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
巳时。
乌云密布,雷暴将至。
地惨天愁。
一队又一队蒙古大汗辖下的近卫兵团,步至镇远大道的附近,把原本站岗的蒙兵,换了过来,使封锁更为严密。
巡逻大道上的人犬,陆续撤出。
站岗於高处的箭手,同时撤离了可俯视大道的要点。
大道内静如鬼域。
思汉飞与卓和两人,站在镇远大道东端的入口,监察蒙人的退卓和微笑道:「我特别吩咐了每一个千人队的负责人,一定要替自己点齐部下,以免有人禁不住好奇,私下匠藏起来,偷窥这使天下动心的龙争虎斗。」
思汉飞不禁莞尔:「卓指挥的顾虑未尝无理,甚至连本王也心动得很。」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卓和望往这长约两里的大衔,因中问略呈弯曲,所到里许处时,视线受阻。
在这可见的距离内,人迹全无,景象诡异之至。
卓和道:「可惜我们不能亲自在旁目睹这场龙争虎斗,确属憾事。」
思汉飞苦笑道:「今次我上大都,亦曾亲自向大汗询问此事,大汗答这是蒙赤行的要求,他虽然不同意,但只好答应。」
原来蒙赤行在蒙古帝国地位超然,此人之所以扶助蒙古,建立帝国,全因为当年成吉思汗有大恩於其家族,所以一直以来,蒙赤行都担任蒙古大汗的贴身护卫,而对一般事务,他完全袖手不理,只有高手来犯,他才挺身杀敌。
几十年来,折在他手下的中外高手,难以数计。
号角声传入两人的耳内,一队全身黑甲的蒙古骑兵,远远走来,後面是一辆黑色大马车,车边滚金,甚为惹人注目,再後是一队骑兵,声势浩大,直向思、卓两人立身处驰来。
思汉飞道:「蒙赤行来了!」
时近午时。
雷暴将至。
马队来到了街口,骑士们一收马,整队人马停了下来。
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身形高大神武的黑衣人,卓立在思、卓两人之前。
四周傅来「噗」、「噗」之声,原来在附近的蒙古兵,全体俯伏在地,对他们来说,蒙赤行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神。
思汉飞和卓和都是身材高大的壮汉,蒙赤行比他们却还要高出半个头,沉稳如高山峻岳。
他肤色白晰,乍看有如一尊水晶雕成的神像,超越了世上众生的美态,一对眼睛带善深湖水般的蓝色,像是黑夜裹的两粒宝玉,不勋时,似乎全无生命,闪动时,精光四射,胜过天上最亮的星星。鼻粱高挺,嘴唇角分明,显示出过人的坚毅和决断。
黑衣白肤,对比强烈。
蒙赤行整个人充满了一种魔异的魅力,使人心胆俱寒。
卓和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虽然蒙赤行站在他身前六尺之地,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即是说,假设他闭上了眼睛,会彻底地不知道蒙赤行正在他身旁。。卓和一阵心悸,要知他们这等级数的高手,巳培养出一种接近第六感的触觉,尽管毫无痕迹,但只须有人接近,心灵即现警兆。
这一套完全不能用在蒙赤行的身上。
这和阴癸派掌门血手厉工刚好强烈的对比,他整个人浑身发射出阴寒之气,令你不断去抗拒和惊怕,不断提醒你他的存在。传鹰却又完全不同,灵活变化,无迹可寻,使人无从掌握。
一把利如刀刃的声音道:「汉飞、卓兄,别来无恙。」蒙赤行一向被蒙古皇室尊之为师,所以直呼思汉飞之名而不讳。
思汉飞和卓和齐齐施礼。
思汉飞道:「蒙老师确是信人,但传鹰却仍未抵达此地。」它建立了一个通讯网,笼罩了周围方圆五十里之地,传鹰只要出现,他会立即知晓,现在已近午时,如若传鹰还在五十里外,迟到是必然了。
蒙赤行抬头望天道:「雷雨即至,我感觉到空中的电流。」思汉飞和卓和一齐愕然,感到自己在这武道的巨人之前,是那样的渺少和微不足道。
豢赤行透明如白玉的睑庞上,发出一片光辉,在这阴沉的天色下,更觉诡巽。
蒙赤行缓缓望向整条如同鬼域的长街,眼中精芒暴射,柔声道:「他早来了!」
传鹰停止了批削的动作,木柱变成了一枝似刀非刀,似矛非矛,似剑非剑的奇怪武器,似是依循某一节奏和规律,但变化中包含了变化,直中有曲,弯中有圆,使人完全无法捉摸它的用途。
传鹰左看右看,显得极为满意。
就在这时,羊角声起,刚好是午时了。
在这决斗前的一刹那,一种至静至极的灵觉从他的脑海深处升了上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静和快乐。
在这废置杂物的阁楼内,他首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血脉流动的声音、地洞裹老鼠移动的声音、木梁内的虫声。
灵台清明晶透,四周环境内每一个声音,由呼吸的风声,以至微不可闻虫蚁爬行的响声,他均在同一时间内感到和听到。
通常一般人的感觉,一时间内只可集中在一个目标上。
例如我们集中精神去听流水声时,自然忽略了风声,反之亦然。
像传鹰这样同一时间内,同时听到种种不同性质的声响,已是一种超越平常感官的超感觉。
他不止听到声音,同时更感到各种不同类形的生命和他们的活力。
便在这一刻,他接触到一股庞大无匹的精神力量。
假设八师巴是一个静止的深潭,这便是冲天而起、无坚不摧的龙卷风暴,乍看似静止不动。却潜藏了惊人的强力。
蒙赤行逐渐接近。
传鹰一紧手上的奇怪武器,长啸一声,「轰」然一声震天巨响,硬生生撞破侧墙,带起漫天碎石尘土,打横跃落街心,双手齐胸举起乌紫色的木器,作叁十度倾斜向上,遥指五丈许外的黑衣人。
蒙赤行孤峰耸峙,负手而立。
两人眼中锋芒毕露,等同神兵宝刃,在虚空中交锋。
长空黑云疾走,地暗天昏。
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狂风,刮起长街满天尘土,可是两人衣衫寂然不动,有如两尊石制的神人。
传鹰一生中,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眼神,及得上蒙赤行一半的锐利,惊人的地方,更在於其眼光形如实质,像一个千斤重,从自己的眼中透入,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敲在传鹰心灵的深处。
他突然呼吸不畅,心内惊悸,全身似欲软化。
一种软弱绝望的感觉蔓延全身,觉得面对的这敌手,是个全无办法击倒的巨人。
天空一下闷雷,响彻远方的天际。
传鹰受自然界的感召,自己便似在宇宙的中心,脑中念头急转,胜还是败,败亦是胜,两者浑成一体,无分彼此。
战神图录一幅一幅呈现前,霎时间整个人的精神,与万化冥合,重归自然,刚才被蒙赤行击开那丝心灵空隙,转瞬间缝合无间,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蒙赤行心下讶异,刚才他施以精神转化的力量,令对手心灵深受重压,在其脑海内种下必败的种子。但对方却与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合为一体,竟使自己徒劳无功。
蒙赤行不惧反喜,这样的敌手岂是易求。
蒙赤行道:「传兄手中之器,方圆曲直尖,生克相乘,巳尽天地数理,使蒙某不知如何入手,快哉,快哉!」仰天长笑起来。
大笑声中,不待传鹰答话,蒙赤行缓缓左转,撞破了一道紧闭的大门,走进左侧的一所民房去,只留下一个人形的破洞。
就像一般人走进一道敞开的大门一样,行云流水,没有丝亳阻延和迟滞。
传鹰全神贯注。
蒙赤行每一个动作,由转身、破门以至大笑、眼神,腰脚肘膊的配合,都不放过。
只见其动作与动作间,浑然天成,使人亳无可乘之隙。
传鹰运集全身功力,本已如箭在弦,伺机而发,可是蒙赤行全无破绽,那蓄满的一击,始终不能击出,登时心口一片烦躁,难过之极,大喝一声,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蒙赤行一招未出,传鹰便先受伤。
傅鹰鲜血吐出,胸前一松,回复畅顺。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隐入屋内的蒙赤行下一步的行动。
傅鹰收摄心神,专心一志,通过心灵感应,搜索魔宗蒙赤行的踪迹。
这一专注之下,四周一一十丈方圆内,连虫蚁触地的声音都成网内的鱼儿,没有一点漏出去。
唯独感应不到蒙赤行的存在。
在传鹰超感官的监察下,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蒙赤行形神俱灭,再不存在於天地之间。
真实的情形当然不会是这样。
正如傅鹰闭起全身毛管,收起全身精气,停止了呼吸,以致蒙军的巡犬不能发现他的存在一样。蒙赤行的心灵和精神,亦到了一个可以躲开传鹰触感的层次。
蒙赤行居然彻底消失。
长街上烈风愈吹愈起劲,漫天尘土飞扬。
电光不时闪烁天边。
天地忽明忽暗。
无穷无尽的大街,不见一人,似乎只剩下傅鹰一人独存。
主动之势巳失,他站在街心,手上握着那木制的兵器,和那无尽的等待。
类似龙吟虎啸的异声,骞地从四周传来,初时细不可闻,仿似遥不可及,霎时间已响彻整个空间,震人耳鼓,盖过了天边的雷鸣,遮掩了呼呼的强风。
一时天地间只有这尖锐刺耳的异声。
这是敌人出手的先兆。
周围十丈内的气流,急速旋转,一股股有如利刃的气锋,在这范围内急速激撞。
传鹰若如置身风暴的中心,他不动犹可,一动所有的压力都会集中在他的身上,把他卷进急流的气旋内。
他巳全无退路。
蒙赤行究竟在何方?
气旋愈转愈急。
忽然一股无坚不摧的强大真气,从右侧盖天覆地,以惊人的高速急撞过来。
傅鹰那敢迟疑,蓄势巳久的一击,侧身全力击出。
两大绝顶高手,终於短兵相接。
蒙赤行在传鹰的右方扑至,只见传鹰手中木器,有如乳燕翔空,在窄小的空间内,画出一道美妙自然的弧线,巧妙地转个角度,变成迎面向自己刺来。
木器一边刺来,一边变化无方,圆变曲、曲变方、方变尖,相辅相乘,使人无从定下应付之法。
每一下改变,都令蒙赤行本来觉得无懈可击的杀着,突变为破绽百出的失策。
蒙赤行一拳击出,在空中不断改变角度,来应付传鹰这巳得天地神韵的一击。
蒙赤行竭尽了浑身解数,终於一拳打在棍尖上。
傅鹰这一击,抛弃了以前用刀的积习,变成纯粹根据当时当地而创的即兴之作,演尽天地五行生克之理。
可是蒙赤行果然不负蒙古第一高手之名,仍能着着封死自己的去势,一拳打在这一击的锋端上。
无边无际的庞然巨力,如山洪暴发般,从木器身上转过来,这无可抗拒的力量,撞得传鹰直向後方倒飞而去。
轰!轰!
跟着是一连串嘈吵混乱各种物件器皿的破碎声音。
传鹰的背脊撞破了一堵又一堵的墙壁,压碎了无数的家具,直至又轰然一声,撞上个硬物,势子才停下来,滑倒地上。
他手中的木器,除了手中握着的那短短的一截外,全条巳彻底化成碎粉。
传鹰侧目一看,原来自己撞到厨房内的大铁炉去。
电光暴闪,丰空打下了一个惊雷。酝酿巳久的大雷暴,刹那间充塞了天地。
蒙赤行凝立传鹰撞出来的破洞前,欲乘胜追击,结束这一战。可是传鹰向後退飞的同时,手上剩下的半截木器,一边退,一边布下一重又一重的气锋,利比兵刃,把整个空间封闭起来,久久不去。
蒙赤行欲进不能,坐失良机。
蒙赤行卓立滂沱大雨之中,雷电交加之下‘高大的身形,直如十八层地狱出来的恶魔。
传鹰全身乏力,急急调气。
蒙赤行这一击,堪称夺天地之造化。
思汉飞和卓和站在叁里外的街端,近卫张开了罗伞,为他们遮雨,雨水在伞边如水般泻下。
在这个距离和角度,完全看不到决斗的情形。
卓和道:「往昔蒙师毙敌,总立决於瞬息之间,像今次那样耗时良久,未尝有也。」面上露出了些许焦虑,这一仗是他们输不起的。
思汉飞道:「传鹰此子,作事每每出人意表,令人难以测度。」
是时雷电狂作,大雨倾盆,愈趋暴烈。
思汉飞续道:「当日你同意阴癸派众凶魔,默许他们於此战後,如若传鹰不死,可以布下罗网扑杀传鹰。」说到这裹,顿了一顿,仰首望天。
实际上他心裹极为矛盾,他一向最为惜才,对传鹰颇具好感,但如若让传鹰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对他大蒙统治这偌大的一片江山,实是心腹大患。
思汉飞猛地下了一个决定,断然道:「假设传鹰逃过今日大难,又逃过阴癸派众邪追杀,你立即从漠北尽调我方够资格的奇人异士前来,务须不择手段,杀死传鹰。」
卓和心中一震,他跟随了思汉飞这麽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要这样对忖一个人。
卓和应诺一声,似乎这样便决定了传鹰的未来命运。
长街模糊不清,数丈外,视线便为豪雨所,白茫茫一片。
在这大雨之中,两大高手,究竟谁胜谁负?
蒙赤行卓立在长街正中,全身真气弥漫。
大雨来到他头上五尺处,便向四周激溅,一滴水也不能沾到他的身上。
无谕在气势上和真气的运行上,都已攀上他所能臻达的颠峰。
这一战,到了胜负立决的阶段。
「砰」地一声震响,传鹰撞破屋顶的瓦面,带起了一天碎石断瓦,直冲上七丈高的天空。长刀高举过头,配合背後交加的雷电光闪,彷若雷神降世。
蒙赤行大惑不解,傅鹰这样凌空扑下,将身子彻底暴露於自己这蓄势的一击下,无疑自杀。
时间不再容蒙赤行多想,他身子往前微俯,两手向内盘曲一抱,一股极强大的气柱,旋转而起,宜向半空中的传鹰击去。
这是蒙赤行毕生功力所聚,即使无上宗师令东来亲临,也要先避其锋。
同一刹那,一道眩人眼目的电光,裂破长空,直击在傅鹰高举空中的厚背长刃上。
厚背长刃立时通体发亮,万道光芒,绕刃身疾走上高压的电流,在刀身上吱吱乱响。
传鹰厉啸一声,手中长刃挟善那道电光,闪电凌空向蒙赤行劈下。
电光烁闪而下,平地一声轰雷,蒙赤行被挟带雷电的一刃,劈得离地倒飞十丈开外,又在地上滚出了叁丈许的距离,速度这才停歇下来。
长街中心裂开了一道长两丈深约半尺,令人怵目惊心呈长形的浅坑。
这一刀的威力确是动地惊天。
蒙赤行一生战无不胜,还是第一次被人击倒地上。
传鹰一刀击下,刚碰上蒙赤行全力击来的气柱,两股大力相交,传鹰整个人倒抛上天。
传鹰一声厉啸,借势横飞出去,高高掠过蒙人的封锁线,直向远方的民房投去,一闪不见。
蒙赤行缓缓立起,全身衣衫尽湿。
思汉飞和卓和远在长街之端,连续听到传鹰两声厉啸,任他两人何等喜怒不形於色,也禁不住面面相觊。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形,在暴雨中的镇远大道出现,笔直朝两人走来。
思汉飞目力较胜,首先全身一震。
卓和也跟首一声惊呵,目瞪口呆。
以这两人的修养,见蒙赤行现今的模样,也忍不住大惊失色。蒙赤行走至两人身前,他那白如水晶的面庞,变成了雷击後的焦黑。全身衣衫湿透,狼狈非常。
蒙赤行嘴角一牵,露出一抹苦笑。这时马车迎了上来,蒙赤行走到门前,便欲登车。
忽又回过头来,向两人道:「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胜是败。」
思汉飞认识他这麽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麽人性化的表情。
雷雨愈下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