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毫不示弱,调转筷子,往段行洲手腕刺去。这一招煞是凌厉,筷尖未到,所挟的劲风就已让段行洲微觉刺痛,若当真挨上这一招,只怕手腕会断。段行洲倏地缩回手去,那人手指微转,筷子向下一沉,便将那块肉稳稳夹到。段行洲当即气冲丹田,狮子摆头探出脑袋去,张口从那人筷子上叼住那块肥肉,舌头一转吃到嘴里,嚼得啧啧有声。那人自然大怒,手指一分,筷尖直戳段行洲面门。段行洲此时正洋洋自得,猝不及防,只得仰头躲避,那两根筷子不偏不倚正戳进他的鼻孔里。这一下痛得段行洲涕泪直流,那人松开筷子,抚掌哈哈大笑。段行洲擦了擦眼泪,默默将这双筷子从鼻孔中抽出,交还到那人手上:“我不抢了,你接着吃吧!”
那人皱眉看着筷子头上沾着的鼻涕,哼了一声,将筷子掷在地上,当胸便给段行洲一拳。段行洲见这拳来势不算凶狠,笑嘻嘻伸出手掌想握住那人的拳头,不料将拳头接在手中,才觉一股劲力后发而至,直透骨髓,大骇之下忙弯起手肘,卸去手上劲道。他只道要被眼前的贼人打个正着,“妈呀”一声正要出口,那人的胳膊却瘫软了下去,捂着胸口一阵痛咳,摆手笑道:“不打了,犯不着为一块红烧肉丢了性命。”
段行洲顿时气焰高涨:“不打了?也要问老爷我答不答应!”他跳将起来,越过食篮,将那人扑倒在地,举拳就捶。那人肩背着地,先哼了一声,架开段行洲的拳头,旋即右手食指中指一并,挟劲风戳段行洲肩井。段行洲忙仰身躲避,那人变招甚快,又作掌法拍段行洲心口。段行洲在招式上如何是这人对手,只得跳起身来,闪到一边。
那人得以跃起身来,抬手阻道:“且慢动手!我叫铁还三,和你一样,是奉调上京的捕快,我因伤藏在船上已有半月,不是前日的刺客。”
段行洲点头笑道:“你这贼人,拒捕不成,便开始耍花枪……”
那人道:“我有崤州正堂发的公文,你一看便知。”他从腰里抽出一件公文,扔在段行洲怀中。段行洲展开公文仔细看了看,大声念出上面的名字:“铁、还、三。我怎知这公文真假?又怎知你是否假冒?定是那刘木知道我是捕快,才教你东窗事发时拿这个打马虎眼。”铁还三道:“我说一件事,刺客定是不知,我在十月间因霍山匪寇一案曾给你专门去过公文,你可记得?”他不料段行洲的记性不好,这时问出这句话来,倒让段行洲好生为难,眼神闪躲不定,悄悄咬牙使劲了半天,连个模糊的印象也未凑得齐全。铁还三只得又道:“也罢,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受伤的刺客躲在这处,我的伤口可是老伤了;你且回想一下,当夜那刺客可曾受伤?又在何处受伤?”段行洲想了想,方笑道:“果然不错,那刺客全身而退,却不曾受伤。如此说来,你我确是同行,今后咱们一个衙门里当差,为了百姓安危,社稷太平,一定要互勉互励啊。”
铁还三一笑,只得称是,段行洲又问他为何躲在船上,不肯露面。正在此时,船身轻轻一震,铁还三不由微微蹙眉,问段行洲道:“你可觉着不对?好像有船靠上来了。”话音未落,耳边一道尖利的风声,一支利箭擦破段行洲的鬓角,“夺”地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铁还三一把将他推开,拾起地上的筷子,反手一掷,正中烛芯,将灯光熄灭。段行洲也找到食篮的盖子,胡乱遮在火盆上,隐去火光。
“定是行刺刘大将军的刺客!”段行洲从靴筒里拽出匕首,跟着铁还三躲在窗户底下。铁还三却道:“不是。这是冲着我来的。我在崤州结了不少仇家,上京路上落了单,已遭他们劫杀一次,背上中了一箭。他们查到我在这船队上,前日扮作流氓,借与刘府争执之际,企图闯上船来,被我暗器击退。后几日因大将军遇刺,船上戒备森严,他们不敢靠近。今日来犯,或许是看见了什么疏忽。”
“那一定是霍山的匪寇了?”
“也不一定,”铁还三道,“贪官污吏的走狗也有几个,不然也不会在意大将军仪仗,抢上来杀了我便是。想不到躲在大将军船上,他们还敢涉险杀我,看来这个官场之中人情险恶,一旦穷途末路,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说话间又是五六支箭擦着他们头顶飞射进来,段行洲看看钉在墙上的乱箭,顿生景仰之情,“做捕快能做到黑白两道人人得而诛之的田地,当说是到了大公无私的最高境界。”铁还三笑道:“你怎知这不是我贪赃枉法的报应呢?”段行洲神色一肃:“小钢,这等事开不得玩笑,若你真是那种人,不用他们,我先将你就地正法。”铁还三还待编个故事取笑他,却猛地看清了段行洲认真热切的神色,忙摇头道:“唬你的,我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捕快。另外……”
“你姓什么?”
“我姓铁。”铁还三道。此时船身微微一荡,两人互望一眼,知道有人摸上了船。铁还三拈起一根筷子,默默倾听外面的动静,听得脚步溅起融雪的细小声音离窗口越来越近,忽然手腕一扬,将筷子自窗格中射出,带出“哧”的锐利风声,把段行洲吓了一跳。窗外有人应声闷哼一记,扑通落水。“这也行?”段行洲抓起一根筷子,大为赞叹。铁还三却因射出暗器牵动伤口,捂着胸口喘息,连话也说不出。耳听外面的惊呼和脚步声越来越响,来的大概也在六七人以上。段行洲见势不妙,趴在地上,放声大喊:“来人!有刺客!有刺客!”外面的人忽然一阵寂静,片刻后有人冷声道:“铁还三,不必虚张声势啦,你的船已是孤舟一条,别指望有人来救。”
“这是在诈我们吧?”段行洲问铁还三。
此时船身渐渐漂荡得厉害起来,铁还三摇头道:“当是不虚。若是我带了这么些人,也应当砍断前后绳索,将船牵走,再细作理会。”
“慢慢……”段行洲打了个寒噤,“我们此时离船队也不会太远,为今之计,只有冲杀出去,跳江逃命了。”外面那人又道:“铁还三,我知道你暗器剑法俱佳,我也不会贸然闯入你屋里。你若不乖乖出来,我先杀了船上的人,再放火烧了你的船,如此三条人命,比起你一个人出来受死,哪个更划算些?”果听一阵拳脚交加,刘木哼哼唧唧,想是堵着嘴,不然定要杀猪般大叫了。段行洲懊恼道:“我还真把刘木给忘了。”
铁还三哼了一声:“我们自己性命难保,哪里还有暇管他?”
段行洲热血上涌,高叫:“他至少也救治过你的性命,你这般无情无义,有谁会与你同舟共济?你不管,我一个人也能杀将出去。”外面的人听得真切,都是大笑,果见房门砰的一声大开,正待应敌,眼前却是一片黑白汤水等物翻飞而来,连忙闪避,噼噼叭叭,沾在身上的都是鱼肉汤汁,更有碗碟砸碎在船舷上,飞溅的碎片扎得左近的贼人头破血流。他们这一通慌乱间,铁还三已将墙上的箭拈在指尖,闪身在门前,他认清船舷边的四个蒙面贼人后,便手指轻弹,四支利箭便如强弩发送,嗡然一声扑面而去。
“成了。”段行洲大喜,手持匕首抢出去救助刘木,门边却闪出一条细长人影,手中白花花长刀挥舞,竟将铁还三的箭悉数绞落,回手一刀砍向段行洲后脑。铁还三大惊,即从腰间抽出一条软剑,强运真气抖得笔直,向那人刀背刺去,利刃相交,莫说那人心神激荡,胸臆间真气翻腾,连刀剑下的段行洲也觉耳膜刺痛,一瞬间头晕脑胀,几乎昏厥在地。刘木却甚是乖觉,见贼人首领一时受挫,忙蹲身倒在地下,滚了几下,将段行洲拱到一边。
二人连滚带爬闯至船头,贼人也随即聚拢。段行洲将刘木提起身来,胡乱割断他身上绳索,转眼四处一望,原来这条船已从船队中漂出,向下游冲了十多丈,刘锋的船队就在右手边,听见此处打斗声,船上纷纷亮起了灯,还有不少人在船舷边呼叫。现在跳水,虽少不了冻上一场,却也不难逃命。
“小三!小三!”段行洲往船舱处大叫。铁还三此时再抖软剑,剑尖犹如蛇信,直取贼首面门,贼首轻功也颇了得,飞身跃上船舷,在他闪避之际,铁还三便跳出舱来。贼首此时居高临下,地势开阔,长刀大开大阖,刀锋挟着浩荡金风,直劈铁还三面门。
铁还三身后即是舱房,避无可避,且苦于手中乃是一柄软剑,只得以剑锷处架住刀身。他勉力出手救助段行洲,体内虚弱,竟觉此刻浑身血脉被震得翻滚不已。饶是如此,他仍有暇推开长刀,凌空跃起,向着贼首小腹连踢两脚。
贼首飘出两尺开外,见铁还三用力挑起软剑,又取自己咽喉,忙掉转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却见那软剑像突然惊醒的灵蛇,倏然收卷,再蹿出时竟分作左右两路剑花,转而钉向贼首肩胛。
凌厉的杀气刺得贼首双目生痛,着实分辨不清哪路为虚,哪路为实,大惊之际,却见铁还三浑身一颤,剑尖锐气一消而散,擦着他的衣衫虚刺在夜色里。那贼首趁势挥刀荡开铁还三利刃,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刀斩下。这一刀依旧沉重,铁还三只得如法炮制,硬接一记,贼首电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间连劈五刀,铁还三一样连接五招,最后被震得单膝跪地,呛出一口血来。“打你个王八蛋!”段行洲劈手将匕首向贼首掷去。那贼首免不了闪避,铁还三软剑点地,想荡身而退,那贼首却甚机敏,一瞬间抬脚踩住剑尖。铁还三无暇夺回兵刃,踉跄退了两步后摔倒在地,贼首更是紧逼,抽手回来,斜劈铁还三右肩。段行洲见铁还三遇险,惊呼一声,也不顾眼前的贼人手持兵刃围着,就往前闯。忽听“叮”的一声,铁还三情急之下,硬生生将贼首的刀刃夹在指间。相交之际,竟闻金石之声。这一招也大出贼首意料,他往怀中抽刀,却是纹丝不动。段行洲见状大喜,呼道:“快跑,快跑。”
他不知铁还三重伤之下,一招间几将真力耗尽,此时不过苦苦支撑,不让对手夺回兵刃,哪里还有余力反击。
那贼首看得清楚,冷笑道:“铁还三人称‘铁指柔剑’,果然名不虚传。”铁还三细长双目中怒意喷薄而出,却只能无声切齿。身后敌方脚步逼近,随便是什么样的庸手,一刀也可从背后了结自己的性命。
段行洲正被面前三人逼得手忙脚乱,见铁还三险状,心里呼道“完了”,不禁闭了闭眼睛。忽听到一声马嘶,而且还是半空中传来的马嘶。他仰头观看,原本晴朗的夜空中有座飞来石峰,压得星光月华尽皆失色,那乌云中一支黑蓬蓬的羽箭映出天际浮光,耀人双目,冲贼首面门扑去。
那贼首见一人一骑天神般凌空飞来,早已肝胆俱裂,待认清了那扑面而来的黑翎,更不及闪避,忙弃了兵刃,仰身向后倒去。那支箭去势沉重,饶是他拼尽全力仰身,仍被射中发髻,头皮被扯掉般剧痛。
此刻上将军手提黑马,轰然落于船首,顿将船尾压得高高翘起,船上众人随之滚作一团。刘木正站在船头,站立不稳,摔向江中。马上人甩开鞍子,抽身跃起,展臂捞住刘木胳膊,将他扔回甲板。船尾这时也砰地拍回水面,碎浪溅湿人面。段行洲抹脸看时,一人一骑仍端立船头,就像凭空幻化出来的天神。
“威风吗?”马上的刘锋俯下眼睛,看着段行洲问。
“太、太、太威风了!”段行洲张大了嘴巴。
刘锋哈哈大笑,指着闯上船来的贼人道:“从我的船上滚下去。”
那些贼人二话不说,翻身就往水里跳,攀上原先驶来的小船,落荒而逃。铁还三这才喘过一口气来,勉强站起,要对刘锋行礼,眼前却是一暗,刘锋魁梧身材突然闪至他面前,伸出手来,“啪”地在他脑后攒住一柄飞刀。那贼首心有不甘,最后下一杀手,这时见依旧失手,总算死了心,未等刘锋瞪眼,长叹了一声,跃入水中逃命去了。
刘锋仔细打量铁还三的面容,脱口道:“你不是崤州捕快铁还三么?”
——原来铁还三的名声早传到大将军耳里——段行洲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正是。”铁还三行礼道,“小人奉命上京,途中听得这伙贼人意欲不利将军,故此跟踪他们上了将军的船。”段行洲“咦”了一声,刘木忙接口道:“正是如此。”刘锋又问刘木:“你又在这船上做什么?”
“小的给段捕头送夜宵来的。”刘木说着捅捅段行洲,好一阵挤眉弄眼。段行洲摸不清头脑,见铁还三也目光灼灼望着自己,只得随声附和。一时船工将船拢回,铁还三便与骆翊、詹柱、巴阡等人见礼。巴阡见了他不知哪来的怒气,哼了一声,又不敢当着刘锋的面发作,拂袖而去。
“老骆,老骆。”
骆翊却在独自沉思,刘锋呼了多声才抬起头来。
“你看这飞刀,是哪路哪派人使的?也好查出个端倪。”
骆翊将飞刀接在手中,随便看了看,冲着铁还三笑道:“恐怕铁捕头更清楚些。”铁还三举目望天,故作未闻。
船队因这场大闹,故而靠了岸。为防刺客行凶,累及家眷,故刘锋带着骆翊、詹柱、巴阡,再加上年前必须赶到京城的段行洲和铁还三,连同王九贵、刘木分乘两条快船先行。段行洲与铁还三、刘木共乘一舟,抓住他们问个不休。铁还三冷笑道:“也没什么可瞒人的。巴阡的侄子在崤州杀了人,这位木二爷的儿子稀里糊涂地顶罪,让我翻了案罢了。那位巴少爷今年秋天伏罪销案,巴阡见了我当然仇人似的。”
“哦,原来如此。”
刘木接口道:“虽然我外表粗犷,可内心却细致得紧,做人讲究的就是恩怨分明。铁大捕头遇险,我将他救起,唯恐巴老爷加害,才藏在舱里。要不是你小子,怎会吵将出来。”段行洲听他言语里对铁还三一口一个大捕头,对自己却是满口“你小子”,怒道:“没有我,你早为贼人所杀……”刘木反诘道:“倒不知谁将我打蒙绑起来?”
“这个……”段行洲语塞,半晌才道,“你们对大将军说谎,也是不对!”“难不成说铁大捕头藏身在此,才引得歹徒上船烧杀?巴阡还不借口将铁大捕头赶下船去?”刘木对段行洲怒目相视,转过脸又笑嘻嘻问铁还三道,“铁大捕头,你说是不是?”铁还三蹙眉道:“想骗别人容易,倒是你们骆先生目光如炬,大半猜中了他们的来历。”
“就凭他看了看那飞刀?”段行洲笑道。刘木白了他一眼:“我家先生的本事大着呢。倒不如我今晚去向骆先生说明,铁大捕头日后在船上行事也方便。”段行洲苦战一夜,此时疲乏不堪,便依刘木走了,铁还三更是旧伤复发,也卧床休息去了。段行洲一宿好睡,酣梦中却觉船身一震,想到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激灵醒了过来,披上衣服推门看时,才发现快船又靠岸下锚了。他探头向刘锋那只船上望去,只见多人围着,而岸上当地差役刀枪出鞘,将船工纤夫围在正中初升的朝阳下,兵刃泛着绯红的血光。“出事了?”段行洲精神大振,一边跳脚拔起靴子,一边向大船奔去。迎面刘木衣衫不整,披了件狐皮斗篷,拦住他的去路:“乱闯什么!”
段行洲伸长了脖子:“出什么事了?”骆翊闻声从人群中挤出来,将段行洲拉到一边,低声道:“小段捕头不要闯进去。詹将军昨晚遇刺,死了。”“死了!”段行洲大吃一惊,“昨晚还好好的。”
“可不是!”骆翊顿足道,“现在只得等着当地衙门里的仵作、官差过来,那舱房已经封了。”“半夜里才见过,那么戒备森严,大概知道是什么时辰的事么?”骆翊摇头道:“确切时辰倒不知道,今早不见他从房中出来,只道他睡过头了,待开门进去,却见血流了一地,人早已死了。”段行洲蹙眉道:“骆先生,我也是公门里的人,不如让我看看,说不定能找些蛛丝马迹。”
“小段捕头是公门里人不假,可是既非当地捕役,也非刑部官差。这个……”
段行洲忙拍胸脯道:“骆先生,我是刑部正堂点名的捕役,总比这小地方的差役强些。”“说得也是。”骆翊终于首肯,分开众人将他带到房门前,黯然抹了抹眼睛,“你进去吧,我是不忍再看了。”段行洲听骆翊的话,本以为屋内景象会如何惨烈,哪知屋内只是流了一大摊血在地上,除此之外,干干净净,陈设周全,不见有任何挣扎打斗的样子。段行洲尚未走近,却听一边有人喝道:“你进来干什么?”段行洲扭脸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叫道:“撞鬼啦!撞鬼啦!”那人怒道:“大白天哪来的鬼!”
“你不是刚死的詹将军?”
“呸!”那人啐了一口,“我是巴阡。”段行洲定神看看巴阡的面孔,想了想,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记混了。”
“晦气,晦气。”巴阡又使劲啐了两口,“我问你小子到这里来做什么?”段行洲道:“我是刑部点名的捕快,船上有命案,我当然要来看看。”他眼珠一转,“巴将军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着屋子。”巴阡道,一边又坐回角落里的椅子里,默默望去,詹柱尸体正在不远的床上。段行洲小心上前,检验詹柱的尸首。詹柱仰面摔倒,身上只心口处有一处创伤,伤口圆形,径约半寸。因不便在仵作动手之前翻动尸体,伤口多深,便不得而知了。段行洲又看了看地上和詹柱衣衫上的血迹,摇头道:“奇怪,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巴阡大吼了一声,“滚出去!”
大将发威确实令人胆寒,段行洲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躲了出去,在门口窥视,却见巴阡垂头捂脸,木然无声。“唉。”身后是骆翊叹了口气,“同袍征战二十载,未曾战死沙场,却在这小小的舱房里葬送了性命。情何以堪?”
不久当地官长地保赶来,地方上死了一位朝廷大员,早将他们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跪地磕头。衙役连同仵作等人也均来到船上,仵作查验尸首后,刘锋、骆翊、巴阡与段行洲聚在一处,听仵作回明查验结果。
那仵作不曾见过大场面,战战兢兢半晌才道:“这位将军死时大概在三更,致命伤口原在心口,为利物直刺心脏。”说到死因,众人都觉伤感,刘锋哽咽问道:“死前可曾受苦?”那仵作回道:“那位将军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也无挣扎的痕迹,想来当即亡故,没有受什么苦。”巴阡却道:“若堂堂正正交过手,也算死得其所,这个不明不白地死了,算什么名堂?”刘锋叹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那刺客用的是什么兵刃?”仵作道:“虽不曾发现凶器,不过据小的看,乃是一枚利锥。”此言一出,刘锋、骆翊与巴阡都打了个寒噤,面面相觑之下,欲言又止。
段行洲知他们心中定是有了些底细,此时却不方便多问,乃问那仵作道:“那凶器定是让刺客带走了。可我看詹将军身上的血迹都是自伤口缓缓流出的,地上、衣襟上全无飞溅的血迹,这是为何?”
那仵作倒答得干脆:“小的不知。”刘锋怒道:“这刺客出在你们地方,你们却一问三不知!”骆翊低声劝解道:“老爷,这刺客有些来历,不是这个小地方的孽障,何必为难他们。”他们与当地官府交涉善后,段行洲便溜出来找到铁还三,将所见所闻悉数告知,问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大捕头,不知道有什么见解呢?”铁还三笑道:“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说明那凶手应是詹柱相识的人。”
“确实,”段行洲道,“詹将军的伤痕乃利器所伤,而前日的刺客用的却是流星锤。因昨夜那场大闹,船队戒备森严,更不见有其他船只靠近,想要湿漉漉摸上船来,闯到詹将军面前,再无声无息地杀了他,真的难啊。”
铁还三又道:“若是船上的人,武功要高到一击必中,也屈指可数。这些人都是刘锋身边的头头脑脑,詹柱住在哪间舱房,他们多半知道得清楚。”段行洲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凶手是他!”铁还三不料他心思如此敏捷,三言两语便破了案,当下也肃然起敬道:“谁?”
“账房师爷王九贵!”
铁还三瞠目结舌:“为什么是他?”
“哼哼,我早就觉得王九贵不是好人,盯了他许久了!那日刺客行刺之前,王九贵也在我们席上,待刘大将军来了,便匆匆走避。我看他定是贪污了府中的巨款,怕刘大将军察觉,故买凶杀人。结果那晚刺客失手,他便亲自下手。怎么样?我说的可对?”铁还三挑起大拇指道:“佩服、佩服。”“哈哈哈。”段行洲大笑。
铁还三道:“说来惭愧,我竟走了眼,只道那王九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知他竟身负绝学,深藏不露。”
“那也不怪你。”段行洲觍着脸笑,“我这便去他屋中搜查凶器。”
铁还三笑嘻嘻拱手道:“如此,有劳了。”
顿饭工夫,段行洲便讪讪转回,皱眉道:“除了算盘就是毛笔,倒没有一件如同凶器模样的。”铁还三奇道:“他肯让你搜查?”
“王九贵下船采买詹将军的棺木去了,这时才回来。”他眼珠一转,伸手将铁还三从床上拉起来,胡乱给他披了些衣裳。
“干什么?”铁还三让他生拉硬拽地拖到船头。
“你看。”段行洲指着前面船上沿着跳板走来的王九贵,悄声道,“你暗中偷袭他,他若闪避得开,定是武功不弱,说不定还能逼他现出凶器。”铁还三四处打量,从舱沿下摘了一枚冰凌,口中道:“他若闪避不开呢?”挥手将冰凌打出,这段冰凌打在跳板头上,整条木板突地一跳,王九贵哪有防备?双臂在空中扑腾几下,“咚”地落水。段行洲咋舌道:“若闪避不开,就只好落水了。”铁还三裹紧了衣裳,打着战看周遭的人闹哄哄捞王九贵上船。段行洲挠头道:“若他真是凶手,更要把功夫藏得紧了。”
“哼。”铁还三冷笑,“那么凶器呢?”
“若他带在身上,屋里自然是找不到。”段行洲仍然不死心。
王九贵被捞上船,险些一口气转不过来,白白送了性命,被人搀扶到房中,哆哆嗦嗦换了衣服,刚将随身的银秤拿出来,忽听有人大叫一声:“果然人赃并获!”吓得他双手一抖,银秤“当”地落在地上。段行洲从帐后跳出来,抓起秤杆,喝道:“这便是你昨晚行凶的凶器了!”王九贵扑上前去,捂住段行洲的嘴,道:“小段捕头,不要乱说。”段行洲放声大叫:“小三!我可找到凶器啦。”铁还三叹着气走进屋来,只在火盆边烤火取暖,任由段行洲横眉竖目审问王九贵。王九贵听说段行洲给自己安上了个杀人的罪名,吓得魂飞魄散,大叫冤枉:“我何曾有这种胆子和能耐!”
“看你见了大将军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就知道你贪污公款,如今事情败露,狗急跳墙行刺大将军!”“我何时贪污过公款!老天爷!”王九贵举臂向天,“不过最近每次见到大将军,我都想方便方便……”铁还三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段行洲扬起手来作势:“你再不招供,我就动刑!”王九贵抱头滚在地下,哭道:“为什么一定就是我?我一介草民,什么事能牵扯到老爷?你们倒不如问问巴将军,他为戏子跟老爷争风吃醋;他侄子死时老爷也未曾替他出头说过一句好话。他总有些恨上老爷的吧?”
“哦,这倒有点意思。”铁还三细长的眼睛一眯缝,更似两条漆黑幽深的罅隙。王九贵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道:“要不是骆先生?他昨晚不在舱房,为什么就不是骆先生杀的?”段行洲和铁还三还来不及惊讶,门却咣当被人一脚踹开,刘木站在门前,冷冷道:“我看是要掌你的嘴了。什么屎盆子敢往骆先生头上扣?”王九贵抽抽嗒嗒道:“你昨晚寻骆先生,他不是不在房中么?”
“他在老爷一处。”
“你自然这么说了。你是骆先生带进刘府的小厮出身,你总是帮着骆先生说话……”
刘木火冒三丈,撩起袖子上前,一边的铁还三却忽然道:“木二爷,你的手怎么了?”刘木看看手掌上缠着的渗着黑色脓血的绷带,道:“昨晚让贼人刺中。这个不说,先让我打他个头破血流。”
“好好好。”王九贵道,“不是骆先生,是巴将军总行了吧。”刘木哭笑不得:“我说你怎么总是往自家人头上栽赃?”铁还三道:“你们刘大将军为人温厚端正,视兵如子,官场上从未树敌;他行军临敌勇猛无畏,雷厉风行,无论是河西的流寇,还是苗疆的蛮夷,凡是与他为敌的,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看定是大将军无意中得罪了身边的小人……”
“什么小人?”刘木作色道,“老爷府上走动的,都是铮铮的铁汉,哪里来的小人?”王九贵咕哝道:“我看未必。”若非段行洲和铁还三上前阻拦,只这一句话,便可让刘木涌出全身力气将王九贵一脚踹死。直到骆翊走进屋来,刘木仍在兀自大叫:“你说谁!说出来听听。”
“吵什么?”骆翊蹙眉的时候房中好像冷了那么一点,连火盆里红彤彤的炭火也暗淡了下去。骆翊道:“船上死了朝廷大员,正忙着装殓,你们这边吵闹不休,成何体统?”刘木道:“我是来找王师爷拨银子的,谁料这边先审起案子来了。”骆翊只摇头笑笑,便带着刘、王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段行洲讨了个没趣,正怏怏不乐,铁还三却望着舱沿下的冰凌,若有所思道:“小段,若是船上自己人行凶,鲜血溅在衣裳上,总有让人察觉的时候。如果凶手取一段冰凌行凶,无须拔出凶器,待冰凌融化,血才慢慢流出,便无这等顾虑。”段行洲“呵”了一声:“我也是才刚想到,让你先说出来了。前些日子,我看巴阡取冰凌刺鱼,以他的腕力内力,在出其不意间刺杀詹柱,易如反掌!”铁还三点头道:“嗯。就算你说得对,凶手是巴阡,那么他为什么要杀詹柱呢?何以从苗疆出来这么长时间没有动手,偏偏这时才下手杀人?”段行洲心念飞转,想了想道:“我知道啦。”
“你又知道了?”铁还三讶异已远不如刚才。
“我想出了两个缘由。
“其一,巴阡与詹柱在战场上结仇,一直想杀之而后快,却没有机会下手。前些天有刺客行刺大将军,他便借此机会杀了詹柱,大家都疑是刺客杀错了人,全想不到他身上,他便可以逍遥法外。不料你我大捕头在船上,看清了他的伎俩。哼,等他露出马脚,就可拿他。”
“哦。”铁还三懒洋洋敷衍,“那么其二呢?”
“其二,那日的刺客分明是个妇人装扮,行刺不成,也不见她跳水逃跑,一定是藏在船上,巴阡和詹柱与她不期而遇。王九贵也说巴阡为了戏子竟敢与大将军争风吃醋,定是见刺客美貌,与詹柱争斗不休,在那刺客的挑唆下,先将詹柱杀死,然后便要寻机刺杀大将军。为今之计,要紧盯住巴阡,在他准备再次下手时,将他人赃并获。”若不是因伤口痛,铁还三听了段行洲这两段七拉八扯,定要立时笑死,他叹了几口气,勉强忍住笑意,更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便叹了口气,问道:“小段,我见识了,你是极聪明的人。我倒是想请教,那自称寒州无敌的张笑哥是如何被你拿住的呢?”段行洲想了想:“我跑到张笑哥家里,将一个花盆架在门上,他回来时一推门,那个花盆就砸在他头上,他昏死过去,自然束手就擒。足见我有勇有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