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一间斗室里,颤巍巍地燃起了一根蜡烛。那蜡烛白得阴惨,正握在一只颤抖的手里。随着火光的一闪,先只见四围的孝幔。紧接着孝幔揭起,狭窄的斗室间露出了石砌的四壁。那四壁的壁石粗厚,宛如墓穴,而四壁上一层一层、密密麻麻悬挂的都是些架子。
那些隔架都是用柏木制就,简单粗陋。而那些架子上,满满的供奉的都是些灵位,一层一层的,连天花板上悬吊的都是。它们比肩而立,默然凝重。
这间斗室本就藏在地下,屋里满是阴湿的潮气。只见那些灵位个个漆得通体漆黑,上面金闪闪地刻着填漆的金字。潮气结在那些灵位上面,凝成一滴滴冷露,在烛火下折射着光,看着似汗似泪。
一个灵位代表一位逝者……一时只见,满天满地到处都是亡者的名字。
——连索尖儿这么胆大的少年,一见之下,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灵位……适才,城阳主府上供奉的“二尤”被一个纸团上草草画就的尺蠖剑惊走之后,他不防之下,猛地被市井五义中的二哥陈淇一把揪住了领子,全不容他反应过来,就穿街越巷,被带到了这里。
市井五义中其他四人当然也急急跟上,他们都是一身功夫在身,索尖儿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兄弟们自然追他们不上。
这儿本是一处略嫌寒窘的小跨院,地方也就在乌瓦肆一带,可陈淇不想让索尖儿的手下跟上来讨麻烦,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后才重又绕回到这里。
小跨院内收拾得极为干净,院中多种松柏,只是种的时间并不长,一棵棵矮矮小小的,看着十分枯瘠。院中空地之间,摆放着不少刨子锯子之类的木匠家生,那是陈淇平日里的营生。市井五义中人,平日都是普普通通的市民。索尖儿一见也不由有些吃惊,没想到市井五义中最负盛名的二哥就住在这里。
那院子里收拾得极为干净,干净得都不像给生人住的。院子中有两间做木器活的房子,这间斗室就藏在那房子底下。进了跨院,陈淇直接就把他们带进了这里。
连市井五义中其余四人似乎也是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个游目四顾。一时之间,秦火默然肃立,毛金秤喃喃自语,方玉宇一脸惊愕,铁灞姑已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屋里只有一把椅子。
那把椅子就放在斗室的正中央。椅子也是柏木制就的,屋里飘散着一股柏子的香气。
那气息本该清新,但在这不通风的暗室里憋久了,一闻之下,只觉刺鼻。
陈淇看来确实病得不轻,他轻轻一掷,把索尖儿丢在地上,自己就向那把椅子上坐了,坐下了还在不停地喘气。
索尖儿一路上被陈淇掐住了麻筋,这时倒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听了铁灞姑的问话,忍不住冷笑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二哥不是养了二十几房家小?你以为那些女人以前都没过男人?他霸占了无数的大老婆、小老婆,这些都是被他害死的那些男人的灵位。”
铁灞姑闻言一怒,一脚就冲着他肚子上踹去。她这一下踹得颇重,索尖儿正自浑身酸麻,自然躲她不过。硬生生挨过了这一脚后,只听他痛笑道:“踢,再往下踢点儿,你就找对地方了!”
铁灞姑想来也少见这等惫懒的少年,一时拿他无法,只有怒目望向索尖儿,一张黝黑的脸儿在烛光下映出一抹红色来。她人本生得高高壮壮,声音也低沉宽厚,虽说眉目端正,但嫌太过英朗,倒是这点红色透出一点女儿家的羞怒。只听她怒道:“你敢再辱我二哥,说不得我就真的绝了你。”
索尖儿本待再说点什么,但看到她那狠厉的神色,一时也开不了口。他终究也怕这烈性女子果真对自己下什么要命的狠手。
可他心有不甘,到底还是忍不住,冷声讥笑道:“难道我有说错?长安城中,别人不知,我又如何不知道?你问问你那个二哥,问他单在长安城中,一共就有多少门家小?说起来怕吓着了你,我粗粗地打听了一下,他那些大老婆小老婆们,一共加起来,怕不有二十几个!怎么,这等无德行的事,他做得,我就说不得!你若不信,我新收的兄弟龚小三,你去找他来问问,看他怎么说?他的娘至今还被霸占在你二哥的手里!”
铁灞姑听他言之凿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不由侧目望向毛金秤:“三哥……”
却见毛金秤点了点头。
市井五义间一向以道义相交,平日里很少问及彼此的私事。铁灞姑一向隐隐听说过二哥有此等的传闻,但她一直不信。何况她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跟二哥问起这等大老婆、小老婆的事。
她本性豪爽,一向要求自己做事万不可像个凡俗女子。可一时之间,不由触动了性子,忍不住眉毛一挑,就待向她二哥问话。
毛金秤平日最了解他这个妹子的脾气,连忙抢先解释道:“四妹,你有所不知……”
可铁灞姑什么脾气,一旦倔性子犯起来,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只听她冷声道:“你别插话,这不干你事。二哥,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陈淇默默地点了点头。铁灞姑就待发作。
一贯稳重的秦火却在旁边插言道:“四妹,你切不可误会了二哥。当年柳叶军兵败之后,二哥的至交好友与袍泽属下人等不少人家都成了孤寡,一家老小无人照应,所以二哥才把他们一一安置在长安。因为大多数家庭没有男人了,所以二哥只能权充做这些人家的一家之主。外界传言是多,可二哥行得端、坐得正,难道这不正该是咱们二哥应有的作为?”
五义之中,陈淇虽名声最高,一向出面理事、照应五义杂事的却是这个大哥秦火。他为人稳重,说话当然极有分量。
铁灞姑听着一呆,她相信秦大哥的为人。心中怒气登时转化为钦佩,歉意地冲着陈淇一笑,一脚又向索尖儿踹去,怒哼道:“小子,险些信了你的谗言,坏了我们兄妹间的义气。”
索尖儿吃痛之下,并不吭声,只是撇嘴一笑,分明全然不信。
这时,只听陈淇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他环目四顾:“这些,都是隋末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些死于那场战乱中的逝者的名字。”说着,他伸手拿过一面牌位来,小心地用衣袖在上面轻轻地擦拭着。
因见他表情沉痛,旁边人等一时也就不敢多话。只听陈淇惨笑道:“没错,现在长安城中,我是有很多的家,可再多的家,也等于没家。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感觉到真真正正的家。”
“我老了,别跟我说什么我犹在壮年,其实我心已死。你们都好奇我平素在做什么吧?”说着,他把那面牌位放好,又取过另一面来,放在手里轻轻擦拭着。
“这一向……近十年来,我都在做个木匠,也只情愿做个木匠。很多很多年前,我爹就是个木匠,我的爷爷也是,他们断想不到自己家里会出来一个拿刀仗剑的人。起先,我一直以为他们告诉我的那些道理都是错的,现在,哪怕那些道理在我看来仍旧是错的,可那错毕竟也是美丽的错……平生错拿刀剑,不过为了安稳,可最终……”他环顾四周,“我终究还是丧失了一切的安稳。”
“这屋里,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灵位,还是木器,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说来惭愧,咱们号称市井五义,承你们四个不弃,还都叫我一声‘二哥’,可这些年来,我何曾做过什么一怒拔剑,打抱不平的事?我不过是每天柴米油盐,操心操心那些家小的生路,剩下的时间,就越来越沉浸在往事里,不停地努力去回忆过往那些年中一些略微生疏的名字,努力去把他们的平生事迹一一想起,然后,再做上这么一个灵位……”他望着那些灵位叹了口气,“再把他们供奉在这里。那感觉,就像从已流逝的生命中挽回了一点儿什么。”
说着,他对着那些架子上的灵位,喃喃地念起了上面的名字:“周百流、张樯、刘鬼儿……这些不是武艺比我高超,就是比我更年轻有为,还有的远比我人好……他们都该活下来,哪承想,最后活下来的却是我这个最没出息的。”
“我这个最没出息的人只求苟活于这难得的治世,再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哪承想,你想离麻烦远远的,那麻烦却只追着你来了。”说着,他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你们可知,咱们此时,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旁人俱都不语,独铁灞姑气鼓鼓地道:“不就是那什么二尤吗?二哥,你别长他人威风,灭了自己志气。今日,不过是因为你身体不好。若是平时,咱们市井五义又何惧于他们?我们四个,再不争气,也缠得住大尤。至于二尤,只等你身体稍稍康健,料理他又有何难?”
陈淇却叹了口气:“你以为只是二尤这么简单?那城阳公主的驸马杜荷惦记乌瓦肆这块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二尤今日被惊退,杜荷又岂只这一点点手段。不说别的,他身后的东宫太子又岂是我们所能惹得起?今日一战,咱们虽在下风,他们也颜面尽失。知道有草野人物插手后,这事儿就断没那么简单了。我想,不出三日,他们必然另会有人出手,好让咱们市井五义命丧荒野,也算杀鸡儆猴,给乌瓦肆的那些百姓们看看,好让他们别再幻想有什么倚仗。扫平了这点障碍后,他们就好对乌瓦肆下手了。”
铁灞姑不由怒道:“难不成咱们就此怕了他们?”
陈淇摇头一笑:“敌强我弱,却又如何不怕?”
铁灞姑万没料到她一向敬如神明的二哥会说出此等话,只觉他这么说不只是污辱了他,连同还污辱了自己对他的信任。
眼见她就待发怒,却见陈淇搓手喃喃道:“可怕归怕,做归做,这是两回事。怕了不等于不做,做了也不等于不怕。只看咱们挺不挺得过这一关了。”
陈淇对自己的过往一向极少讲与人听,铁灞姑对他的事迹也是从大哥、三哥口里听来的。
在她想象中,二哥从那兵荒马乱的年头里走过来,身为柳叶军悍将,千军纵横,—剑跳脱,那该是何等畅意平生的事?这时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心头轰隆作响,那个她一向仰慕的英雄形象竟一瞬间在自己心头摇摇欲坠。
她相信原来那些关于二哥的传说都是真的,可现在,他真的老了——英雄也会衰老!
老照说不可怕,可怕的却是钝。他钝了,再没有当年的意气。
她心下纷乱,无意中目光却碰到了索尖儿的目光,却见索尖儿的目光里满是讥笑。铁灞姑忍不住一怒:再怎么,她也不容这个街头混混嘲笑自己的二哥!可一眼深望下去,却觉得索尖儿那讥笑下面,似乎隐隐的还暗含着点儿什么……那既像是悲凉,也像是恐慌,似乎所感正与自己一样:如果传说中的勇者有一天都终将这样意气消磨,颓然老去,那么自己他年,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一样?
铁灞姑再没想到自己竟会和这混小子生出相似的感觉。她本不是惯于思索的人,再不会想到,自己与索尖儿毕竟都还年轻,也看不懂二哥那临事而惧、惧犹不改的勇气,只忍不住为自己竟与索尖儿所想的差相仿佛感觉愤怒起来。
她脾气本就耿直暴躁,这时找不着什么来发怒,正想找个什么理由再踹上索尖儿一脚,没想到,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一片霍霍的风声。
人人都是一惊,那像是暗器的破风之声!
众人之中,要数方玉宇反应最快。他的“千里庭步”之术,在市井五义中,就算算上陈淇,也是个中翘楚。只见他一闪身,就已上了台阶,一蹿就蹿到了门外。
然后只听得门外小跨院里传来了一片呼喝之声。闪出门的方玉宇分明已跟人动上了手。
五义中其余几人急急地就要拥出门外,却见只这么一会儿工夫,方玉宇一闪身就已回来。他一向形容修整,这时却显得袍发散乱,衣袖上还裂了好大一个口子,难不成这么短短一瞬他就已吃了亏?
铁灞姑眼尖,一眼就见到了方玉宇胳膊上挂了血。她急怒之下,就待向门外冲去,却见方玉宇冲自己微微摇头苦笑,示意敌人已经走了。
——却是何等人物,能这么快就伤了市井五义中一向以身段轻灵着称的五弟?方玉宇为人一向不惯多话,这时他伸出手,众人才见他手中拿着一小摞面具,看来是敌人故意留下的。
那面具俱都做成鬼头模样,乍一看,竟跟市井五义有那么一点神似。
五义人中,还数毛金秤最是见多识广,他一见即知,那是傩戏用的面具。略一思索,只见他脸色忍不住就是一变。铁灞姑急道:“那是什么?”
她与方玉宇都还太过年轻,秦火为人木讷,一向只专注于自己的功夫与家门之事,见闻也不广博,只有毛金秤与陈淇对望了一眼,脸上俱都平添了丝苦笑。
铁灞姑最耐不住这等闷葫芦,急声道:“你看出了什么,三哥,你倒是说啊!”
毛金秤为人最是和气,平日里滑稽突梯,旁人是什么玩笑都可以跟他开的,也一向最是宠溺他的四弟五妹。可这回,他并没有急着回答铁灞姑的问话,而是探询地望向陈淇,目光中似问:“难道,果真是他们?”
陈淇缓缓点头。只见毛金秤意似不信,从方玉宇手中接过那一小摞面具,一一摊放于地,却见那堆面具一共是有五个,虽是鬼面,但还是看得出那是四男一女。而每张面具上,都有一道刀痕从上劈落,划过整张脸,像是要把整个人头劈为两半。
陈淇望着那摞面具良久没说话,然后才看向方玉宇臂间的划伤,见无大碍,方才放心。铁灞姑在旁边已急得连连跳脚,好容易才听到毛金秤缓缓开口道:“万壑松涛地狱变,疯魔岩底虎狼蹲……”
铁灞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秦火与方玉宇似乎同时恍然大悟,在场人等,好像只有自己和索尖儿还不知道。她急得恨不得嚷了出来:这个空儿,三哥还有兴吟什么诗!
却听陈淇哑声接道:“丑怪惊人能妩媚,畸零极处可通神!”说着,他就撕肝裂肺地暴发出一阵大咳,咳得肺都像掏空了。
铁灞姑眼见秦火那么稳重的汉子一时都忍不住搓起手来,口里喃喃道:“果真是大荒山无稽崖的那帮怪物?这下,这梁子咱们只怕真是有些架它不起了。”
却听陈淇咳罢苦笑道:“若果真是他们要对付咱们,就算当年柳叶军全盛时六千精壮子弟犹在,就算……”他回首四顾,望着壁间架上那些木主,“就算他们一个个都能活过来……”他脸上神色一片怅慨,下面的话却顿住不说了。
默然了良久,才见他摇了摇头,一挺后背。大敌当前,他反似精神焕发起来。只听他笑道:“好好好,为了对付咱们小小的市井五义,杜荷居然能搬得出这等人物来!那分明是太过看得起咱们了,我这当二哥的忍不住都要谢他一句:真真受宠若惊!”
他目光炯炯,注目向自己座前摊放的五个鬼头。那鬼头面具上画了些符号,铁灞姑只觉那符号画得鬼画符也似,全难看懂。却听陈淇喃喃道:“原来是:三日后,三更时,丑怪盟就要我们市井五义授首……这鬼头却是他们一贯使用的标记了。”说着,他扫眼望向他那四个弟妹,口角噙笑,“怎么着,你们怎么说?”
却见铁灞姑面露冷笑,秦火凝定如固,方玉宇一脸严肃,毛金秤也平静下来,一张滑稽的脸上突显慷慨之色。
却听陈淇笑道:“单论我,我是情愿让他们一刀把我这头从身子上剁下来,好让我看看自己这腔子里的血终究还是不是热的。”
听了这话,铁灞姑只觉胸中热血一沸,感觉那个她熟悉的二哥又回来了。
陈淇一转眼,忽望向了索尖儿。他把那面具之事略过不提,突然问了句:“小子,你姓什么?”
索尖儿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却听陈淇道:“你不说也罢。”他扭头四顾,伸手向四周一挥,“你找找,看看这些灵位里面,可有没有你爹的名字?”
他分明已从身法路数里看出了一些索尖儿的身世来历,所以才特把他抓了回来盘问。
却见索尖儿身子猛地一抖,忍不住抬头向那些灵位望去。可紧接着,他似勉力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激声道:“我没有爹,就有,我也不会认那个王八蛋当爹!别说他死了,就是他活着,现在捧了他所有的功名富贵回来,我也不认!”
陈淇望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他从椅上站起,走向上首,从架上略宽松处取下一个牌位来。
他用手轻轻摩挲着那面牌位,低声道:“他可能是有些对你娘不起,可他毕竟还是你爹。当年情境,你没经过,再怎么也不会知道的。你有没有想过,换作你在当年,你又会作何选择?”
只听索尖儿冷笑道:“我会作何选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八百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一次后,还敢留种。既留了种,又忍心抛下他身怀六甲的老婆,说什么要去赴朋友之约,自此一去不回,任她乞讨,任她活在世上任人宰割。”
陈淇却已走到索尖儿身边,伸手在他身上一按一捏,用内力化解了这小子身上的麻劲儿,并不多话,只默默地把那牌位放到了他的身前,返身向椅上坐了,静静地望着索尖儿:“那好,你认他也好,不认他也好,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儿。我现在想问的是:你不认他,但可愿认我?”
铁灞姑偷眼望向那牌位上面,只见上面金漆了五个字:“索千里之位”。她年轻,不知道索千里三个字当年在柳叶军中声名何等响亮,及听到二哥这话,不由猛地怔住。
不只是她怔住,索尖儿一时不由也愣住了。
只见陈淇望着索尖儿:“要说,我现在收你为徒,可不是什么好时机。三日之后,我们市井五义即将面对生死之决,我还不知活不活得过那一刻。
“不过,当年,我与你爹同在军中,也是面对这样的生死大战前,他那么全无遮拦、义无反顾的人,也曾托我一件事,说如果他死了,我还活着,且还能碰上他的孩儿,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收你为徒。”
“我见你一身根底,也打得颇为扎实。只是技击一道,修习得不甚得法。这样,无论三日后我是生是死,这三日内,我会尽量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你一时不懂无妨,只要你都肯记住了,以后一生,凡遇战阵,败则败矣,只要不死,必有好处。”
说着,他望向四壁上那些牌位:“至于这间屋子,我也传与你。别小看了这间屋子,也别小看了这些灵位。那些灵位后面,有不少柳叶军中当年好汉的平生修为心法,与我默记下的他们的招式路数,对你不无小益。”
“如此,总比你沦落街头,一辈子当个混混强吧?”
他这番话说得,无论何人,听了只怕都不免怦然心动。
以陈淇的名头,一直不肯收徒,此时无论他心许于谁,只怕都是那孩子一生的福分。可他这番话说得虽平和稳重,秦火、毛金秤、方玉宇等人却不免听得心头黯然。连铁灞姑这么粗爽的性子,都感觉二哥似在交托后事一般。
索尖儿听了前面一段,也忍不住心头微微一动,可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得脸色一变。只见他脖子一梗,冷笑道:“我不干!我是个混混又怎么了?你们当年所为,也未见得强过我多少。哼哼,你要瞧不起,尽管瞧不起我,我也不稀罕给你当个什么徒弟。有种,你先把那什么丑怪盟料理了再来跟我说话。否则,学了你的本事,都不能自保,又有何用?”
本来,无论是毛金秤,还是铁灞姑,适才街头一战时都曾对他动过怜才之意。二哥此时能有如此美意,也算成全了这个少年,他们当然乐见事成,断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桀骜不驯,铁灞姑忍不住就要开口呵斥。
陈淇的脸上却未见怒意。他沉吟良久,脸色忽然微动,似有耸耳细听之意,眼神还忍不住向门口方向瞟去。旁人没注意,毛金秤与方玉宇却俱是心细之人,都注意到了。却见他似有所闻的神色一露之后,猛地脸色一变,竟厉声厉气地冲索尖儿发作道:“你当真如此不识抬举?”
索尖儿是在哪儿混大的?软的尚且不吃,硬的就更别提了。只见他一声冷笑:“那又如何,凭什么你一抬举我就非得识你的抬举?难不成不用你抬举,我就天生低贱了?”
连秦火、毛金秤这等跟二哥相交十余年的人都从未见过陈淇如此发作过。只见他脸色一沉,冷声道:“那好!”
他望了索尖儿身前的牌位一眼:“我既无法感化于你,说不得,今天趁我还有力气,不如先废了你,免得你这不肖子孙,他日败坏了索千里的名头!”
说着,他猛地从椅上站起,就向索尖儿走去。看他那架势,分明已勃然大怒,要立时下手废了索尖儿身上的那点儿功夫。
在高手看来,索尖儿身上的那点功夫练得旁门左道,当然不值得一提。可就是这,也是他费了无数苦心才修炼得来的。
索尖儿心头一惊,明知抗不过,可又怎么甘心束手就缚?眼见陈淇平平一掌推来,也不觉得这一招有什么高明,可就是躲它不过。一转眼间,他的肩头已被陈淇按住。陈淇另一手已虚虚地悬在索尖儿气海上方,冷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时只见,索尖儿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脖子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最后一咬牙,狠声道:“不答应,你杀了我吧!”
陈淇的脸色就是一沉,右手就要点下。其余旁观人等,俱是练武之人,对这废功之举,未免都有些感同身受。连铁灞姑一时都觉得心头不忍,开口就要代为求情。只是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一侧目间,却见毛金秤冲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却听陈淇道:“我数到三,你再不答应,说不得,我只有废了你了。”说着,他已一字一顿地数了起来。索尖儿也当真强项,硬是紧闭着嘴唇再不肯开口。
眼见就要数到“三”了,陈淇手腕微动,连毛金秤也没料到二哥这下竟要来真的,就在人人面露不忍之际,却听台阶上的门外面忽传来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道:“不可!”
陈淇右手一顿,市井五义中人个个抬头望向阶上的门外。却见一道影子一晃,一个人影轻灵已极地沿着入室的甬道飘然而下,他脸上神情惶急,来势极快。陈淇手头不由微微一顿,凝目望向来人道:“这可是我们柳叶军家门之事,你又有何资格,来说不可?”
五义中其余四人定睛一望,却见来者不过是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看着比索尖儿还要小一些,身材挺逸,举止从容。铁灞姑却已认出正是自己午后才在牯老酒肆碰到过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眼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面上忍不住就露出一点腼腆羞涩。他一向少与人打交道,碰到跟人辩驳争论之处,更是头疼已极,否则,不会连一个胡人少女珀奴都能逼得他尴尬不己。这时眼见人人都望着自己,颊上更是忍不住就染上点少年人的腼腆之色。
陈淇沉声道:“你又是他何人,竟敢强出头说一声‘不可’!”
那少年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来。
却听陈淇冷笑道:“难道你觉得他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抑或你仗着师出高门,有着一手好功夫,就可以到处显摆,强行插手我们家门之事?今日,索大哥这不肖儿子的事,我是管定了。就是你师父当面,须也强不过一个理字!”说着,他右手一动,就待点下。
那来人一急,伸手一搭,已搭在索尖儿另一面肩头,稍一用力,就把索尖儿身子带得斜斜一转,口里疾道:“陈大哥,他做得不对,你慢慢劝他即可,说什么动手破了他的气海,那他这些年的苦修,岂非白费了?”却听陈淇冷笑道:“可你劝得动他吗?”
那少年一呆,扫眼望向其余四人,却见人人对自己横眉立目,都不像搭得上话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有望向索尖儿道:“索……兄,我要是劝你,不知你可肯听上一听?”五义中人只觉这少年全无处世经验,听到他那腼腆含糊的口气,不觉又是可叹又是可气,人人心头不由一软。
却见那少年面露微笑,神色连羞带窘,似是为自己强自插手他人之事感觉抱愧一般。索尖儿抬眼望了那少年一眼,他最是过目不忘,一眼就已认出,这正是那日谷神祠前,曾救助自己脱困的少年李浅墨。眼见他一脸赤诚,他的心头也是一软,可终究还是哼了一声:“我不被别人强逼着答应什么。”
说着,他目光斜斜望向陈淇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
然后,只见他一挺身,振声道:“要我弃自己的兄弟们于不顾,跟这些自许侠义的人服软,自顾自走路,打死我也不干!哼哼,他们不过吃饱了撑的,我那些兄弟却怎么活?我可学不来他们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套路。”
眼见得事情毫无回转余地,只听陈淇一声冷笑道:“你都听到了?”
却听李浅墨急道:“陈大哥,总归有办法的……”
只听得陈淇哈哈一笑:“你当然有办法。不行,你就仿照那日跟东海虬髯客对面时的招法,也跟我定下几阵之约。到时,你把我们哥儿五个一个个打趴下了,我们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你是这个意思吧?”
李浅墨根本没跟他们动手的意思,见他误会更深,不由急道:“我没这么说。”
——今日午后,李浅墨眼见到乌瓦肆那场市井之战。他本来一直是旁观,最后关键时刻,终于忍不住出手,先是假充罗卷,以一把现画的尺蠖剑惊走了二尤,其后见陈淇二话不说,就带走了索尖儿,忍不住跟了上来。
这还不只为他不忍见像索尖儿这样的少年平白遭人擒走,也是因为见到了索尖儿,他忍不住就想起了柘柘。一想起柘柘,他心中只觉,再不容自己与柘柘曾共同援手之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人带回去处置,所以才会尾随而来。
他虽年少,但已在门外偷听了好半天,颇感于市井五义的凛然正气,再怎么也不想跟他们动手。这时他双目余光之中,只见秦火、毛金秤、铁灞姑、方玉宇四周环立,人人都对自己面露敌意,可他心中对着他们却只觉亲近。这几人,不过是些铁匠、木匠、小生意人、打渔女和一个教坊子弟,可面对城阳府偌大的势力,却宁折不弯,光这一点骨气,就足以令人钦佩了。
陈淇与李浅墨其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日,曾亲眼见他在面对东海虬髯客这等声名卓着的前辈高手时,都是一剑跳脱,高声搦战,丝毫不肯假以辞色,当时就对这少年印象深刻。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是个年少气盛、艺高胆大之人,没想今日见了自己,虽救人心切,他竟全不提那日曾对自己的援手之德,反这般腼腆含糊,全不似那日他面对虬髯客、李承乾与李泰这等势强位尊之人时面上的神色,光这,就足以见出这少年的本色。
他对这少年已颇心许,但心中另有计较,所以言辞上就逼得更狠了些。
诸人之中,要数铁灞姑感受最深,她自己本有一个弱弟,如今眼见这少年神态,竟似想起了自己的弱弟一般,心头不免微微一动。
却听陈淇沉声道:“何况,今日,在乌瓦肆,他给那里百姓惹来这么大个麻烦,还招来些这么大来头的对头,我不废了他,他日对乌瓦肆百姓却又作何交代?”
李浅墨急道:“可你就算废了他,却也于事无益。”
“那如何才算有益?他惹下这么大个烂摊子,却要谁人代他收拾?”
李浅墨情急之下,只求快快了结了眼前之事,脱口即道:“我!”
他这一声既出,市井五义中其余四人不免人人觉得他托大。
奇的是,二哥竟像不觉。可他如真有如此能为,如何面对实力远逊于城阳府的自己五个,却又肯如此委屈求全?
却听陈淇哈哈一笑,冷声道:“你是一时情急,要急救他才随口应承,还是说真的?”却见李浅墨面上傲气一动,撇嘴笑道:“不过是杜荷那厮。他如此倒行逆施,难道以为天下就无人敢管吗?”
没想陈淇猛地松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弯腰,猛地躬身就冲着李浅墨鞠了一躬。
他如此大礼,又如此前倨后恭,不只把李浅墨吓了一跳,连他四个弟妹都不由吃了好大一惊。却听陈淇认认真真地说道:“那这里,陈某就代乌瓦肆的百姓谢谢小哥儿了。”
李浅墨最怕见到这等场面。却见陈淇不只是一躬,还一连鞠了三个躬,闹得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能侧身避让,面上羞窘之色更甚。只听陈淇朗声道:“李小哥儿,你虽年轻,论起师门辈分,只怕还要高过我陈某许多。不嫌我托大的话,我就称你一声小哥儿。”说着,他伸手一指索尖儿,“这孩子,我与他爹曾有过袍泽之谊,可陈某无能,无力教化于他。李小哥儿今日既然对他青睐有加,日后这孩子的脾性修为,做人处事,就全托您照管了。”
毛金秤眼见二哥不惜言语挤对,先逼着李浅墨应承了代乌瓦肆百姓出头之事,这时更敲砖钉脚的,连同把索尖儿都托付给李浅墨,不由对这少年来历大感好奇。但他一向相信二哥为人,知道对方如不是真堪托付,二哥断不会如此作为。他脑子最快,马上想起适才方玉宇收到的那几个面具标记,心想,既然二哥如此看重这个少年,何不一勺烩了,把这件麻烦也一齐套在他的头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说,这位小哥儿……”
他正想着怎么措辞,把三天之后那事儿也搬出来。没想陈淇似一眼望穿了他的心意,一肃手,打断了他的话,冲着李浅墨郑重道:“那么,李兄,你请。”
他眼望向索尖儿,凝重道:“这孩子也麻烦你一同带走。你师出羽门,我自然信得过。日后,他就算还有何劣迹,那也跟我们柳叶军无关,都托李小兄弟你代为管束了。”
李浅墨呆了一呆,直至此时,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落入了别人什么算计之中。他一时想不明白,眼见别人已有肃客之意,当然不好再呆下去。可他跟索尖儿又何尝熟悉?眼望向索尖儿,口里不由有些期期艾艾,面上神情一片腼腆含糊,半天不知该怎么说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却是索尖儿对这些人间心态看得最透。只听他哈哈一笑:“嘿嘿,市井五义,市井五义!原来碰上大事,都是靠这般举动来卸责的。”
李浅墨生怕他口无遮拦,再惹出什么是非来,情急之下,—伸手,已拉过索尖儿一臂,口里急道:“索兄,咱们且先回去再说。”身形一展,竟带着索尖儿疾疾地去了。
陈淇望着李浅墨与索尖儿的背影,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可欣慰之余,神情却颇显寥落。说起来,他一生只怕还从未干过今日这等行径。却是毛金秤在旁边看出他的心事,插言笑道:“二哥,这少年是谁?如果他当真这么厉害,为何不把三日后丑怪盟与咱们约战之事也套到他的头上?”
只听陈淇一声轻叹:“我今日所为,本已亏心,硬是把这么大个难题套在一个后生头上。但以他的修为和师门来历,再加上为了乌瓦肆百姓公益之事,勉强还说得过去。至于咱们自己的生死造化……”
他缓缓回目望向自己的四个弟妹:“……难道二哥也好意思这么没出息,一股脑儿托付在人家一个刚出道不久的少年身上吗?”
毛金秤一时不由哑口无言。陈淇也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岔过话头,简略地说起自己跟李浅墨相识的经过——那日参合庄中,与他如何相遇,以及自己猜测的他的身世来历。五义中人,一时听得人人动容。最后,却见铁灞姑面露羞窘,忽叫了一声:“不好!”
他们个个盯向铁灞姑,却见铁灞姑一脸窘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是说,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今日下午,我见他在牯老酒肆里与一个胡人少女在一起,那少女还在冲他下跪,我只当他是个浮薄子弟,当时还开口骂了他的。”
五义中人个个熟知她的性子,想想当时情境,不由面露一笑。就连陈淇,都不由颜色转温。
只听铁灞姑自顾自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回头再见,倒是得跟他说一声抱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