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损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脸上蒙着一重重轻纱,痒痒的。他抬手一把抓开,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口疼痛欲裂。于是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他按着梅梅画的地图,总算潜入大孤山阴面,看得见揽月城的塔楼了。撞见了几个蛰人的卫兵,都被他快速地解决掉。没想到溜到城墙角,却遇见了在城外游荡的黄衣妖女灵风,这一来,少不得杀了个天昏地暗。
黄损知道,要想过关,万万不能让惊鸿宫的吸血鬼手指沾身。他身法灵活,东躲西避。饶是如此,灵风的手指还是搭上了他的左肩。那一刻他明明感到自己的血正在迅速地离开身体,几乎不能呼吸。生死之际,他奋力一挣,居然甩开了灵风,自己也几乎晕倒。没想到这时,又来了一个仙使秀霜。
黄损以为这下子肯定完蛋了。不知道为什么,灵风却撇下黄损,和秀霜吵了起来。黄损心中暗喜,猜想惊鸿宫里面,原来也有重重矛盾的。他瞅了个机会逃开,以他的轻功,尚有一线希望。可是他已经失血,又耗了太多力气。灵风警觉得厉害,动作也快,几步就追上了他。灵风“嘻嘻”笑着,准备咬他的脖子。
就在这时,来了一个仙使微雨,带着人。微雨匆匆喝住了灵风,命人把他绑了起来,送回宫里。
“嘻嘻。”一声怪笑,灵风的脸在轻纱帐幕后面闪了一下。
这里,就是惊鸿宫里面了。到处张着缥缥缈缈的纱帘,透过纱帘看得见面容白皙的少女们走来走去。
黄损咬咬牙站起来,走了出来,看见一张棋枰边,两个少女正在心不在焉儿地玩双陆。其中一个面朝着黄损,正是见过的微雨。微雨抬头看他过来,就冲着对面珠灰色衣衫的少女微微一笑。
“小师叔,别来无恙?”珠灰色衣衫的少女没有转身看他,只是脆生生地问了一句。她真的是颜歌。黄损倒没有料到,她立刻就承认了。反而是他自己,一时间哑口无言。
威名远播的惊鸿宫主,其实装束很简单,只穿了一件类似罩袍的珠灰色袷衣,腰间缓拖一绺玉带,显得身材单弱,还像个孩子。她斜靠在炕上,闲敲棋子,一头乌云散了一席。一双粉色缂丝的小拖鞋挑在脚尖,颤啊颤的。
过了一会儿那双小拖鞋就落了下来,颜歌道:“小师叔是来找我的吧?”一向机变过人的黄损,简直不知如何开口。他,其实正是来找她的。但是……这从何说起呢!颜歌道:“想救出困在大孤山里的武林同道是么?”黄损终于可以回答了:“是。我来,想请你放大家一马。”他微微抬起头,红得刺眼的丝毯上,绣着碧水鸳鸯。
“嘻嘻。”颜歌的笑声轻得如同天边浮云,“这有何难啊,小师叔。”黄损觉得有些别扭,师叔就是师叔,还要加一个“小”字。
“和我决斗好了。你杀了我,不就一切好说?”她脸上依然是甜甜的笑意。黄损惊愕地扬起头来,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怎样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啊。居然以前从未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是那种美丽的下面,似乎还多了一些阴沉的什么,一些污浊的什么,就如同在一个韶齿妙龄的孩童面上,忽而闪现出枯骨的沧桑。她脸色煞白,眼波将转未转之间,几乎天地都要愁惨枯寂。这就是当年,崆峒山后古庙里,那个单纯得像一片新雪的小女孩颜歌么?
“怎么,你不敢?”她退开几步,言语间有了很明确的杀气。
“敢的。”黄损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没有怕过所谓“惊鸿宫主”。但听得自己的骨头,疼得“格格”作响。
黄损再一次地倒下了。一日之间,居然连败三次,只有苦笑的份儿。惊鸿宫主的手指缓缓地探了过来。黄损闭上眼,等着她掐断自己的脖子。
一阵逼人的寒气罩住了他全身,许久没有动静。黄损睁开眼,忽然看见了一对幽幽的瞳孔逼了过来,张得极大,里面是他自己清亮的影子。颜歌也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埋下头,把嘴唇贴在他的锁骨上。嘴唇柔软而冰凉,黄损被她身上的凉意包绕着,忽然间心口剧烈地颤动起来,忍不住伸臂环住她的纤腰。
“不——”颜歌惨叫了一声,弹了出去,倒在丝毯上发出一阵痛楚的呻吟。黄损诧异极了,看见颜歌的左袖下面淌出了血。但他没有看得分明,就恍恍惚忽地失去了知觉。
颜歌卷起了袖子,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把手指插入了自己手臂的皮肉里面,源源不断地抽着。那条手臂上早是伤痕累累了。
“宫主,你怎么又这样——”微雨焦急道。
“我才不要吸这臭男人的血。”颜歌冷冷道。
醒来的时候,是睡在一个山洞里。黄损心中一喜,猛地一坐起来,额头便磕着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砰”一声响,疼得黄损忍不住龇牙咧嘴。这一下环顾四围,才发现师父不在身边,也不是山阳那个山洞。
洞很窄,他爬到洞口想要出去,却又忽地缩了回来。
那洞口是在高高的山崖上,掩映在一片枯败的油松树枝里。山崖下面,分明还是揽月城的地盘,甚至隐隐能看见蛰人们月白色的袍子在风雪中飘荡。
黄损看过地形,失望极了,一头又倒回了洞里躺着。自从他受了那致命一击之后,大约过了多久?不知道。只是这个鬼地方,当真算得一个天然牢狱,上不挨天下不着地。虽说以他的功夫,这样也不一定逃不出去,但是就这样暴露在揽月城的眼皮子底下,什么功夫都没有用。只怕出去一步,他就没了命。
是不是颜歌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当然,只有神通广大的惊鸿宫主能够做到。黄损长叹一声。她没有把他杀死,却关到了这里,她想干什么?本来希望能够说服颜歌,结果反倒被她打得一败涂地。世事原本变幻难料,他却天真地以为惊鸿宫主还是原来那个小歌。
何况从前,本是自己对她不起。说什么,他也是难以启齿。黄损慢慢地回想决斗时惊心动魄的情形,想着想着,心里又是一震,顺手就去摸腰间的佩剑。剑却居然还在,没有被收缴。这一动弹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伸伸胳膊、蹬蹬腿,力气也像是恢复了。伸手触及,原来的伤口敷上了药,还密密地绑好了绷带。黄损闭上眼,再次躺下。
“表哥——表哥——”
黄损一睁眼,看见的是梅络烟一双幽深的眼睛,“你怎么来的?”他话还没有问完,顿时就明白了——梅络烟的背后,本来是山洞岩壁的地方,搬开了一大块岩石,露出一条秘道来。
梅络烟冷静依旧:“逍遥津,是山外通往揽月城里面的惟一一条秘密通路。就连他们蛰人自己的人,也很少有知道的。”
但是惊鸿宫主,还是知道的吧?黄损忽然明白了,顿时拿定了主意。转头朝梅络烟笑笑:“梅梅你真厉害,连这都摸清楚了,这么说将来我就有退路了。”
梅络烟的瞳孔缩了缩,“将来?你不走?”黄损笑道:“我现下还要跟惊鸿宫主谈谈,梅梅你快走吧,我怕那妖女就来了。”
梅络烟当年,用了怎样的代价才换来这一条情报,今天又是凭了怎样的勇气孤身潜入揽月城来救他,不过他却不能跟她走。梅络烟惨然一笑,扭过脸去,道:“要不然我也留下。”黄损闻言,心里一热,大声道:“梅梅,你有这番心意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只是你——我要你一定好好地活下去。”梅络烟仔细地瞧着黄损,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淡:“胡说些什么呢!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不走,我就先走了。”
黄损愣住了。就在这时,一个清泠泠的声音传了进来:“梅姑娘急什么,等等呀——”梅络烟心里一凉,明白自己也走不了了,她已经看见珠灰色的轻盈少女,飘然落到了洞口。不知她从哪个方向来的,无声无息,连雪地上亦未留下半个脚印。
“揽月城是什么地方,由得人进进出出的么?小师叔呀——”颜歌声如银铃,侃侃而言,“你看我师婶,一个人辛辛苦苦跑来救你,多不容易。你可真不给人面子,——哦?”黄损不知做何答应。他已经见识过惊鸿宫主的阴阳怪气,恐怕还是闭了嘴的好。颜歌自顾自地越过二人,望逍遥津里面探了探脑袋,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然后击了三下掌。黄损不禁又看了一眼她的手,的的确确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秘道里面变戏法似的钻出来三个披着青纱的女郎:“宫主神机妙算!”颜歌骄傲地笑了笑,嘴上还在谦虚:“也是秀霜消息来的灵通。若非她发现了梅女侠的行踪,我们岂不是白忙?把这两个人带回宫里去。”黄损终于怒了,亮出了剑。
“你省省吧,小师叔!”颜歌道。黄损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叫自己“小师叔”。只见她举起了四根指头的右手,朝他晃了晃,他的剑就拔不出来了。其实他重伤未愈,就连“幽微灵秀”中的随便一个,也是奈何不了,何况惊鸿宫主自己在场。他可以不要命拼了,还有梅梅呢!梅络烟瞧着颜歌,也就微笑了,那笑意里面非苦非甜:“去就去罢。”
黄损和梅络烟被蒙上黑头套。这一行人从后门蹩进了惊鸿宫。就听见颜歌吩咐幽云,把梅络烟领进神窖。黄损不知道神窖指的是什么,听着名字必然是惊鸿宫里安设的地牢密室一类,用来折磨犯人。黄损心念一动,就要出手。忽然颈中搭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
“乖乖的哦,小师叔。”颜歌的嗓音娇柔无比,谁又想得到她只要再那么轻轻一弹,黄损就立时毙命呢。可是黄损这一回是下定了决心。
“嗯?那你就看一眼好了。”颜歌道。头罩忽地没了,黄损四下一望,发现自己立在一个小院子里面,院中长满了萱草。但是,梅络烟早就不见了。幽云却还在,带走梅梅的是微雨和灵风。
“我们现下是在惊鸿宫的北首。梅师婶么,大概已经在神窖里面歇息去了。神窖在惊鸿宫的最最南边,是个极隐秘的所在,入口藏在一株大的云锦杜鹃下面。冬天的时候,没有杜鹃花,树枝上缠了十二道绯红色的绫子。我不骗你,你可记好了。”
黄损又一次绝了望,任他怎样聪明,也简直无话可说。颜歌懒得再给他带头套子,却打发了幽云,径直把黄损领进一间屋子。
“哪里?”黄损冷冷道。“我的卧室。”
黄损才不相信。他一进门,就觉出这屋里没有人气。颜歌反锁了房门,乐颠颠地旋了一圈。屋里的陈设精美无比。不过床帐里是空的,没有被褥,而且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这不可能是她睡觉的地方。
“宫主的卧室,没人敢随便进来。如果不是藏在这里,你一准被他们拉出去,变成……呵呵。”她自己坐在床沿上,随手指了指一张凳子,“坐——”黄损就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咦?”颜歌眨了眨眼睛,“小师叔,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总是你啊我的?”黄损脸色变了变:“宫主——到底想干什么!”颜歌闻言,低了一回头,旋即抬起眼睛冷冷道:“我要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都不准走!”
“我进来,也就没打算活着出去!”黄损忽然一个箭步跨到颜歌面前。颜歌“呀”了一声,缩到床角。不料黄损蹲下身子,顺手就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匹青纱。青纱里裹着冰凉的尸体,尸体颈中翻着白花花的伤口,伤口里一点血都没有,分外的诡异。尸体露出脸,黄损却是大大的意外,瞪着她,半晌方挤出一句:“真是十恶不赦!”
颜歌把尸体踢回床底下,朝他微微地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就扭曲得支离破碎,颜歌扯下了半幅帐子,把脸埋入了进去。红绡帐子一块一块浸透,似乎滴下血来。
“我不愿意杀她,我根本不愿意杀任何人!”她挥舞着残缺的手指,把头发扯得乱纷纷的,“可是她看见梅姑娘来救你了,我不杀她怎么办?要怪就怪你的梅梅,谁要她多事!”黄损一时无言,只有等着她自己渐渐平静,就这么耗着。
黄损问:“刚才你替我裹的伤?”。颜歌茫然道:“是。”黄损在床边坐下,挽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慢慢地梳理起来。
门忽然开了。于是揽月城主和花红柳绿的一众人等,看见半垂的红绡帐里,惊鸿宫主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偎依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