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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西州募

“我要你娶她。”行至一处小山丘时,李浅墨忽停下步来,脱口喃喃道。

这是去向灞陵的路。

天上的光线正好,金黄黄的。向晚时节,雪正在化,路上泥泞,很不好走。可让李浅墨发愁的并不是这段路,而是自己在一时情怀激动之下,居然代罗卷向王子婳许下的承诺。

这承诺,他拿什么去还?

他脑子中全无对策,只是觉得自己是真心的。唯一想到的情景居然是:自己会拉着罗卷的衣角,像一个小孩儿恳求大人似的,一遍遍,坚定、固执地对罗卷说:“我要你娶她。”

可罗卷凭什么要听他的?

一想到罗卷的拒绝,李浅墨不知怎么,只觉得自己心里说不清地委屈,觉得整个世界亏负了他一般,亏得他想哭。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情形好笑。可是,自己的心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像个孩子呢?

柘柘跟在李浅墨身边默不作声。及至听到李浅墨失神下随口吐出的那一句话,她的一张小脸忍不住偷笑了开来。

哪怕李浅墨自己都不承认,其实他心理有时还就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期盼美好,比如花常开,月常圆。也许,无论罗卷、还是王子婳,都是一个孩子所能遇到的最华灿的人物了。所以他固执地要求他们给他一个美好。

他不能容忍有人会拒绝给他这一分美好。因为那愿望,是在这一切动荡、一切分崩离析的世界中,他无意识地祈求的一场安慰。

灞陵很长。

那是一代帝王的葬所,何况还是一代强汉中一位明君的葬所,它自该拥有如此气势。它依山堆土,横长数百丈。

距它不远,就是灞水。灞水上有桥,名为灞桥。当时人们送别,自长安出发,往往要直送至灞桥。灞陵风雪,灞桥折柳,俱都成了唐人流响千年的独特韵事。

而如今朝廷大开西州募一事,招纳天下草野豪雄的“大野英雄会”,就选址于灞陵。

李浅墨这是第二次来到灞陵。

他到灞上时,正遇夕阳。一轮斜日在灞陵上方缓缓而落,越落越大,它用光影拨弄着世间万物。积累的余冬寒气和残雪正在消融,丝丝渗入泥土,在泥土深处无声地滋养着。

春不远了,只怕一眨眼,就已是绿遍山坡。

远远的灞水在斜阳下,泛着粼粼之波。灞水岸边矗立着几杆大旗,那是覃千河安下的营寨。整个营寨静默无语,却在无语中提醒着人们一个煌煌大唐的存在。

明日,就是朝廷西州募“大野英雄会”的正日了。虎库正堂中,覃千河与李世民的一席对话,即已铺就此次迎纳百川的盛会。

“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唐天子修习的是天子之剑。他不争一刃之短长,要的是以己之长,御天下之短;集天下之所短,更为李唐之长。

他要的是天子之剑一动,匹夫之剑麾集,随其所指,奔其所向,以天下畎亩为给养,天下斗士为虎库,混同四海,拓土开疆。

李浅墨一望之下,看到的正是这般气象。

可接着,他脑中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灞上时的情景。那一夜,大野龙蛇之会,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如许多的江湖草莽:

天下已归唐天子,

大野当还旧龙蛇!

不知怎么,李浅墨想起这么一句,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激荡。

当日的大野龙蛇之会,那该是……七年之前了。

那日,除朱大锤身殒之外,张发陀、陈可凡、窦线娘乃至柳叶军、漫天王、历山飞、高鸡泊、孟海公等诸般人马,诸多弟子,当日英豪,如今安在?

他们如果得知七年之后朝廷于灞上重开大野英雄之会,心中会做何感想?有些输赢,输的不是一时,而是一生。

李浅墨忽觉得有些佩服他那个位居九五的叔叔,在他手下,李唐是一幅渐渐拉开的大幕,那幕下拉开的是属于他的、也属于他天下子民的煌煌盛世。

可为了这幕布的拉开,多少英杰曾拼尽全力,最后却不得不黯然退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亲。

以李浅墨这几年的听闻,父亲也堪称一代英豪。可当年的血色早已遭时间暗淡遗忘。

转瞬的是兴废,而渴切的是堂皇。

他侧眼望了一眼柘柘,心中忽生些许安慰。只见柘柘的小脸已重变回他刚遇到她时的样子,不复是那日他惊见的昭武少女模样。

李浅墨累了,在夕阳中,灞陵原上,和衣眠风,蒙眬睡去。

夜的黑幕像毯子一样压在李浅墨身上。

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透彻。只一个小小的身影伴坐在李浅墨身边,一直地陪伴着。

黑夜里,她在数李浅墨的眉毛。仿佛怕一下子数清了,她用指头蘸在舌上润湿了,又抹在李浅墨的眉毛上,抹了再数。她的指头一次又一次地抚着李浅墨的眉峰,像要铭记住那眉骨的形状。

……大荒野上的落白坡,无所为无可用,他们的相识原在时间之外。

……可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什么,都有尽头。

柘柘悄悄离开时,李浅墨并不知道。

等他醒来,天已黑透。

他高卧于灞陵之上,醒来后,一侧眼,居然满眼见到的都是篝火。

那篝火燃在灞陵四周的平原上,一团一团,仿佛兽的眼,仿佛无数怪兽蹲坐在这黑漆漆的夜里。

天上也黑漆漆的,一颗星都没有。仿佛在他梦中,错过了一场流星的爆放。那些流星,带着天上所有的光焰,全部陨落于野,在这片大野里化作了一团团的篝火,末日般地开放。

那情景当真雄奇瑰丽!

李浅墨愣了一下,凝目望去:这才是真正的大野龙蛇之会!

——幕天席地的,怕不有近千人各聚一团,围着堆篝火,坐待天明。

他们都是为何而来?这里面又有多少的英雄末路?有多少的因为一时激奋,杀人亡命的流刑死罪之徒?有多少当年大野英豪的子弟,人唐以来,入仕无门,所以不惜抛家离土,去远戍于西州?有多少不甘扶犁,只愿执刀的手?

李浅墨这么想着,猛然回首,才发现柘柘不在了。

他不由一惊:这小孩儿,又到哪儿去了?

他不由连忙起身,先在四周搜索了一番,还是不见。他不由担心起来。夜太黑,四周虽有篝火,那篝火的光像是聚拢的,只照得清它们自己,全顾不得别处。

李浅墨吸了一口气,不由闭上眼。

要论起来的话,他们羽门的追踪之术才算称奇天下。师父曾一度封尽他的眼耳,让他修炼一门“天嗅”之法。李浅墨闭眼之后,只见他鼻翼轻轻翕动,四野里的那些春草在泥土下悄悄发芽的气息,冰雪融化后和着土味的气息,篝火上烧烤着的肉类的气息,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中。这气味或疏或密,最后聚如地图。而在他脑中,这气味的地图里,他在寻找着柘柘那独特的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混杂着“阿耆若”花的香气,留在他记忆里。

一时,在他闭着眼闻到的世界里,蜿蜒出一小条弯曲的路。

他循着那路跟踪而去。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存心去感知柘柘的味道。忽然他一停身,因为他突然惊觉:那柘柘的体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少女的气息。

这发现让他不由一愣。可接着,他不愿深想,循着那气味追踪而去。

近千团的篝火燃在大野里。每团篝火旁边坐的都有人。

李浅墨在篝火间隙的黑夜里潜踪行去,耳边不停地听到人们的话语。

有父亲在说:“孩子,这不是你爹我当年的那个时世了。生你那年,还是武德初年,那时天下板荡,谁能想到,最后天下会真的这么快地归于一姓,归于李唐?真后悔从你那么小起就开始教你搏杀的法门。如今,你长大了。这天下却也平靖了。四海之内,网罗密集。这不是一个以手搏杀的时世了。你又不愿带着这身本事终老乡下,那好,朝廷既开西州募,你只好去应募了……看在那边,你闯不闯得下一片天下。”

李浅墨忍不住去偷看那堆篝火边的脸,脸上沟壑纵横的是父亲,脸上被火光映红了的是小伙儿。

他悄悄地经行在这暗夜里。

隔着不远,总能碰到一堆篝火。火边有人在睡,有人枯坐望天,有人窃窃私语。一样的夜晚,不一样的心事。

这篝火旁的人间百态,一时让李浅墨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一堆篝火边,李浅墨却似乎无意间扫见了当年大野龙蛇会时的旧识。

只听一个声音道:“老左,没想你也会来。怎么,也想加入这西州募,给姓李的小子跑个龙套,混个参军干干?”

却听那老左道“我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说着一叹,“这么些年了,少见有这样的热闹了。我做梦都还时常梦到大刀环的声响。可自己这把身子骨,朽都快朽了。重上沙场?还是省省吧。但能来看看,也还是好的。”

却听先前那人偷笑道:“你只是来看看?我正在这么想着,李唐那帮贼厮鸟,当真这么大方,既往不咎?不会听话上疆场的人都让他们收走,不听话来看热闹的被他们趁势一网打尽,以求天下太平吧?”

他的话在一帮篝火边的人中引起一片热议。

却有一人洪声笑道:“沈老七,怪不得当年你会战败,手底下也尽有几千号子弟,可一夕奔亡,一场硬仗没打就输在了单雄信手里,就是为了你的小肚鸡肠。那姓李的要是跟你一般见识,一样的肚量,谅他现在也坐不得这个天下,怕不跟咱们一样,老身子老骨,要在这野地里,借一堆火取暖,蹭别人的虚热闹呢。”

此语一出,篝火四周一片哄然大笑。

先说话的那个不由讪讪地,骂了声:“滚你奶奶的。老子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单雄信,他是打败了我,可最后还不是押进长安,被那姓李的给宰了?”

李浅墨被别人的话引起了兴趣。一时竟不由放慢脚步,这里听听,那里听听,暂且放慢了急着寻找柘柘的心思。

一堆堆篝火边,说什么的都有。

还有那孤独的人独自燃起一堆火,眉宇间似乎一片凄惶。可能他的人生里已什么都不剩,可映着那堆火,李浅墨还是看出了他的渴望。那是人生已至绝境,却犹有渴欲,犹求一骋的态度。

来这灞陵原上的,原来什么人都有。有弱冠少年,有壮实小伙儿,有真正的杀人亡命之徒,也有当年大野龙蛇们遗留下的子弟。还有遭逢窘境,欲图出塞以杀出一条人生血路的孤独者。

李浅墨只觉得重重的时间、空间,原来都浓缩在这片大野篝火里。

从隋末板荡直到这贞观十六年间这几十年的烽火路,从剑南蓟北到陇右胶东的无数大野荆棘,都集聚在这里。

他情愿一个个篝火地看下去,听人讲起那一段段各自不同的人生往事,挣扎苦闷……如果那样,他也许会终于明了他那个一直所不能明了的“生”。

他又前行了一段,忽听前面的黑影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却听一个人闷闷地道:“妈的,老子要不是被李唐朝廷追杀得实在躲不得了,也真不想来。”

另一个却道:“来了也好,整日东躲西藏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当今天下。不似往常。大碗酒大块肉的爽快都是一时的,马上就会让你不爽快。要我说,老乌你当初就不该霸占那个曲寡妇,占了便宜也就罢了,还打断别人小叔的一条腿,公然搬去人家那里,连带害了她那孩子的性命。你这脾气,也只好往西州去走走,那里地广人稀,又是异族,欺欺当地百姓,只怕多少还有军中护着。再这么在这地界混下去,迟早要下狱。”

先前那一人道:“杀了她孩子又怎样,谁让他爹死了他还想拦着我找他娘?当时我只两只手一撕,那小家伙就劈成了两半。”

他大笑起来,可接着叹道“只可惜曲寡妇那身白生生的肉……”他说到这儿似乎又起淫念,“自从那孩子死了,就算挡不住我,再遭我强迫,都从头到尾哭哭啼啼的……妈的,让人一听就觉晦气。最后居然还敢去官府告我!”

李浅墨听得心中早已一怒。

原来大野龙蛇中还有这样的王八蛋!借着朝廷特赦,居然想就着西州募之机卸去一身冤债。

他正怒得心中火气乱蹿,却听旷野中忽传来一声惨号。

这一声惨号极为凄厉,似是临将毙命,一时却不致立时咽气的鬼叫。

那惨号声太过惊人,四周只见一堆堆篝火边,人影憧憧地站起。

人人均有顾忌,大多人不愿惹事,只有极少人靠前去看。

却听有人惊叫道:“是吕梦熊!他居然给人一剑料理了!”

——吕梦熊似乎名头颇响,四周响起一片惊叹。

只听空中隐隐划过一声短笑,一声即隐,分明那出手之人已逸出好远。

却听有人喃喃道:“报应,报应!”

另有人问道“他得罪了谁?居然会在这里,有人不顾惹怒天策府卫就出手,还一出手就杀了他?”

只听一个老人喃喃道:“山西龚家堡一门三十一口的命案,从老到幼,无一幸免。连没满月的孩子也不放过,他这也算报应不爽。”

李浅墨所在之处距那出事地不远。

却听那边有人看了伤口,脱口就道:“尺蠖剑……”

旁边人道:“是罗卷?”

那人一点头:“正是罗卷!”

却有一人全身缟素,忽一头扑到那边的篝火边。那是一个少妇,好有三十许。她俯身看了一眼那尸首,忽就地一跪,望向空中道:“恩公好走!小女子多谢恩公,此后日日焚香,只祈恩公康健!”

说着她扑到那尸体上,拳打脚踹,边哭边嘶喊道:“你以为,来了这西州募就可逃得报应?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这算什么朝廷,还大赦流死亡匿之徒!爹啊,娘啊!我龚家上下人等,在天之灵,你们现在终可以闭眼了。”

这时只听得数骑蹄声,疾快地奔来。人们一时四散。

因为接着,另有一大片蹄响出动,那分明是天策府护翼已然发动,要拿办敢搅朝廷盛事的杀手。

李浅墨只觉胸中情怀一阵激荡,趁着混乱,就着黑,竟一言不发,已自出手。他一出手,就用上了自己平生从未想过会用的“分筋错骨,屏息闭胎”之术。

他出手是冲刚才偷听到他们说话的那两个人。那“老乌”不防备之下,被李浅墨兜头盖脸地,就借他身下的毡子把他盖住。那人双肩被制,李浅墨出手极快,一路疾点,闭了他的气海,也就此废了他的功夫。

李浅墨得手之后,拔步即走。他没想到自己平生头一次伤人致残,竟用的是偷袭。可干过之后,心中只觉畅快!

灞水之声澌澌。

李浅墨悄悄离开那个混乱场面,又向前行去,耳中只听到天策府卫的马蹄声纵横驰骋。

他先来到灞水岸边,闭着眼,凭着嗅觉,溯流而上,足行了二三里地,才重又睁眼。

  只见前面是一片小树林。

李浅墨感觉柘柘就在里面。他轻身蹿了进去,那树林有数亩大小,树都不高,大多是丈许高的木梓,里面还夹杂着野桃野李。他远远略听得些声息,却似不只一个人,就借木隐身,悄悄地靠近。

却见树林里,枝柯空净,几棵树之间,柘柘正盘腿坐在地上。

李浅墨停住身,夜太暗,他只见得到隐隐的剪影。却见柘柘忽晃着了一点火,点起了短短的一截牛油烛。在那点烛火照耀下,它大头身子小,坐在那里,显得格外地孤弱。

只见它坐在那里,一只手不停地在地上画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李浅墨隐隐觉得树林里似还有人。不出一会儿,果听一人说道:“魈妹妹,我家王子给你算得准不准?是不是在长安城南三十里许处找到了那个山坡?在那坡上,还碰着一个……嘻嘻……长相清爽的小哥儿?”

却见柘柘并不意外,一回头,撇嘴道:“木魅姊姊,不许你笑我。”

李浅墨这时只见一株野桃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高挑,脸上笑盈盈的,灿若山花。奇的是她的身子,竟像是直接从那桃木里钻出来的。当真如花妖木魅。

却听那术魅笑道:“是我家王子说的,那是你的有缘之人。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怎么能说是我笑你。”

柘柘似不想与她在这话题上纠缠,只听她岔开话题道:“只来了你一个?光你一个,不中用的,我起码得要两个人帮我。”

却见那木魅一拍巴掌,边拍手边说道:“魉魉,你出来吧。”说着又冲柘柘道,“你不是不知道,魉魉她最胆小的,如不看到我现身,她再不肯独自出来的。”

只见不远处地下,果有枯草略动了动。

却听那木魅叹道“说你胆小,果然就胆小。都是咱们姐妹几个,还隐什么身?装作好像还藏在地下似的。不拘你在哪儿,魈妹妹有事找你我帮忙,你还是快出来吧。”

幽幽地,只听到一个声音比虫鸣还小:“你们先说是什么事儿,说好了我再出来帮你。反正我在这儿,总耽误不了你们的。”

那木魅无奈一笑,冲柘柘道:“她就这脾气,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吧。”

这时方听柘柘郑重道:“我找到他了。”

木魅本还待打趣她说的到底是哪个“他”,见柘柘一脸郑重,一时也不敢打趣了,望着柘柘,等她的下文。

柘柘顿了顿,方又开口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只听到一声低叫,木魅身子晃了晃,然后暗处里又有身影一闪,那个魉魉终于跳出来了。

那魉魉身形娇弱,腰如尺素,脸上氤氲着,却看不清,整个人一眼望去,总觉得像看到的是两个重影。那两个影子时分时合,让人弄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哪个影子是真的。

李浅墨吃惊之下,只觉得那像是“分光术”。分光术是一种魅族身法,可让人现出的影子总像在颤,所以让人感觉影儿重重。

那可是极高明的幻术!

可——大师兄是谁?李浅墨愣了愣。

这几天柘柘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好像没见过什么人吧?

可他被林中那三个女子已晃得目眩神迷,再也无暇细想。

一截小小的蜡烛,照得柘柘、木姊与那个刚出来的魉魉个个如妖似魅。那蜡烛的光晕昏黄,让李浅墨陡然想到了罗卷提起过的“泉下”一词,据说山魈就是出自那一脉。那门派原名似乎不是汉文,叫什么“底诃离”,就是“泉下”的意思。

李浅墨今日见到,才算明白为什么她们会叫“泉下”一脉。

却听木魅颤声问道:“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

只听柘柘叹道:“他……起码有一半已真的形如鬼魅了。”

木魅的身子又一颤。然后柘柘低声道:“不过,他还是做完了他该做的。”木魅的身子晃了晃:“不可能。”

似乎那大师兄身负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柘柘已伸手在自己颈下掏着,她掏出了个什么,因为背着光,李浅墨也看不到。

只听木魅低声叫道:“啊!居然真找到了!”

然后只见她额手称庆,说了句西域话,仍然激动不已,身子忽窜向那野桃后面,绕树疾转。那株野桃,被她转得,幻术施为之下,竟似在夜色里开出了满树的花。

好容易她才抑制住激动,动情地对柘柘道:“这下,咱们复国有望了。”

可柘柘声音忽然惨淡,她脸上全无兴奋之色,反用西域话冲木魅说了一大通话。

那声音时而低柔,时而高昂。悲凄处,单只音调,就似要催人泪下。可惜李浅墨一句也听不懂。

随着她的叙述,那位木魅与那个魉魉也越来越沉静,魉魉的脸上都像有泪流了下来,在她分光之术下,那泪珠幻成一片迷离,竟哭得如晓露满坡。

只见到木魅的脸色越来越暗,最后,那脸色直如槁木死灰一般。

柘柘似明白她的感受,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裾,似想安慰于她。

只听那木魅惨然道“看来,他是回不了家了。”说着,她仰天而叹,“这些年,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的。当真是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谁想,还是永世无法超生,这一世,注定钉在了望乡台上。”

一时,几个女子同向西方望去。那西边,黑沉沉的全是夜。

她们似乎同想起故国之思,猛地,一人唱,其余和,竟用李浅墨全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一首声调缓缓的歌。

那歌声,因为简单,所以更加悲哀。李浅墨虽听不懂,心底也觉得苍凉起来。

半晌,才听柘柘道:“我找你们来,不光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

她抬头望向西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王子算得不错。这一行,我不只找到了大师哥,还看到了郁华袍。”

木魅与魉魉几乎同声惊呼。木魅的目光疑问似的盯在了柘柘身上。

柘柘摇了摇头:“可惜,我没能拿到,那袍子已分成三块,被响马中人和天下五姓的卢郑两家抢走了。”

木魅的神色便一暗。

却听柘柘道:“但我凭着我的‘天孙锦’之力,在脑中刻丝为画,生生记下了那上面的图案。为此我功力已经大损,记虽记下了,却一个人再怎么也画不出来。那张图,极为复杂,单只看着,就让人眼晕的。所以我才要你们两个人助力。”

魉魉与木魅对望了一眼。

不用说话,她们似已心灵相通。

只见魉魉身子一颤,忽搭手到柘柘肩上。她与那木魅同时伸手,轻轻解开了柘柘的头发。

李浅墨没有想到,柘柘藏于一头乱发下的头发居然有那么长。

三个女子,各自解辫。然后,她们竟将彼此发辫结在一起。

那长长的发辫,把她们彼此连结了起来。

柘柘忽然瞑目而坐。木魅仰头向天,她的身上发散出五彩香气,那香气里夹杂着果实的气味。而魉魉的身形晃动着,她的分光术施为已近极致,整个人看着都快分成两个了,但又慢慢重合,只是重合起来的那个影子更是虚的。

她们三个女子或坐或立。

李浅墨情知她们一定在施行着什么秘术,要挖出柘柘刻在脑海里的那张图来。他不愿窥人隐私,想了下,悄然退走。

可他边退时还边不由想着,这几个女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们口中的小王子又是谁人?而柘柘,她到底是谁?

覃千河的帐中,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脸罩面具,不言不动。

帐内有一个下属正站着禀告适才的军情。覃千河席坐于案前静静地听着,到最后只问了一声:“伤口你看过了?”那下属一点头。

“确是罗卷?”

那下属更肯定地点头。

覃千河淡淡一笑:“那你们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他转望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虎伥兄,看来罗卷杀你之心极炽。”他笑了一笑,“不过,你若肯坦言相告郁华袍与胭脂钱之密,我覃千河凭这个名字担保,罗卷决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

那戴着面具的人居然是大虎伥。

那个下属这时已转身离帐。只听虎伥说道:“你杀了罗卷后,我自会坦言相告。”覃千河的目光一垂,叹了口气道:“虎伥兄,我怎么说你都不了解呢?”

“我不能轻易答应你去杀谁。这已与十几年前的形势大不相同。朝廷既立,自有它的法度。这不比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争鼎逐鹿的年代了。那时为争天下,可以杀得血流遍野。但当初的争杀,不正是为了此日的不杀?如今圣上在位,你叫我怎么可以轻易答应你杀哪一个人呢?”他为人气度极为宁和,这时只是耐心已极地相告。

“可如果你能告知我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秘密,我确保,罗卷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的。”覃千河缓缓道来,语气不急不躁。

因为他知道,在罗卷的追杀下,大虎伥除了托庇于天策府卫,普天之下,只怕再无可避之所。

却见大虎伥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脸隐于一张面具之下,只闻笑声,不见笑容,把他整个人显得更为诡异。

覃千河一抬头。

只听大虎伥淡淡道:“看来我们是谈不成了。不过你不答应,自有人会答应。”

覃千河目光一聚,他自然知道大虎伥为人精明狡谲,要看穿他是不是在故布迷阵。

可大虎伥只是冷冷地:“你不用不信。我今天来,也知道你最终还是不会答应。好在,凭着这段隐秘,我找得到会答应的人。”

覃千河望着大虎伥,脑中念头疾转。他在想,是谁?明知天策府卫已然插手,还敢从自己的虎口夺食?

却见大虎伥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物事。

——那是一个虎符。

这本是军中信物,他从何得来?

那虎符却是青金石雕就,覃千河看着眉毛不由一跳:“侯君集?”

他本该想到,除了侯君集,还有谁敢在他天策府护翼手下抢人?

却听大虎伥笑道:“不错,今天来,我就是代侯将军知会于你:谢谢覃统领代为操心。这西州之募,本是为他招集人马,倒劳天策府卫操心了,他心中感激不尽。而明日,罗卷若来,自会有他出面,派人来料理定。”

“而且侯将军还说,前来观望西州募之人,俱是当年大野龙蛇之属。机会难得,如再放他们回去,必为动荡之源。所以明日,不管是应募的还是没应募的,但凡来的,哪怕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他也要一总照单全收了。”

说完,他起身行了一礼,掀帘即走。

覃千河望着他的背影,很久一动未动,更没有起身相送。

侯君集,却是李世民手下名将。他从年少时起就入秦王府,为人果毅,却生性偏狭,而用兵之术,妙通鬼神。朝廷当年征吐谷浑,伐吐蕃之战,他俱曾参与,且一战成名。

贞观一十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反叛,为讨不臣之国,李世民就任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千里征讨。当时麴文泰听说侯君集要来讨伐自己,还曾笑对左右道:“唐距我七千余里,中间俱是沙碛之地。又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商之人,百无一至,大军岂能到达?即使兵临我城下,一旬之后,他们自然食尽兵溃,那时看我俘虏他!”

可侯君集兵次碛口,再进柳营,逼得麴文泰忧病而死。而侯君集大军一鼓作气,拔城灭国,从此征服高昌,连承诺护卫高昌的西突厥都驰援不及。

此时,侯君集虽勒石记功,班师而回,但他是好大喜功之人,朝廷既要于西州建镇,他早已把西州视同自己的辖地,所以西州募之事,天策府插手,他已不悦。大虎伥身为昭武九姓之人,通晓西域民俗,为得此人,侯君集自会不惜与天策府反目。

覃千河不由叹了一口气。他本不是脾气暴躁之辈,近年随着功力日深,气宇更加宁定。他倒不是一定要与侯君集争功,而是想起当年的一段隐情。当今圣上李世民极为喜爱侯君集,因他用兵有道,特命他跟李靖修习兵法。

没想,三数月后,侯君集即上奏:“李靖要反!”李世民不由暗惊,问道:“卿有何证据?”侯君集道:“陛下命李靖教臣兵法,可一到幽微深奥处,他即隐瞒,其人必有反意。”

李世民为此还专门责怪过李靖。可李靖却道:“是侯君集欲反!如今四海无事,如有战事,不过是征讨四夷。而以臣所教君集之术,如此征讨,已绰有余裕。”

李世民只有一笑而罢。

可覃千河一念及此,想到:以侯君集之行事为人,虽有能为,却忌刻偏急,好大喜功,如再放纵之,他日怎保得不生异志?