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琴娘吟诵这些教条时,不自觉锁起了眉,她哪里是在读给面前的凤凰儿听呢。
宝靖十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暖洋洋的日光斜射进江陵城西四海武场的书房中,青衣装扮的琴娘平静地念出一句句清规戒律。武场之主霍四海的独生女凤凰儿,不安分地东张西望,一双绣鞋悬在半空四下摇晃。
“琴娘,我要听红线盗盒。”
琴娘秀眉轻蹙,柔声道:“你从小听这故事,早就会背了,还要再说?”
记得最早对凤凰儿说起红线一夜往返七百里,盗得田承嗣金盒的故事,小丫头就已立志做贼,吓得她不敢再说。琴娘唯恐凤凰儿学坏,故而拿了《女诫》来教,可惜这些教条连她自己听了也闷,更别说年少好动的凤凰儿了。
凤凰儿瞧出她的心思,嘻嘻一笑,磨蹭着她的身子,讨好地道:“琴娘放心,我今日就满十四,已是大人了,连爹也‘钦定’今日后我可以独自出门!若没故事讲,就让我上街去玩玩吧。”
“你又没心思读书啦。”琴娘叹息,自湘姐去后,她这个陪嫁丫头担起不少母亲的职责,可毕竟是没名分的青衣,奈何不了凤凰儿。只得点头道:“你早去早回,切莫惹祸,玩一时辰便回,知道么?你爹午时从马场回来,不要叫他晓得你不在家读书。”
凤凰儿知道老爹一去就是半日,不由大喜,亲了亲她的面颊,急急告别,在腰间系了百宝囊就出发了。
她的百宝囊是琴娘绣的一只钱袋,里面装了十几颗铁莲子,是老爹的徒弟们拍马屁孝敬的。老爹除了吐纳外不肯教她武功,好在师兄们得罪不起她,暗中多少传了凤凰儿一些。以她的想法,江陵富庶繁华,一定有许多宵小之辈浑水摸鱼,而城中翡翠街一带,有大酒楼翠羽楼、古玩店倚玉阁等响当当的招牌,只消在那附近转转,必有想不到的收获。
凤凰儿左转又转,行侠仗义的事没捞到做,自个儿的眼睛却迷了路。她走进绸缎店比比罗纱、彩绮,在铜铁器摊上摸摸铜铫、火夹,再赏赏金银首饰明媚的艳,闻闻胭脂水粉沁人的香。
凤凰儿瞧得正入神,猛然间被人一撞,吃痛得叫了开来。再一摸,咦?腰间的百宝囊没了。肯定是个贼!
那人走得极快,若非凤凰儿眼尖,早失去他的踪迹。凤凰儿反而大喜,隐去形迹,躲在货摊后跟踪。那小偷走得虽快,想避开凤凰儿却是不能。靠着老爹所传的吐纳功夫,她的轻功颇有些根基,几下纵跃像影子贴在他身后。跟了几条街,那人浑然不觉,最终进了城西土坡上的一间破庙,凤凰儿便守在窗板外偷看。
那人取出从凤凰儿身上偷来的钱袋,看了一眼,大失所望,抛在地上。凤凰儿呆不住了,咳嗽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庙去。那偷儿一见是她,大急,一脚踢飞地上的茅草,阻拦她去路。凤凰儿早有准备,一颗石子打去,正中那人环跳穴。那人吃痛,正想喊出,接着足三里又挨了一记,右腿一麻,不由跪倒。
凤凰儿就势赶上,刚想揪住那人耳朵,那偷儿却瞅准时机,伸手摸了把泥灰,往她面上一撒,腿脚像踏了风火轮,马上开溜。凤凰儿反应甚快,疾退数步,扬手打出她秘制的“胡椒球”。这暗器大有讲究,乃是厨房法宝,既能制人又不伤人,出手洋洋洒洒就是一片。凤凰儿站得靠近庙门,暗器顺风一吹,悉数扑向那人脸面。
那人赶紧一蹲,以为躲过,鼻端已传来瘙痒,狠狠“阿嚏”了一记。这还不算,碎末状的胡椒粉混于飞扬的尘埃中,极难分辨,又无声息地偷袭了他的双眼,引发出辛酸的滋味。他不得不止步,流下两行热泪,揉起眼来。
凤凰儿一声娇喝,扣住他的手腕,往他身后用力一掰。这偷儿眼睛又痛,手又被制,连声求饶。
“你敢暗算姑奶奶我?”凤凰儿说了句“姑奶奶”,大有江湖儿女的气概,煞是痛快。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叫张坚,外号叫张快手,女侠饶命!”
“张坚,看你模样就知道你很奸,跟我玩花样。饶你不难,你得听我的。”
“任凭女侠吩咐。”张快手求道,“您先松个手,让我擦擦眼。”
凤凰儿冷笑着放开手:“料你也不敢跑。”
谁说这小子不敢跑?她一松手,张快手就窜得比豹子还快,嗖地冲出破庙去。凤凰儿愣了愣,马上奋起直追。她一路追,嘴里嚷着抓贼,沿路行人纷纷侧目,却不见有人仗义相助。凤凰儿甚是气恼,可脚力不支,眼看张快手就要消失在街道尽头,她使出浑身力气大喊了声:“抓贼啊!”
前方有个老婆子,老得不能再老,每走一步,几乎就在原地踏步。张快手掠过她身边时,也以为她是根柱子,根本没在意。但就在张快手听到凤凰儿那声怒吼、心头抖了一抖的时候,老婆子忽然挡在了他面前。张快手急忙刹住脚,心想完了,要撞上这个糟老婆子。可奇的是,他的身子像原本就粘在这老婆子背后,并没把她撞飞出去,他的步子也不自觉地悄然停下。
张快手惊讶地张大了嘴,绕到那老婆子前面,呆呆地看着她。老婆子艰难地移动步子,她一步没走完,凤凰儿已追到张快手面前,劈头就是一句:“臭小子,偷了东西还想溜!”一把拽住他的手。
张快手醒悟过来,求饶道:“别,大小姐,您别拉我去见官。”
“几时要你见官?”凤凰儿笑笑,见周围没人留意,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我要你教我偷东西。”
“啊?”张快手完全没想到。旁边那个木桩一样的老婆子也抬起昏花的眼,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凤凰儿兴奋得手都没处搁,根本顾不上看旁人,拉了张快手就跑。老婆子嘴角微撇,弯出一缕笑意,身子突然一动,就不见了。
依然是那座破庙。凤凰儿松开张快手,指示道:“这里清净,来,把你会的都教给我。”张快手苦笑道:“大小姐,我那两下子,可不够现的,怎能教人?”凤凰儿说得直接:“我当然明白,不然你不会被逮着。我要学自有道理,你管我作甚?要教便教,否则……”张快手赔笑道:“是,是。”愁眉苦脸把平常惯用的招数手段,一一讲给凤凰儿听。
凤凰儿听得津津有味,抓了几块石头塞在他怀里,就要伸手来偷。
“啪”、“啪”两声,她的手被突然凭空出现的老婆子打掉,凤凰儿仔细一看,好像就是刚才那个老婆子。那老婆子一挥手:“滚!”张快手如蒙大赦,头也不回跑出庙去。
“哎!”凤凰儿着了恼,回头冲她叫道,“他是我的人,你干吗……”
“能追到他,你就去追!”
“你……谁说我追不到?”
“你连我也追不着,怎么追人家?”
“你?”凤凰儿大笑,“我伸手就抓到了!”
她就算有一千只手也抓不到那老婆子的一片衣角。凤凰儿在试了二十三趟后,扶着庙里的柱子拼命喘气,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老婆子就在跟前啊,怎么一伸手,她就到身后去了呢?莫非是……妖怪?
凤凰儿忍不住脱口而出“妖怪”两字,头上挨了个爆栗。老婆子冷笑:“不学无术!”凤凰儿总算开窍,立即跪下:“求师父教导徒儿!”
“你师父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抓住老婆子的裙角,凤凰儿忽闪着灵气逼人的大眼睛,认真地道:“你就是我师父啊。”那老婆子忙移开眼,咳咳,这小妮子眼里有种东西,直入人心,让人情不自禁就想答应:“小小年纪,我以为你仗义抓贼,谁知竟是想学偷术!要不是怕你误入歧途……起来说话。”
她口气松动,凤凰儿一个劲在心里多谢菩萨保佑,笑道:“我学偷术,也是为了抓偷儿。师父,你要教我什么?”
“不许叫我师父!”小妮子真会顺杆爬。老婆子也有点头疼,是啊,教她什么呢?总不能真教她如何偷东西。凤凰儿却掀起她的裙子惊叹:“好大的脚啊。”
“放肆!”
凤凰儿怯生生地说:“师父,你没穿绣花鞋……”
哦?今次忘了穿?记得穿了的呀?糟糕,昨天喝醉酒。老婆子不好意思地摸头,却拽下一团头发。啊!凤凰儿惊奇地发现,师父是个光头。不仅如此,师父还是个男人!那张老婆子的脸几下一抹就不见了,出现一张男人的脸,俊朗的微笑里,始终带着奚落的意味。
“记住,我可不是你师父!”那男人闲散地道,“我只是怕你学坏,可惜了一身好筋骨。”
“不做师父也成!”凤凰儿看他变化来去,微微生出些惧意,略往后一退,“不过你……究竟是谁?”
“我叫弥勒。”
“你是和尚?”
“是不是都没分别。”弥勒笑笑,“心不正则行必歪。如果你诚心学本事,我想传你佛门正宗的内功心法,只是,如果将来想做坏事,我便废了你的功夫——你若答应,我就教你。”
霍四海怕她惹祸,所教的吐纳功夫全是入门级别,凤凰儿听到“正宗”二字,当下大喜点头,道:“师父放心,我愿意!凤凰儿学功夫,决不会胡作非为,请师父成全。”
弥勒教了凤凰儿三日。那三日,她早早出门,迟迟归来,见人也不爱说话,直往房里钻。琴娘不放心,偷偷去瞧,发现她盘膝在床上打坐。打坐总不是坏事,就没管她。
三日后,凤凰儿再来破庙,弥勒已不见,告别的话也没一句。她兀自坐着等,等,等。等到初更,霍家人打了灯笼寻她回去。次日她还是来等。如此十日过去,心下凉了,知道弥勒真是走了。他要教便教,想走就走。凤凰儿恍惚地想,我连他的笑容也没记住啊。似乎,似乎是很好看的,不同于爹的粗豪。从此后,她在打坐之前,总会冥想一阵,一张清澈带笑的脸,从遥远的记忆中浮出,跌荡在少女绮丽迷幻的遐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