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苍茫,夜色昏瞑,目力所及,沓无人影。看来那恶行者与毒观音最少也在数里之外,而说话的声音却如在耳边。要知只有具有极上乘内功的人,才能够鼓气行远,远地传声,上官婉儿修为虽浅,亦知其理,心中想道:“怪不得长孙伯伯败在他们手下,只这手传音入密的功大,便足以先声夺人,骇人心魄!”
再过片刻,恶行者与毒观音的脚步声亦已隐隐可闻,但听得毒观音又娇笑道:“前面这位朋友莫非是巴山耕隐马元通么?
想当年中原的武林人物对我们二人群起围攻,你也曾厕身其内,当时何等威风?今夜却有若丧家之狗!嘿嘿,马元通呀马元通,你不难过我也替你难过!我为你设想,与其被我迫至筋疲力竭而死,何如留点气力,在此一拼,纵然战死,也还不愧英雄本色!”
上官婉儿业已跑得气力将尽,心中想道:“毒观音虽然不怀好意,这话却是说得不错。”马元通却不为她所激,冷冷笑道:
“只怕你追上之时,便是你丧身之刻!”脚板好像沫了油一样,跑得更快了!毒观音大笑道:“当令之世,尚有何人能与我等联手抗衡,你纵有伏兵,我亦何惧!”说到未了一句,那阴冷的笑声直刺耳鼓,就好像到了背后一般,吓得上官婉儿不寒而栗!
上官婉儿不敢回头,好像是逃避鬼魅似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居然又跑了十来里的路程,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曙光透现,大地好像忽然被揭去了一层黑纱帐幕,一切景物,豁然显露,但见碧野平畴。展延天际,山村茅店,隐现林间,春风拂面,带来了新翻泥土的气息,昨夜几场疏雨,使得早晨的空气,分外清新,煞风景的是,在这宁静的清晨,却隐藏着无穷的杀气!
恶行者与毒观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听得恶行者哈哈大笑,铮的一声,发出了一枚碎骨钱镖,上官婉儿急忙闪避,只见马元通反手一磕,钱镖急射,却是落处无声,原来正正打中他的烟锅,被吸住了。恶行者叫道:“好手法”,铮铮两声,又是两枚钱镖联翩飞出!马元通大叫一声,撒下烟杆,原来是那两枚钱镖打进烟锅,把他的烟管也震裂了。
这时马元通和上官婉儿正从路边跑上一座小山,满山都是野花,山麓有一片桃林,桃花灿若云霞,正在盛开,马元通忽地哈哈大笑,说道:“再追进来,这片桃林便是你们的埋骨之所!”恶行者大怒,以“满天花雨”手法,撒出了一把钱镖,忽地一阵风刮过,飘下无数花朵,说也奇怪,那一把急劲疾射的钱镖,竟被随风飘舞的花朵都碰落地上!
上官婉儿年纪虽轻,也曾经历过不少奇险,但所见所闻,却从无一件事情,似今日的这般奇怪透顶,若说那些花朵是被风吹下来的,风势不大,照理只该飘下片片花瓣,然而现在每一朵花都是完整无缺的飘下来,直到碰着钱镖之时,花朵才瓣瓣散开,随风而逝。更奇怪的是花朵居然能打落钱镖,试想这一把碎骨钱镖,经恶行者发出,那是何等功力?绝不下于强弓利弩,却被一朵小小的桃花打落,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恶行者与毒观音也被这出奇的现象惊住了,在桃林外倏然住步,就在此时,但听得一片银铃似的笑声从桃花林里飘出来,众人眼睛蓦地一亮,只见桃花林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湖水碧色的绉纱衣裳,白绫束腰,凤簪镇发,秋水为神,伊人似玉,长眉入鬓,体态轻盈,手捻桃枝,宛如仙子凌波,踏在满是落花的地上,缓缓而出。毒观音素来以美艳自负,见了这个少女,亦不禁自惭形秽。而且那少女不但美到极点,眉字之间,还隐隐有一股令人震慑的英气,这刹那问,两大魔头都怔着了,毒观音笑不出口,恶行者骂不出声。
只见那少女眉头一皱,似笑还嗔的说道:“马元通,你又给我惹些什么麻烦来了?”马元通道:“这两个人来头非小,请姑娘救我一命。”那少女道:“什么人?”马元通道:“江湖上人称:观音勾魂,行者夺命。这一男一女,便是江湖上闻名胆落的恶行者与毒观音!”那少女格格一笑,神态飞扬,桃枝一指,笑道:
“就是这两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吗?只怕也未必能勾人的魂,夺人的命!也罢,且待我再试一试,看是否值得我为你出手?”
笑声未歇,蓦地喝道:“你打我九枚钱镖,我奉还你一技桃箭!”手上桃枝,蓦似离弦之箭,疾射而出,恶行者听风辨器,竟然不敢手接,拔出戒刀,迎着桃枝一碰,但见那枝桃枝擦着刀背斜飞而出,震得那口戒刀嗡嗡作响,恶行者这一刀虽然把桃枝荡开,却也并没有将它劈中。毒观音娇笑道:“好一个摘叶飞花的上乘手法!”待那桃枝飞近,骤然伸指一弹,“卜勒”一声,桃枝中分为二,毒观音正自得意娇笑,不料桃枝虽断,余势未衰,有一枝半截桃枝,倏的从她的鬓边飞来,毒观音吓得霍地一个“凤点头”,避是避开了,头上的一股凤钗,却已给桃枝射落。少女笑道:“这丑头陀功力差些,不过我反正闲着无聊,你们两人还勉强可以和我一斗。”
恶行者几曾受过这般轻视,勃然大怒,霍地一个回身拗步,展出“反臂阴镖”的手法,挣然一声,发出一枚碎骨钱镖,直奔少女胸前的“云台穴”!
恶行者这一下“反臂阴镖”,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他刚才用“刘海洒金钱”的手法,发出一大把钱镖,厉害虽然厉害,可是镖多力分,容易被人击落,这一下却是集中劲力,一镖急飞,相距又近,上官婉儿也不禁暗暗为她担心。
恶行者方自在想,“看你还耿不敢用桃花接我的钱镖?”心念方动,但见那少女樱唇微肩,冷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那枚钱镖本是对准她胸口的“云台穴”飞来,她既不闪避。
也不遮拦,冷笑声中,那枚钱镖飞到胸前几寸之处,竟然忽地一个拐弯,转了方向,“啪嗒”一声,钱镖深嵌在一棵桃树之上,直把上官婉儿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位姐姐长得天仙似的,难道真的是仙子下凡?要不是有神仙妙法,这钱镖怎的无因而落?”
钱镖当然不会无因而落,不过上官婉儿看不出来罢了。落在恶行者与毒观音这样武学的大行家眼里,却令他们不由得不胆战心惊!原来这枚钱镖竟是被那少女运气一吹,因而改了方向的,内功之强,实己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比起她刚才那手“飞花摘时”的功夫,还要厉害得多!真不知她年纪轻轻,是怎么练出来的?
然而这两大魔头,岂是甘心忍辱之辈?毒观音娇笑道:“小妹子吹气如兰,让我也来亲近亲近!”并不见她身形掠起,陡然间脚步一滑,无声兀息的便到了那少女跟前,手掌一扬,只听得嗤嗤声响,飞出了一蓬银针,从四面八方袭到,银针体积虽小,但密集如雨,一口气哪能吹得净尽,只要身上中了一根,银什便会循着穴道攻心,端的是极其邪毒的暗器,毒观音之所以得名,一大半便是出她的“透穴神针”所致。
银针一发,毒观音同时娇笑道:“小妹了留神你那吹弹得破的脸儿!”话语故作关心,笑声甚为刺耳,实是有意扰乱那少女的心神,就在笑声刺耳之中,骤然间她又滑上两步,双掌翻飞,掌力催劲,将那一蓬银针的去势,催得更是急劲无伦!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毒观音只觉眼睛一花,眼前倏的飞起了一片彩虹,但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条绸软带,少女柳腰俯地,红绸绕身一卷,毒观音所发的透穴神针,一根不剩的都插在红绸之上!
毒观音大吃惊,叫道:“师兄急退!”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红绸一振,插在绸带上的银针都反射出来,毒观音飞身掠起三丈多高,银针啮嗤的从她鞋底射过。恶行者却没有这样俊巧的轻功,只得将戒刀泼风急舞,虽然如此,却还是一根透穴神针,射中了他臂上的“曲儒穴”!
就在这一瞬间,毒观音已亮出长剑,凌空刺下,但见红绸翻掷。剑光似练,毒观音忽地一声长啸,剑锋从那少女的头顶上一掠而过,上官婉儿看得心胆俱寒,但听得那少女轻斥一声,剑光绸影之中,参观音轻飘飘的落出丈许之外。原来就在这闪电之间,两人己交换了几招,在上官婉儿看来,是毒观音的长剑几乎削去了少女的云鬓,实则是那少女的红绸,几乎卷着了毒观音的手腕,这儿招各遭惊险,比对起来,仍是那少女占了上风,迫得毒观晋不得不飘身疾闪。
恶行者看出不妙,急忙用“移宫换穴”的功夫,将“曲儒穴”所中的那根“透穴神针”的上升之势,稍稍阻遇,“透穴神针”虽然含有剧毒,一时三刻之内,还未至于发作,恶行者心想,且与毒观音联手杀了这少女之后,再向她讨解药不迟。当下大吼一声,抡刀急上,那少女绸带一挥,却见青光一闪,毒观青的剑招竟是后发先至。
那少女笑道:“好呀,观音肆毒,行者逞凶,我今日旦权充个伏魔尊者。”红绸翻卷,解开了毒观音的剑招,恶行者看出有便宜可捡,欺身痰进,一刀便斫过来。
陡然间忽觉寒气森森,冷光闪闪,恶行者吃了一惊,急忙缩手之时,但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虎口酸麻,那少女手上己多了一柄三尺青锋,拔剑之快无以形容,未待毒观音挥剑夹攻,她已刷的一剑,将恶行者的戒刀削了一个缺口。
幸而有毒观音挡得一挡,恶行者才堪堪的避开了那少女的迫风一击,惊魂稍定,暴怒喝道:“且先把这妖女毙了再说!”他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戒刀抡开,隐隐有风雷之声,而毒观音则以阴柔飘忽的剑法配合进攻,登时剑影刀光,纠结一片,有如波涛起伏,威势骇人。
上官婉儿看得暗暗惊心,邓少女却是气定神闲,一手挥绸,一手使剑,剑光闪闪,绸带飘飘,端的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把恶行者与毒观旨,都迫得离身数尺之外!更难得的是她两手分使两般截然不同的兵器,一柔一刚,却配合得妙到毫巅,饶是江湖上两个久负盛名的大魔头,也被她奇奥变幻的招数弄得头晕目眩!
战到分际,那少女盈盈一笑,剑招倏变,绸带翻飞,但见寒光四射,剑气如虹,绸带飘飘,漫天红影。恶行者气喘吁吁,那根透穴神针的毒渐渐发作,戒刀之势稍缓,那少女红绸一卷。
行者的戒刀脱手而飞,毒观青疾攻数剑,忽地回身一掌,在恶行者背心一拍,恶行者登时如箭离弦,飞出数丈,上官婉儿正自莫名其妙,只见毒观音跟着也转身疾跑,转身之际,又发出了一蓬“透穴神针”,上官婉儿这才明白、毒观音乃是用巧力先把恶行者送走,这一蓬银针也是俺护他们逃走的。
那少女红绸一卷,将毒观青所发的“透穴神针”尽都收了,插剑归鞘,翘酋长天,纵声大笑,意态豪绝。
上宫婉儿满心欢喜,从桃树后面跳出来,正要向那少女道谢,那少女抚着她的头发说道:“小妹子你受惊啦!”上官婉儿道:“姐姐,你的武功真是好得出奇,为何不将那两个魔头杀了?”那少女笑道:“恶行者与毒观音不过癣疥之患,算得了什么?我还没有闲功夫去杀他们。”上官婉儿如有所感,抬头说道:
“是呀,当今之世,还有比他们厉害万倍的魔头,应当先把那毒害天下的魔头杀了!”
抬头一看,忽见那少女面色微微一变,说道:“小妹子,你是想请我去作刺客吗?”笑得有如花枝乱颤,半晌说道:“此话以后再说,元通你过来,”马元通过来说道:“废太子李贤昨夜给人杀了!”那少女娇躯一震,道:“有这样的事?你详细对我说说。”
那少女撇下了上官婉儿,与马元通并肩而行,上官婉儿只好跟在他们后面。那少女似乎是在专心的听马元通说话,把上官婉儿冷落一旁,上官婉儿见她毫不理睬自己,好几次本想插口也作罢了。仍听得马元通从昨门遇见她和午逸说起,直说到废太子被杀以及他怎样将自己带到此问为止,说得极为详细,那少女只是凝神静听,半句话也没有说,不知不觉之间,已走出了那片桃林。
上宫婉儿心头七卜八落,猜不透这少女是何等佯人。为何她刚才听了自己那番说活,神色竟是这么奇异。想着,想着,忽地翟然一惊,心道:“长孙伯伯屡次吩咐于我,说是江湖险恶,叫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却怎么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想请她去杀武则天!岂不是太过天真了么?”但转念一想,这少女既然肯救自己,料想不是坏人。
桃林外有一幢房子,红墙绿瓦,四周都种有花草树木,甚是幽雅,直到此时,那少女才回过头来,对上宫婉儿一笑说道:
“你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吧。”
少女轻叩门扉,一个小丫头开门笑道;“小姐今天没有摘花回来吗?”少女笑道:“别提啦,给那两个什么恶行者毒观音大煞风景,把一树桃花都糟塌了。嗯,如意还没有回来么?”那丫头道:“只怕就回米了。”少女皱眉说道:“一点点小事情,去了一夜还没有办好,真是!”说话之间,已穿过花廊,上入客厅,上官婉儿一看,屋子里几张檀木桌椅,屋角四盆墨兰,壁上挂有一幅画,画的乃是“飞天”,画中仙女绸带飘飘,似欲凌风飞去,意境深远,上官婉儿心中赞道:“这屋子的主人大是不俗!”
坐定之后,那少女忽地对马元通微微一笑,说道,“你将这位小妹子带来,你可知道她是谁吗?”
马元通与上官婉儿面面相觑,心中郁在想道:“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这少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她的爷爷和师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爷爷是国初的大诗人上官仪,师父是曾做过太宗皇帝殿前检点的长孙均量!”上官婉儿吃了一惊。心道:“我从未见过她,她怎的知道得这么清楚?”心念方动,只听得马元通已是“呵”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我、我不知道!”声音竟是微微颤抖!
那少女望了上官婉儿一眼,笑道,“我们这位小妹子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名气,将来必定胜过师父。其实据我看来,她现在已是本朝的第一才女。你这次的事情,做得再好不过!”上官婉儿最喜欢别人赞她文学,心中甜丝丝的,对这少女大有知己之感,马元通也放下了心。
那少女又道:“婉儿,你家学渊源,聪明绝顶,琴棋诗画自然是件件皆能的了!”上官婉儿道:“略解皮毛,勉强可以应付。”那少女道:“好,那么请你给我画一幅画。”上官婉儿甚是奇怪,心道:“她刚才还说没有闲功夫,怎的现在却有这等闲情逸致,一见面就叫人作画?”问道:“姐姐,你想要我画些什么?”那少女道:“把昨晚行刺废太子的那两个军官画出来!”上官婉儿本以为是要她画山水、花鸟或者仕女的美画,想不到只是要她画两个人像,微感不快,但还是画了。那少女递给马元通看,马元通道:“我不懂画,但这两个坏家伙却是画得真像!”
门外忽有脚步声响,那丫头一听便笑道:“是如意姐姐回来了,她带了六个人来。”长孙均量曾传授过上官婉儿“伏地听声”的本领,但似这等在谈笑之间只一听便知道来人的数目,她却是万万不能。心中暗暗惭愧,想个到人家的一个小丫头也比自己高明百倍。
那少女道:“叫如意一个人先进来。”过了片刻,一个十六七岁的丫环走进屋子,背着一个包袱,一柄单刀,紫色的罗裙上有点点血迹。少女眉头一皱,道:“你杀了人么?”那小丫环道:“没有。我只是闯了三处山寨,斫伤了四十八个人,都是个致命的。那三处山寨的六个正副首领则是给我用点穴法制服的,现在他们都己乖乖的来了。”那少女淡淡说道,“办这么一点事情,却用了这许多时候!”那小丫环道:“我还进城了一趟,你所要查问的那一对男女都不见了。男的一点东西部没有留下,女的包袱我则顺手带回,暗,就是这个!”
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呵,她这才认出,原来这小丫环背上的包袱,竟然就是她的。那少女将包袱接过递给上官婉儿道:
“小妹子,你检点一下,看有失了什么东西没有,嗯,你的衣裳也该换一换啦!”
上官婉儿心眼玲珑,知道那几个盗魁就要进来,想道:“莫非是她嫌我在此,说话不便。这些江湖上的禁忌,长孙伯伯也曾说过。”
那少女一指侧面的房间,道:“你就进我的卧房去换衣裳吧,里面梳妆的用品,一应俱全。”上官婉儿昨晚在雨中奔跑,衣裳确是沾了泥泞,便也不再客气,接了包袱,道声:“多谢!”进入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但听得那少女似是和她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活,接着便传来了吃吃的笑声。
上官婉儿思潮起伏不定,心中想道:“这位姑娘的行径好怪,忽儿对我冷淡之极,一忽儿又对我亲热非常,真真是令人猜想不透!”打开包袱,选了一件紫罗衣裳,正待换上,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不知我等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女侠?请女侠明示,好让我们赔罪。”
这说话的声音好熟,上官婉儿睁大了眼睛贴着门缝一瞧,这瞧吃惊非小,只见堂前的石阶上,前后两列,跪倒了六个人,上是她在巴州道上,前后所碰到的那三批强盗。
那少女冷笑说道:“得罪状么,那倒是没有。只是找却要请教,你们扯的是什么旗号?”其中一人尴尬笑道:“那无非是绿林中一句套语。”上官婉儿认得他便是在路上打过自己一鞭的那个盗魁刘四。
少女厉声说道:“什么套语?你说!”刘四吓了一跳,面如上色,讷讷说道:“替天行道!”那少女纵声人笑,忽地笑声一收,冷冷说道:“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那才配得上这几个字。
你们劫掠客商,为害百姓,奉承大户,欧压良民,这算是替什么天?行什么道?”
那六个盗魁面面相觑,好像十二月天时浸在冷水里一般,全身发抖,牙关打战。那少顿了一领,回头向她的丫环道:“如意,你替我将他们废了。”
那六个盗魁中还是刘四较为胆大,挣扎着叫道:“女侠,我有话说。”那少女道:“如意且慢,听他怎说。”刘四道:“女侠责备得不错,可是我门也有苦衷。”少女道:“什么苦衷?”刘四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想效忠前朝的义民,身在绿林,心存社稷,为了要恢复李唐的江山,不能不筹措军饷。至于我们所联络的那批大户,也都是想效忠前朝的人。”说罢偷窥那少女的颜色,要知当时的侠义道中,也分为两派,其中一派,便是要推翻武则灭的,刘四等如赌博一般,但愿那少女也是这一派的。
那少女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们说是效忠前朝,有何凭证?”
刘四道:“凭征么倒是没有。但前几天有一位王孙经过,我们曾去迎接他,承他允诺,将来举兵之日,都封我们做龙骑都尉。女侠若是不信此事,下个月月圆之夜,可以自己到峨嵋金顶去看。”少女道:“看些什么?”刘四道:“看这位王孙亲自主盟英雄大会,便知我言非假。”少女道:“邓位王孙是不是名叫李逸?”刘四喜道:“对呀!原米你也知道此事!他正是太宗皇帝的侄孙!”
上官婉儿听到李逸的名字,特别留心,想道:“这个刘四说我的李逸哥哥封他做什么官,那自是胡说八道。不过他也的确向我说过想联络各地英雄之事,看来峨嵋金顶之会,可能不假。”
想到此处,忽听得那少女笑道:“听说李逸乃是王子王孙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却想不到也与你们这班宝贝一般见识!
竟把天下当作一家一姓的东西!”
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刘四更是震骇之极,失声叫道:“你,你,难道你竟是佣戴那为害天下的女魔王?”那少女纵声大笑,说道:“男人们做了几千年皇帝,从来没人闲话,一到有个女皇帝出来,就遭受到许多人的切齿痛恨,真不知是什么道理?”这话是对她的丫头如意说的。如意笑道:“他门男人们急以为样样比我们女人高明,其实嘛也个尽然,像这些宝贝。
我就不将他们瞧在眼内!”
那个叫做李七的盗魁一见刘四碰了钉子,急忙说道:“是呀,江湖道上,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有本领。
谁便可做,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我可绝不敢反对天后!”那少女冷笑道:“凭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也敢说要反对天后,当真是要叫天下英雄笑甩牙齿!”接着又道:“他们总爱说天后为害天下,却怎的不去听听老百姓的话?在老百姓眼中,想为害天下的人确是还有,但却不是当今天后!”那几个盗魁一齐叩首道:“小的不敢!”少女道:“你们还未有资格为害天下,可是嘛,为害老百姓的地方,却也不少!”凤眼一睁,不怒而威,吓得这几个盗魁,心胆俱裂,都颤声叫道:“求女侠饶命。”那少女道:“命可以饶,却不能让你们再去作恶。如意,把他们的武功都给我废了!”便听得哀叫之声此起彼落,想是如意已开始用重手法废掉他们的武功。上官婉儿叫知道这几个盗魁作恶多端,但听他们呼号之惨,也禁不住心惊肉跳,又禁不住暗暗叫苦:“我刚才竟然还叫她去行刺武则天!”她进房之后,一直留心听外间的话,无暇溜览房中景物,这时偶一抬头,只见墙壁商挂着一幅画,画的正是武则天的像!
上官婉儿小时候在宫中也曾见过武则天一两面,当时并不觉得武则天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听说武则天的年纪比她的母亲大得多,看起来却似比她的母亲还要年轻,因此小时候的印象只是武则灭长得“好看”而已,而今骤然见了她的画像,但觉神采奕奕,英气迫人,令人不敢仰视,确是君临天下之象!不由得暗暗叹气:“罢了,罢了!我这血海深仇,只怕是难以报了!”
转过头未,只见对面的墙壁上也挂有一幅画,画的却是一个少女在花间舞剑,画上还题有一首诗,诗道:“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伎。但得人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土属娥眉。”诗后还有一行题记:“玄霜侄女最喜花间舞剑,因命南田为之作画,并以此诗赠之。武箜。”
“武箜”的“箜”字读如“照”,这是武则天自取的名字,也是她自创的新字,取日月当空之义,自负之大,可以想见。上官婉儿读了,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那个少女名叫武玄霜,原来就是武则天的侄女!看这题记,南田大约是宫中的画师,而这一首诗则是武则天自己作的。落在上官婉儿这样的诗家眼坐,虽然嫌她用字粗浅,对仗也不工整,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诗境之新,“仗剑扩花”,这“花”并不是实指一般的化,而是代表了所有美好的东两,前人之诗,“护花者”必是男子,而武则天的诗,护花者却是娥眉,要“仗剑护花”,那自然是要提防徐敬业之流的作乱了。这一首诗不但是女皇帝的口气,而且是胸襟宽广、眼光远大的女政治家的口气,上官婉儿虽然痛恨武则天,却也暗暗为之心折!
上官婉儿出神了好一会子,骤然想起了自已处境之险,这武玄霜的武功,胜过自己何止百倍!而她又知道自己的来历,而此刻自己正在她的卧房,呀,这当真是自投罗网!上官婉儿想着想着,但觉不寒而栗!
忽听得外面的那个小丫头斥道:“滚吧!”上官婉儿在门缝里张望出去,只见那人个盗魁已走出大门,呻吟之声还是断断续续的传来。武玄霜笑道:“如意,你跟我这几年,以今天的事情办得最为令人痛快!”
上官婉儿心道:“她办元了这件事情,想必就要来对付我了。”正自心中惴惴不安,忽见又是一个客人到来,这人却是一个军官,一见武玄霜就跪下去请安道:“天后叫我来探望小姐。”
武玄霜道:“你是丘神勋的部下么?”那军官道:“正是。”武玄霜道:“你们的丘大将军为什么杀了废太子李贤?站起来说!”
那军官吓得面青唇自,讷讷说道:“丘大将军今早进城,立即封闭城门。我们都不知道城里闹的是什么事情!”武玄霜道:
“除了封闭城门,他还做些什么?”那军官道:“召集所有的将校点名,我因为是奉天后之命来探望姑娘,特许出外。”武玄霜道:
“可有哪几个将校没到么?”那军官道:“只有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韩荣不见。嗯,这是天后给你的信。”
武玄霜接过了信,却不开拆,立即说道:“你和我这两个侍女立即回城,去见丘将军。”那军官道:“丘将军也想请姑娘进城一见。”武玄霜道:“我捉到了那两个人之后再会见他。”那军官道:“我今日只怕就要回京覆命,你不写封回信给天后么?天后说她很挂念你。”武玄霜道:“我没功夫啦,就烦你回禀天后,只说一句,我不想到长安去!好,你们赶快走吧。”
那军官与两个小丫环先走出门,武玄霜走了几步,忽地停下,轻轻的在房门上敲了两下,上官婉儿心头大震,手抚剑柄,躲在门后,只待她推门而入,便准备豁了性命,给她当胸一剑!忽听得武玄箱笑道:“小妹子,你换好了衣服没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若欢喜就在这里歇歇,等我回来。”上官婉儿牙关打战,应了一声,却答不出话,只听得武玄霜说道:“马元通你也随我走吧。”上官婉儿瞧着两人走出大门,直到不见了他们的背影,这才插剑归鞘,吁了口气。
上二官婉儿再看了一下那幅花间舞剑图和武则天的画像,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梦,心头兀自跳个个体。这事情太出她意料之外,武玄霜明明知道她想刺杀武则天,却肯留下她一个人在此!
上官婉儿心中想道:“要是她想杀我,在桃林之中,当我说那番话的时候,她一举手就可以要了我的性命。她,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上官婉儿思潮起伏,猜不透武玄霜对她究竟是好意不是恶意?
但不管是好意也罢,恶意也罢,上官婉儿一想起她处置那几个盗魁的手段,怎也不敢再在她家停留,匆匆换好衣裳,使走山这令人心悸的屋子。
这时候朝阳初上,数十百树桃花,在阳光下灿若云霞,有如一片花海,上官婉儿从桃花林中走过,再一次的想起武则天的诗句,心头怅怅惘惘,忽然一阵风吹来,飘下了片片桃花,上官婉儿痴痴想道:“我该往哪里友呢?是该去刺杀武则天?还是回到剑阁隐居,从此不理人世之事,免得许多烦恼?”只觉自己就像那些被风刮下枝头的桃花一样,飘泊无依,何去何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风云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