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着火漆的急令,拿到手里似乎还灼人,就像刑部尚书风风火火的性子,不由人不烦心。寒州知府唉声叹气地展开手令,读了一半,猛地抬起头来,环顾身周的三个大捕头,又垂下眼帘想了想,不由放声大笑。
“和了!”周培大叫一声,笑嘻嘻往自己桌边拢钱,见大老爷输了钱还高兴得什么似的,顿时惴惴不安,“老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刑部急调寒州捕快一人上京,要在刑部供职呢!”知府笑道。一旁的胡芹大喜:“老爷,这种升迁的机会,总不会给了旁人吧?想想你的小舅子,眼看三十了,总得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知府摇了摇头:“不!我打算让段行洲去。你在寒州就好了,何必去京城趟浑水?”
胡芹顿时拉下脸来,急龇白咧跳起身:“我告诉我姐姐去!”
“别、别。”另两个捕头连忙劝架,“自家人有话好说。”
“说你没见识,你还真是点不透!”知府恨铁不成钢,拂袖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先不说你这颗榆木脑袋在刑部里不消两天就被人取笑了去;也不说你的身手碰上个江洋大盗不必两招就送了命。只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全没替我和你姐姐,还有你手下一帮兄弟想想……”他说到这里不禁老泪纵横,看得三个捕头目瞪口呆:“老爷,这是……”
知府抹了把热泪,叹了口气道:“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怜我到这富甲天下的寒州两年,竟颗粒无收。好端端一个寒州,让这个段行洲糟蹋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府县衙门里的官员人人自危。妓院、黑市只求关门大吉,文人墨客巨贾富商失了游兴,寒州客栈饭庄跟着萧条;黑道、私贩敬而远之,绕走他路。寒州物产虽丰,若没有私船私贩,原料运不进,成货送不出,运价飙升,寒州商贩的生意也跟着难做。寒州全没有昔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气象。连巡抚也说寒州大不如从前,赋税也因此减了不少。你们说,段行洲不走,我这个知府还怎么当下去!”他义愤填膺,以额触柱,撞得“砰、砰”作响,房梁上那点灰尘也随之初雪般无奈飘散下来。
“老爷说得有理。”周培琢磨半晌,由衷地道。知府道:“你们自己也心里清楚。段行洲无案不破,在他眼前谁能弄半点玄虚?你们在衙门口多久没收过红包了?整日里哭穷,逼急了就拉我玩牌,从我这里骗零花钱。哪知我又比你们好多少呢?”他指着胡芹道,“你顾自己去了,留着我们跟段行洲受罪么?”周培道:“不错,只要段行洲走了,寒州恢复元气,好处更是享用不尽,大捕头何必去京城吃苦?”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胡芹幡然悔悟,心悦诚服地对知府道:“老爷就是老爷,深谋远虑,我姐姐果然没嫁错人。”“哈哈哈哈哈。”知府仰面大笑,这等踌躇满志,还是他上任到寒州第一次体会到。
段行洲上京一事,当日就轰动全城,知府老爷告示一出,各行各业都纷纷捐献盘缠,段行洲的行李在当夜便让几位老捕头打点得妥妥当当。这一夜寒州各大商会的祠堂里更是灯火通明,高香缭绕,均感谢师祖保佑,能让段行洲升迁,更愿他吉人天相,在京城大有作为,拱卫天子安宁,不要再顾及寒州草民了。
次日便是段行洲启程的日子,天气出奇的冷,前几天大街上稀稀落落,只是疲于奔命、忙着糊口的人,而今府衙前天色微明,便已人头攒动。从此地往城门的一路上,百姓夹道欢送,敬酒、摆香案不必说了,连万民伞也送了无数。“这个……”知府不由思忖,“这未免有点过分了吧!”
药行会长上前笑道:“这算什么?大老爷将段捕头举荐进京才是功德无量,只这一件义举,等大老爷离任,只怕送万民伞的要翻一番呢。”
城门口是各大行会的饯行席面,丝绸行会的会长年纪最大,被公推出来向段行洲敬酒。会长战战兢兢道:“小段捕头在寒州尽心尽责,为寒州安宁出汗流血。老朽一腔感恩之情难以言喻,这杯水酒代表寒州全民的心意。”“是啊、是啊。”民众大声附和,“谨祝小段捕头在京前程似锦。”会长喜气洋洋,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段行洲端着酒碗,望着其中倒映出的铅灰色的低云,怔住了。自昨晚开始,茫然便像这天气里的冰层,牢牢凝固在他脸上,如今人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神志渐渐清醒,仿佛是涉冰过河的旅人看到脚底的冰层出现了一道裂痕,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都是一悸。
“小段捕头?”会长悄声试探。段行洲抬起头来,热泪盈眶:“我何德何能,如此劳师动众蒙寒州父老乡亲相送。我们衙门里的人,吃的是百姓纳赋,怎能不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我做了分内的差事,大家却记在心里。我、我实在是……”他说到这里不禁哽咽。周培跟着难过起来,呻吟道:“我就是受不了这个,他这套话怎么就说不腻呢!”
“大家对我这等器重,我只有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段行洲将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我舍不得寒州!京里再大的官,我也不做了。我要一辈子呆在寒州,为寒州百姓做牛做马。”会长就在段行洲眼前,听得真切,他毕竟岁数大了,闻言顿时两眼向上一翻,“咯”的一声,唬得昏厥在地。知府老爷顾不得体统,一跃上前,将段行洲一把推出城外,口中大叫:“关城门!关城门!”段行洲一个踉跄,回头只见城门紧闭,不由大叫:“我要留在寒州,开门!”门倒是应声便开,“咚”的一声,有人从门缝里将他的行李扔了出来,城内随即欢声大作,鞭炮乱放一气,一派年前的热闹景象。
天真是冷。往日城外的码头上净是一早挑着担子、登岸进城赶集的农户,而今在青薄的雾气中却一派萧条,远远渔夫摇橹的声音异常清澈,倒像风声在耳边搜刮。“哈啾。”段行洲在冰冷的空气里打了个喷嚏,嘴中呵出的白气也冻僵了似的,慢腾腾地才散开。
“小段捕头出城去啦!”码头上船老板对他高呼一声,与其说是打招呼,倒更像打心眼里冒出一记欢呼,“听说进京做官啦?”
“嘿、嘿嘿。是啊。”段行洲敷衍着笑,暗自思量自己在何时何地找过这个船老板何种麻烦,“可惜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有船往北边去,刚才听说双龙口流凌,船都走不得,如此困在寒州,可见老天爷也不让我当这个芝麻小官。”船老板吓了一大跳,忙道:“自古寒江从未有冰封的时候,小段捕头切莫相信谣传。等不到船,只管雇马雇车北上。坐船固然是舒服的,可贪图一时舒坦耽误前程可不划算。”
“是啊……”段行洲将行李拢在膝前,望江水发愣。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冻成了冰棍,才想起身走动。“啪。”一条缆绳抛上岸来,正抽在他腿上,竟不觉得疼痛。一条小舟搭下跳板,一个身高体壮的锦衣汉子昂头走下船来。“对不住,对不住。”那汉子身后的中年人倒一脸谦和,裹着裘皮衣笑嘻嘻对段行洲道。那汉子自管吩咐人上岸采买杂货特产,那中年人只是一边看,无甚言语。船老板的脑筋快,上前赔笑道:“两位爷,北上?”“京城。”那汉子话虽短,却透出一股子骄傲劲来。“那敢情好。我们这里有位小捕头,奉调上京城刑部当差,可否方便搭船?”
“哪里来的这些闲人。”那汉子撇了撇嘴。中年人望了望似乎还没睡醒的段行洲,笑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先生何必搭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差役?”那汉子道。中年人低声道:”老爷进京,人生地不熟,多个朋友总是好事。刑部正堂为人方正,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人,有个小朋友在刑部,没有坏处吧?”
“先生总替老爷想得周到。”那汉子对中年人很是尊重,旋即对船老板道,“叫他上船吧,我家先生答允了。”
小船里堆了货物,段行洲几乎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两位,就这条小船上京?”那汉子白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伸手向后指了指。段行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只见下游二十只大船首尾相连,使三百人拉纤,真个浩浩荡荡,威风八面地压地而来。
“好大的排场。”段行洲目瞪口呆,慢慢张大了嘴。那中年人一笑,道:“小捕头怎么称呼?”段行洲皱了皱鼻子,合拢嘴巴,揖了一揖,方道:“晚辈段行洲。先生贵姓?”“免贵姓骆,骆翊。”中年人又指着那汉子微笑道,“这是我们的大总管,木二爷。”那汉子回头道:“先生又拿我取笑。我家老爷原先驻守越海,姓刘,我叫刘木。”他说完这句话,便屏息静气地等待段行洲脸上涌现崇敬钦佩的神色,果见段行洲又张大了嘴巴,双目望天。“嘿嘿。”刘木得意地一笑。“哈啾。”段行洲张了半天嘴,终于将这个喷嚏打将出来,一时灵台清明,百骸俱爽,他揉了揉鼻子,忙道,“对不住,打上船就想打个喷嚏,一时走了神。刚才木二爷说贵府老爷尊姓?”
“哼。”刘木扭过头去,从袖里摸出方丝帕使劲将从段行洲鼻孔里飞散出来的晶亮飞沫从衣襟上擦拭下去。“我家老爷姓刘。”骆翊道,“和小捕头一样,是从地方调去京城的官员。”
“就算我在寒州当差时为百姓做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为朝廷所闻,调我进刑部,也不过是个芝麻官。”段行洲道,“哪能和贵府老爷相比,哈哈,哈哈。”刘木扭头冷笑道:“什么芝麻官,从未听说刑部的捕快也算个官职。”
“九品都算不上?”段行洲大吃了一惊。“差得远呢。”“上当了。”段行洲扁起嘴来,欲哭无泪,“掉头,我要回去。”刘木怒道:“你道这是摆渡船啊,容不得你误了我家老爷的行程。待今晚在白下抛锚,你不下船,我便把你踹到江心里去。”
“且慢!”段行洲顿时精神抖擞,“适才你说的话,实属恐吓官差,胁迫捕役,就算不是拒捕殴差,也属谋杀未遂。”骆翊拍着手大笑道:“好,好!不愧是刑部点名专调的捕头,心里总是有王法在,果然是一身的光明磊落之气。段捕头这样的人才定不是寒州池中之物。”段行洲心花怒放,刚笑起来,突然神色一变,扭捏了半晌,才道:“先生,贵姓?”骆翊笑道:“我姓骆。”
“骆先生果然是有见识的人。听先生口气,应该是官场中人。”段行洲道,“晚辈请教先生,刑部这回从地方调集人手,难道是有大案子么?”
骆翊道:“我非官场中人,不过略有所闻罢了。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待元旦之后就要改元,必定大赦。边疆流配的贼寇一旦陆续回去,只怕地方又出大案,所以集聚精英,专案专办吧。”段行洲摩拳擦掌,喜滋滋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门里的人,吃的是百姓纳赋,怎能不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为社稷出力?这时候,正是我等热血青年报效朝廷的大好机会啊。”
刘木像吃了只死苍蝇似的,忙爬到船舷上喘气。
“晕船了?”
“不是。”刘木道,“听你说话,恶心。”这只小船向下游直漂到江心,迎上船队,大船上有人放下跳板,忙着卸货。骆翊向段行洲招手道:“小捕头随我去见我家老爷。”大船上立时有人赶过来搀扶,骆翊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拐杖来,慢腾腾跛足前行。段行洲见状,赶上前挽住骆翊的胳膊:“骆先生,江上浪大,小心了。”骆翊叹了口气,道:“一把又旧又残的老骨头,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
“哪里话,”段行洲道,“扶老携幼,扶贫助弱,人之本分。”
骆翊转过脸,微笑道:“听小捕头说话,便知小捕头是念过书、有学问的人。公门里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段行洲怔了怔,立即钦佩道:“骆先生真是明眼人,我倒是念过书,可惜天生脑子不好使,所以半途而废,没有进学。”
“我看出点端倪,想必小捕头记性不好,念书是会吃力些。”
“呵呵。”段行洲笑道,“骆先生这样的眼力,倒应该在公门里当差,我保管没有贼寇敢在骆先生眼前耍花枪。”一老一少一路相互吹捧,沿着船舷向后走到船队正中的三层大船,骆先生推开舱门,对段行洲道:“老爷这时候应起身了。”段行洲走到门口,刚摆出笑脸来,眼前却白光一道,屋里温暖的空气跟着锐利的风声火辣辣扑面而来。
“夺。”一柄锃亮长剑擦着段行洲的面颊钉在舱门上,屋内空气被这道凌厉的杀招激荡得嗡嗡作响。厅中一人面上错愕,看着段行洲,段行洲仍带着灿烂笑容,望着那人出神。房中一片寂静。骆翊干咳了一下,慢吞吞大声道:“老爷的剑法,越发地收发自如了。我们自己人知道老爷有把握开这等玩笑,外人只怕要被老爷吓坏了。”刘老爷将骆翊拉在身边,悄声道:“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么,我练剑的时候不要靠近,最近上了些岁数,不比从前,这柄百八十斤的剑,举起来就不容易了,这么挥呀挥地甩出去,也是常有的事。”“我是掐着时辰来的,老爷今天起晚了吧……”
刘老爷鼻里哼了一声,扭头对段行洲笑道:“这位小哥儿临危不乱,定力了得。”段行洲勉强从笑容中挤出声音来:“呵呵。老爷的剑势气魄夺人,小人见识了。”骆翊忙道:“我家老爷戎马出身,小段捕头别见笑。我家老爷姓刘,名讳里有个锋字,原先在河西带兵,后坐镇大理边境,诏封征蛮将军。”“久仰大人英名。”段行洲抱了抱拳。刘锋见他不卑不亢,神色间也是淡淡的,心中却暗赞了一声。
“老爷,这小段捕头是奉刑部手令上京供职的,在寒州颇得民心呢。这回搭老爷的船,一同上京如何?”
“哦?”刘锋捻了捻飞卷的胡须,大声笑道,“好,好。先生替他安排舱房就是。”骆翊这便拉着段行洲出门,不料走到门前,段行洲突地浑身一抖,瞪眼望着骆翊,慢慢张大了嘴。骆翊飞快掏出手帕,递给段行洲:“小段捕头,喷嚏打在手绢里好。”
“唉呀!”段行洲却大叫了一声,转身扑通跪在刘锋身前,叩了个头道,“恕小人无理。原来是正一品的征蛮大将军!刘大将军早年在河西破寇,小人还没当差呢。大将军平定河西,坐镇南蛮之地,殚精竭虑,是小人的榜样!”刘锋双手搀扶,道:“为国捐躯,是我等军伍的本分,战场上死伤的将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我苟且偷生,反蒙朝廷重用,是极幸了。如今四海升平,我已无用武之地,国家还需你们这些年轻人报效,请起吧!”这一番话说得二人都是惺惺相惜,段行洲见着了心目中的大英雄,又哭又笑了一阵,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刘锋的手,才让骆翊拉出舱去。
这船队共有大船二十只,正中是刘锋的坐船,其后刘锋的子侄占了两只船,再后两只船由仆人、仆妇乘坐,更后便是刘锋和两位同行副将的内眷,共五条大船,最后一条船只做厨房用。骆翊嘱咐段行洲,那些地方都不便外人走动。他将段行洲安排在第七只船上,道:“我便住在你后面的船上,我家师爷姓王,名九贵,连同木二爷都在那船上,你若缺些什么,只管找木二爷同我。我们同老爷的船之间,便是巴阡、詹柱两位副将,他们随老爷出生入死,亲如兄弟,不过也凶得紧,你可不要惹他们。”
段行洲听得明白,自己在船上,能够走动的,不过是自己和骆翊的船罢了。寒州往京城,就算一般的小船逆水行舟也需十日之功,这么大的船队只怕要大半个月才能到京城,屈指一算,总要在腊月二十七才能上岸,这么局促的地方当真憋死人了。便对骆翊道:“骆先生,这么个走法,只要稍有迟滞,元旦前便到不了京城,刘大将军想必也是进京朝贺,耽误了如何是好?”骆翊皱眉道:“大家原先也这么劝。不过老爷这次进京,朝贺是一件,归还虎符印信,在京城定居又是一件,因此家眷也跟随上京。千山万水,老太太和太太只怕受不了陆路颠簸。这一路上只得将旗号掩了,不和沿途官府打交道。到双龙口再改换陆路不迟。”
“原来如此。”段行洲点头。他走入自己舱房,见其中木床一张,桌椅被褥齐备,连火盆也生好了,倒也惬意,想来是刘锋留着待客的。他安顿了行李,在船上转悠,见这船上舱房共四间,其他都上了锁,原来船上只他孤零零一个人。这时刺骨的江风吹在身上,他一个寒噤,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晌午有人送来午饭,段行洲今日起得太早,加之吃了点儿酒,午饭过后倒头就睡,梦中自己尚在寒州街道上行走,往来民众见自己如此威风八面,正气凛然,都纷纷走避,当真高处不胜寒,他在睡梦中叹了气,翻了个身,便有点儿似醒非醒了。隐约可以听到外面喧哗渐起,闹哄哄都是人在嚷。舱门外的船舷边有人走过,口中还在嘟囔:“这些少爷小姐只顾高兴,看走不得船了,老爷还笑得出来?”又是窗户开关的声音,便只剩下远处人声和着江风呼啸。段行洲跳将起来,推窗向外望去,只见天地混沌,江山沉沦,入眼都是白花花的雪,打着旋儿扑入水里。“好大的雪。”段行洲忙披了衣裳走上甲板。
这等的雪,在寒州也属少见,刘锋的家眷常住南方,哪见过此种胜景,都走出门笑着指点。一时哗棱棱铃响,刘木带着两个仆人一路高叫:“老爷说了,甲板上滑,各位小爷姑娘赶紧回房去,开窗看吧。往后京城里还怕看不见?”接着哄然一阵抱怨,人声渐息。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长江,白色的船——段行洲看得出神微笑,叹了口气道:“大船小捕快,独看寒江雪。”
“扑哧。”不知哪里传来的笑声,似乎在讥嘲他的诗兴。“哈啾,真冷。”段行洲心虚地左右看看,裹紧衣裳,若无其事地逛回自己屋中去了。
到傍晚时分,天已黑得走不动船。刘锋预定在白下停船抛锚,容不得拖延,只得向船夫纤夫发了赏钱,命一只小船挂起灯领航,将船队靠近江岸,摸黑前行。除了纤夫船工辛苦些,一路倒也平安。一来这种天气中江上几乎没有船只;二来船队张起灯来,映着积雪江水,如琉璃宫阙般缓缓漂行,隔着两里地都能瞧见,如此顺利抵达白下抛锚。白下毗邻寒州,是寒江流域的重镇,县官和差役也算见过世面,但刘锋船队的排场却着实吓了他们一跳,先后派了三四拨人打探问安,都让刘木挡了驾。
寒江码头本是白下民众年前集市所在之处,天已漆黑,又加之大雪,三三两两的小商贩原打算收摊罢戏回家,却见这么大的船队靠岸,一时都远远聚着看热闹。刘锋的子侄早在船上憋屈得难受,也拢在船舷上向下打量指点。这会儿船上船下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都有各自的趣味自在。百姓的人群中挤出一个高挑的妇人来,碎步踏雪向船队走来。刘府家丁忙拦住问她,那妇人垂首道:“小女子张口吃饭,望船上的老少爷们听我个曲儿,赏口饭吃。”家丁听她声音柔婉,料定她歌喉不错,不知主人什么意思,却见她身后背的乐器包袱狭长,因笑道:“歌声却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家几个小爷都喜欢琵琶,不知你背的什么乐器。”
“胡琴。”
家丁大笑:“这却少见,难得有卖唱的姑娘拉胡琴的。倒不妨替你问问。”刘锋的几个年轻子侄闻声已沿船舷走近,刘木见状抢先走下船来,喝斥道:“少惹麻烦!老爷嘱咐,这一路只求太平安静,不放这些下九流的闲杂人等上船。”那妇人看着刘木怔了怔,转而悲泣道:“我原是清白人家出身,家遭不幸,才孤苦流落在此。大老爷可怜我,赏口饭吃,我自管殷勤巴结,决不惹麻烦。”刘木冷笑道:“管你什么出身。”他伸手从衣襟里摸出几十文钱,摔在地上,“拿了钱快走。”
那妇人哆哆嗦嗦哭了几声,拾起地上铜钱,又向船上众人望了望。“蹙眉望来,倒有几分凛然的姿色啊。”刘锋的侄子刘覃叹了口气,颇有些舍不得。他身边的兄弟却道:“凛然的姿色?我看怎么像欠了她百八十两银子似的,那眼神看得我背脊上发凉。”
“胡说!”刘覃不悦,他兀自怅然,那妇人已默然转身向雪地里走去。周围的百姓本欲看她上船,回家时便多一项谈资,这时见无戏可唱,便一哄而散。那妇人悲悲切切往夜色里走了没几步,便有四个围着皮袍的壮汉拢上来笑道:“上面的小爷不稀罕,我们却要你唱上一唱,快跟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