轴,几把撕个粉碎。
“哎呦!”辟邪掩面心痛地呼道,“大人,这可是奴婢花了一下午才写就的。”
吴再予强自振作,“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不明白?”辟邪道,“大人凭借此案名扬四海,得以跻身都察院,怎么会忘得那么快?小顺子,帮着都御史大人回想回想。”
“十五年前,也就是先帝上元十年,都御史大人尚在桐州任知府,是年十一月,桐州城内黄桥之下发现一具男尸,钱囊首饰俱在,认定是绸缎商人吕某,其遗孀贾氏指认当地富户管双喜为争吕某城郊农地多次使人上门威胁,吴大人便将管双喜索拿到案,重刑逼供。管双喜起初抵死不招,无奈挺刑不过,最后招认是自己雇人将吕某杀害。管双喜富甲桐州,与当时布政使尚芝人等当地显要私交甚好,尚芝人多次遣人至桐州求情说项,吴大人铁面无私,一一严辞拒绝,并向朝廷参本,导致尚芝人及当地官员十一人俱被革职查办,管双喜被判死罪,只待秋后问斩。”
“铁面无私,不畏权贵,朝廷栋梁啊!”辟邪感叹万分。
“次年二月,桐州知府衙门捕头蒋小田在城内捕获持刀掠货的强盗金阿顺,金阿顺在蒋小田拷打之下,不但招供现行罪状,还供认去年在黄桥见财起意,将吕某杀死,因当时有人过桥,不及将吕某钱财掠走,便即逃窜。蒋小田将金阿顺口供据实禀告知府吴大人,吴大人已因此案名噪朝野,三月便要赴任都察院,此时岂容管双喜翻案?吴大人先许以重金,指使蒋小田将金阿顺杖死狱中,又亲自将蒋小田毒毙,这才赴京上任。”小顺子口齿伶俐,任吴再予再三大呼“住口”,一口气说完。
辟邪问:“管双喜呢?”
小顺子道:“上元十一年秋在桐州斩首处决。”
辟邪点头道:“听上去是都御史大人的手段,都御史大人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连亲生儿子的官职也能一掳到底,发配充军,何况是个土财主?老实说大人这样喜欢沽名钓誉的人,奴婢真是挺瞧不上的。”
吴再予浑身发抖,颤着嘴唇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辟邪叹了口气,“奴婢要是早生十几年,当时有幸服侍在大人,定会替大人将这种杀人灭口的勾当做得彻彻底底的。话说回来,吴大人这些年也不容易,今后惜福养生,找些个好欺负的文臣武官参参,解解闷也就罢了。奴婢这儿还请大人少费心。”毫不理会吴再予惨然神色,笑道,“来了这么久,茶也没一盏,这端茶送客、端茶送客的,这茶是大人端哪、还是奴婢端呢?”站起身出门。
小顺子还回头叹道:“吴大人的脸色可不好,大人千万保重,大人有什么万一,奴婢的师傅挺作难的。”
夜已深沉,慈宁宫中只有太后的寝室仍有依稀灯光。康健小心翼翼舒展麻木的双腿,执著地伏身在窗下,紧咬牙关,只怕稍有松懈,便会令牙齿上下打架发出响声来,洪司言的声音压得虽低,每一字却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今早仍好端端地在乾清宫当值,下午还出宫去了一趟吴再予家。”
“那么就是没成事。”太后道,“难不成是哪个奴才走漏了风声?”
康健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里面珠玉轻碰的声音,想必洪司言正在用轻柔的双手替太后梳头。“那倒也不是,”洪司言道,“太医院的人说,昨晚有个小太监从内宫出来,风风火火地把陈襄叫走了。”
“难怪他没死成。”
“以奴婢看,这事也简单。太后主子把辟邪叫来,随便找个因由,一顿板子打死就完了。”
“办法有的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明着和皇帝做对。朝臣会怎么想?藩王们会怎么想?”
洪司言叹道:“主子要想儿子娘家两面兼顾,真是难上加难。”
“他们急着兵戎相见——哼,等我死了吧!”
康健只听得洪司言嗤地一笑,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从后将他的嘴捂住。康健魂飞魄散,转脸相望,辟邪正将雪白的手指竖在嘴唇上,朝他微微一笑。康健点点头,随辟邪悄悄离开,里面洪司言仍在道:“太后千秋万岁,说这种话没用的。”
两人出了慈宁宫,往北不远就是慈宁花园,几座假山玲珑高耸,辟邪当先走入,康健跟进来,扑倒在地,抱住辟邪的腿泣道:“师哥,我对不起你。”
辟邪“嘘”的一声,“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康健摇了摇头,“有人要害师哥,我是知道的,我想给师哥通风报信,可是又不敢,我、我……”康健忍不住要失声痛哭,寂静夜里又不敢放声,掩着脸抽泣不已。
辟邪安抚道:“这与你无关,是师哥自己惹的麻烦。你不是来过居养院了么,你心里替我担心,我会不知道么?”
康健拉住辟邪的手道:“我原以为明珠姑娘整日在那里,那些人便无机可趁,想不到太后竟将她传走——师哥,你真的没事么?”
辟邪笑道:“我不是好端端的?你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实心眼儿?快起来。”
康健擦了擦眼泪,仍是跪在地上,“师哥,这皇宫我是不能再呆了。”
辟邪将他拉起来,“说什么傻话?咱们这种人出了宫廷,能去哪里?你才二十岁的人,能有多少家当供你在外逍遥?你一走,几个师哥岂不被你连累死?”
“我想过了,顶多剃度出家……”
辟邪嗔道:“住口,只这一件万万不可。好在我今晚来了,否则不知你会做什么傻事。”说着从袖筒里抽出手帕,递给康健,“擦擦脸,个子比我还高了,仍是个没出息的样儿。”
康健被他喝住哭声,望着他淡静面容,稍稍平静了些。辟邪道:“我来就是为你指一条活路。从今往后,只当你我从没有师兄弟的情分,无论太后要做什么,你都不要管,也不要打听,更不要给我报信。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
“师哥!”
辟邪笑道:“你放心,师哥现在每天与皇上同食,总不成有人在皇上碗里下毒;就算有人来硬的行刺,师哥我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顶多我不走运被他们算计死了,也是我自己倒霉,你千万不要趟这淌混水。你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临走时特别嘱咐大伙照应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什么脸面到地下见师傅?回去吧。”
辟邪转身就走,被康健一把拉住袖子,“为什么从来都是师哥照应我?从小哪一样吃的用的不是师哥给我?从来不是师哥替我挨打?现在师哥说这样的话,真是把我当成没心没肺的畜生了么?”
辟邪脸色一沉,“你以为长大了就能造反了么?有这么说话的么?”见康健满脸悲色,转而柔声道,“咱们师兄弟里没有几个有好心眼儿,你为人良善,定能长命百岁,善始善终,今后大伙儿还要靠你烧香呐。回去吧!”他洒脱一笑,跃出山石向北而去,只留下康健紧握手帕,一个人辗转思量。
辟邪身法迅若流星,眼前景物如飞,不刻回到居养院门前。明珠仍在等候,见他无事回来,迎上前问:“成了么?”
辟邪刹那间将康健那悲戚感激的神色从心中抹去,笑了笑道:“瞧着吧。”
辟邪此番遭人下毒,饮食上便小心万分,白日在乾清宫均食皇帝赏下来的菜肴,不然便是和吉祥、如意同餐;居养院中也一色的换了银筷子,小顺子日夜不离院中,以防他人有机可乘,凡是饭菜、茶水都由明珠先尝过,才奉与辟邪吃。辟邪虽不愿意,架不住明珠坚持,也只得由她。
如此小心翼翼,连着一个多月风平浪静,其间朝中大臣也都重金打点遍了。他既在皇帝面前极受宠幸,又和成亲王私交甚好,加上善解人意,执礼甚恭,群臣更无多言,每日在乾清宫候见,必要先和他点头致意,不久便有青袍总管的名声在外。
这时今科武进士的一月省亲之期已满,都回兵部报到。陆过韬略过人,早被兵部选中入仕,游云谣、郁知秋等四十人被调入大内侍卫营中,归领侍卫大臣贺冶年、姜放分派,其余四十四人先在九门提督衙门任职。
纸中包不住火,辟邪早已禀明皇帝,一架千金的屏风由董里州孝敬给东王,又被转送给贺冶年,可知他与东王素有勾结。皇帝对贺冶年早生戒心,去年便时不时将他遣出宫去,又因东王世子杜闵这个疙瘩,更不让他护卫太后去上江。贺冶年为官多年,岂不知这种时候避嫌,只管告病在家,因此侍卫营宴请新人的时候,便只有姜放一人主持做东。
想到次日便要进入大内为官,年轻人个个兴奋紧张,面有雀跃之色。门前两个人突然一声欢呼,原是今科状元陆过也被宴请,如期而至。
姜放从内堂步出,众人上前行礼。姜放笑道:“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咱们都是武人,不来文绉绉的一套。”对家人道,“开宴!”
众人都是放声大笑,依次入席,相互斟酒祝愿,共抒雄心大志。姜放在各席上筛了一遍酒,连连击掌,众人静下来听他道:“拿出来。”
四个小厮抬出两张礼案,上面覆着红缎,瞧不见是什么。姜放道:“咱们那天都在场,知道状元和探花郎并未分出高下,今日大喜,不宜再动凶器,只看你们将来战场上谁立功更多,建树更大,不要辜负这两件好器具。”抬手将红缎揭开,正是两张遒劲巨弓。
陆过和郁知秋连忙起身,刚要推辞,被姜放喝住:“你们眼里分明说是喜欢得紧,可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这两张弓,一名‘仁’,一名‘义’,乃是分不开的兄弟,你们也当有兄弟般的情谊,将来沙场上并肩作战,共驱鞑虏。”
“‘仁义弓’?”陆过和郁知秋神色已变。陆过道:“当今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与成亲王在上江遭遇猛虎,当时有位将军飞箭来救,竟将所用的两张弓拉折,先帝赞他骁勇,命人特别揉制两张举世无双的强弓,并用两位皇子的名字命名,赐予这位将军,原来……”
姜放倒反而吃了一惊,“你们知道?”
席上众人大笑,郁知秋道:“大统领,这事虽未传于史,却是武将子弟耳熟能详的故事,只是大统领不爱炫耀,无人知道那将军便是大统领了。”
陆过手抚弓弦,道:“承蒙大统领青睐,陆过恭敬不如从命,这便领赐了。”和郁知秋跪倒在地,双双接过。
姜放望着他们生气勃勃的面庞,知道又是一代新人卷入了朝廷纷争的漩涡中,宫墙之内,到处都是谎言陷阱,这些年轻人中有多少能青云直上,又有多少会混沌梦死——姜放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的一阵欢呼倒能驱走姜放许多惆怅,今夜开怀畅饮,直到戌时将过,众人告辞时,姜放又再三嘱咐,明日要在上驷院的校场整队,万万不可迟误,这才散了。
姜放为将众人向各门各处分派,须再看各人武艺,亲自选出现职侍卫中武功出众的二十人,要他们与新人一试身手。殿试之际,以游云谣、郁知秋二人剑法最高,此时便成了众矢之的,贺天庆上前对游云谣笑道:“榜眼,怎么样?赏个脸赐教几招?”
游云谣为人不喜与人争斗,又知他是侍卫总管贺冶年的亲兄弟,见他目光不怀好意,辞道:“在下花拳绣腿,怎么能入贺把总的眼?贺把总高抬贵手,在下也免当众出丑。”
贺天庆道:“榜眼好大的架子!”
姜放离着不远,对游云谣道:“前辈要指教你几招,你还推辞什么?”
游云谣无奈,从兵器架子上取了剑,施礼道:“在下得罪了,贺把总手下留情。”执后辈礼先攻一招。
贺天庆使的是刀,举火烧天式自下相格,一招下来,游云谣便知他天生力大,内力根基却浅薄,不便以内力和他硬碰,游家剑瞬息万变,力自心生,剑招微缩,轻松将他蛮力化解。贺天庆轻身功夫也不错,揉身而上与他游斗。游云谣长剑只在他身边翻飞,兵刃相碰之时施展粘字心法,将他单刀荡开,既不能伤到他,又找不到让他知难而退的法子,一时僵持不下。
那边郁知秋也是遭人一番抢攻,剑也不出鞘,将对手一脚踢翻在地。钱越、张出、黄诞等人交情甚好,一人吃亏众人皆怒。郁知秋笑道:“你们不服气,只管一齐上来。”他以一敌三,面无惧色,抽空还对游云谣道:“那个人不是游兄的对手,何不早将他打发?”
贺天庆此时已筋疲力尽,气喘如牛,见游云谣仍是半点汗也不出,仍有闲暇道:“贺把总,既然分不出高下,何不就此罢手?”贺天庆本想说两句体面的话,便打算收招,却听姜放大喝一声:“都住手!”
姜放的声音犹如雷霆,贺天庆离他最近,吓得手一颤,几乎将单刀摔落在地。游云谣手快,用长剑在刀背上一托,笑道:“承让了。”
上驷院不知何时进来两个内臣,前面的一个身穿杏色宫服,可知是首领太监,后面跟的是个青衣小监,两人在廊下对姜放作揖行礼,姜放也甚是恭谨客气。手脚快的侍卫却早已搬了椅子,沏了茶,请两人坐了。那杏衣太监尖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有劳、有劳。”在姜放耳边低语几句,姜放随即道:“游云谣、郁知秋过来。”
两人走近,向内打量,廊下垂着竹帘,两个内臣都隐在阴暗里,看不真切,只觉那杏衣太监坐得四平八稳,颇有大将风度。姜放道:“你们两人捉对演练。”
游云谣和郁知秋甚是为难,两人自会试那日起,便知对方身手了得,加之最近总相处在一块儿,早生惺惺相惜之感,此间不过两个内臣出来看热闹,如何能让他们拼力相搏?两人心意相同,只将一场比试变作舞剑,上窜下跳,煞是纷繁好看。
帘内杏衣太监看了一会儿,失声一笑,“大统领,这就是今科武进士中的佼佼者了么?怎么到大统领这儿没几天就成花架子了?”
姜放笑道:“他们年轻不懂事,不知在大爷面前显露真功夫。”
郁知秋低声对游云谣嘀咕了一句,“一个太监懂些什么?”
帘内有人道:“适才说话的是郁探花么?请两位上前一步说话。”
郁知秋和游云谣均是大吃一惊,都道刚才那句话声音极低,距廊下又远,不知如何被帘内人听见,只得讪讪然上前。竹帘一掀,那个青衣小监从内步出,咳了几声,才道:“侍卫之职,关系圣上安危,社稷祸福,不可有半分懈怠。万岁爷身边要的是全心全意服侍的人,就算是你们的至亲,只要危及万岁爷分毫,你们一样要拼尽全力、豁出性命搏杀。你们现在就因同科的情谊各自留手,今后万岁爷怎么能将自身性命交托各位?”虽然他咳得厉害破了嗓子,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但仍是说不出的清雅好听。
郁知秋见他年级不到二十,又是没有品级的宦官,心中轻视,刚想开口反驳,那青衣小监仿佛知他心思,目光微露喝止之意,郁知秋似猛然被冰棱在脸上刺了一记,不敢平视,垂目不言。
那青衣小监冷冷一笑,道:“我一个小小内臣不懂什么,若非皇上差遣,我们师兄弟怎会到这儿来招各位厌烦?奴婢送一句话给各位:大内里卧虎藏龙,剑法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各位知道上进才好。”他似乎伸手往郁知秋腰间指了指,郁知秋腰中长剑呛然跳出鞘外,小监青袖一拂,已持剑在手,剑身反射着灿烂阳光,将他的面庞映得犹如透明一般。“宫里的兵刃都是难得一见的利器,你们须得相配才好。”
那杏衣太监此时走出来,端庄的面容显得稳重和蔼,口中笑道:“你才多大的年纪,懂些什么,胡乱议论剑法,也不知脸红。”
那青衣小监这才婉转一笑,丽色夺人,“大师哥教训的是,这剑法上,我还差得远呢!”他手腕一震,长剑夺的钉入鞘中,兀自清啸不已。
那杏衣太监见他又咳起来,嗔道:“才变了变天就咳成这样,明知身子不好,也不知保重,这是动什么气?大统领,”他对姜放笑道,“我们哥俩儿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也说了,不碍着大统领正事,这便告辞。”
郁知秋和游云谣瞠目结舌,愣在当场,突听“叮”的一声,郁知秋腰中一轻,那柄长剑竟将剑鞘震得粉碎,落在地上。两人相视一眼,悚然动容,都是手足发颤,满额冷汗。
贺天庆上前笑道:“只要是七宝太监的弟子,别说皇上宠幸,就是从未在主子跟前露过面,将来也是总管级的人物。连姜统领见了他们师兄弟都要尊称一声爷。你们第一天便得罪两个,嘿嘿——真是你们的造化。”
游云谣拱手问:“敢问贺把总,那两位是……”
贺天庆因他刚才手下留情,没让自己丢丑,才诚心诚意道:“你们麻烦大了,那个杏衣的,是皇上身边的尚宝领事太监吉祥,那个青衣的便是替皇上将你们点中进士及第的青袍总管辟邪了。”
辟邪这个名字在新科进士中极为响亮,会试那一天众人只管匍匐在地,听见他清澈的声音报出自己的名字,除了陆过,全没有人注意一个皇帝身边的青衣宦官长什么样子,今日见了才知道他不但武功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原来竟是如此年轻。众人大哗,议论纷纷。
“可惜他身子不好,”胡动月叹道,“不然可请他留下来再露一两手,吉祥是他师兄,想必武功更高,指点我们一二,便能获益匪浅。”
这句话却触动姜放的心事,他已多日未见辟邪,现在才知他病得不轻,不由面有忧色。
辟邪最近着实咳嗽地辛苦,不便在皇帝跟前当差,从上驷院回来,径直回居养院,东大天道里静悄悄没有人,只有他的咳嗽四处回声。转过北五所,过了月亮门,他在门后停住脚步,抚着胸口叹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后面的人紧走几步上前在辟邪耳边低声道:“今天皇后、谊妃定省慈宁宫,太后屏退众人说了会儿话,师哥小心。”他匆匆说完疾疾走了,辟邪看着他的背影,知道唯一的师弟已经如自己所料落入彀中——象康健这样单纯的人,能在宫里活多久呢——辟邪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